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
一代人的历史出场
黄平
2000年6月,我的母校中国人民大学的毕业生们,集体看了一场《大话西游》,以此作为最后的毕业仪式,在又哭又笑中告别青春。大致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在中关村大街59号那幽暗温暖的夏夜里,这批师兄师姐从录像厅散场回来,半是酒精,半是对于未来的迷茫,跌跌撞撞地绕过刻着“实事求是”的校训石,消失在树影掩映下的宿舍楼中。
这些1996年入学的大学生,是《大话西游》的第一代观众。
《大话西游》1994年7、8月间在宁夏张贤亮影视基地开拍,12月21日在香港首映,1995年8月、1996年2月先后在上海、北京上映,票房一路惨淡。然而1996年结束放映后,先是电影拷贝在北京电影学院大受欢迎,之后在清华BBS“水木清华”上热议如潮,盗版光盘开始风靡京城。在当年入学的大学生,遭遇的不仅仅是“大话西游热”,而是一个历史事件。
回望1990年代末期以来的“大话西游热”,这部在社会层面遭受冷遇的电影,在VCD、BBS、大学校园所构筑的青年社区中,得到了近乎宗教式的疯狂膜拜。这一代青年不可名状的情感结构,在《大话西游》中找到了对应的形式。如果联系着1997年的“王小波热”,这不仅是电影的断裂与文学的断裂,而是一种新的历史能量,需求自身的文化形式。一代人的历史出场,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故事”。
以往对于《大话西游》的理解,往往局限在拼贴、反讽、戏仿、狂欢等概念与定义,局限在教材中的作为名词
解释的“后现代”,这种分析过于匠气,无法穿透《大话西游》复杂精妙的叙述形式,难以洞悉电影的文本结构与一代新人情感结构的互动。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热泪盈眶的观者已然娶妻生子,站在不惑之年的门槛前了。且让我们重返《大话西游》,理解一代人的青春之路,理解这部经典的历史之谜。
让我们从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开始:《大话西游》一共讲了几遍《西游记》的故事?
《大话西游》电影开场,第一次讲起《西游记》的故事,但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孙悟空与唐僧:因孙悟空受不了唐僧的“唠叨”,勾结牛魔王吃唐僧肉。事情败露后,孙悟空打伤了紫霞仙子抢到月光宝盒(可以穿梭时光),以此逃避观音的追责。通过后继的第二层、第三层故事,可以补充得知:孙悟空拒绝了和白晶晶(白骨精)的婚约,要娶牛魔王的妹妹香香,但同时与牛魔王的妻子铁扇公主有私情。第一层故事的结局,观音要杀孙悟空,唐僧代为求情,以自己的死,换来孙悟空转世的机会。这层故事在电影片头出现,约为四分钟,构成了全片的“楔子”。在这个故事中,孙悟空是一个反叛者,憎恶唐僧的说教,也憎恶着神的世界与取经的宿命。
《大话西游》剧照
这层故事对应着《大话西游》上部《月光宝盒》,在时间的脉络上,发生在第一层故事的“五百年后”,孙悟空转世为山大王至尊宝,一个犬儒而逍遥的青年。在革命溃败后,此时的至尊宝生活在历史时间(传统上所谓“有意义”的时间)之外,不再对抗命运,而是以“精神胜利法”消解困境。比如对于“斗鸡眼”,至尊宝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我只是把视线集中在一点,以改变我以往对事物的看法。”对于至尊宝这样的青年,1990年代的青年会感到很熟悉:大家是一类人,都是在反抗失败后,变成戏谑人生的局外人。
然而,历史在继续,取经之路再一次开启。女妖精春三十娘(蜘蛛精)与白晶晶(白骨精)来到至尊宝的山寨,要找一个脚上有三颗痣的人。春三十娘与白晶晶从菩提老祖那里得知天机,这个脚上有三颗痣的人就是孙悟空的转世,找到他即可找到唐僧。第一层故事(“五百年前”)的人物,逐渐来到第二层故事中:白晶晶曾经和孙悟空订立婚约,尽管孙悟空毁约,但一直痴情难忘;白晶晶和春三十娘是盘丝大仙的座下弟子,而盘丝大仙是紫霞仙子的法号,第一层故事中的孙悟空和紫霞仙子还没有情缘,相反为抢夺月光宝盒将紫霞仙子打成重伤;牛魔王在第一层故事中没有吃到唐僧肉,夫人还与孙悟空有了私情,这五百年来他带着对于孙悟空的怨气,等待着唐僧再次出现。
