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柯蔚南著 张建军 杜永仁 译
(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70;甘肃省财贸学校教学部,甘肃兰州730000)
关中和河西走廊一带的历史概况及其对语言的影响*
〔美〕柯蔚南著 张建军 杜永仁 译
(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70;甘肃省财贸学校教学部,甘肃兰州730000)
1994年美国《中国语言学报》第7期刊载了爱荷华大学著名汉藏语言学家柯蔚南教授的《西北汉语方音纲要》(《A CopendiumofPhoneticsinNorthwestChinese》)一文。本文选自其中第一部分第一章,文中勾勒了关中和河西走廊地区的历史发展进程,认为西北地区历史已经影响其语言的演变。该文对今天西北汉语方言的纵深研究及构建西北汉语方音史有明显的指导意义和启发作用。
关中;河西走廊;历史概况;语言;影响
曾经可能存在操民族语或方言的集团,它们跟外界被完全孤立起来,因此语言内部的演变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但是很明显,对大多数语言或方言来说,在它们的历史进程中似乎不同程度地受到外部的影响。毫无疑问,早期的西北汉语也是如此。无论怎样我们都认为西北历史形势已经影响其语言的演变,这是非常有价值的。
敦煌和河西走廊直到汉代才属于讲汉语的中原汉政权。另一方面,关中地区很早就成为中原文化一个大中心,周代中期它就是秦国的政权中心。那时这个政权操的方言与《左传》代表的东部方言不同。公元前614年,秦国在黄河西岸国境内部署了军队。一个名叫魏寿余的人冒充秦国使臣,在晋国境内渡过黄河到达魏国。他对秦国国君说:“请东人之能与夫二三有司言者,吾与之先。”现在普遍认为,这个时期在王室和朝廷存在着一个共同的或标准的语言。这种语言的存在暗示一个事实,就是来自不同地区的王公大臣在朝堂上能自由地进行广泛交流,而这一切并不需要翻译。它已经表明《论语》中提到的“雅言”(用一种正确或优美的方式发音)是当时标准语的一种参照。如果情况属实,那么我猜想来自秦国和其他地方的官员在场时,秦国国君和魏寿余会谈时用的就是这个标准语。在这样的背景下,《左传》提到的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人想去魏国,在和当地官员交流时为了便于理解,他肯定会用当地语言跟他们交流。一个秦国人不管是用雅言还是秦国方言都不能直接和他们交流。
秦国统一全国和后来汉朝选择定都关中地区的长安后,秦方言的重要性和影响正在扩大。在扬雄(公元前53年至公元18年)的方言地图中也有这种暗示,秦晋方言被看作关西方言群当中联系最紧密的两个方言。①
然而即将发生的变化出现。公元2世纪著名的人口普查表明,长安地区及渭河流域人口曾经非常稠密。但是在公元140年,人口减少了70%,大约有65万人。②一个原因肯定是东汉建立后迁都洛阳。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来自游牧民族南匈奴和半游牧民族羌的压力。它们不断对渭河河谷侵扰和破坏,导致当地农民大规模南迁。③东汉时期羌族大规模迁移,最后定居在西北边疆和关中境内。公元185年和187年,羌族和叛乱的汉民联合起来,对长安构成了威胁。汉末晋初,羌族的影响仍旧继续,事实表明到4世纪其在关中的人口不少于一半。④也许有人认为这种情况影响到关中地区语言的复杂性。东汉末政坛动乱导致了其他的不稳定因素。例如,周振鹤和游汝杰最近注意到,在东晋首都洛阳被破坏后,大军阀董卓于公元190年从洛阳徙数百万人口到长安。⑤五年后,长安也被放弃了,这些移民四处逃散。以上事件正好影响关中方言的形成。
汉武帝为了断绝匈奴和西北地区及羌族的联系,进一步向河西走廊扩张。⑥公元前111年成立了敦煌郡。保塞安民不仅靠军队,而且更要凭借屯田制度的建立。这些措施的实施需要强迫大量移民进入该地。史料表明,58万人被迫进入敦煌,来自河南、河北、山东的移民分别到甘肃、宁夏和内蒙古。⑦从中亚出土的汉代军队详细活动材料证实了这点。通过调查在敦煌和居延服役的汉代军队士兵的来源地,WolframEberhard发现,除当地应征的军人外(即来自甘肃本地),其余的,56.7%来自河南,24.9%来自河北,6.9%来自山西,6.9%来自陕西,4.7%来自西北其他地方。⑧这表明,渗透到甘肃的早期汉语,或许已经预料,不仅来自关中类型方言的向西延伸,而且也可能是某些方言的混合物已经充当了先锋,中原汉语也许对甘肃方言影响最强烈。
公元2世纪,由于羌族起义和东汉政权坚持在西北扩张政策带来的隐患,公元107~122年当地汉民大幅度向东收缩。⑨后来全面加强对敦煌的控制,例如公元120年在敦煌建立了军事管辖。但是正如以上所述,羌族起义一直持续到这个王朝的灭亡。有趣的是,政权的退出丝毫没有影响到普通中国人放弃西北。相反在东汉时期,凉州的汉族和羌族像邻居一样和睦共处。
