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头小说专辑

2015-12-16 03:00
天涯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潘老潘盼盼

老于头小说专辑

老于头,男,六十年代末生人,现为江苏省金坛市人民医院医生。业余写作,已发表小说若干。

试菜

那天的婚礼颇有点戏剧性,已过去十多年了。

那是他的婚礼,在一家中下档的酒店举办的,酒席并不多,新娘的模样也不清晰了。因为,我所在的这一桌,是整个大厅最偏远的一桌,没坐满,八人的方桌,才坐了六个人,三对夫妻。外面很冷,地上已经白透了,大雪还在不依不饶地下。就在桌旁,是一面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因为密封不严,总有刀锋一样的冷风悄无声息地进来巡游,好像要从大厅的热烈跟春意中偷走一点什么,使得在座敏感的人们总感觉一丝不妥,却又说不出来,那样的一种烦躁,警惕,无奈。

我们六个人,三对夫妻,在酒席正式开始之后,相互介绍,才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坐我对面,背对正席的,叫伟龙,是他的小学同学。我左手边,叫柯达,是他初中的同学,我面对正席,是他高中的同学,我的右手边空着。他的小学是在乡村小学读的,初中是在集镇中学读的,高中是在县里的实验高中读的。

难怪,都是他的好同学,却彼此从未照面。

大厅的气氛忽然有了一点高昂的意思,新郎带着新娘开始巡回敬酒了,遇到活闹鬼,必定要做出花样来,才能放过身。我们,三对夫妻,六个人,已经熟悉了。但能说的不多,唯一的话题,好像就是他了。但是,具体到那天,我们谈论到他哪些,现在都完全混淆且含糊不清了。倒是有一点能够肯定,那天的酒席一直到三点才散席,他忙完一切,带着新娘,坐到了我们这一桌的空位上,八个人坐满了。其他桌的亲戚朋友都散了,酒店的服务员也收拾完毕了,整个大厅就剩我们这一桌,我们,四对夫妻,继续热闹着,开着玩笑,说着他过去的种种顽劣跟胡闹,逗得新娘又哭又笑,因为,她不知道这一切。记得到五点,外面的天色已经灰黑了,大雪也停了,再也没有冷风来巡

游了,再也带不走大厅的一切——春意跟热闹——我们已经用心,把一切都严密了。

那个下午的寒冷天气,大雪倾覆,喜庆场面,微末细节,此后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每次出现的梦相都不尽相同,但我知道是那个特定的下午。有一个细节始终不变,窗外进来巡游的冷风——刀锋似的——要偷偷带走春意跟热闹。只是刀锋会改变,有时是针灸一样的针刀,丝丝点点,有时又像斧头一样的阔刀,刀刀印血。我总是在刀临身时醒来,没有领受全部的酷刑。

那个下午,现在,也常常挂在我们的嘴边,不过是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譬如酒酣的时候,譬如搓麻将的时候,因为,我们四个人,因缘际会,成了固定的麻友了。伟龙,我们现在都谐谑他“伟大的水龙头”,他正从事着银行放贷(我们这一带俗称“放水”)的职业,我们一致认为,他的父亲实有远见。柯达,局级干部,部委办局开会,他搭一席;庆典开业吃酒,他搭一角,加之他嘴快言歪,达搭同音,我们都称他为“搭局”。我呢,以前小医生,现在老医生,算是大家的保健医生,偶尔被叫成“兽医”,却不耽误亲自给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看病。

变化最大的是他——易立德。

结婚那年,他是县丝厂的会计,但他的理想是开书店。当时,他讲得最多的口头禅是:“我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确实没错,我们熟稔成为挚交,就是因书结缘,我也爱看书,业余还写几笔,常常为某个观念争得面红耳赤。那是以前,现在不争论了。有时,因为某个社会时事,让我愤懑不平,我立刻会扑面的爱憎分明,义愤填膺地囔囔:“太无耻了!”或者是:“什么世道啊!”譬如这天,谈起一副对联:“我爸是李刚,我爸李双江”,我立刻严肃地发表见解:“教育!都是教育的问题!传统的师道尊严丢了,礼义廉耻没了,社会也好,学校也好,教什么啊?唯利是图,金钱至上。再加上家教失缺,不出事情才怪呢。改革开放最大的失败,就是教育的失败。如果再不重视,一个国家的监狱比学校多,这个国家会成为地球上的笑话!”

每逢此时,“搭局”会猛扣一张牌到中间,唾沫飞舞,以捍卫者的姿态回敬我:“幼稚加无知,傻大空。”

或者是深恶的语气:“要在以前,你就是反革命。”

伟龙会逼出一句口头禅:“剪刀、榔头、布,都是命。”

易立德呢,准定会清清嗓子,微笑着,十分礼貌地说:“哎,立新,立新,你是读书人,不作兴这样讲话,太偏激了。嗯,是花,杠开——胡了。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去试菜。”

我们从“尚帝”大酒店的六楼——他的私人办公室来到五楼——他的公事办公室。他六楼的私人办公室,装饰的风格是舒适、懒散、简单,拥有一种盛夏午后妇人午睡醒来的风情,懒到邋遢。五楼就完全不同了,四面壁纸无比耀眼,五色斑斓,顶灯、壁灯、落地灯,统统开启。沿着墙面,挂有中堂、油画、山水、仕女以及刻纸跟书法,好像来到了书画拍卖会。又好像一位参加阅兵的年轻人,两襟挂满了战争勋章,却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战争。