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菩提老祖来到山寨帮助至尊宝
降妖,至尊宝借助他的“照妖镜”见识了白晶晶的真身。“照妖镜”暴露了平凡生活表象下的本质,至尊宝的生活由此被纳入到历史时间,参与到神魔斗法之中。对于历史时间,以及附着其上的宏大意义,至尊宝一直是抗拒的,在第二层故事中他先后三次来到水帘洞,前两次是梦中,后一次是通过盘丝洞的秘密通道,盘丝洞和水帘洞本就是同一个洞。在水帘洞中观音的声音响起,训导他“负起取西经的重任”,而至尊宝不断地拒绝,“你搞错啦,你听到没有?”“跟我说话吗?不是跟我说的吧,认错人啦。”
但是至尊宝的抗拒终究是失败的,和下文会讲到的第三层故事类似:基于爱,脱离历史的个体最终还是要与他者发生关系,还是要被卷入到历史进程中;正是因为救白晶晶/紫霞仙子,至尊宝必须成为孙悟空,他要获得力量,就必须进入给定的历史位置。在第二层故事中,为了救白晶晶,至尊宝使用了月光宝盒,借助月光宝盒穿越时空。
对于《大话西游》,月光宝盒既是重要的道具,也是重要的意象:月光宝盒正面刻着“时光倒流 回到未来”,侧面刻着“摩诃般若波罗蜜”。在《大话西游》中,月光宝盒的意义,首先是叙述功能上的,支撑起电影时光穿越的情节架构与多层叙述。《大话西游》可以依照月光宝盒的三次出现,区分为以下四段“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分别对应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故事;其次是意义指向的,二十年来的《大话西游》研究都忽视了一点:月光宝盒暗含着对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互文关系,而这构成了电影的深层线索,在第三层故事中,笔者将详细分析这一点,此处不赘。
《大话西游》剧照
借助月光宝盒,至尊宝使得“时光倒流”,在白晶晶因误会他负心而自杀前赶到。但当白晶晶、春三十娘与牛魔王鏖战时,至尊宝再次使用月光宝盒,却没有“时光倒流”,而是“回到未来”。他穿越回了五百年前,也即第一层故事发生的时间。
为什么月光宝盒刻着一句“时光倒流”还不够,还刻着“回到未来”这样明显悖论的表达?“未来”岂能“回到”?这里涉及到理解月光宝盒乃至于理解《大话西游》一个关键点:“五百年前”与“五百年后”不能以线性的时间观来理解。《大话西游》的四层故事,“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前/五百年后”,统一于神的意志,是神意试炼孙悟空的四个阶段。在《大话西游》的第一层故事里,倘若从观音的视角出发,整部电影可以被读成孙悟空的规训,时间的前后轮转,不过是试炼的不同阶段。不要忘了,神不是生存在线性时间中的,神在时间之外。故而,第三层故事的“五百年前”,是第二层故事“五百年后”的下一个阶段。
第三层故事对应着《大话西游》下部《仙履奇缘》,是《大话西游》全片的精华所在。在《大话西游》中,其实埋伏着两条规训叛逆者的线索:一条线索是孙悟空,另一条是紫霞。第三层故事
开场,是以紫霞仙子的视点展开的,她拒绝在如来佛祖的神灯里做灯芯,逃到了人间世界。电影开场,就是神界的二郎神与南天门四大天将对于紫霞的追杀,结果以紫霞大胜告终。也是在这个段落里,我们发现神界道貌岸然的表面下,隐藏着种种不堪,电影特意以仰拍视角(凡人视角)表现二郎神与四大天将的对话,反讽性地(视角与内容的差异)表现神界同样陷在“食/色”的基本欲望里:哮天犬勾搭母狗,四大天将则琢磨着拿哮天犬打牙祭。
《大话西游》海报
两条叛徒的线索,交叉在五百年前的水帘洞前。在第二层故事结尾,至尊宝最后一次穿梭时间,回到未来,来到五百年前,遇见过路的紫霞。在这个场景中,要注意到伴随着时间的颠倒,附着于时间之上的因果律也在崩塌:至尊宝带着五百年后的知识,告诉紫霞“盘丝洞不要乱闯”,这反而启发紫霞将水帘洞命名为盘丝洞,自命为盘丝大仙。因果律是我们把握世界的基本认知框架,然而伴随着线性时间的崩塌,因果律随之瓦解,随着时间的颠倒,“因”与“果”同样发生颠倒。这不再是一个必然的世界,而是充满着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又是人所无法把握的,一种令人感到渺小的荒诞感开始弥散,种种偶然之上,是人所无法触及的神的意志。紫霞“自由”地在至尊宝脚底烧出三颗痣,但这偶然的举动,却是基于紫霞所无法觉察的神的意志;至尊宝拔出了紫霞的紫青宝剑,紫霞惊喜地发现他就是自己冥冥中等待的爱人,但这一段姻缘,又焉知不是神的冷酷安排。
