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箫,现为八孔,与笛同源,同属于材质以竹制为主的、不加簧片的单管类吹奏乐器,鼻祖都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骨笛。因此,很多人感觉笛与箫较难分辨。
事实上,箫古称“篴”,发音为“笛”,笛箫确实容易混淆。直到唐宋以来,才明确称呼竖吹而无膜的为箫或洞箫,横吹而有膜的为笛。因此,一横一竖、有膜无膜,便彻底区分开了笛与箫。
这区别,便形成了箫不同于笛的特色。笛膜震动形成了竹笛清脆明亮的声音,而由于无膜,箫的声音在竹管里荡漾而出时,音色就偏于悠远、深邃、柔美、沉郁,就像苏轼《赤壁赋》里所说:
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赤壁之下、江水之上,当箫声起奏,缥缈如天外仙音,不绝回响于天地间,哀婉泣诉,引逗蛟龙的起舞、触动嫠妇的哀思。
箫就是这样深邃,虽音量不大却影响力强劲。这种幽幽沉沉、缠缠绵绵、飘飘荡荡的气韵,正是独属于箫的气质。它的引导能使人沉浸在深层体味中,开启人的心扉,触动人的灵魂,是一种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深沉力量。
所以洞箫与竹笛就形成了一阴一阳的区别:
笛像是属阳的乐器,脆生生激越于阳光下;
箫像是属阴的乐器,意绵绵悠扬于月光下。
事实上,听箫,正是在月下才最有意境。比如清代黄景仁的《绮怀》所写: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独立风露夜,唯凭箫声幽咽为此生永隔的相思递诉;
十五月圆夜,唯有箫声入酒抚慰披星伴月的断肠人。
箫的阴性特征,使它的音乐大多都不是攻击性的、直来直去的表达,而像是婉转低回的、悠远轻柔的诉说。洞箫声转,如在耳边幽幽长叹,如是清风徐徐拂过,而轻轻带走了人的心。
所以箫声也最合忧伤的情绪,箫管里释放出淡淡的愁绪、绽放出幽然生香的夜之花。伴随着箫的心绪,是伤亦是美。
箫声正如人声,动情于中,深情于外,似乎这样的音乐不是演绎出来的,而是诉说出来的、叹息出来的,甚至,是哽咽出来的。比如苏轼就形容箫是“如泣如诉”,箫声如呜咽,送别伤逝,追远怀古,哀远道尘烟,思别离情苦。说“箫声如咽”,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形容。
箫的时候,亦是体内气韵贯通、气息倾吐的时刻,吹箫人会感觉到胸中所有的郁气、沉思、深情等等萦怀难抒的情绪随声线输出体外。奏箫,是气息吐纳、换骨轻身的过程。所以深深的愁绪倾吐而出后,箫声呜咽如泣,而演奏者本人反倒轻松畅快了不少。
箫虽是吹管乐器,但是在演奏时并不需要太大的肺活量,与吹奏时更为“费气”的笛子、唢呐等乐器相比,箫是一种“养气”的乐器。箫声起落,是在和情养性,是在调理气息。所以吹箫也被优雅地称作是“吟箫”。
吹奏乐是一种线性的音乐表达,因而才会有“丝不如竹”的说法——以丝弦构造的弹拨乐是颗粒状的音乐表达,它在感染力上逊色于线性乐器那绵延起伏、萦绕飘荡的声音。
不吵不闹、沉静幽深的洞箫声,如一束澄澈的白月光,如一双女性的温柔手,如一道静夜的花间风,它奏响的不是耳畔的热闹,它是在与人的内心深处对话,牵起人心中角落里的柔情。
所以箫的阴柔化,也符合女性化的特征。
在诗词中也常见女子与箫为伴,最著名的要论唐代杜牧的一首《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晚秋,明月桥头,玉人吟箫,山水清秋,多么典型的一幅江南诗情画卷!比秋景更美的是山水、比山水更美的是月色、比月色更美的是佳人、比佳人更美的是洞箫。这箫声从唐代一直吹奏到今朝,每当人们提起扬州,就会想起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玉人清箫夜。
与箫最相合的乐器是古琴。琴箫合奏时:
琴声清丽,箫声悠扬;琴声如珠玉,箫声如引线;琴如阳刚之男儿,箫如婉转之女子。琴箫和鸣,天衣无缝。金庸著名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就以大篇幅笔墨描写了知己之间、情侣之间琴箫合奏、天地作合的逍遥场景。
古琴是一件格调高古的乐器,意境深远,也正如箫,追求的不是花哨的技巧而是广阔的意境。而且,琴,居于文人四艺“琴棋书画”的首位,是君子必修的功课,它是乐教的工具、是君子的象征。所以箫与琴和谐,正说明箫也具有君子的格调,是品位不俗的乐器。
格调高远,因此箫声有时候像是起自半空、犹如天外来音,不染尘俗,空灵旷古。这也跟箫的形制有关。——竹箫竖吹,音韵随竹管节节高升,箫声因而显得飘逸、出尘、高妙、灵动。这样的乐声,正适合禅修、适合清心、适合澄澈自身。
所以概括起来,箫是一件非常典雅的乐器,很难把它与喧闹、俗气联系在一起,它的音色柔和,气韵悠扬,格调高远,感情深沉,它能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让枯寂的夜柔美起来。箫的阴柔化特征,使它与笛、琴协奏时都能形成阴阳相谐、衬托互补的和鸣。
总体来说,箫声入耳,音量不大、音色不吵人,它能越过耳目等表层感官,对人心进行一种深层次的浸润。
箫声旷古,遗世独立,风姿洒然,静夜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