柯国淳
冷韵长吟壮士歌
——读范曾诗文
柯国淳
近读范曾先生新作《中国画法研究》,为本文的写作又翻阅了他所赠的所有书卷,掩卷沉思,不禁叹服其学养之深厚、所涉领域之广。在书里所收《诗画一体》一文中,作者说:“自古以来,诗人而兼画家者多,而画家兼诗人者少。”笔者要补充一句:画家兼诗人而兼文史哲文章大家者更少之又少。
初识范曾是1990年他侨居法国之后,先识其诗后识其人。一天在一份中文报纸上读到他的长诗《莽神州赋》。一开始我即被诗的恢宏气势、燃烧的激情、飞扬的文采所震撼:
云浮千秋,江山万古,是一片心头的圣址和净土……哺我有天降雨露,饱我有垄亩禾黍,她是生我、养我、爱我、抚我的慈母。
一口气读下去,在一系列屈原式的天问之后,诗人写道:
永恒的逝水如斯,永恒的苍茫沉浮。君不见五千年轮番的寒暑,五千年不尽的荣枯,五千年的玉帛变鼙鼓。找平天下的圣贤,寻治家国的良图,无李白的如弦大道,有屈原的漫漫征途,深祷她国泰民富,深祷她天朗地苏。
此时,我已是热血沸腾,泪如泉涌。读到最后:
这是一首浩茫悲怆的歌,一首恢宏壮丽的赋,一首十亿朵莲花簇拥着,奉献给莽神州的歌赋,一首灵魂深处回旋的神州赋。
抚卷后我良久无语。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强调诗贵境界,而境界又贵在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则要求一个真字。这首《莽神州赋》好就好在它的赤子之心,它的真!多久没有读到这样回肠荡气、文藻斐然的好诗了!于是就有了要认识诗人的强烈愿望。此后不久,在巴黎一次文人小聚之时,我朗诵了拙作《孤坟》。没想到两天之后,收到范曾赠诗:《读柯兄孤坟诗作》。抄录于后:
丁丑年仲夏于花都雅集,柯兄读“孤坟”诗,举座愀然。作此以感喟。
飘零书剑欲何之,海角荒莹野草悲。意
避霾云甘作客,命违天网谁为魑。断魂空寄春闺梦,节士哀吟故国诗。迢递泉台隔世路,一轮冷月共伤时。
十翼抱冲斋主范曾于雪夫翰寓
由此与先生熟稔,过从渐密。我们虽然年龄相仿,但就修养学识而言,我始终尊其为师长。我们的交往,大部分时间或谈诗论文,或议论时政,或臧否人物,每次都感到身心愉悦,受益匪浅。我偶有习作,他都认真读过并提出中肯的意见,他每有新作完稿,在发表前我总是第一批读者之一。通过交谈和读其作品,我了解到他是先贤范仲淹之后,出生于南通一诗书之家。其曾祖范伯子当年是桐城派一代文宗诗伯,明万历范曾先生十二世祖范应龙至范曾已是第十三代传人。家学渊源和上苍的秉赋,加之霜晨夜雨的勤奋,使他熔炼出一腔激越奔放的“诗情”、一双视角独特的“诗眼”、一支灵动曼妙的“诗笔”和一种包容万象、极尽精微的“诗思”。他博文强记,从小打下扎实的国学基础。在《范曾历下吟草自序》中,他自述:
余自若冠即随先严学诗,十岁而诵《离骚》,十二岁背《万古愁曲》,俯仰吟哦,感慨悲怆,有不可自胜者。
在巴黎朋友的聚会上,笔者就亲眼见证他背诵屈子《离骚》和司马迁《报任安书》。在背《报任安书》时,还有一位在场的朋友拿着原文逐句对照,居然毫无错讹,如清泉之出山、野鹤之唳天,通篇流畅,语调铿锵,一气呵成,搏得一片掌声。这种从小练就的“童子功”,在日常交谈中往往信手拈来。比如有一次在饭桌上见一位朋友的夫人额头饱满、一脸福相,他马上引出李商隐的两句诗: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又一次说起给朋友赠棉袄,他随即吟出:
十里不辞明月冷,一心只为故人寒。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庚辰之秋范曾先生有字画赠我。事先我向他要求,希望看到他作书画的过程。彼时周日,先生电话约我至其乡间美松白兰别业。我到时,见墨已研好,宣纸已张之素壁。一杯茶后,先生开始作画。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他,立刻凝思寂听、神聚气敛,正是“笔所未到气已吞”之势。我不知他要画什么,也没好问。但见他提起一支小毛笔画了一只似睡似醒的左眼,再画一只右眼,然后鼻、唇、脸庞、眉髯,再加寥寥几笔,顿时一个半卧石旁闭目养神的庄子形象已耀然画面。在此后的多次交谈中,听到他画人物时的绝技:“一目出则乾坤定。”此乃我亲眼所见!画完庄子,又在其身旁画一巨石,再在石上用泼墨简笔手法画一猴子,手里握一竹枝。最后在画上题曰:“岭上犹多高士,云义山诗意。柯兄大雅之赏。庚辰年深秋抱冲斋十翼范曾。”在简单上色之后,画家盖上三枚印章,画作告成。仅仅三十
分钟,就用酣畅的笔墨、精准的线条画出如此传神的人物。此画我至今挂在书房,蓬壁为之生辉。又一日,范兄至寒舍小坐,见我客厅中堂素壁无字,要为我题字,问我想要何字。我说,年华老去,但求清静无为,老庄之义也。我读你有关庄子的文中,多次讲到“撄宁无待”之境,此四字甚好。几日后,先生送我用篆书所题之“撄宁无待”四字,同时他还为我书写了“无何有之乡”五字,也取意于庄子。
我对书画并无研究,但尚知优劣。范曾的书画早有公论,好评如潮,勿需我置喙。只想对其所赠墨宝略述感言。范曾在论刘炳森书法时曾将书法分为“貌秀”“骨秀”“神秀”三境界,而刘氏书法已臻神秀之境,认为其字线条凝重,仪态潇洒,透露出清逸俊秀风神。我以为用此评论范曾的书法,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范氏书法已自成一体,如今在佳景胜地、通都大邑,只要看见他的字,即使不看题款者姓名,我也能知道是他的手书。
“撄宁无待”四字我挂在北京住家客厅,“无何有之乡”则在我巴黎寓所。每天面对这端庄朴雅的书法,想着字中所含深意,感受艺术和精神的陶冶和享受,终于在心中默默吟出一首七言诗:
题范兄所赠墨宝“无何有之乡”及“撄宁无待”
辰岁花都秋正暮,君赠墨宝饰吾庐。本来乡里无何有,行看蓬门有胜无。
写作此诗只为自勉自娱,从未示人,包括范先生,有藏拙之意。今天,为了写作拙文,才不揣浅陋,求正于范兄和诸方家。
当时范曾初来巴黎,远离了纷扰的文艺圈,能过上相对宁静的生活,他开始潜心钻研老庄哲学,不仅创作了大量以老庄为题材的画作,而且其诗风也似“天经百劫云归淡”,由儒而庄,从原来的激越慷慨,变得“孤踪自往”“驰思于云天之际”。此外,对故国家园的思念之情常萦胸怀,其诗词中不多见的孤独感也常露笔端,最有代表性的是下面这首《贺新郎》,兹仅录其上阕:
镇日蓬门闭,又雨催迎春花谢,紫玫新茁。故国音书愁云外,忍问黄陵禹穴。只今有,流泉声咽。海澨长怜身影孑,虽当初,一怒辞天阙,解不了,相思结。
此类思乡之诗比比皆是:
浮云蔽日负莼鲈,枨触伤心忆旧都。酸泪应同工部矣,清泉尚识许由无。蓬门掩闭箫声断,小径排徊竹影孤。我独抱冲甘寂寞,蒲团夜坐自醍醐。
另一首《双调 · 新水令》:
庭院又见正春韶,隔窗外和鸣暄嘈。番语枝头雀,不似家乡鸟,梦醒今朝,但觉得音书杳。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引出沈昕伯
自巴黎寄给他的一首《蝶恋花》,词云:
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饶,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着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
在评王国维的散文《鱼藻波寒》中,先生对自己上面的这首词不无得意地作了如下评述:
自以为其韵态天成,不事雕琢不在沈昕之下,而节奏明快、语焉精当或有过之,不知王国维以为如何。
狂乎?当然狂得可以。但也狂得可爱,狂得真实,因为他有狂的资本,狂而不妄,令人信服。但另一方面,在真正的学问面前,他持守孔子“当仁不让”四字。
我的青春年少是在荧然一灯和箪食瓢饮中度过的,这种潜心默练,未知是否可望于后之来者。即使如此,我至今仍以为自己对古典文明所知甚微。近两年攻读庄子,竟发现有不识字近四百,以此询诸今之博学鸿儒,能识出其中百字者,我愿拜其为师。故尔我们大可不必妄自尊大,对传统文化忙于贬斥。对其精华永怀虔敬之情,别人不会以为你是弱智。(莫彷徨——《新加坡范曾新作画集》序)
生活中的范曾是个极风趣幽默之人,在朋友聚会时,常使举座捧腹。他的幽默逗趣从不用时下流行的黄色段子和荤笑话,而是靠反应极快的插科打诨和维妙维肖的摹仿能力。生活中的这种幽默感必然会反映在其作品中,因而幽默便成了诗评家少有涉及的范氏诗文的一大显著特色。请看:
霸业烟消,玉烛长调。这盘棋子难着。君不见那太祖的脾儿暴躁,模不清,杀头兆。(《题朱元璋徐达对弈图——仙吕点绛唇》)
想当日南飞乌鹊魏王语,横长槊酾佳醑,风流总被浪淘去。真个是深谋不乱孔明虑,只为了旌翻北斗东风助。兀的不气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看台上王鲁笑拈轻须,神逸天边翥。(《叨叨令——题赞王鲁兄所演京剧“借东风”》)
在怀念他的老友、著名数学家陈省身先生的散文《何期执手成长别》中,有一段极其精彩的叙述。那是南开大学为陈教授举办执教五十周年的庆典上,主持人请范曾所作的讲话。他写道:
我第一句开头劈脸询问:今天会场上谁的数学最好是不用说了,但你们知道今天这大会上谁的数学最差?全场哄堂大笑……从大笑中我知道了你们的答案,当然很惭愧是我。然而我要问你们,什么是数学?这咄咄追问使会场顿时大为活跃。……数学,无色、无声、无香、无味,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无所不在、无远弗届、无所不包。没有数的奇绝构
成,天地不是道家的混沌,便干脆是佛家的一片空白。雷鸣似的掌声掩盖了我数学知识的浅陋……
又如他在散文《与收藏家语》中写道:
七十年代初,我画也贱。记得有一次到荣宝斋之编辑室小坐,米景阳兄将一信封塞于我上衣口袋,谓所画山东老翁一作已被收购,七元人民币稿酬。我抚膺微赧,不知所措,因距批“资产阶级法权”之时未远。马克思早有言,在共产主义社会,天才是没有报酬的。这七元是净是秽说不清。接着上公共汽车回家,一路几次抚摸,块然犹存,及至家门,口袋中已空无一物,早已为窃贼所觊觎矣。一向以博雅自恃之我,虽不必为七元捶胸顿足,而一时失落之感难免,呆然如木鸡者有时。
范曾不仅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而且是一个出色的诗歌评论家。他的诗评,论述之深刻、见解之独到,往往是常人所不及的。比如他在评谢灵运的《万古千秋五字新》一文中,在讲述了谢灵运狂躁、残暴、奢靡等令人厌恶之恶德之后,笔锋一转,问道,在这黑暗的心灵里,“有没有一方光明的净土,一片清澈的秋潭?啊,有的,有的,这就是作为人的复杂性。确实还有个谢灵运,这个谢灵运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山林一派,与陶潜的田园一派并称陶谢,他的的确确是一个令人叹服的诗人……他卧居山顶,发现古人所著书与其意合,所以感到愉悦。能够重道,则轻于物欲,能够存理则可淡忘俗事。谢灵运在现实中的怀才不遇和社会上下对他的排斥大体都是他自己性格使然,怪不得人的,可以说‘不遇于今’;然而他心灵必须寻找寄托,他从古人的典籍中找到自我,心灵得到慰籍,这就叫‘必得于古’。而只有大自然得怀抱可以容纳这个为 社会所不容的怪胎,而当谢灵运的天才与大自然融化的时候,那优美的诗篇便诞生了,这是大自然的宽大胸怀培育了谢灵运的诗章。”