随即,至尊宝与孙悟空遭遇,这是全片中唯一的一次并置,至尊宝作为旁观者,目睹了第一层故事。这四分钟的故事,第二次在电影中出现。然而,这次“重播”发生了改动:观音同样无法忍受唐僧的唠叨,和孙悟空同时掐住了唐僧的脖子。在第一层故事里,由于从神的视点出发,这个细节是不可见的;在第三层故事里,从至尊宝的视点出发,我们再一次确证了神的世界的伪饰。电影刻意以一组对切镜头来表现孙悟空的痛苦与至尊宝的惊讶,无疑,那“未来”的成为孙悟空的命运惊骇了至尊宝。
至尊宝在第一层故事中的出现也结束了这层故事,唐僧的九环锡杖从空中落下,不再是第一层故事里的成全唐僧舍生取义,而是砸在了至尊宝头上。至尊宝晕倒在地,手中的月光宝盒开启,将唐僧卷入到时空深处。以这个情节为切割线,之后的“五百年前”,和第一层故事中的“五百年前”全然不同,历史被至尊宝改变。合乎逻辑,至尊宝苏醒后,遭遇到时空错乱中的唐僧:唐僧先后穿梭为古罗马人、古印度人与古埃及人。而时空混乱的终结,或者说时间的重新历史化,在于五百年前的牛魔王出现,将至尊宝与唐僧一并带走,“取经”的故事原型再一次启动。
至尊宝与紫霞在牛魔王的府邸相遇,牛魔王在沙漠中救起了被孙悟空打成重伤的紫霞,爱恋紫霞的美貌,要和她成亲;同时催促着至尊宝尽快与妹妹香香完婚。在这样一个时刻,至尊宝挂念的依然是月光宝盒。在这一层故事里,月光宝盒先后经历了至尊宝—紫霞—孙悟空—至尊宝—唐僧的传递,落到了牛魔王手中。月光宝盒对于至尊宝之所以重要,在于可以让他回到五百年后,去救自己的
爱人白晶晶。故而,当一往情深的紫霞拔剑怒指至尊宝时,至尊宝那段经典独白第一次响起,但却不过是欺骗紫霞的:
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然而,当这段独白第二次响起的时候,至尊宝已经真正爱上了紫霞,同时意识到作为孙悟空命运的承担者,他的爱之不可能,他必须在命运与爱之间做一次决断。在此之前,至尊宝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他联合紫霞去偷月光宝盒,但紫霞被嫉妒的香香刺伤,至尊宝自己则被八戒与沙僧拐去牢里见唐僧。至尊宝一行带着受伤的紫霞逃跑,牛魔王现身,将紫霞、唐僧、八戒等抓了回去,至尊宝自己则落下悬崖,被五百年前的菩提老祖转世“强盗大哥”所救。恍惚之中,至尊宝带着强盗大哥回到了水帘洞/盘丝洞,遇见了五百年前的白晶晶。
至尊宝陷入到爱的抉择之中,他不清楚自己是更爱白晶晶,还是更爱紫霞。对于至尊宝,对于白晶晶与紫霞,都必须穿越色相,认识自己的“心”。当至尊宝初遇白晶晶时,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执迷于各种打扮来吸引白晶晶。而紫霞与白晶晶在这层故事中先后施用法术钻进至尊宝的心里,紫霞面对至尊宝的“心”,发现至尊宝爱的是白晶晶,她留下了一滴眼泪;白晶晶面对至尊宝的“心”,发现至尊宝此时最爱的已经是紫霞,她发现了紫霞的眼泪,选择悄然离开。迷茫中的至尊宝,决意请五百年前的春三十娘,一剑挖出自己的心,他要确认自己的爱。
1986年版的《西游记》剧照
这无疑是《大话西游》的关节点之一,被春三十娘所杀后,至尊宝豁然顿悟。在选择戴上紧箍咒成为孙悟空之前,他与观音有一段对话:
至尊宝:观音大士,我开始明白你说的话了,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去看,但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刹那,我开始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真的可以看得前所未有的那么清楚。原来那个女孩子,在我的心里面留下了一滴眼泪,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她当时是多么的伤心。
观音:尘世间的事,你不再留恋了吗?
