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定茂
作者 系第九、十、十一届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首都开发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专职监察员
《韬养斋日记》中确实证实徐艺郛到了小站,而且受到了比较好的接待,但由于日记的字里行间没有标注标点,仍然是无法证明徐艺郛是否真正见到了袁世凯。留下的,还是悬疑。
一百多年前发生的“戊戌政变”是一场突发事件。作为突发事件,事后是很难讲清这一系列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因为事情的发生不是严格按照事先预定的计划来执行,所以不可能存有系统的档案资料。由此近一百二十年里,前后有着各种见仁见智的说法一一提了出来,可以说凡是人们能想到的可能性几乎全想到了,只不过无法证其存在的真实性罢了。
然而,所有的猜想均离不开袁世凯。这是因为康有为与梁启超制定出兵包围颐和园、谋杀荣禄、劫持太后的计划,除去后来被诛的戊戌六君子外,知情的只有袁世凯。袁知晓是谭嗣同只身夜访法华寺时透露出来的,清廷如果知道了这个计划,唯一的可能就是袁“出卖”的结果。这个由推理而得出来的结论虽无法证其“实”,却也无法辨其“伪”。
光绪与康有为、梁启超合影。这张照片是康有为利用相片合成技术伪造的,梁启超终生未曾与光绪谋面
当时维新派一心想要拉住袁世凯的目的是希望袁同样在关键时刻能够“拉兄弟一把”。胡绳先生在《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里分析,“康有为知道维新运动没有武装力量支持是不行的,并且看出京畿的兵力都在慈禧太后的亲信荣禄控制下是很危险的。他设想的办法就是把荣禄部下的北洋军队分化出一部分来。在他看来,北洋三军中的袁世凯与聂士成、董福祥不同,是个通洋务、讲变法的军人……认为是可以拉到维新运动方面来的”。就此,康有为专门特派亲信弟子徐艺郛(仁禄)前去游说。关于徐艺郛小站之行的过程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民国历届总统》(团结出版社,1989年版)里记述的徐艺郛不仅在小站见到了袁,而且商谈甚欢:“袁世凯刻意对徐仁禄大加称赞康有为,称康有‘悲天悯人之心,经天纬地之才’;徐仁禄则故意挑拨袁与荣禄的关系,说康、梁屡次推荐他(袁),荣禄即从中作梗,并问袁怎么与荣禄的关系这样不融洽。袁世凯回答,以前翁同 主张给他增兵,荣禄说汉人不能握大兵权。按翁说法,曾国藩、左宗棠也都是汉人,何尝不能握大兵权;但荣禄不同意。这体现了荣禄对他的不信任,可见袁非嫡系。徐仁禄将袁的这番表白向康有为进行了汇报,康终于对袁放了心。”这种说法的主要依据是《康南海自编年谱》。
另一种说法可见郭剑林、郭晖先生的《翰林总统徐世昌》(团结出版社,2010年版):“康有为于6月间首先派徐仁禄到天津小站去探袁世凯的虚实。徐仁禄到天津由徐世昌出面接待。王照在《方家园杂咏二十首并纪事》中写到:往小站征袁同意者,为子静(徐致靖,字子静)之侄义甫(艺郛),到小站未得见袁之面,仅由其营务处某太史(指徐世昌)传话,所征得者,模棱语耳。夫以生死成败关头,而散应以模凌语,是操纵之求,已蓄于心矣。”这种意见是说徐艺郛在小站并没有见到袁世凯,整个过程中只是由徐世昌一人接待,后者始终以模凌两可的话语来应付。徐艺郛涉世不深,仅凭肤浅、简单的对话即认为大功告成,匆匆回京报告康有为他挑拨袁世凯与荣禄关系有成,遂使维新派倚北洋军为护军,导致决策失败。
第一种说法出自康有为,但康不是当事人,此说只能出于他对徐艺郛汇报工作的理解,真实性不免需要打些折扣。
在《方家园杂咏二十首并纪事》里提出徐艺郛并没有见到袁世凯的王照是光绪年间进士,变法时为礼部主事,正六品。就是这个王照上书的三条意见遭到礼部怀塔布和许应 的一致拒绝不予转呈才于后遭来皇帝批示,将怀塔布等礼部六堂官即行革职,而对王照不畏强御的行为给予表彰,赏三品顶戴。