接着范曾说到自己画的谢灵运:
我画出一个心灵中理想化的谢灵运,那不是“性奢豪、车服鲜丽”的令人憎恶的谢灵运……想为人们追回另一个谢灵运,一个寂寞的谢灵运,一个“不遇于今,必得于古”的谢灵运。我们应该具有大自然一样宽广的怀抱接纳他。
又如对诗人李白,在诗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他深刻地剖析了李白的两面性:
清醒时的李太白不能免俗,与韩荆州书即有阿谀,只是遣词豪宕,不显寒酸。……然而这毕竟不是李太白的真面,只有在醉梦之中,一个千古不朽的诗人才巍然而立。那是从世俗的牢笼中挣脱出来的伟大灵魂,具有独立不澨的高尚人格。那时他不再希求帝王大臣的青睐,不再希求锦袍玉带的荣耀。其实李太白总是在玉盘珍馐、宦门帮闲和蓬飘蒿居、独立人格之间选择。凭着他诗人的本性,他的终极选择必然是后者。
其实,李白身上这种矛盾的双重性格,
在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文化观念统治下的知识界是颇具代表性的。古往今来,谁能免俗?凤毛麟角耳。
在当今中国,可以严谨地按古诗词之格律(平仄、押韵、对仗、比兴等)作古诗词之人,范曾是凤毛麟角。而从其诗词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而言,窃以为其诗可比李杜,其词不逊苏辛。范曾本人也把自己视为他们的“异代知己”。所不同的是时代。
在通读范曾诗词赋之后,我认为下面这首七律是不能不提的代表性作品:
焚膏半世继霜晨,志业谁甘老去身。健笔曾经干日月,丹心岂欲掷沙尘。文风不敢随潮汐,画格何愁辨旧新。天假永年重甲子,烟霞深处见真人。
这首七律,其平仄之严谨、韵律之悦耳、对仗之工整、意境之高远、格调之典雅均无懈可击,堪称律诗中之极品。从中不难看出作者一生霜晨夜雨的刻苦以及在文风、画格等艺术原则上的坚持。
中国的格律诗之生命力并未凋谢。格律诗固有束缚人手脚的一面,以至写律诗被闻一多先生比喻为“带着手铐脚镣跳舞”,然而谁能说,按严苛约束写出的律诗不是一种美?在其创作过程之中,字斟句酌的推敲过程就是审美的享受的过程。押韵和对仗的诗读来朗朗上口,富于音乐感,这是自由体的新诗无法达到的。试想,如将本文开头引用的范曾《莽神州赋》翻译成白话文,读来会是何感觉?我想其效果是和用天津快板的调门说英文无异的。
某年月,范曾回到阔别的祖国。如同一条淡水鱼从大海回游到湖泊,从心里感到大自在,在书画和诗文的创作上也进入了新的高峰。
2007年4月18日,黄帝故里河南郑州历经20年修建的炎黄二帝像落成。此前范曾受托撰写《炎黄赋》。当今中国,能写如此长赋者,舍范曾其谁?在谈到《炎黄赋》的创作过程时他说:
全篇481字,99个点标,完全不是自己设计的,是天然形成的,我为了写这篇赋所花的力气可能比我写几万字的论文还要多,因为这481字要概括中华五千年的历史。
只有对历史有着深切了解的人,也只有对人类社会怀有深切情感的大慈大悲的心灵,才能写出这样振聋发聩、史诗般的作品。它被李黎夫先生谱成歌曲,此后,由著名男中音歌唱家杨洪基领唱、2000人合唱的《炎黄赋》,响彻中华大地。
这首与《莽神州赋》堪称姐妹篇的《炎黄赋》,是范曾平生所写的最富激情,势如江河奔腾、排山倒海不可遏驭的大赋,是标志着范曾诗歌创作高峰的新的里程碑。它被范曾以其娟秀、阴柔其表、阳刚其内的书法永远镌刻在高山上,刻在中华民族的先祖像旁,将与他们一起不朽。
柯国淳:旅法华人
责任编辑:杨明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