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炼钢铁日记(1958)

2015-12-16 03:09崔杰
天涯 2015年5期
关键词:工地钢铁卫星

大炼钢铁日记(1958)

钢铁工地上新的生活

1958年9月25日 星期四

早饭后,亲吻了儿子,告别了爱人,便赶往县钢铁工地指挥部报到。沿途但见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皆是往钢铁工地运送日需用品,如粮食、蔬菜等等。又因快到传统的“中秋”节日,往工地上赶送猪羊的也不少。一路上马嘶牛鸣,猪哼羊叫的,虽是单车孤人,却也颇不寂寞。

十点多,到达工地指挥部,在办公室接待我的恰好又是崔玉印同志。一见面,便紧握着我的手笑哈哈说:“老伙计,我说的咋样?这回可得到满意了吧!”我端起桌上的茶杯,倒了半杯水,一口气喝干后,便急切地问:“快说吧伙计,让俺去干啥?”他一边扯着让我坐下,一边仍是笑嘻嘻说:“组织部早几天就通知了,你们十多人都已研究分配好了,你和占悦文、屈世举到供应科,他俩去粮食组,你去财务组还干老行当。甭着急,歇息一会儿,我领您去,已经和史水富副指挥长打过招呼了……”

钢铁指挥部是座(坐)北向南一处大院落,东西三排,后排是总务处、办公室,东边南北三间房是伙房,中排东头是供应科,中间是指挥部,西头是工业科,前边一排是交通科等科室。

供应科的科长由指挥部副指挥长史水富兼任,副科长有粮食局副局长陈宪法、商业局的刘海法以及孙孝温等人。办事员有十多个,分有物资组、粮食组、煤炭组、财务组四个组。财务组是刚建起,以前是总务上兼管,所以一切都是白手起家。

本科共占有三间房,从东到西全是用木板铺的大通铺,十多个人,晚上挤在一起,热热闹闹、暖暖烘烘地也很有一番乐趣。

我的办公桌,放在睡铺前边靠西端的窗前,一张桌,一把椅,一个算盘,一本账薄(簿),又算开始了新的生活。

武陟县钢铁工地

1958年9月26日 星期五

从昨天中午到今天中午,一直忙活了十多个小时,才算把账簿按科目建起,并把财务手续接了过来,心里一时松了口气。因昨晚加班到子时,今天午饭后,头脑还觉得有点晕乎乎的,便信步走出了指挥部院落。

县钢铁工地,坐落在焦作市东郊一片高岗地上。南面越新乡至焦作公路是墙南村。据说,此处原为山阳城。东汉末年曹丕称帝,贬汉献帝刘协为山阳公居此

地,后名山阳城。北边过新焦铁路线是墙北村。整个工地占地约三平方公里。特别是背靠铁路,交通十分便利,这个地址选得实在是好。新焦铁路,解放前叫道清铁路。据说,在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的道清支队等抗日队伍,在附近曾多次对日本侵略者打过伏击战,很长抗日军民的威风呢!

全县十四个公社的钢铁厂,从东、西、南三个方向环列于钢铁指挥部周围,很像众星捧月。据说,现在全县钢铁工地战士已有四万多名,县指挥部发出号召,从今天起,要大干苦干奋斗几昼夜,为国庆九周年献份厚礼。还提出十月份要放日产三千吨、五千吨、一万吨三颗大卫星。为此,各厂干部都在日夜奋战,其紧张程度,绝不逊色于1946年秋八路军围打县城木栾店时的白热化状态。

站在左边高处遥望,只见工地上的平炉一个挨着一个,正在建设的小土高炉耸立其间,烟气蒸腾,炉火通天。车轮滚滚,马嘶人喊,加上鼓风机的轰鸣,真有翻江倒海之气势。山下如此,山上的采矿队亦是彻夜打炮眼、装炸药,炮声隆隆,如雷贯耳,大有炸平太行山之雄心伟志。运输矿石的车队人流,往来如梭,昼夜不停,忙碌紧张——一切的一切,都在为国庆献礼而奋斗。

庆中秋话吃饭

1958年9月27日 星期六

今天,是传统的中秋节,午饭每人一碗肉烩菜、两个月饼,馒头随便吃。

自从到钢铁工地,吃饭就完全不定量了,所有人员,只把每月的粮食供应标准转到供应处,每人一天交0.35元伙食费,就可以随便用餐了。一日三餐,主食全是白面、大米,非农业人口是这样,各公社厂矿的农业人口,也是由所有社队统一往工地运送粮食、蔬菜和肉品,亦是放开肚皮用餐。听说,县里各公社的大食堂,也全部放开了吃饭限量,这就暂时解决了所有人的吃饭问题,从而激发了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

让钢铁工地所有战士放开肚皮吃饭,引来了不少人的赞美,觉得这才是共产主义的“天堂”日子,有的人就放声高歌颂扬:“共产主义是天堂,吃饭不拿粮,抖起精神战太行,日夜炼铁忙。”但也有极少数人怀着隐忧。和我原在粮食局一起工作的刘树恩同志,在一次闲谈中告诉我:“今年全县虽然征购粮食五千多万斤,为历史最高水平,但国家已调走了三千多万斤,现在钢铁工地四万多人,每天人吃马喂都得十多万斤。照此下去,要不了百日就把仓库吃个底朝天……”

捐出锅盆炼钢铁

听了他的议论,亦引起了我的同感,我清楚地记得,在程封村下放劳动时,村里各生产队仓库的存粮并不多,有的生产队,由于夏季卖透了底,秋季的麦种还有些问题,如照这样吃下去,时日不长,一定会把各生产队的仓库存粮吃干。想到此,便问他:“这种情况,陈宪法副局长知道不?”他嘿嘿笑了笑说:“他太知道了,但他敢吭么?他的局长不想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眼下还不到挖库底的时候,咱用不着担这个心!”