当时王照与康有为等人比较接近,但王照始终不赞成康有为扩大打击面的做法,也不支持皇帝与太后两宫冲突的拟断。同时王照也曾拒绝了康有为、徐致靖让其游说聂士成等军方首领的安排。他认为当时即使联系同在京津一带驻军的聂士成、董福祥同样不会成功,甚至消息可能走漏得更快。这是因为聂等不过一介武夫,没有什么政治观点,只能鲁莽行事,而且聂也不会听从几个书生的摆布。
戊戌政变时的袁世凯
王照提出了“徐艺郛到小站未得见袁之面”的意见。但王照同样不是当事人,所以此提法的真实性亦需打一定的折扣。
至今,又有马勇先生在《戊戌政变的台前幕后》(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里讲,徐艺郛来到小站后,袁世凯对其只是礼貌寒暄,没有当面深谈便交给营务处的徐世昌及阮忠枢、言敦源等全程陪同,好吃好喝,徐世昌还请徐艺郛检阅新军等。所以在袁世凯的盛情款待和徐世昌的热情陪同下,徐艺郛被弄得迷迷糊糊,在他回京向康有为的禀报里,显然也有误导之嫌。只是康有为此时在感情上需要这种误导而已。康有为在后来的政治谋划中执意要找袁世凯帮助,大约都与徐艺郛天津之行有关。
马勇先生的研究综合了上述两种不同的意见。文章首先支持康有为的说法,认为徐艺郛见到了袁世凯。而后又同意王照“所征得者,模棱语耳”的说法,认为徐艺郛充其量不过是享受了个免费的“小站一日游”,吃喝玩的背后等于什么也没说成,便兴冲冲地回京交差了。
先祖徐世昌的《韬养斋日记》,无疑是能够证明若干历史事件的第一手材料。
日记中对徐艺郛小站之行的记述如下:
戊戌 六月 十二日 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
十三日 晨起合大操归与慰廷谈午后沐浴与艺郛到文案处
十四日 阴雨与艺郛仲远畅一日云台来
十五日 晨起艺郛冒雨行到慰廷家久谈商办公事留晚饭日夕归
日记中确实证实徐艺郛到了小站,而且受到了比较好的接待,不仅正赶上新军“合大操”,甚至还洗了个热水澡(“午后沐浴”)。但由于日记的字里行间没有标注标点,仍然是无法证明徐艺郛是否真正见到了袁世凯。留下的,还是悬疑。
日记记述的是“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加上标点,如果是逗号,则:“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证明徐艺郛不仅见到袁世凯,而且进行了意见交流;但如果是句号:“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即表明日记记述了两件事:一是徐世昌回到小站后曾与袁世凯“久谈”,二是提到徐艺郛跟着来到了小站,谈话时并不在场。
然而甭管徐艺郛是否见到袁世凯,他自己肯定是觉得大功告成了。也可能自己感觉从袁克定(云台)那里获得了某种承诺,于是便在“云台来”后的第二天一早“冒雨行”。
从小站到天津尽管只有六十里地,但在当时路况条件下,雨间行路是很艰难的。请看先祖日记:
七月 廿七日 慰廷约赴津,黎明冒雨行,道路泥泞。乘车三十余里,骑马三十余里,日西到。
六十里,因“道路泥泞”居然整整走了一天。但徐艺郛仍然选择了“冒雨行”,不愿为雨情而再等上一半天,估计存有游说已成的心态,巴望及早回京向康有为汇报喜讯。
相反,袁世凯却从徐艺郛的突然来访中查觉出危险即将到来的信号。见日记:
六月 十九日 晨起,办公。慰廷来,久谈。会客。校书。午后又校书。写信。由邮政局发一书,上孝达尚书。夜出查各营,操演防守,调其备战队皆应甚速且寂静。
先祖在小站期间的日记里,记述进行夜间训练而且是“操演防守”的训练,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袁世凯首先要做到的是自我保护。
徐艺郛是否见到了袁世凯已然不重要了,王照提出,“是操纵之求,已蓄于心矣”。用马勇先生的话来讲:“袁世凯毕竟是一个多疑和有心思的政客,他的耳目遍布京城。他当然知道如日中天的南海康先生只是获得皇上一人的恩宠,而朝中一班大臣对康有为似乎并不友好,这就不能不使他对康有为派员与其联络保持某种必要的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