凉州的中国移民在一定程度上采取了中亚习俗和物质文化,他们被中央政府和地方官员视为“野蛮”和不可靠(ibid.pp.433-34)。人们可能会感到奇怪,如果在河西走廊这个多元文化的环境没有语言的影响,也许是类似的“藏化”似乎存在于现代西宁方言。
汉末由于连年战争和灾祸,大量民众迁移和死亡,西北的汉族人口大幅度减少(CHC3-1:5)。公元3世纪,长安成为重要的佛教文化中心。⑩时隔150年之后,长安作为前秦和后秦这两个少数民族政权的首都,于350年至417年再次兴起。这一时期关中兴盛的佛教文化向西延伸通过河西走廊进入中亚腹地,同时加强了和南方佛教中心庐山和建康的紧密联系。有趣的是,和佛教和平共处的传统儒家文化研究也在贵族中进行着。⑪在西北大规模翻译佛经的“黄金时代”产生许多对音材料,这些是我们构建古代西北汉语方音的基础。公元417年后秦政权的衰落,关中的佛教团体也解散了。
公元535年,长安接连变成西魏(535~557)和北周(557~581)的首都,覆盖关中和甘肃的西魏文化据说曾经使用过中亚文字(CHC3-1:54)。但是我们应当注意到,刘伶认为这一时期,从今天的河南和湖北有几次大规模的移民来到河西走廊。⑫
公元581年隋朝建立后,放弃长安城,在东南方建立了一个长达几公里的新首都,取名大兴城,583年投入使用。618年,随着唐朝的建立,大兴城再次命名为长安。到609年,关中的人口得到大量增加(Bielenstein 1947:Plate V)。关于这点一部分的原因,我们猜想,581年后有大量的移民进入该地,其中也许有来自中国东部大城市的上层阶级。一些志同道合的学者和陆法言一起讨论决定编写出具有鲜明特点的韵书《切韵》。在早期西北方音音韵材料中,阇那崛多译经和颜师古的反切注音在隋唐之际就出现了,它们是我们构拟隋唐声韵系统的基础。
在公元609~742年间,关中地区遭遇了10%的人口损失,但是随之而来人口增长一直保持停滞状态,直到11世纪(CHC3-1:23)。由于忽视了农田灌溉系统,唐代长安遭遇严重经济困难。在公元9世纪,黄巢起义期间,长安被严重破坏。公元904年唐都长安遭遇了实实在在的破坏,朱温把这个城市夷为平地,同时大量人口被驱逐。⑬
五代宋时期,开封成为首都,长安和西北变成了一潭死水。注明时间为1074年的石碑表明长安的人口达到数万。以此我们和1911年的人口已达10万的西安作一比较(陕西省博物馆,1959:115)。
河西走廊是唐帝国西部辖地最重要的地方。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迫使唐朝撤出西部的守军。在公元756~763年,吐蕃抓住时机,乘机占领了河西走廊。公元851年吐蕃军队被张议潮的归义军赶出了敦煌。在此期间,甘肃的汉族大部分留在原地,并和吐蕃统治者像邻居一样和睦共处。这段时间前后,敦煌出现了大量的藏汉和于阗梵汉对音材料和词汇集。我们关于沙州(或者高田之后的河西)的信息基本上来自这些材料。
唐元时期,河西走廊基本上处于西夏王国的统治,最近我们知道早期西北方音的对音材料就来源于这个时期(龚煌城1981;1989)。⑭之后,河西走廊纳入元帝国的版图。明代1370年后,它处于汉族控制。然而,据《敦煌县志》载,在1520年吐蕃侵入敦煌地区,造成巨大的人口断层(刘伶1988:2)。明代我们注意到,1437年后陕西地区经历了一系列严重的旱灾和饥荒,在17世纪该地又受到骇人听闻的经济和军事状况的困扰。明代早期长安城(现在更名为西安)得到了重建,并在元代或明代,进行了全面的修建。不敢断言,这段时间有大批的回民进入关中地区。
清代的特点是帝国到遥远的西北进行扩张,河西走廊自然是这项活动的通道。公元1723~1727年间,清朝政府在敦煌设立了卫所,同时迁入大批居民,开发敦煌。这些军民有来自河西走廊和其他西北地方,也有来自甘肃东部和关中地区。他们根据来源地住在一起,从而形成敦煌双方言的特点。一个方言叫河西话,由住在党河以西,敦煌城西南居民说的;另一个叫河东话,有城东居民操的,属秦陇方言或陇东关中方言,从而形成了“河西走廊”土语包围的具有“秦陇方言”特色的“东部方言岛”(刘伶1988:2)。
除1646年2万满族军队进入西安外,没有证据表明清代有大规模的移民进入关中。和中亚之间不断的商业贸易往来,以及军队调防西北,都要通过该地。特别是西安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经济贸易中心,通过它山西和陕西商人把各种货物运到兰州(Rozman 1973: 216)。因为清代山西商人的垄断地位在陕北已经建立起来,这和晋语的扩散有紧密联系。⑮这些因素可能导致外来语言特征进入关中地区,进而到河西走廊。