国庆献礼

1958年9月30日 星期三

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九周年,上午十时,县委召开了全县广播大会。指挥部全体人员停止办公,有的站在院里,有的坐在办公室,静听县委第一书记魏民的广播讲话。

河南许昌专区用土法修建的脱氧磷肥炉

他的讲话主旨是,简要总结了前段全县工农业两条战线上的工作成就,然后告诉全县人民两条好消息:一条是,钢铁战线从9月21日至9月30日,大干了十天,特别是经过后五天的日夜奋战,放出了日产1620吨的大“卫星”,他代表县委向四万多名钢铁战士表示热烈的祝贺。

其次,在农业战线上,也兴奋地宣告,从9月28日零时至29日零时,经过一个昼夜的拼命苦战,全县九万多名深翻大军,翻地5.2万多亩,同时涌现了一昼夜翻地1.2亩至1.5亩的“元帅”和“卫星人”3507人。通报了喜讯之后,他又兴奋地宣告:“武陟县33万人民,向国庆九周年献的这两份厚礼,省委和地委领导非常满意,并给我们发来了贺电。在这里,我代表县委向全县人民致以崇高的敬礼!……”讲到这里,只听从广播里传来了长时间的掌声和口号声。

待稍微平静之后,魏书记又代表县委部署了十月份的工作。他说:钢铁战线要保证日产铁500吨,全月完成1.5万吨,争取完成2.5万吨;农业战线,奋斗大干十天,完成全县40余万亩麦地深翻任务,并于月底完成全部麦播任务。最后,他又以极其兴奋的语气,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坚信,武陟全县人民是英雄的人民,是最听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话的人民!只要我们敢于吃苦,敢于战斗,敢于拼命,就一定能够完成县委提出的光荣任务,就一定能把武陟县创造为全省先进的‘卫星县’!”

科务会议

1958年10月3日 星期五

早饭后,史水富科长召集供应科全体人员开会,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科务会议。会上,史科长首先讲了如何落实魏民书记十月一日广播讲话精神。要求全科人员全力搞好后勤服务工作,保证钢铁“元帅”按照“升账”,完成全月生产1.5万吨的钢铁任务。末了,分别将物质、粮食、煤炭、财务四个组的工作

又做了具体化的部署。说到财务工作时,他指着我讲:“小崔,今后财务上的事由你全面负责管理,很快再给你调配一个人,让他专门管理账务,你抽出身来,除管好指挥部的财务外,还要兼管好银行营业所的信贷和供销社商店紧销商品的分配工作,对各公社钢铁厂的财务也要注意指导……”

这就大大加重了我的工作任务,特别对紧俏商品和银行信贷的管理分配,我还是十分生疏的,因此感到有些吃力。但想到这是领导对自己的信任,也就鼓起勇气挑起了这付(副)重担。

散会后,原在粮食局工作的几个同志,扯着我让请客,我很诧异地问:“我请啥客呀?”刘树恩抬起右手指着我说:“你装啥迷?物资、粮食、煤炭三个组的负责人都是副科长级别,你是财务组负责人,实际上也是副科级别,还不请请大家?”说着,你推我搡地便出了指挥部大院。被逼无奈,也拗不过情面,我便说:“走走!正好想到商店里看看,到那里,请大家吃水果糖!”

下放战友齐聚钢铁工地

1958年10月8日 星期三

早饭时,玉印同志告诉我,县委近日决定,将全县下放干部都集中到钢铁工地上进行锻炼,已经通知过了,今明两天就先后来报到。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非常高兴,切盼着十多天前留在程封村的下放战友,快快到钢铁工地这个新的革命熔炉,接受锻炼和考验。

中午,采购员小岳买回雷管二十箱,因为没有仓库存放,我就堆放在办公桌旁的睡铺底下。大家怕出事,催我早点发下去。小岳解释说:“这种雷管很安全的,一种是火雷管,需点燃导火绳引爆。一种是电雷管,需用正负两极干电池引爆。它就是怕受潮和强力振动……”虽这样讲,为了安全,我还是走出指挥部,想去通知几个急需雷管的钢铁厂,派人先把它取走。

刚走到路边,恰好看到王桂英下了车,风尘仆仆地,一手惦(掂)着个行李卷,一手惦(掂)个挎包,累得几乎走不开步。我忙赶过去,接了她的行李卷,带她回到供应科,先打了盆水让她净净脸面。她一边洗脸,一边笑着问:“你知道让我去哪个厂不?”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待会儿喝杯水到办公室问问就清楚了。”她点了点头。

王桂英是县银行营业部会计,下放前,我在粮食局会计股,业务手续上经常和她往来,比较熟悉。下放后,又同在程封劳动锻炼一个多月。她性格开朗活泼,和谁见面都有话讲,都谈得来;脸上经常似桃花绽开,很少见到她愁闷过,因此,还真有点人缘。

到办公室询问后,才知道分配她到木城钢铁厂,我恰好也要去该厂办事,便帮她拿着行李同往。

大跃进时期几乎普及全国的小高炉

木城钢铁厂距指挥部约一公里,位于东南方。厂部前边是两排平炉,粗略数了数,约有二三十个。每个炉边都有一至两台鼓风机在呼呼鼓着风,炉里碳(炭)火蹿出的火苗冒着蓝烟直冲云霄。矿石乒乓炸响,正在高温烤压下,不大情愿地流出它的铁水。远处,中央卫生部下放的干部战友们,男男女女也都在奋力摇着鼓风机把,向平炉里鼓风。春季召开下放干部代表会时,在会上发言的那个女同志,也在忙着向平炉里搬运矿石。虽然脸上灰尘满面,汗湿衣背,但都是意气风发,信心百倍地在为大炼钢铁做贡献。看了,心里着实对他们这种艰苦精神暗自赞佩。

大办煤炭工业

1958年10月11日 星期六

早饭后,县委召开全县广播大会,鱼先书记传达了九日上午县委扩大会议精神。中心内容是:动员全党和全县人民,大办煤炭工业,自立(力)更生,艰苦创业,彻底解放钢铁生产的“粮食”问题。

近半个月来,焦作矿务局所属各矿的煤炭特别紧张,采购员有时连跑几天,一吨煤也开不出来,直急得刘海法日夜不安,忧心如焚。如继续下去,将会严重影响钢铁“元帅”的升账,不仅放不了大“卫星”,而且完成本年度的任务亦很困难。县委在一个月前,派人在寺河等地开了几个煤井,由于人力物力投入较小,进度缓慢,根本赶不上需求。对此省、地、县各级党委都很重视,省委在九月底还专门召开了煤炭工作会议。提出要以大辩论作武器,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把煤炭生产搞上去。《河南日报》还发表了社论《坚持小土群方针大办煤炭工业》。

广播会议上,鱼先同志宣布:县委决定,十二月以前,全县要建小煤窑121个。为此,各公社要动员一万五千人的煤炭生产大军,迅速投入到大办煤炭工业生产运动中,要求月生产煤炭十万吨,争取达到十五万吨。

据《河南日报》报道,宝丰县由于提前动手大抓煤炭工业,已经解决了全县钢铁生产的“粮食”问题。因此,鱼先同志讲话后,县委第一书记魏民又特别严厉地、以高八度的声调吼道:“宝丰人民能够办到的,我相信武陟全县人民也绝对能够办到!各级党委书记,从今天起一定要亲自挂帅抓煤炭生产,要层层签约军令状,坚决完成县委下达的任务指标,否则,将会受到严厉的惩处!”