房间正中,桌椅碗筷皆备,专等我们四人就位。这么多年来,每逢四人场合,我们居然一直沿用婚礼那天的座位次序,我总是正席,面对大门,伟龙坐对面,背对大门,“搭局”居左,他在我上首,十数年来始终如此。

方桌正中,是一只圆圆的瓷锅,外表鲜艳,做工精致,瓷锅下面,架着酒精火炉,冒着蓝莹莹的火苗,十分好看。瓷锅里面,少许汤汁微微笃滚,有各种颜色的配料,青红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头,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绿白黄浑然的花菜。

易立德使唤一旁的小妹给我们斟酒,然后,略微带点得意的表情:“这个……”他用筷子指指花菜:“先尝一口,再说味道。”

“搭局”总是下手最快:“入口还行,就是偏辣。”

伟龙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木渣渣的,都是辣椒大蒜的味道。”

我总是随后,类似总结:“花菜的水分太多,实质太少,茎实本身无味,须得重油重味才有嚼头。”

“搭局”跟进:“现在人都不喜欢重油的菜啊!”

伟龙还是闷闷地添一句:“就是木渣渣。”

易立德笑眯眯,显得非常平和:“不错!餐饮协会曾经有一项调查,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都不喜欢花菜的味道,就是伟龙讲的木渣渣。所以,花菜的价钱不高,大多数饭店也不看重这道菜……”说到这儿,他忽的带出一点骄傲的神气说道:“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开发新菜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有引领潮流的责任与勇气,来,喝一口,大口……”

伟龙小声嘀咕:“剪刀剪布,没有榔头的事情。”

“搭局”问:“什么榔头啊?”

伟龙指指站在一旁的小妹,嗫嚅片刻,还是不得要领,倒是易立德领会得快,面带嘻黠:“还是你的脑袋灵光,来,你再说一遍。”

身穿无袖旗袍的小妹靠近餐桌,直身站立,面带微笑,有板有眼:“亲爱的来宾,晚上好,欢迎光临我们的‘尚帝大酒店’。今晚的用餐,由我五号服务员丁丁为大家服务。我们‘尚帝大酒店’本着原汁原味,健康有益的宗旨,使用野生母鸡提炼的高汤调配菜蔬,不放鸡精味精,更不用荤油地沟油,请来宾放心食用。祝今晚的来宾,好胃口,好心情。谢谢,请慢用。”

小妹诵完,忽然由笑转苦,胆怯地问道:“易总,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易立德哈哈一笑:“伟龙啊,丁丁怕了,你解释一下。”

伟龙难得一笑:“不关你的事情。”

丁丁迟疑着不动,易立德挥挥手:“你做得很好。”

看着小妹关紧了大门,易立德形骸一松,好像在瞬间换了人,举杯相邀:“我说过,开发新菜需要引领潮流的责任与勇气,之前开发的那么多新菜,最终都成功了,这道‘干锅花菜’么,我当然有办法。”

他忽然不讲了,原来是电话响了,电话那边说到了书店。

在县城的老政府门前,惨白的路灯,忽闪忽闪。圆形水泥花台的宽边上,整齐摆放着许多书籍,新旧交杂,一边站立一人,隐在暗影里,不辨脸面。我被吸引,立刻大步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旧版的《牛虻》,我蹲下拿起,半边脸对着光,大概是歪着嘴角的笑被发现了,暗影中的人突然显影,一把拉住我:“立新!是你啊。”

这是我跟易立德高中毕业之后,第一次邂逅的场景。

好像是,我们站在原地,立刻就《牛虻》中的琼玛跟亚瑟,展开了争论。好像是,他赞同琼玛,为了自由要立刻行动,“人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忍耐,而是觉醒起来保卫自己”。而我赞同亚瑟,单凭激愤跟热情拯救不了国家,“意大利现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爱”,我们好像都引用了书中的原话,好像是。

那晚,他一边跟我讲话,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提防什么人。

那晚,他第一次跟我提到了他的理想:开一家自己喜欢的书店,卖自己喜欢的书。

后来,他果然开了书店,并且把“立德书店”开在“新华书店”的隔壁……

他赢钱,请客,试菜,永远喝“五粮液”。

第二杯酒倒满,伟龙的电话响了,他脸上的肌肉忽地全部横伏,双眼暴突,嗓音嘶戾,本

来合身的“PlayBoy”忽然紧绷,“跑?他往哪里跑?先找几个人,看住他老婆,我晓得,他在北京有房产,订明早的飞机票,飞北京,找到了先夯他一顿,记住啊,铜钱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电话一关,伟龙瞬间恢复故态,脸面从容,表情和缓,“PlayBoy”合身舒适,像恭顺的宠物狗。他举起酒杯,一抿就是半杯,吟哦抚唇,真情赞美:“还是五粮液好啊。”

“搭局”跟进:“当然好啦,都涨到一千了。一杯是二两五,你一口就是半杯,一百多块落肚了,什么代价啊!”

易立德忽然伤感:“想想以前,对了,记得我结婚喝的什么酒吗?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回答:“尖庄,四川的。十一块一瓶。”

“搭局”疑问:“你怎么记得?”