但是从上面概括的材料看出,即使在一个相当有限的地区这种模式可能也是不现实的。河西走廊是一个恰当的例子,相对来说我们一开始针对的就是一个人口相当稀少的地区。局势动荡引起了大量的人口逃离该地区,从而导致人口严重减少。相反,甚至一个有节制的人口涌入可能对该地区语言状况产生重要影响。我们发现,河西走廊被安置了大量来自各地操各种方言的民众,其中中原方言可能很典型。但是不久又迁入了操藏缅语的羌族,数年来当地汉族和羌族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以后,有大量有据可查的人口迁入,对这种迁居我们仍旧不清楚。所有这些情况最终形成沙州时期当地方言的概貌,在藏汉和其他对音材料中有所反映。但是从汉到晚唐,汉族进入该地区的准确过程仍旧不能清晰地考察。我们知道前沙州时期敦煌地区多年处于非汉族控制中。清代有大量新移民进入敦煌地区。正因为此,高田时雄认为,现代敦煌方言不能简单看作是沙州方言的直接传下来的。⑯而且我们应当知道,数世纪来大批的士兵、官员、商人、罪犯等通过河西走廊。所有的活动和语言接触对一个相当小的地方的口语产生可能的影响吗?最后在这方面我们有必要作进一步的思考,在甘肃中古晚期方言和某些晋方言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种情况表明,在甘肃或关中和晋语区曾经有一个语言连续统,后者保留许多古老的语言面貌,而前者由于外部影响语言经历了调整和取代。这个问题超出了当前的研究,或许在未来很重要。
关中地区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况,我们这里还不能轻易回答这些问题。这里曾经是华夏之根,当时人口非常稠密的地区,但是在某一个时期失去它的原住民,或得到许多新的操非汉语的居民。突然有一天数百万人进入长安地区,五年后又突然消失了,这会产生多大影响呢?我们知道战乱年代大量的关中原住民逃离了该地区。但是后来该地区人口又“恢复”了。这些新居民是从哪里来?操的又是哪种方言呢?近年来,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被恰当的解释为所谓官话方言强大同质性。⑰
[注释]
①Serruy,Paul L-M.The Chinese Dialects of Han Time According to FangYen.Berkeley.1959:86-7.
②Bielenstem,Hans.1947.“The Census of China during the Period 2-742A.D.”BMFEA 1947:19.125-163.
③④⑥⑨〔美〕麦克法夸尔、〔美〕费正清主编,俞金戈等译:《剑桥中国史》(TheCambridgeHistory of China),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70页、第426页、第424页、第421页。
⑤⑰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8页、第24页。
⑦Lee,James.“Migration and Expansion in ChineseHistory.”In Human Migration.William H.McNeill and Ruth S.Adams(eds), BloomingtonandLondon.pp.1978:20-47.
⑧Eberhard,Wolfram.SettlementandSocialChangeinAsia.HongKong. 1967:80-83.
⑩⑪1Zurcher,E.The Buddhist Conquest of China.Leiden.1959:65,200~201.
⑫刘伶:《敦煌方言志》,兰州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页。
⑬陕西省博物馆:《西安历史述略》,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15页。
⑭龚煌城:《十二世纪末汉语的西北方音(声母部分)》,《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1981年,第37~38页。《十二世纪末汉语的西北方音(韵母部分)》,《第二届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1989年,第145~190页。
⑮侯精一:《晋语研究》,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亚非语言文化研究所,1989年。
⑯〔日〕高田时雄:《敦煌资料和汉语史的研究》,东京创文社1988: 7-8,186-9。
H172.2
A
1005-3115(2015)24-0054-03
甘肃省高等学校研究生导师科研项目“河州方言与文化民俗研究”(1011B-06)、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多语接触视域下的河州方言语音研究”(12XYY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