至尊宝:没关系啦,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细读这段对话,至尊宝因“死”而破“色”,抛弃皮囊,进入“心”的世界。他大概还记得月光宝盒的咒语:般若波罗蜜。“般若”意味智慧,“波罗蜜”意味“到彼岸”。月光宝盒在某种程度上其实空无一物(月光宝盒作为物件是一个无始无终的轮回,至尊宝从五百年前的紫霞那里得到的月光宝盒,却是五百年后的自
己带给紫霞的),所谓时光穿梭,所谓“五百年前/五百年后”的分别,不过是种种色相,迷乱本心。至尊宝只有觉悟了“空”,才能真正成为“孙悟空”,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和《西游记》相似,《大话西游》也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潜文本。历代学者都发现《西游记》作者尽管不擅佛理,尽管将《心经》误写为《多心经》(这个简称在佛理上不通),但唯独偏爱《心经》,将《心经》视为“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有学者称赞《西游记》“始终不外一心字,是一部《西游》,即是一部《心经》。”有意思的是,《心经》的译者,正是唐僧(玄奘法师)。
不过,同样从《心经》中吸取智慧,《西游记》重在收拾“心猿”的修心,孙悟空在很多时候比唐僧还“嗦”,多次提醒着唐僧勿忘《心经》(八十五回、九十三回等);《大话西游》则更为虚空,生死、神魔、前世今生,以心观之,心无挂碍。色即是空,成为或不成为孙悟空,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对于顿悟后的“空空如也”,至尊宝与观音都不自觉地要注入意义。至尊宝齐生死,以“心眼”看世界,但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紫霞在心里留下的眼泪。由“色”入“受”,体验到紫霞的伤心。《心经》五蕴皆空的奥秘,所谓色(表象)、受(对表象的感受)、想(概念或想象)、行(潜意识中的记忆)、识(把握色、受、想、行的意识本身),即将戴上紧箍咒的至尊宝/孙悟空能否尽皆勘破?故而,观音在“一滴泪”的时候打断了至尊宝的话,提醒也是警示他不要再留恋尘世。电影在这一段比较生硬地切进至尊宝与枉死的“强盗大哥”的对话,为了引出观音主题思想式的概括:“取经”就是为了化解人世间的仇恨。
回到上文,正是在这样的时刻,至尊宝选择成为孙悟空,也再一次念出那一段经典独白,向尘世告别。至尊宝与紫霞,作为神的世界的两个叛徒,一度幻想脱离历史的爱,将人生的意义落实在个体的偶在呢喃。然而无论怎样,至尊宝逃避不了命运的捕捉,他只能是孙悟空,他的自由只能是金箍内的自由。至尊宝由“色”入“空”,但这份“空”不是指向生命的静寂,而是生命的虚无。他将曾经的谎言转为无法实现的誓言,以“一万年”这无限的时间对抗“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对抗神的意志对于个人存在的不断涂抹,这是个人主义一次悲情的失败,承担宿命的孙悟空与叛逆的孙悟空相比,更让人肃然动容。这个段落成为全片的经典段落,确实并非偶然。
1990年代中期的大学宿舍