我回答:“我那时做医生,第一次收到病人的谢礼,就是两瓶‘尖庄’,带回去给父亲,父亲看着酒,感叹说,以前都是我们送东西给医生,现在轮到儿子收别人的东西了,有意思的。”

在手术中,对老年患者使用硅胶凝胶垫能有效降低术中压疮的发生率,不仅提高了手术过程中的护理安全,提高了护理质量,更增加了患者术中的舒适度及对手术室的满意度,对减轻患者痛苦,降低患者术后感染的机会,减少患者的住院天数,减轻患者及家庭的负担等方面起到了积极有效的作用。

易立德忽然一口干掉了杯中酒,眼睛红红的喊道:“再拿一瓶来。”

伟龙摇头:“不喝了。”

“搭局”起身去阻止丁丁。

我起身按住了他,让他坐稳在椅子上:“够了,你喝多了。”

从没见过如此的他,仔细地擦拭掉眼角的泪水,伤心地低语:“妈妈死得早,爸爸一个人抚养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经济条件稍微才好点,他就……”

圆瓷锅下的蓝莹莹,终于熄灭了。

他红着眼圈,高声嚷道:“不行!今天我做主,试菜还没结束呢,再来一瓶,然后啤酒漱漱口。”

他叫过丁丁,贴耳吩咐着,丁丁现出惊乍的表情,走出房间。

他狠命地拔去瓶盖,用力一扔,划出很响的声音,好像跟空气有仇,摇晃着轮流指着我们的脸:“都干了,干了!倒上,我先来,看着啊,满了,满了,你们也是。”

此时,丁丁再次送上来一只外表一模一样的圆瓷锅,重新点燃酒精的蓝火,易立德举杯了,这回笑得高深:“你们看看,看看,对,跟刚才一样吧,尝尝,再对比对比味道。”

确实,方桌正中,还是一样的圆瓷锅,瓷锅下面,还是十分好看的蓝火苗。瓷锅里面,少许汤汁微微笃滚,有各种颜色的配料,青红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头,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绿白黄浑然的花菜,看不出丝毫的变化。

“搭局”手快,送花菜入口,立刻“唔唔唔”地点头,看得出是赞美。

伟龙要品味得慢些,忽然摇头,说了三个字:“老卵的。”

我夹一块最大的,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哎!居然酥绵细致,咸淡适中,微辣增香,一点没有木渣渣的口感。

易立德笑声癫狂:“你们三个刁嘴说行,那就行了。来,一大口!说老实话啊,做哪一行都是老天赏饭,我没别的天赋,就是舌头灵光,怎么样!怎么样!什么词的?化腐朽为神奇,对不对,丁丁,你说。”

一直在外靠门壁立的丁丁,开门雀跃着跑过来,神情有妩媚有崇拜:“易总,对的,易总。”

一只苍蝇忽然很不知趣地停在“搭局”的肥脸上,大概是看准了丁丁开门的时间,也许它知道这里是有文化的所在,被我们几个人起身一赶,飞舞不歇,最后不偏不倚,停在墙上仕女的脸上。

“搭局”口头三级片了:“这个时代,苍蝇都好美色了,还是古典审美。”

伟龙跟着凑趣,也不管丁丁在场:“易总,有漂亮的服务员给我介绍介绍,只要好,妈的,我买套房子送她,顺便帮我生个儿子,怎么样?”

易立德笑话:“没文化了吧,兔子不吃窝边草啊。”

我看看丁丁的模样,堵伟龙的嘴:“不要瞎说,你看看丁丁,少儿不宜啊。”

“搭局”假装很严肃:“丁丁,你过来,说真话,你有没有十八岁?童工归我查处的。”

他这一说,我也觉得丁丁不满十八岁。

易立德好像是给“搭局”使了眼色,“搭局”故意大声问易立德:“你刚才说什么?”

易立德也大声回答:“兔子不吃窝边草。”

“搭局”笑话:“不是给你自己,是给我们。我们的窝不在这里。”

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有歇后语的,你们听说过没有?”

都摇头,热爱读书的易立德也嘲讽我:“这句话哪里有歇后语,你真的兽医啊。”

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听好啊!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吃就吃个饱。”

都笑了,都笑了。

这一阵哄闹,彻底打断了刚才的语序,大家彼此看看,好像都有点酒多的感觉,看看桌边,三瓶“五粮液”见底了,可今晚的主题还没有结束。我看看桌上的瓷锅,想想刚才的场景,试着发出如下的疑问,努力清晰着条理跟口齿:“他妈的,立德啊,你告诉我,你用的什么狗屁办法,啊!怎么会如此的大不同呢?”

他忽然沉入了回忆一样,又像在醉酒当中,低头含混着嗯嗯。此刻,我们倒是希望他说出结束的话语,可以去洗澡按摩醒醒酒,哪知他挥挥手,让丁丁离开房间,看着门关紧了,忽然问道:“知道我怎么起势做这一行的吗?”