听了广播讲话,我心里

不禁打了个冷战,暗自告诫自己,钢铁工地现在已经集中了四万多人,再增加一万多人,就将达到六万余人,供应科的任务,必将更加繁重紧张,自己一定得全力搞好本职工作,决不能因微小失职,贻误工作而遭受处分!

大放钢铁生产“卫星”周

1958年10月14日 星期二

上午十时,县委又召开了全县广播会议。会上,魏书记传达了中共新乡地委书记耿起昌的指示,要求全地区从十月十五日至二十一日,全面组织钢铁生产“卫星”周。武陟县委决定,在“卫星”周内,全县保证日产铁千吨,争取更高些。在此期间,要建2610个小高炉,而且明天就要有1500个小高炉投入生产。同时,还要赶制鼓风机1500个,必须达到每个小高炉都有鼓风机和风箱。

最后,魏民严厉要求,后勤供应人员,一定排除一切困难,做好物资供应工作,做好工人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供应,保证钢铁“卫星”升天。

其实在几前天,十月十日《河南日报》头版头条,曾报道过省委于上旬召开了钢铁生产紧急会议,向全省发出了指令,保证全省十月份产铁80万吨,钢20万吨。这样,各级党委才层层下达严令,必须迅速掀起钢铁生产的更大高潮,放更多更大的“卫星”,以保证钢铁任务按时完成。

听罢广播会后,史科长又特意把供应科人员叫到一块,再次明确了各组的具体任务。我的任务是,保证资金供应,保证物资分配的合理及时。

会后,我特意找供销社商店负责人李乃福,询问和研究了物资储存和分配供应情况。李和我是同乡同村,只是因我幼年就离开老家,故互不认识,这次才清楚原来是老乡。他搞商业工作已有多年,经验比较丰富,人很踏实忠厚。他告诉我,现在最急迫的物资,就是各种规格的铁钉,因为几天内要制造数千个鼓风机和风箱,需要二千多斤铁钉,库存只有一百多斤,缺口太大。他打算派几个得力采购员,分赴郑州、新乡、开封等城市组织货源,保证满足需求。我很赞成他的工作安排,并提示他,赶快连夜清查一下库存,如发现紧缺物资存量较少,应尽快组织采购员补充存量。总之一条,坚决保证工地物资供应,绝不能在这方面,因贻误工作而受领导的批评!

辽宁省委机关干部用汽油桶和吹风机制高炉炼钢

从商店出来,又到银行营业所询问了贷款的指标情况。小李告诉我,贷款指标只有二十多万元了。我听了大吃一惊,这点钱对于“卫星”周的资金供应,无疑是杯水车薪。我请他赶快用电话向县银行领导再要一百万贷款指标,我则马上回去向史科长汇报情况。因为资金调

拨不是我和小李能够解决得了的,必须领导亲自过问才可。

劳改厂见闻

1958年10月16日 星期五

为了加强钢铁工地的劳动力量,县公安局把在押的所有服刑犯人,全部调到了太行山麓,建炉炼钢铁。管理劳改人员总务的小王,九天前就邀请我到劳改厂看看。其真实意思是:劳改犯人在工地劳动量很大,每天每人原供应的粮食和伙食费低一些,想让指挥部适当给增加点补助。我因这几天工作紧张,一直分不开身没能去,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上午十时多,一些急办的事处理之后,给科长打了个招呼,便徒步往劳改厂走去。

劳改厂位于指挥部正南稍偏西点,在木城钢铁厂西边,相距不远。我沿着一条排水沟南岸堤埂,边走边随意的浏览工地周边情况。只见工地上红旗如林,人海一片,机器轰鸣,烟雾蒸腾,其势真可翻江倒海、动地撼天!从内心不禁连连赞美人民群众力量的伟大,感叹个人的渺小、孤弱。

由于工地面积小,劳力集中得异常快速,很多生活设施跟不上建立,比如人住的工棚以及厕所等。这就导致不少人无地方住,只有住帐篷,厕所建不起来,男男女女就只有漫天野地随意解手。今天,我就遇到一件尴尬事:当我在小堤埂上漫步往前走时,忽然传来几个姑娘的嘻嘻笑声,寻声看去,只见前边转变处,有几个姑娘正蹲在地上解手,吓得我赶快停步,把脸背转一边。直到她们走开,才又警惕地往四周睃(梭)巡了一下,重又向前走去。回到科里和同志们讲了后,他们都哈哈大笑,一交流,原来每个人都碰到过这种见多不怪的事。

大炼钢铁时期的文艺宣传队

到了劳改厂门前,和值勤卫兵讲明了来意,恰见小王正在指挥犯人们垒平炉。因为要放“卫星”,仅凭小高炉,炼不出多少铁,不得不临时再增加些平炉。见了面,热情地握了手,便领我到大伙房看。伙房是在一顶大帆布帐下,几个炊事员正在忙着烧菜,旁边笼子放着刚蒸熟的两屉馒头,还在冒着热气,小王给我介绍说:“一斤粮食定量,早晚餐各三两,中午四两,一人两个馒头,一大碗烩菜。”仔细看了看馒头,觉得不太足二两,便给小王说:“犯人的定量本就不高,一定设法让他们吃够一斤粮食。”他吸溜了一下嘴唇,勉强地笑着说:“每人一天能吃到九两多就是天上了!不然,时不时地管些客饭,往哪开销啊!”我理解地点了点头,但在心里想,作为犯了国法的犯人,是应该接受改造的,但炼钢铁的劳动量是如此之大,吃不饱肚子,一天干十来个小时,也实在让人吃不消,何况他们炼钢铁也是为国家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

啊!再眺望一下正在挥汗劳动的犯人,一个个虽面现疲惫之色,仍在勉力苦干,也实属不易。于是,便和他商议说:“这样吧,小王同志,我回去给科长作个汇报,每人每天给补助五分钱伙食金,按月造表支领。粮食上事,不是我管的范围,回去给主管此事的陈局长讲一下,您再找他请示,估计增加点粮食补助不会有啥问题……”

小王听了十分高兴,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并一再请我留下在彼处吃午饭,我婉言谢绝了!