至尊宝成为孙悟空之后,也即所谓的觉悟之后,诞生的不是一个正剧的英雄,而是一个虚无的反讽者。“取经”是一个空洞的能指,唐僧的喋喋不休,实则废话连篇。经书的意义也是可疑的,神佛固然修成了“正道”,但观音依然克制不住心头的嗔怒,二郎神等等更是欲望横流。孙悟空认识到世界的虚空,又不能不活着承担虚空的重任,只能与虚空做无限的游戏,这正是反讽的核心所在。至尊宝变身为孙悟空,在牛魔王的婚庆大典上以反讽者的方式登
场,戏谑而不无痛苦地表示:“我再说一次,我的名字叫作……齐天大……圣。”之后用一声响屁崩飞小妖,夺过牛魔王的叉子烤鸡翅膀,皆是反讽的逻辑在运行。
以反讽的方式搁置意义的重负,这是九十年代的中国式个体的美学与人生主张;同时,《大话西游》的反讽不同于毫无执着,而是带着个人主义范围内的理想主义,穿越时间、死亡、命运的执着于“爱”。孙悟空无论怎样戏谑,怎么不断推却紫霞的爱,他依然是爱着紫霞的。这种个体生命的秘密,在紫霞为孙悟空死去的时候彻底显豁,也得到紧箍咒冷酷无情的惩罚。在我们固定的命运中,爱是绝望的徒劳,孙悟空可以撕裂牛魔王以发泄,但无法撕裂命运,而是被命运所撕裂。紫霞死去了,一直在紫霞灵魂深处与其缠斗的青霞,选择重回佛祖那里做回灯芯;至尊宝死去了,孙悟空像孙悟空所应该做的,在神的注视下消灭了牛魔王救回唐僧。命运平静地淹没了一切,淹没了反叛的种子,也淹没了任何欲念。
由此我们来到第四层故事,我觉得这是电影史上最卓越的结尾。孙悟空开启月光宝盒,再一次回到五百年后,在水帘洞/盘丝洞中醒来。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已经被抹去了相关的记忆,八戒表示昨晚一场大风沙,悟空带师徒一行在此躲避。唐僧也不再唠叨,而是惜字如金。不是唐僧变了,八戒说“师傅说话一向简单明了”,而是孙悟空(叛逆/虚空)变了,曾经无法忍受的唠叨,变得并不重要。同时,也要注意到唠叨并非转化为经纶大义,作为神佛意义世界的中介,唐僧不再唠叨,也没有语言,一切归于虚空。
作为电影的隐形线索,当孙悟空走出洞穴时,无论是本真状态的水帘洞,还是情丝纠葛的盘丝洞,都被悄然抹去了,这一层故事中的名字是菩提洞,“菩提”意味着大彻大悟。虚空的彻悟者走出菩提洞,迎面而来的是日常世界。孙悟空首先遇见了转世的菩提老祖/强盗大哥,此刻的身份是带队参观西游遗迹的导游。如果说这种转世还基于宿命(因为在第三层故事中,强盗大哥与至尊宝约定下辈子要还他三刀),还依托着摇摇欲坠的轮回的因果,那么孙悟空随后遇见的二当家与瞎子这群山寨兄弟的转世,白晶晶与春三十娘的转世,则充满着荒诞。在新的五百年后,二当家不再是土匪,而是及第的状元,蟒袍玉带,衣锦还乡。白晶晶与春三十娘,在这层故事中变成了状元的大小夫人,作为豆腐西施,等待着夫君金榜题名。这个场景,无疑是日常生活的极致想象,标志着最高的幸福状态,但在虚空的孙悟空眼中,这个场景充满着荒诞。新科状元以戏曲腔感叹“辛苦娘子磨豆腐”,而在俚语里,“磨豆腐”暗指女同性恋。
在这里,《大话西游》解构了后革命时代的日常生活逻辑,日常生活无法彻底麻醉反叛的失败者,以及大失败后的虚无。在轮回的不断清空与重启中,一切既充满着无法把握的不确定性,又确定地走向着神佛规定的终点。至尊宝/孙悟空身边所有人——二当家、瞎子、白晶晶、春三十娘、八戒、沙僧、菩提老祖等等——都浑浑噩噩地生活在时间的循环往复中,至尊宝也已经无法逃避地成为了孙悟空,他会成为时间洪流中的一员么?