记得是冬天啊,嗯,是冬天,反正记得下雪的,粉叽粉叽的那种雪,踩上去会唧咕唧咕响。我就是逆着粉叽粉叽的雪,发出唧咕唧咕的步伐声,一路狂跑。我的身后,一群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紧追不止,他们,没收了我的书还不算,还要抓我罚款。我在慌乱无意之中,天上注定一样,跑近了我自己的单位后墙。我看准后墙的最低矮处,脚蹬手扒,一下就翻进去了。你们知道后墙边是什么吗?肯定不知道,是我们丝厂的猪舍。我那一落,正好掉在了猪舍一旁的粪池里。幸亏那粪池不深,仅仅是没到脚背。我又冷又饿又伤心,从猪舍往前,就是丝厂的食堂,我饿啊,就不管一切了,看到门就顶一顶门柄,想找点吃食,来到正门,刚想顶门柄,就听有人发问了:“哪个?易会计啊。”

值班的老于给我专门生了炉子,还是小灶呢,把白天剩余的饭菜给我炖了一锅,等我洗刷鞋袜结束,剩菜泡饭也好了。我“咣咣咣”兜了三碗,他在一边看着,抽着纸烟,脸上是可怜的表情,嘴里说了一句:“知道世界上什么最好吃吗?饥饿最好吃。”

我开第一家快餐店,就是那句话的提醒:饥饿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

丁丁忽然开门进来,打开对面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本地新闻,市“尚帝”集团董事长易立德,为山区的贫困学生捐赠钱物的画面。我带头为他鼓掌,伟龙跟“搭局”也跟随,丁丁拍得最响。易立德面露窘相,脸红得将要出血,带头一饮而尽,并催促我们一并喝完。已经抬不起头颅了,还在高喊:“再来一箱啤酒,漱漱口,漱漱口。”

伟龙明显喝多了,他本来是小酒量,听见电话响,明明在桌上,却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摸,“咕咚”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掉出一张绿色的“”,大概是刚才打牌掖身上的,我们笑坏了,“搭局”霉他“:取吉兆也不能把‘’随身带啊。”

伟龙不理睬我们,看到了电话,接通就大声呵斥对方,好像是找不到人。关机之后,悄悄地贴着易立德讲话,易立德忽然脸色发青,要休克一样:“什么?失踪啦?妈的!伟龙啊,你个钱篓子啊,别怪我狠话,我们交情归

交情,钱归钱,找不到人,我的投资……”

伟龙恭顺低头,细声叹气:“剪刀,榔头,布,布包榔头,都是命。”

他在呵斥伟龙的时候,丁丁一直在追捕那只懂得古典审美的苍蝇。背影专注得像飞鹰,不是蝴蝶。等伟龙离开,丁丁快步走过来,笑着对易立德说:“易总,捉到了。”

丁丁摊开手心,那只懂得古典审美的苍蝇,死于现代。

看着丁丁打开大门,他给自己斟满啤酒,猛灌下去,嘶哑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我现在有多少员工吗?都要交五金,每年要涨工资,还有固定的开销,太难了。把我惹火了,老子关门歇业,一起去逑。来,喝酒。”

从门的缝隙里传来音乐,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好像是《婚礼进行曲》。我看看手机,原来是阴历七月十八,是好日子,有人在酒店办婚宴。门一关,音乐也消失了。我看看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音乐,心里暗暗松口气。

伟龙一旦离开,我们原先所在的空间,似乎被打破了人生跟时间的平衡,有点头重脚轻,谁都无法重新回到今晚的主题了。“搭局”的电话响了,对方哄哄闹闹的,要求“搭局”去赶场子。他好像听到了对话,一摔啤酒瓶子,指着“搭局”就骂:“滚滚滚!混角一个。”

看着“搭局”尴尬地离开,我也有离开的念头。但是,房间里的平衡又好像恢复了,稍微踏实了一点,不那么头重脚轻。他猛地拉近椅子,靠近我,伤感地对我说:“立新,你别走,我们兄弟说说话。”

我下意识地斜斜身体,这样的亲昵我已经不能适应。很久以来,我们就相互主动地停止了这样的亲昵,在他发达以后,在我们都世故以后。

他一边大口喝着啤酒,一边醉眼无神地说着没有条理的话:“立新,你是不知道?我看上去有很多兄弟,那么多,兄弟,除了你,就你,从来没跟我开过口,没有一分钱的往来,从来不求我。要是在一起了,就是打牌喝酒,你有文化!伟龙那里,是我主动的,做餐饮赚钱,太慢了。我压力大呢,那个,大院里,头头脑脑在我这里都有股份,柯达也有,混角!立新啊,还是你好啊,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来,喝酒。干了。”

他猛一大口,又哇地全部吐了出来,进口跟出口速度一样的迅速。我叫来丁丁,把地面跟桌面打扫干净,包括刚才摔的啤酒瓶碎屑。桌子中间,干锅花菜还在,应该说,试菜还没有结束,因为,他刚才还没有给我答案。但此刻,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他,我知道,今晚不会有答案了。等丁丁把一切处理完毕,我跟丁丁把他往六楼送。刚搀扶他立起,他好像酒醒了,挥手让丁丁离开,看到已经整理干净的桌面,他傻笑着说:“立新,你问,你接着问刚才的问题。”

丁丁已经为我们开启电梯了,但他一手搭我肩膀,一手拽我胳膊,非要走着上楼。我是心累人疲,话也懒得讲。但是,在僻静的楼梯上,他贴着我耳朵,居然头头是道:“那个花菜,不是根茎都实在么,木渣渣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餐饮的秘诀,重油,那就先过油。花菜洗干净了,切好,用一种特殊的油,测不出成分的,热滚,花菜下去,就那么几分钟,起锅。嗬嗬,我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我是一个有天赋的人!是不是,丁丁,你说,是不是!”