返县筹集大办钢铁资金

1958年10月20日 星期二

县钢铁指挥部的银行账户上,已不到万元,办事处的贷款指标也基本枯竭,所炼出的钢铁暂时还调不出换不成钱。钢铁“卫星”周仍在继续,各方面还都需要大把大把的人民币,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史水富科长决定亲自返回县里筹集资金,并告知我和他一同返县。听后,心里窃喜,因为从到钢铁工地近一个月,还没有回过一次家,这次能随科长回去,也算是公私兼顾吧!

上午九时,乘坐指挥部一辆旧吉普车,沿着新焦公路东驶,穿过待王镇至修武县城南转返县,一路上往来行人川流不息,车辆你追我赶,都是往钢铁工地上运送粮食和物资。田野里很少见到成批的社员在地里劳动。从季节上讲,将至“霜降”,但还有部分地块未将麦子播种下,大面积的红芋也还没收获,特别是大片大片的棉花地里,雪白的棉花串串,挂在将要枯败的棉棵上,无人收摘。有的棉絮,因时日长久,已经从棉壳上脱落掉在地下,任凭风吹雨淋,变了本色,看了实在让人心疼。我和史科长凭窗眺望,他连连叹息着:“今年的棉花可是个大丰收啊!多好的棉花呀,收摘下来,送到供销社就是大把大把的钱哪!这满地的棉花,可是银山啊……”司机老姚听了,皱了皱眉头,“唉”了一声说:“让谁来摘呀?上至哼哼,下至蹬蹬,都一鞭赶到钢铁工地放‘卫星’了,还管啥棉花?!我看,这么折腾下去,明年,喝西北风吧……”

家庭妇女也参加到炼钢队伍中来

我大睁两眼,盯着老姚那面部的不忿之色,心里暗想:“这个老姚真够大胆的!”

史科长听了,却用他那改了调的山西腔不紧不慢地劝告说:“老姚,这个话以后可不敢再胡讲了!”老姚气哼哼地辩解说:“这不明摆着的事!再说,俺也只敢在您跟前说哩!”

其实,老姚说的“上至哼哼,下至蹬蹬”全是夸张的说法。它的意思是,凡是能哼出声的老人,能够站起来会走路的孩子,都被赶到工地大办钢铁了。这虽不是事实,但也反映了一种客观现实,反映了人民群众对这种全民大办钢铁运动有些怨言。拿本县来说吧,全县33万人,青壮劳力不到12万,现在已集中到钢铁工地上近七万人,加上各公社源源不断的运输大军,实际已达到八万余人,下余的还能有多少劳力可以务农呢?这些情况,不少领导和有识之士都是心知肚明的,但就是没一个人敢提出来要求更正。其因,就是怕被戴上顶“右倾”帽子而挨批挨斗,这也是明哲保身吧!

上午十时,到达县城,先到财政局找财政局长王红畴,询问一下县财政能否再拿出一些钱。见了面,谁知二话没说,他就先向史科长摆了很多财政困难。原因是,一则史水富同志是县委财贸部副部长,须向领导汇报工作,二则是摆摆困难,拿不拿钱让领导决策,自己免了责任,这也是一种政治上两面光手法。王说话有点结巴,他在讲话时,你不要阻拦,也不要嘻(嬉)笑,否则,就更加结巴说不连贯。我始终憋着气不敢笑,听他继续说:“去年财政收入三百二十五万多,虽说节余了一百多万,大部分都上缴了国库。今年到九月底,才收入二百多万,已经花出去一百八十多万,光拿到钢铁工地的就有五十多万。眼下上缴国库任务还差一大截,如果史部长真叫往外拿钱,我只好拼着挨上边批往外挤了!”史科长听了他的汇报,只是笑了笑,让他再考虑一下,并要努力抓好末季度的财政收入,一定完成全年财政任务,便告别他又往银行去了。

家乡见闻

1958年10月21日 星期三

近一个月未回家,时日虽不多,家乡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是我意想不到的,特此记之:

第一个变化,从修武到武陟,沿途经过的村庄,不少树木都被砍伐了。原本绿树掩映的村落,全已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览无遗。据说,这些树木,一是锯解成木板,运送到钢铁工地,做鼓风机、风箱、铺板等材料用,二是人民公社大食堂因煤炭供应紧张,就把这些树木当烧材用了。尤为可惜的是,百年以上的耸天高杨,也都被砍伐掉,根本不考虑它的历史文物价值和绿化作用。

第二个变化,所有学生都被“四集体”了。就是集体住宿、集体吃饭、集体学习、集体劳动。原先的班组编制,也改为连排班的军事化编制。为了学生“四集体”,不少家户被迫从原住房搬了出去。我岳父母家前后两院四户二十余口人,全被赶出另挪住房。妻子和孩子被安置到原住房西隔邻李姓家。我家原有两张床,学校校长李武胜是我的老同学,竟也不念一点旧情面,亦不征得我妻子的同意,打开房锁,就“共产”走了一张。回家看了,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个旧木箱,四壁徒空,别无余物,真是清贫得很。学生“四集体”,大一点年龄还好些,七八岁孩子,缺乏独立生活能力,老师又照顾不及,直弄得孩子们身体瘦弱,浑身脏乱不堪,简直是群小叫花子,看了,直让人心疼。我的外甥女,年仅十二岁,被“四集体”到距她村四五里的小徐岗村,傍晚去看她时,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几乎认她不得。睹此情景,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我幼时父母早亡,姐弟二人相依为

命。不幸的是,姐姐于1948年又意外病亡,只留下这么个亲外甥女,现在被“四集体”成这个样子,自己又无力帮助她,觉得非常对不起死去的姐姐!但鉴于大的政治形势,也还得强颜欢笑,安慰她、鼓励她,一再嘱咐她,要坚持下去,学会生活自理,学会自我保护,丝毫不敢有一句不满的言词表现。

第三个变化,所有公社大队,也都在大办钢铁厂。原料是,把家家户户的铁锅等炊事用具以及多余的铁制农具全都收集起来,进行再冶炼,放钢铁大“卫星”。提出的口号是:“家里存颗钉,等于保存一个美国兵”、“砸碎锅,拔掉钉,放个钢铁大卫星”……

妻子告诉我,家里所有的铁制东西全被收走了。

这三个变化,如不是亲眼目睹,有谁会相信呢!