一个十分重要的不同,在于孙悟空保有至尊宝的记忆,这是《大话西游》穿越了虚无的关键所在,悟到了“空”,但“空”并不是“无”。在日常世界与西天征途的边界,在出城的时刻,孙悟空遭遇了至尊宝与紫霞仙子的轮回转世:城墙上骄傲的武士,以及痴迷他的恋人。孙悟空钻进了转世至尊宝的体内,亲吻了转世紫霞,既帮助武士与恋人和好,又完成了不可能的爱:已经戴着金箍的孙
悟空,亲吻了紫霞。日常世界中的武士与他的恋人,无法理解与无从察觉孙悟空,在“他好像一条狗啊”的调侃中,孙悟空走出了日常世界,带着坚韧的记忆,走向真实世界的大荒漠。
《大话西游》的结尾,首先是上天的胜利:神的世界抹去了所有的反叛(紫霞死亡,青霞皈依;至尊宝死亡,孙悟空皈依),“取经”在继续,尽管已无意义。但在神的世界欣然欢庆中,孙悟空以坚韧的主体意志,抗拒着遗忘,抗拒着日常生活的麻醉,铭刻着爱的记忆踏上征途。承担着荒诞命运的孙悟空,在戏谑的表象下,有一种高贵的尊严,他是戴着紧箍咒的西西弗斯,是我们这个喜剧时代的悲剧英雄。
《大话西游》貌似架空了历史,但却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真正历史性的作品。在荒诞不经的表象下,《大话西游》忠实于自己的时代,而要准确地传达我们的时代,有赖叙述技法的重新发明。在形式强度上,《大话西游》以复杂的四层架构,在三个小时内浓缩了1990年代青年的精神历程,构建了一个高度丰富的寓言结构。四层故事背后,是永恒的神的意志,以及永恒的荒诞。然而个体绝非毫无作为,以偶在的爱,人对抗着神意,在洪荒般的时间绵延中标识出自己的存在。最终,在时间的空洞化中,个体将历史意义从神的意志中收回到自身,《大话西游》既是个人在大历史中不得不屈从的故事,同时——尤其重要——更是神话般的个人诞生的故事。至尊宝成为抵抗孙悟空的孙悟空,成为神的桎梏中不屈服的自由意志的化身。
为什么《大话西游》打动了一代人?1990年代的我们,正是至尊宝与孙悟空的合体,跌跌撞撞地从叛逆到犬儒,从犬儒到虚无,承担着爱与命运的撕裂,承担着世界的荒诞。同时,一代人绝非随波逐流,在无法遗忘的记忆深处,有坚韧的执着;在反讽的面具下,“无”可以生“有”,“虚”然而不“空”。《大话西游》的出现,将一代人的情感结构形式化,这是一代人的历史出场时刻,必然要随之出现的作品。
延伸历史的视野,在当代中国的历史进程中,由于触及个体与秩序的紧张,《西游记》作为原型一直被不同时期的主流价值所征用。一生挚爱孙悟空的毛泽东,在1961年写下著名的诗句“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同一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大闹天宫》上映,中国动画片创始人万籁鸣先生出任该片编剧、导演,在《大闹天宫》“反映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尖锐的冲突与斗争”的指导精神下,孙悟空在这一版中充满着造反精神,将毛泽东认为代表官僚主义的玉皇大帝与天庭砸得稀烂。
如果以1989—1992年的巨变为历史基点,巨变前后,《西游记》被讲了两次。1989年前三年上映的《西游记》,是杨洁执导、六小龄童主演的电视剧版《西游记》。尽管和《大话西游》相比,86版的《西游记》显得忠于原著,但依然内化着时代的情感结构。正如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唱到,“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这是我们熟悉的“八十年代”的味道。相反,1992年后三年上映的《大话西游》,全然没有“路在脚下”式的坚信,“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与因果律,以及依附其上的意义生产,在《大话西游》中遭遇到深刻的嘲弄与质疑。对于1980年代的情感结构而言,“西天取经”是一种伟大的象征,从异域求取真经,解脱众生疾苦,岂不正是改革者的使命?而在《大话西游》中,“取经”的意义被无限延宕,最终沦为虚空的彻悟。对于1980年代的《西游记》而言,这个故事是起始明确、正邪分离的正剧。而对于我这一代人的《大话西游》而言,《西游记》的故事变得可疑,人生的意义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谜团,“取经”的故事被反复地讲述,无限地延宕……
最后一次征用,是离我们最近的2014年。在年末没有
泛起太多波澜的《大话西游》二十年重映之前,年初春节档期周润发、甄子丹、郭富城众多明星出演的3D电影版《大闹天宫》上映。在《西游记》的改编历史上,第一次,玉皇大帝成为了《西游记》的主角,秩序的意义凌驾于一切之上。孙悟空无知的反叛,是由于野心家牛魔王的煽动,玉皇大帝作为秩序的主宰,承担着委屈,支撑着世界。这是对于《大话西游》、对于一代人可耻的侮辱与败坏,然而这样的电影却狂卷十亿票房。天庭闭合,叛逆瓦解,观众们沉浸在孙悟空与小白狐的狗血爱情中,沉浸在3D的技术迷幻中,浑然不知被安排好了的命运。
如《大话西游》的主题曲《一生所爱》,“在世间,难逃避命运”,至尊宝是否总要成为孙悟空?《大话西游》上映几年之后的2000年,一个笔名今何在的青年在其启悟下写出了《悟空传》,宣告着真正有质量的中国网络文学的诞生,“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一代新人在铁铸的摇篮中长大成人,他们注定要跋涉漫长的征途,再一次造访远方的神。
黄平,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大时代与小时代》《“80后”写作与中国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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