从六楼的电梯下来,每一层都有人进出,酒气,冷气,汗气,混杂一起,嗅觉被重重骚扰,失去耐心。在电梯开闭的间歇,总有《婚礼进行曲》的片段传来,就像一个大喜的人,逢人就恭喜恭喜,也不管对方的心情高低好坏。电梯一旦密闭,空间就像舞台,各种精彩的对白令人捧腹。我站在角落里,装酷旁观,心里一涌一涌,难过欲呕,为刚才的酒,也为

刚才的话。有冷风从头顶丝丝传来,催眠我如入梦境。是的,是那个下午的冷风,或如针灸一样的针刀,丝丝点点,亦如斧头一样的阔刀,刀刀印血。我们的心呢,已经坍塌,不再严密,春意跟热闹,早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冷风偷走了。我努力清醒着,却心如印烙,层层抽剥。电梯到达一层,都走散了,我定一定心,还是难过!我想,那个孤零零躺在六楼床上,醉沉睡梦,秘密离婚的他,此刻的心,被冷风一层一层巡游和包裹,必定跟我同样的难过。

小潘的哲学

小潘第一次“抬元宝”,是我促成的。

1990年冬天,地上的雪像仓库囤积的白糖般厚实。我的一位年过八十的姨公公,因为“肺性脑病”,深度昏迷。会诊之后,医生建议放弃治疗,留口气回家,得以魂魄归宗。此时深夜,回家无着。如果等待天明,又恐神明寂灭。正难为之时,小潘来了。他父亲老潘,和我父亲老杨,是一起上过朝鲜战场的战友。复员后,我父亲在医院食堂做厨师,老潘在医院做门卫。我和小潘从小一起长大,初中毕业之后,我升高中,上大学。他学业不济,在医院做了临时工,专收医疗垃圾,老潘每每提起他,就要借酒骂人。收垃圾,原本是白天的工作,他为了躲父亲,都是夜黑来。看着他拖来的板车,我问他:“你怕不怕死人?”

那晚,板车上先垫几层硬纸板和一层床垫、棉花絮,再是床单,得气不止的姨公公睡车上,身上盖着数床棉被。小潘在前拉,几位表兄弟在后推,雪夜归宗啊。家里,已经通知了“小姨娘”,他是当时小城最著名的丧事主持,主业是小城的一名裁缝。

第二天,我和父亲母亲一起到姨公公家奔丧,第一眼看到的是小潘,忙前忙后。我奇怪他为何还在,发现板车也在。他看到我,冲我挤挤眼,我走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不上班啊?”

小潘指指堂前正中的“小姨娘”:“他让我帮忙的。”

“小姨娘”跟父亲好像熟悉,过来招呼,指着小潘:“这个小人有点灵光的,一点就通。”

小潘不吱声,低头憨笑。

姨公公的丧事过程,让我第一次领略了国人对慎终追远的重视。

姨公公落土之后,小潘告诉我,他拿到了二十元酬劳。

我很吃惊,这可不是小钱!是我每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主持整个丧事的“小姨娘”,岂不更多?

从那以后,只要“小姨娘”有生意,就会通知小潘去帮忙。那时,没有电话,更无手机,都是请人传话。有一回,传话的人找到医院,问的正是老潘,被老潘阴毒地骂了一顿,小潘少了一回生意。当天傍晚,在医院的二道门,父子俩干了一架。我和父亲闻讯去拉架。

小潘举着老潘的茶缸要往地上摔,老潘擎住小潘的手臂坚决不让。

一个骂细怂,一个骂老鬼。

细怂力气不如老鬼,茶缸被老潘夺去。

老鬼虽然夺到了茶缸,但手臂上被细怂划了几道血印。

老潘看到我们父子,开始哭诉,说等几年自己退休,让小潘接班,可以算正式工啊。

小潘看到我们父子,讲了一句狠话:“我才不接你的班呢!正式工有什么了不起啊,我能寻钱,铜钱就是正式工。”

小潘干脆辞了职,一心一意地跟着“小姨娘”做事。好像很久了,有一回,在街上看到小潘,他骑着改装的柴油三轮车,威风凛凛,老远看见我,一个急刹车,“哐啷”一声很响地停在我身前,掏出“红塔山”发我,我摆手拒绝。他点起香烟,神气地跟我讲:“师父死了,我现在一个人做了。”

我故意逗他:“师父的手艺都学全了?”

小潘很得意地回答:“师父的丧事是我亲手办的。”

BB机响了。

小潘翻看他的摩托罗拉,我问他:“什么时候去看的爹爹?”

小潘眼睛一翻:“他看我没道理,我看他不顺眼,两免免的好。”

我讲:“到底是爹爹,你娘死得早,没他哪里有你?想做忤逆种啊!”