对煤炭“卫星”的质疑

1958年10月26日 星期一

早饭后,刚坐到办公室,刘海法副科长就要会计给他提一万元现金,说是去买煤炭。听了,我很诧异地问:“刘科长,前天晚上开会,刚给大家报喜咱县已产煤三万多吨,23号还放了日产煤一万吨的“卫星”,您咋还去开煤?咱的资金可太紧张啊!”他“哼”了一声说:“小崔,您不懂,煤再多也得运到炼铁炉前才能用。”他的话还确实蒙住了我,思想一时转不过弯弯。待要再继续问,站在一边的刘树恩向我挤了挤眼,示意我不要再问了,就没再吭声,让会议去给他提取现金了。

午饭后,我俩到指挥部大院散步时,才又问他原因。他叹了口气说:“你不用脑子想想,咱县的煤窑主要在博爱的柏山、寨豁、玄坛庙等地,寺河虽近,煤井太少。大多数煤窑距钢铁工地远的七八十里。近的三四十里。不要说没那么多煤炭,就是有,没恁多汽车,光凭马车运输,一天运来多少?何况,那些‘卫星’是真是假谁能弄清楚?您想想,18号寺河煤矿刚报日产二百多吨煤,才几天,全县就产煤几万吨?这不是明摆着在糊弄人么?伙计,以后学叫聪明点,有些事清楚就算了,不要多问……”

一席话,提醒了我这梦中人。回忆姐夫前几天的告诫,想想,这个“卫星”放得也实在可疑。本来我想,禹县日产十万吨的报道不可能是事实,但全县日产三五千吨煤总是可能的。现在看来,就这个保守数也很可能完不成。怪不得刘海法是那样漫不经心地对待万吨煤炭“卫星”,原来他早已心中有数,只是年纪大些,经验多些,所谓“老马识途”,明知有假,嘴里不说罢了。唉!我太轻易相信事相信人,自觉不是搞政治的料!

雨难

1958年10月27日 星期二

连续下了两天雨,直到今天下午,老天还没有停雨的意思。仰望苍穹,仍是阴云四合,秋雷阵阵,烟雨蒙蒙,混沌一片。指挥部的房屋,由于全是用石棉瓦覆盖的,不少屋子都漏了雨。供应科的三间房,就有十来处漏雨,不得不用盆盆罐罐接滴水。我怕把账册淋湿,便让会议将现金揣在衣袋里,把办公桌临时抬放到粮食帐篷下。粮仓选在后边一处高岗上,全是用新帆布支起的帐篷,周围还用土垒起了米把高的土埝,四面通风,再大的雨也是不怕的。

但连续两天雨,却给钢铁工地的生产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所有的平炉全部熄了火,只剩下百多个小高炉还在艰难地吐着黑烟。工地上数万人和几千头牲畜居住的工棚,有近半都漏雨,有的甚至被风雨刮倒了,这就给人畜安居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昨晚后半夜狂风暴雨突下,听说木城厂有几个大队的工

棚全被吹倒了,只好挤在几个较好的工棚里。由于雨大风狂夜黑,又缺乏照明,不少男女都混住到一起,闹了不少笑话。有的牲畜扯断了缰绳,到处乱窜,有几匹骡子竟跑到指挥部院里乱踢撞门,刚好被到各厂检查工作的鱼先副书记碰到,迅速把它们集中到一起,送到附近的牲畜棚里,才避免了一起事故。想想,这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难。

这场暴雨对钢铁工地的生产,切(确)实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近两个月来,钢铁战士们,日夜奋战苦干,一个接着一个放“卫星”,根本不可能有充足的休息和睡眠,借这个机会,养养兵,蓄蓄锐气,恢复一下大家的体力,还是有利于雨过天晴之后继续大干苦干的。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钢铁工地战歌

1958年11月1日 星期六

随着钢铁煤炭“卫星”的越放越大,工地上劳动生产的气氛更加紧张繁忙。为了激发战士们的战斗情绪,到处都是飘动的红旗,以至于商店积存的千余米红布,亦被抢购一空。采购员不得不连夜外出,再购进些红布以备用。与红旗相呼应的,是各厂都加强了宣传力量,宣传牌几乎是班排皆有。宣传车、宣传队也都一齐出动,高音喇叭更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哇哇叫,有表扬好人好事的,有批评鞭策后进的,戏曲、唱歌、相声、快板,花样百出,把钢铁工地烘托得红红火火。有些顺口溜、歌谣还特别具有鼓动性,让人听了血脉贲张,豪情倍增!

现特选几首以记之:

反映夜战情况的诗歌如:“太行山上一片明,大炼钢铁赛军营。太阳早已睡觉去,英雄连夜攻铁城!”

反映钢铁战士大无畏英雄气概的:“足蹬地球团团转,炼出钢铁顶住天。”“一人一天采矿四千斤,等于消灭美国一排侵略军。”

有宣誓表决心的:“钢铁红旗红又红,个个青年打先锋;大破大立创奇迹,卫星放出报北京。”“婚姻是大事,炼铁更当先;婚期要让道,先把钢铁搞。”

有表扬模范英雄人物的:“学生魏小占,今年才十五,敲矿小英雄,昼夜不停干。为了打美帝,任务翻一翻。苦战一昼夜,碎矿一千六百三。”“李秀英干劲红,捏罐队里是先锋。昨天捏了一百一,今日三百还挂零。钢铁战线创奇迹,赛过当年穆桂英。”

这些诗歌,日夜激励着人们的情绪,加上每天一评比的措施,把工地上的生产热潮推向了沸点。

红旗竞赛

1958年11月5日 星期三

继10月29日放了钢铁煤炭三颗大“卫星”之后,县委决定,要进一步开展钢铁生产大会战。为此,在整个钢铁工地上,便立马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红旗竞赛活动。方法上,县指挥部对各钢铁厂每天评比一次,优者悬红旗,后者挂黑旗。指挥部院前,搭了个米把高的木台,横杆上公布了十四个钢铁厂的当日进度,分别挂着红黑旗。昨天评比,小董钢铁厂是后进单位,被挂了黑旗,公社党委书记高永庆只气得面色铁青,羞得恨不得钻入地下。