小潘抬腿上车,发动三轮车:“哥哥,听你的,等我忙过这一阵。”

小潘辞职以后,不大着家,门槛生了青苔。老潘也没生趣,渐以医院为家。

逢到夜班,老潘总是带上一茶缸当地的土烧,足有两斤,另外带一只空茶缸。来到医院的食堂,找到我父亲,装上满满一茶缸菜,象征性地给一张菜票。

两只茶缸都印着一样的红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回到他的根据地,二道门,老潘开始喝酒,有医院的值班医生经过,关系远的视为不见,关系一般的会招呼一声,关系近的会一屁股坐下来,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才走。老潘喝到微醺,开始骂小潘,声音像朝鲜战场的炮弹:“这个忤逆种!作孽啊!有报应的啊!”或者是:“这个细怂,眼皮浅啊,做这个下贱行当,女人也寻不到,要断潘家的后啊。”

这一天半酣,骂得兴致呢:“这个细畜生,马上端午节了,也不来家看看老子,早点死掉好。”

远远的,声响隆隆,冒着黑烟的柴油三轮车,一路横剌剌地杵过来,一个急弯,停在了门口。小潘从车上下来,拎着咸鸭蛋、粽子,还有烟酒,最后拿出一包卤菜,有盐水鹅、鸡翅、口条和油炸花生。老潘盯着小潘看,眼睛流出馋涎。小潘不理,自顾自从橱柜里拿出几只碗,把卤菜倒上,再拿出一只大海碗,从父亲的茶缸里倒出一半的土烧,坐稳在老潘对面,先喝一大口:“来!”

老潘像中魇入魅一般,倏地被酒味唤醒,急忙端起茶缸,讲的话是不中听:“就晓得喝酒!就晓得寻钱!寻个女人成个家么,我就是死也直落了。”

父子俩不吵不讲话:“你个老鬼,好心好意来看你,我的事情,你不要烦。我有铜钱,铜钱就是我的女人。”

老潘像赌徒一样决断:“细畜生!你给我听好了,你哪天寻到女人,成家生小人,我就跳河寻死,我让你!让你安逸。你一天不成家,就一天没有安顿。”

小潘也起了赌性,仰头一大口,到处找纸笔:“好好好,你个老鬼讲的啊,我们写下来,空口讲白话不算数。”

隔壁食堂我的父亲听到了,赶来劝解:“看看你们两个,老不像老,小不做小。老潘啊,儿子难得回来,有话么好好讲,小忠也是

懂道理的人。小忠啊,年纪也不小了,也要理解做老子的苦心,把寻铜钱的脑筋拿一半来寻女人,吃力啊?”

小潘好像被我父亲换了情感中枢,换了精神追求。可惜这个职业,让人无法容忍,见光即死。

某个夜班,他来陪我,劈头第一句就是:“叫嫂子给我介绍个护士吧。”

我是口惊加心惊:“就你?”

小潘晃晃手上的砖形摩托罗拉:“总有欢喜钱的护士吧。”

又添了一句:“还要自觉自愿的。”

我摇了摇头。

正有值班新护士过来汇报病情,我半玩笑半介绍地讲:“喏,这是新来的邱建琴,江西人。”

我讲话并非无的放矢。邱建琴,我并不十分熟悉,只是偶尔闻听了她跟护士长的对话,要求多上夜班,因为夜班有夜班费,一次五元。

我给邱建琴介绍小潘,潘厚忠,我启用了一个饰词:入殓师。

给小潘冠名的同时,摩托罗拉在邱建琴眼中大放光芒。

两人正式恋爱,小潘过三关。

把邱建琴的弟弟妹妹全部迁到本地,供他们上学。

每月给岳父岳母足额的赡养费。

在医院给邱建琴找了一个好科室,不用上夜班。

每逢夜班,老潘喜癫喜癫,不管熟悉不熟悉的医生,都会大声招呼:“来喝一口!”

国庆节,县城的“辉煌大酒店”,潘厚忠与邱建琴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老潘,潘德胜,被挂上铸铁的锅铲,敲着锣,绕场婚宴一周,嘴里高喊:“扒灰啦!”

哐!

有人故意提醒:“老潘,还记得啊,儿子寻到女人,你就跳河安逸的呢。”

老潘此刻气壮:“我那是激将法。”

晚上闹洞房,同来医院的小姊妹跟邱建琴调笑:“摸死人的手摸你,不异怪啊!”

邱建琴答得聪明:“毛主席说的,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

腊月十六,邱建琴诞下一子,大名潘盼,小名盼盼。

未知是谶言成真,还是乐极生悲,盼盼百日那天,大宴亲朋。老潘擎住盼盼,“嗯嗯嗯”亲个不停,“啊呀”一声倒地,脑梗猝死。

老潘的整个丧事,让我见识了小潘的本领。

三朝之中,设龛、请丧、哀乐、披白、挂黑、供奉、迎宾、陪礼、下柩、燃香、瞻仰、出材、火化、回供、出殡、下葬、白饭等等一应礼仪,隆重有序,丝毫不差。

一切礼毕之后,在老潘的墓碑前,小潘蹲着抽烟,我也蹲着抽烟。小潘前几天忙着丧礼,一直没心哭,这一刻,全部眼泪哭进心,我也不劝解,任他尽心。待他恢复平静,开口问我:“哥哥,你读过书的,你告诉我,有报应这回事情吗?”

他又问:“是不是我作孽啦?”

我当时无语,我自己没有答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切中他的心思。

有那么数年,我一心读书进修,在本行业内精进不止,成了小城某专业的学科带头人。内心里,除了疾病名称,就是药物名称,所谓病人,只见病,不见人,世俗人情都荒芜了。小潘,在医院常碰头,要么在“抬元宝”,要么在病房和家属讨论细节,要么是开着“金杯”面包疾驰,连叫一声“哥哥”的时间都没有。

秋天,挚友母亲邢伯母肝癌去世,我一个电话飙给了小潘,接电话的是女声,迅速赶到

的是邱建琴。我不解,邱建琴爽直微笑:“盼盼进了幼儿园,我就做了,小忠忙不过来。”

我看她熟练地托颌、净面、合眼、理发、抹身、穿衣、套鞋,手法比小潘都熟练,更优雅,绝非速成。她的身后,一对老夫妻帮她端热水、递毛巾、脱衣服、搬手脚,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见我有疑,邱建琴满脸是汗的解惑:“我爸妈,给我做下手。”

我这才想起主题:“小忠呢?”

我帮着邱建琴他们,把整饰完毕的死者抬上担架,邱建琴回答:“去卫生局签合同了。”

死者抬上改装过的“依维柯”,头前脚后,十分平静。邱建琴的父亲,拿起一把唢呐,忽地吹了一段高亢而悲伤的旋律,只是一段,引入哀境,又倏地停了,哀伤却漫开,无法集束。挚友以及亲人们眼带泪水,纷纷都上车。

小潘赶来了,胖脸全是油汗,他先道歉,再解释:经过卫生局研究决定,留下四家有资质的,在医院值班,一周一家,不得无序竞争,牵头的是小潘成立的“尚亲礼仪文化公司”,每家每年上缴卫生局一万元管理费。

看着远去的“依维柯”,小潘问我:“什么关系?”

我回答:“当然铁。”

邢伯母的丧事可以用完满形容,所有的过程都和老潘一样,但更加流畅和精致了。有一个场面印象很深:瞻仰之后,合柩之前,有一个丧歌的仪式,以前的印象,都是一位老者在咿咿呀呀地唱。这回,唱丧歌,居然是刚满六岁的盼盼。丧歌的曲调用的《四季歌》,慢两个节拍,用心听有奶声,唱得听众凄凄迷迷:

正月怀胎正月正,早插杨柳早发青。

胎儿好比浮萍草,落在娘肚未扎根。

……

三月怀胎三月三,娘背背笼上茶山。

任何事情不想干,瞌睡掉在眼面前。

……

五月怀胎在娘身,早晚不敢出房门。

呼吸出气口难吞,成天只想床上困。

……

七月怀胎在娘身,裁衣做裤忙不停。

冬天雪大又怕冷,夏天又怕惹湿疹。

……

九月怀胎九月半,儿在肚里乱动弹。

四处热闹去不成,唯恐孩儿路上产。

十月怀胎要临盆,儿在肚内打翻身。

儿奔生来娘奔死,千辛万苦儿降生。

……

我很奇怪:“怎么是盼盼在唱歌?”

小潘很兴奋:“哥哥,好像天生的啊!一学就会,主家也喜欢。”一切完事之后,我陪挚友去小潘家结账。

挚友对整个丧事非常满意,所以,当小潘夫妻拿出账本,准备一笔一笔计算的时候,挚友手一挥:“讲总数,我信你们。”

总数是两万多,小潘夫妻表态,因我的情面,减去零头,就算两万,彼此皆大欢喜。

事情过去一周之后,某个夜班,小潘夫妻俩来到我的办公室,拿出两条“中华”香烟,我很奇怪:“这是什么意思?”

小潘解释:“你介绍的生意,算是一点表示。”

我想推脱,邱建琴接一句:“其他医生也一样。”

我像夜路跌跤,收了香烟。

“尚亲礼仪文化公司”十周年暨新公司落成,我收到了请柬,地址是县城最好的王朝大酒店,时间是十一月八号晚上六点,指名让我带上全家。

当晚,我走进包厢,一身寒气全被赶跑,满满八桌人,大半是医院的人。

小潘,带着邱建琴,跟着盼盼,一桌一桌敬酒,来到我这一桌,看到我父亲在座,小潘

干脆坐了下来,连敬父亲三杯。盼盼过来叫爷爷,父亲问道:“几年级啦?”

盼盼还没答话,小潘过来插话:“刚刚中考,”然后看着我,“你多好,儿子都上大学了,成绩又好,”一斜盼盼,“不像这个细怂,成绩一塌糊涂,高中都考不上!”

不料盼盼头一昂,像极了从前和老潘顶嘴的小潘:“我本来就不准备进高中!”

小潘被顶住了气门,做声不得。

父亲问他:“不进高中做什么呢?”

盼盼得意地回答:“就做这一行。”

说着朝小潘努努嘴。

小潘发狠了,拿起手机要砸盼盼:“做这个行当有什么出息啊?”

盼盼不躲不闪,迎着小潘的手机,嘴里回应:“有钱就有出息。”

我跟父亲都大笑起来,小潘跟邱建琴也一起苦笑。

小潘叹气:“开始错了……现在晚了。”

父亲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想当年,你跟你家老子,啊……”

盼盼的宣言更加令人吃惊:“我要做第一名,我要去进修。”

盼盼既已下决心,小潘夫妻俩也莫奈何。

闻听小潘送盼盼去省会的艺术学院进修,心里懵懂,进修什么呢?