中午,到小董钢铁厂找会计结算笔账。刚进厂院,看到高书记左手叉着腰,右手不时地挥动着,在厉声地呵斥过磅员:“你是咋搞的?这么一大堆铁,咋着只有恁几吨?你脑子发昏了?眼瞎了?……马上给我重新过磅!如果还是磅不清楚,小心拔你的‘白旗’!”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过去,只听说高永庆厉害得很,训斥下属不分场合,毫不留情,让人吃不了兜着走。今天才算开了眼界,领

教了他的家长式的霸道作风。

看看过磅员,耷拉着脑袋,哭丧个脸,只想掉眼泪,也怪可怜的,便走过去安慰他:“小荆,不要生气了,当小兵挨领导批,那还不是家常便饭?振作一些,设法把数字搞清楚!”小荆摸着磅秤,喃喃地嘟哝说:“就这几吨铁,已经加码几回,翻了几翻(番)啦,恁咋还嫌少,那该加到多少呢?该不叫加到上千吨吧?……”我说:“29日全县放的日产生铁十九万多吨的“卫星”,您厂上报不是一万多吨么?”他看了看前后无人,才悄悄说:“那都是烧结铁啊,多数都还在炼铁炉炼着哩,数字是估计报的!这是小高炉生产的灰生铁,您看这堆铁,就这么一大点,俺敢上报多少?”

我又仔细看了看堆在一边的生铁,至多也就四五吨吧,已经上报十多吨,就虚假了几倍了。可是想想,各公社书记也够难的,县里每天评比一次,黑旗无情地挂在上空,等于是扇书记们的耳光,任何人都会脸红。就是挂黑旗厂的钢铁战士们,每逢从黑旗下走过,也是低头赶紧过去,根本没勇气正眼看一下。因为,凡是人都有争抢荣誉的心理,决不愿在自己的脸上抹黑的。所以,每天评比竞赛,书记们的心都提得高高的,生怕黑旗挂在自家的头上。

听了小荆的介绍,我才算明白29日放出的特大钢铁卫星因由。在农村下放劳动锻炼六个多月中,我亲眼目睹了假报粮食产量的神仙数字,领教了诸多粮食高产“卫星”的真实程度。来到钢铁工地后,满以为搞钢铁,应该严格按照工业生产的科学方法进行,岂知,大炼钢铁,是搞小土群,是搞群众运动。在各级党政领导层层压力下,仍是假数连连,而且比农业上吹得更大,更是让人上不能摸天,下不能着地。据说,县委已经又下决心,要再放更大的“卫星”。这意味着,还会有更大更大的假话、更神的神仙数、天文数出现。想不到这里,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拍拍小荆的肩背,劝慰着说:“不要怕,您多看看兄弟厂上报的数,再动动脑筋,会有妥当办法解决的!”

果然,次日评比,小董钢铁厂,一跃从黑旗换成了红旗。看看进度,赫然写着,日产灰生铁980吨!我摇了摇头,默然地叹息着走开了!这就是红旗竞赛运动的结果!

拔“白旗”

1958年11月7日 星期五

钢铁工地伴随着红旗竞赛运动,各厂矿也大搞所谓拔“白旗”。凡发现在生产竞赛中,个别人劳动不积极者,就可能被插上“白旗”。被插上“白旗”者,经常会挨批判,挨斗争,并时不时的拉出来示众,美其名曰“拔白旗”。因为只有拔掉你身上的“白旗”,才能换上红旗啊!这究竟是谁发明的,在这千变万化的群众生产运动中,谁也说不清楚。

中午,到大丰钢铁厂办点事。刚到厂边,就看见一个土堆上,一线排列站着十多个人,有老的、少的,甚至还有一个女的,都在低头弯腰挨训。队前一个年轻人,挥着胳膊满脸怒气地在呵斥他们,并拉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让“架飞机”。这种斗法,在“三反”中和“反右派”斗争中我都见过。就是腰尽力往下弯,头前伸,和腿成九十度直角,然后双膊或左右伸直,或背后直举,腿不能打弯,头不准左右摆,双眼大睁。时间长了,再强壮的身体也是顶不住的。

我站在一边看了有五六分钟,见那个老汉已是汗流满面,两腿直打颤,似乎马上就要跪倒。那个年轻人看了,便气哼哼地从背后踢了他一脚,怒斥着:“站稳!”老汉咕咚一声跪爬到地上,大口大口呼哧着粗气。这种体罚,实际上比旧社会让人

站木笼更难受,因为站木笼还可以合一下眼,这拔“白旗”架飞机,可连眼也不能眨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转身急步进了厂。背后,仍不时传来那年轻人的斥责声……

被拔“白旗”的人,多数是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及其子弟,也有个别贫下中农的好吃懒做者,但基本对象仍是那些属于专政对象的“阶级敌人”。因为,对这些人咋批斗都不算过分,他们既不敢抵抗,也无能力翻天,任何人都不敢为他们说句公道话,从而落下个阶级不清的罪名!

钢产量的特大“卫星”

1958年11月20日 星期四

昨晚十时左右,正要展铺休息,忽听院里一片锣鼓声和鞭炮声,便赶快跑出门看看又发生了什么稀罕事。这时,只见工业科、办公室等二三十个人,抬着喜报正在向县委领导报喜。原来,昨天全县又放出了日产钢10015吨的特大“卫星”。在场的人听了,都无比兴奋。有的人就情不自禁地带着喊起了“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毛主席万岁!”“卫星万岁!”等口号。

这的确是个大喜讯,因为炼钢不比炼铁,它必须有先进的设备和较高的技术。县里的炼钢炉,目前还全是土炉。荆世德创造的地下简易炼钢炉,仍是刚起步,还没有建造大量的炼钢炉群。因此,半个月前,钢的日产量才只有几百公斤。为这事,县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多次召开诸葛亮会,又是派人去外地学习,又是从外边请进不少技术人员,经过十多天的努力,本月十五日创造了日产钢1500吨的生产记录。已是很了不起的成绩。现在仅隔四天,就一下子创造日产钢万吨的记录,确实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大奇迹。