一年一年,四季春先。万物生长,心意葱茏。

小城某位政要,急病暴亡。

因为父亲和他做过战友,派我去代为吊唁。

传说,那几天,小城的鲜花全部卖光,需要到邻县去调派。我开始不信,将要走到住宅的门口,我信了。门前有民警站岗,一边有120待命,无边无际的花海,挤挤轧轧的人群,喧闹鼎沸的跪拜,有声无心的哭号。

还有小潘,他全套孝服,跑前跑后,号令一切。

还有邱建琴,她负责前来吊唁人员的着装和次序,以及叩拜仪式。

还有她的父母,他们都在八音的队伍里,父亲唢呐,母亲铜锣,有至亲来,一起共奏。

看到盼盼了。

棺柩之前,灵堂正中,人群纷拥。

盼盼,穿着戏服,脸上油彩,踱着台步,和着乐队,一板一眼,好像锡剧《珍珠塔》中的方卿。调子也是锡剧的调子:

我一请上天的赵天师,二请杨戬杨二郎。

三请玉皇大帝,四请四大天王。

五请五方同道,六请孝家的家堂。

七请七天姊妹,八请八大金刚。

九请九天玄女,十请十殿阎王。

孝家无神不请,只为家严的身亡。

……

不丑!

佳相!

嗓子真亮!

我都想哭了!

哪家的孩子?

这个小家伙有前途的!

小潘的胖脸全是油汗,等我吊唁结束,他走过来,自豪了一句,四家公司人员都在,我是总指挥。

丧饭结束后,小潘还在忙前忙后,是算账忙,我知道这一笔会大赚。我想问他一句,盼盼去进修的什么?

据说,政要的公墓花费了一百万。

隔年的清明前夕,居然有了亲见百万公墓的机会。

爷爷死于“文革”,奶奶死于改革,一直地下分居,今年,终于有机缘合葬一起了。公墓

去年已经选好,日子也定了。请的主事人,就是小潘一家,因为,这中间有很多习俗,我们都不懂。

起葬的时候,要放鞭炮,骨灰盒起来,要用红布包裹,抱上车的时候,嘴里要喊:路很平安,放心上路。下葬之前,要烧坑和丢坑。合葬完毕,要隆重祭奠。菜要几样,酒有几种,要带伞遮阳,叩头谁先谁后,等等等等,都是小潘和邱建琴引领着我们一家完成的。

到了祭奠的时候,需要有人在一旁,用歌唱的形式来赞扬先人的功德,此时,轮到盼盼出场了。

他用一种又像快板,又像RAP的风格,较为缓慢地说唱道: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青山公墓,繁忙一片。

先人入土,功德无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长。

叩拜祈祷,后人多运。

叩拜祈祷,后人多俸。

叩拜祈祷,后人多子。

叩拜祈祷,后人多福。

先人入土,功德无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长。

……

盼盼演唱的同时,有其他祭奠的后人围拥过来,有人赞道:这个词好,给我们唱几段,我们给钱!

小潘自豪地解释:今天不营业,是家里人。

说着给围观的人群派发名片。

盼盼继续他的演唱,小潘一指最高处:那个墓,一百万呢。

我们凝神眺望,看不真切,但规模和气派俨然,占地数亩,前临河,后靠山,大理石墓碑,花岗岩地基,有名家的手笔:浩气长存。

爷爷和奶奶合葬的墓穴,才五千元。

近处有丧歌声,远处有哭喊声,更远处有鞭炮声。

下山的时候,好像是父亲带的头,一起昂扬地唱起盼盼的调子,走路都是欢快的模样:

先人入土,功德无量。

先人入土,山高水长。

……

回城的车上,盼盼忽然问我:“伯父啊,你是读书人,你告诉我,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是不是有因果这回事啊?”

依稀有类似的场景曾现,欲言而无言,因为,我一直没想通这个问题,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切中盼盼的心境。

盼盼名声渐隆渐响,“尚亲礼仪文化公司”的名片上,经理一栏,写的是潘盼。

是年秋天,邻县的一位亿万富翁去世,其家人闻悉“尚亲礼仪文化公司”的丧礼是一流的,开车来邀。一部本田商务车,坐的是邱建琴和她的父母以及八音、八仙。后面是一辆宝马X6,载的是小潘父子俩。为了赶时间,夜半行车,速度很快。黎明时分,来到两县交界的地方,一辆运载水泥的拖挂忽然失控,小潘和盼盼,眼看着前面的商务车被重击至平扁……

妻子一家的丧事,请的是小城另外一家公司。小潘,一直跪在三人的灵柩前,痴痴呆呆,不发一言。

正式合柩之前,亲人绕行瞻仰,盼盼在唱丧歌。盼盼,全身穿白,脸上无彩,双目失神,嘴唇发绀,嗓子还是一样的感染力和穿透力,这回是一首老歌,《妈妈的吻》,催人心伤: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

妈妈曾给过我多少吻多少吻

吻干我那脸上的泪花

温暖我那幼小的心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

亲人瞻仰完毕,轮流叩拜辞别,盼盼最后一个,三叩九拜之后,起身的同时,端起香案上的炉灰,混着红色的蜡油,往嘴里倒去,围拥的至亲,包括小潘,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和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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