回到铺上躺下后,低低地又问临铺的刘树恩:“您看,这日产万吨钢是真的么?”停了分把钟,他叹息了一声,更加压低声音说:“啥真的?您没见最近几天,全钢铁工地上到处都写着‘人有多大胆,钢有多高产’、‘人只要想到,卫星就能升高’的口号么?这不是明摆着叫人瞎吹……”

统一建起账簿

1958年11月22日 星期六

从八月中旬,开始大炼钢铁以来,已经三个多月了。钢铁工地的人数,开始几千人,而后上升到几万人,最高时达到八万多人。这么多人集中到太行山麓,大办钢铁和煤炭,粮食、物资、钱财耗费了多少,现在没有个确切数字。炼出的每一吨铁、每一吨钢,挖出的每一吨煤炭,究竟成本有多高,谁都说不清楚。统计了几次,次次有变化,有的厂连个正式账簿都没有,只在笔记本上做些记录,钱财管理也十分混乱。前几天,有一个厂的会计把账单遗失几张,清查现金时碰不上账,急得他哭鼻抹泪,我帮他整理了两天,才算搞清楚。好家伙,他的现金支出单据,哪里存放的都有,抽屉放,笔记本夹,衣服口袋里装,甚至连换下的旧袜里也放着单据。这咋能不乱账呢?总算不错,七找八找,绝大部分单据都找到了,最后碰了现金账,短少了二十多元。我给他讲,少这二十多元,你只好赔偿了,也算拿钱买个小教训!

县指挥部和各公社钢铁厂、煤矿的财务往来,由于设置的财务科目不统一,也带来了诸多不便。为此,科长要求我,尽快把各厂的财务账统一起来,以便下一步进行财务统一核算管理。

接到这个任务后,用了两天的时间,设置了一套简易财会科目和统一报表,又和小周复写了三十余份,计划明天分送给各厂矿会计,然后召开一次会议,进行简短培训,尽快建立统一账簿,

为财务统一核算做好准备。

突然又挨批斗

1958年12月1日 星期一

下午,指挥部各科室的人都纷纷往后院集中,神情异样严肃凝重,似乎是在参加什么重要会议。科长交代留我一个人在科室值班,心里有点莫名其妙且揣测不安。晚餐时,发现一些人瞧我的眼光中有点特别,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有奇有疑,混合多种复杂的感情,在审视我。我顿感到情况有异,恐怕要有一场政治灾难降临到头上,便匆忙扒了几口饭,返回到办公室。

晚七时,忽见指挥部所有机关人员都集聚到供应科,三间不大的房屋,铺上铺下都挤满了人。待人到齐后,会议主持人程三虎站起来宣布开会,他严肃地盯了我一眼,简短地说:“根据县委决定,县钢铁指挥部的反右补课运动今天正式开始!现在让崔杰同志向群众检查交代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严重错误!”

乍然听到点我的名,头脑轰地一下涨得像有巴斗大,几乎要晕倒。但我毕竟经过了整风反右运动,经历过群众的批判场面,心里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但从何处检查,却毫无头绪,于是便从工作上、团结同志上等方面,做了些不痛不痒的检查。所幸,我的检查并没有遭到粗暴打断,大家较平静地听我讲完。好心的崔玉印甚至还为我搬了椅子,我瞄了他一眼,未敢落坐(座),仍站立着听候群众的“审判”。检讨过后,意料之中是大家不会谅解的,便一个个站起来发言,批判我的检查交代态度不诚实,对运动没有摆正态度,警告我不要心存侥幸,企图蒙混过关等等。我清楚这些都是运动中政治套话,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共产党的所有政治运动,被批判者,初上场,必须受到一番痛斥,给您些心理压力,让您端正所谓态度,乖乖地接受批斗老实交代。随后,再真枪实弹的进行较量。果不然,继几个人的一番政治教训后,刘海法开始揭发我阻拦他提取现金购煤炭,是严重破坏钢铁生产的反动行为等。对此,我做了检讨性的解释,但大家根本不予谅解,就连粮食局几个老同志,也急急忙忙站起发言,表示和我划清政治界限,并斥责我不是检讨是狡辩。有的则借此上纲上线大加挞伐,有的更是言辞尖锐刻薄,提高到我这是一种现行“反革命”行为。

第一场批斗,持续到晚上十一时多才结束,最后,主持人责令我继续做深刻检查交代,也就散了会。

时近午夜,我无丝毫睡意,坐到办公桌前,摊开稿纸,写着检查交代。伴着铺上几个同志轻微的打呼声,我的思绪回到了几天前在铁道边和刘树恩的一场谈话,现在确是应验了。其实,半年前我之要求到农村下放劳动锻炼,也主要是回避张宪民对我的报复。岂知,实践证明,在政治上我还是太幼稚了。我应该明白,只要魏民继续在武陟县任县委书记,只要张宪民还在粮食局称王称霸,只要共产党还不断搞政治运动,她都会找种种借口,要把我在政治上置于死地的。这次,对我进行批斗,无疑是这个女人的阴谋!不仅是我,恐怕甘玉贵、王佩等人也不会逃出她的魔掌的。这,也就是政治运动的残酷性和其不真实性。

有鉴于此,我的检查认识再深刻也是过不了关的,只有认定他们给予强加的众多莫须有罪名,才有可能取得所谓谅解。所以,我仍是老主意,批斗会上,大家提什么,我检讨什么,不管多么大的问题,一律检查交代。

第二次检查

1958年12月2日 星期二

今天,我几乎是足不出户,和任何人没讲过一句话。

尽管指挥部的院墙上,贴满了批判我的大字报和漫画,对此却不屑一顾。特别是有几张漫画,把我丑化成毒蛇、老虎等非人图像,我仍是坦然处之。因为我清楚,从“三反”到“整风反右”,一直到今天的“反右补课”等等运动,所有运动对象在被批斗中,都会被丑化为各种异类,都被指斥为“灵魂最丑恶,思想最反动,行为最卑鄙等不齿于人类的十恶不赦的人”。

因钢铁工地仍在紧张的、为继续放各种特大“卫星”做准备,大部分人白天仍照常办公,只在晚上搞运动。今天晚上,是第二次受批判,我到钢铁工地,毕竟只有六十多天,所谓反动罪行,他们也搜集不了许多。所以就把“整风反右”斗争中的旧言论翻了出来,重新上纲上线揭发批判,又把在下放劳动中抵制欺骗上级谎报数字的行为,也上纲到“反对三面红旗”。更为可笑的是,老同学屈世举,竟在会上揭发我1947年在东仲许村上小学时曾欺侮过他,以证明我从小就霸道。这本不是事实,因为当时我只有十三岁,是寄居在姐家求学。况且屈家在该村有不少富户,其子弟在学校很够霸气的,我不仅穷,又是外村人,怎敢欺侮他?俗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也不是什么龙,和屈又不一个班级,怎会有这等“罪恶”?但因为我是挨批斗的,他揭发的纵然是假的仍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一齐喝令我做检查。被迫之下,虽口中承认了“错误”,内心里却实在不齿于屈的为人,他实在是恩将仇报。今年春季下放劳动锻炼时,他和我同编一组,我是组长。因他忍受不了下放劳动的艰苦生活,逃避回家住了二十余天。领导得知后,明确告诉我,如限期不返回下放村,必定除他的名。为了挽救他,我两次上其家门动员说服,他才回到劳动岗位,免除了一场严厉处分。现在,为了立功,竟无中生有的编造幼时儿戏,给我强加罪名,真是无耻小人!

总之,在第二次批斗中,并没有增加多少新的吓人罪名,基本还是过去的旧政治账。思想上就略有了底,心里压力并不十分大。好在,对我的两场批斗,都是口头批判,没有给我施加任何外部压力,例如“架飞机”等,也没有出言不逊。估计,是老朋友崔玉印对我的恩遇。因为,从各种迹象看,他是这次指挥部“反右补课”的主要负责人!

第三次检查

1958年12月3日 星期三

今晚,我是第三次做检查。一天一夜,写了改,改了写,共有二十多页稿纸。不仅把这两天批斗会上大家揭发出的问题全检查了,还又挖了灵魂深处的思想根子,分析了错误的性质、危害和不良后果等,并一再表示决心,永远接受这次运动的教训,坚决改正错误,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干社会主义,做个彻底为共产党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革命者。

我的检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讲过后,一时无人再发言批判。只是有一个姓丁的同志,又提了一条,指责我中秋节前,在工地上卖月饼,是一种破坏党的市场政策行为,应当做深刻检查。我立即表示接受批评。

这个事的起因是,中秋节前,还在程封村下放劳动时,有人提出想到郑州市买点月饼。我考虑了一下,认为县里每人只供应一斤月饼确实少些,大家劳动也够辛苦的,多买几斤月饼送回家,过过中秋节也为不错,便同意了。于是,三十多个人,每人都凑了点钱和粮票,派宋辉到郑州买月饼,哪知,他刚走,县里就通知我首批带了十多个人往钢铁工地。宋买回月饼后,到程封给留下的人分发了,余下的十多个人月饼,便带到钢铁工地。因这些人的工作岗位是七零八散,有的还在太行山里,就把

这些月饼并给了我。无法处理,且工地供应的亦很充分,便在供应科内原价转让给愿购买月饼的同志,让宋辉把钱一一收下,分别退还给了原十来个下放同志。不料,这也成了我的一条“罪状”。

大家见我确实认识了错误,便没有再提其他意见。看来我有可能过“关”。主持人程三虎,最后又总结批判了我的所有错误,责令我继续写出一份系统的深刻的检查交代,便结束了会议。

又算过了“关”

1958年12月4日 星期四

中午,伏在桌上正继续冥思苦想写检查,听到隔壁有人在讲话。仔细听之,原是程三虎在向县委组织部部长董士贵汇报我的检查认错情况。董问:“群众所揭发的问题,都检查认识了没有?态度如何?”程答:“基本都检查认识了,态度也比较诚恳!”董说:“只要大家揭发出的错误都检讨承认了,那还再批判个啥?让他再系统地写个检查交代就算了吧!”

听到董士贵的回答。心里揣的一块石头便骤然落下了,知道今晚上不会再挨批斗了,这次整风“反右补课”运动,又算是过了“关”,精神上的压力,一时减轻了许多。

晚上,运动办通知我继续写检查交代。批斗会场已不在供应科,听喊声,转到前排房的基建科和工业科。但具体对谁批斗,听不清楚,又不敢去偷听,只有待来日,看大字报才能明了。

[资料写作者附言]:1958年的大炼钢铁,是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所谓三面红旗指引下产生的,是大跃进的一个怪胎。它导致了国民经济出现严重危机,全国粮食供应极度紧张,从而酿成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据资料统计,当时全国不到六亿人,直接搞大炼钢铁的劳力,最高时达到九千多万人,经济损失一百多亿元。笔者所在县,全县三十三万人,参加大炼钢铁的劳力,最高潮时近九万人,占全县人口的四分之一还多。如果加上支援大炼钢铁的后勤劳力,总人数超过了十万人。全县经济投入一千多万元,几乎把所有能动的钱都挖了出来,投到了熊熊燃烧的钢铁炼炉中,给本县的经济发展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

笔者从1958年9月25日至次年1月15日,在钢铁工地大炼钢铁113天,亲眼目睹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荒唐运动;听到了许多亘古以来闻所未闻的大话、谎话、假话;看到过用大批促大干、用拔白旗插红旗等阶级斗争手段极为残酷地践踏人性,打击压制大批所谓右倾思想的人,以此调动全民大炼钢铁的“积极性”;也经历了大炼钢铁后期搞的一场极端错误的整风反右补课运动。当其时也,笔者前期跟着狂热,后期有许多不理解,但这些不敢为外人言,只有以日记形式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随时记录下来。时隔四十年,退休余闲,抚卷反思,觉得这段历史,确有许多可借鉴之处。虽然,自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全国已有不少文章总结批判了大炼钢铁运动的得失,但作为最底层的一员直接参与者,还是想把这些日记重新整理出来,告诉后来者,祈希后人从中汲取一点教训。但鉴于笔者认识水平和文化水平之局限,难免有许多不当之处,诚望读者予以谅解!

资料写作者:崔杰,退休人员,现居河南武陟县。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猜你喜欢
工地钢铁卫星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工地上的一对夫妇
miniSAR遥感卫星
波比的小工地
“钢铁侠”
扑面而来的“钢铁鸟”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Puma" suede shoes with a focus on the Product variables
What Would Happen If All Satellites Stopped Working? 假如卫星罢工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