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聆森
雪峰折梅记
■顾聆森
周雪峰在苏州艺校学戏时,我曾担任了几个学期的昆曲戏文、声韵课,有机会观摩学生的排练和演出。老实说,我并不看好周雪峰,无论嗓音条件,还是基功底子,乃至对折子戏中人物的性格悟性,充其量居于中下游而已。但他学习戏文声韵却特认真,我和他便有了比其他学员深得多的师生感情,正是出于这一点,我一度动了心念,想奉劝他,毕业后与其到剧团去跑龙套,还不如及早跳槽另谋出路。
1998年,周雪峰毕业,随后进了苏昆剧团(现为苏州昆剧院)。三年以后,苏州戏曲会演,雪峰一出《雷峰塔·断桥》竟获了金奖。2007年,他又以《长生殿·哭像》参加了在杭州举行的全国中青年昆剧折子戏展演,出于关心与好奇,我曾追踪到杭,台上的雪峰直让人刮目相看,这次展演,他获得了“全国十佳演员”的殊荣。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多次在省、市乃至全国大赛中获奖。2011年,一年两次斩获江苏省“红梅杯”比赛和全国“红梅杯”比赛金奖。今年又一举折梅,成了第27届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得主。
我曾在苏州艺校、江苏省戏剧学校昆剧科执教,我眼中的“好学生”几乎无不成名,唯周雪峰在我心中不过二、三流的学员,居然也成气候。是我看走了眼了?为此他在获“全国十佳演员”大奖后,我便请他来家喝茶,有心窥探他的成功奥秘。
事非偶然,这里有着一段传奇般的故事。
2000年,首届中国昆剧节在苏州举办。苏州昆剧院推出了由青年演员担纲的全本《长生殿》,好几个生、旦,轮流演唐明皇与杨贵妃。演后,上海昆剧团团长、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蔡正仁先生应邀到苏昆院点评。蔡团并不满意《长生殿》的演出效果,他一一作了评论,但他最后说,如果谁愿意学,他一定毫不保留的教。这不过是一句惯常的客气话,雪峰却在节后的第一个双休日就奔赴上海找到蔡正仁,说要拜他为师,学戏。蔡正仁并没有嫌他天赋条件,欣然接收了这个学生。自此,蔡正仁放弃了每周仅有的二天休息,在上昆团部办公室给周雪峰上课,从拍唱开始,启蒙戏即是《雷峰塔·断桥》。鉴于雪峰的嗓音条件,蔡老师为他规定了一个硬性作业,就是每天早晨和黄昏必须按发声要领吊两次嗓,每次不少于一小时。是否练足,“回课”时一听便知,雪峰哪敢怠慢?他说,“喊嗓”是很痛苦的,严格按照要领,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喊出的只是一片怪声,同伴们都觉得很好笑,戏
称他是“疯子”。有时喊到脑缺氧,头发胀,他也绝不泄气,他坚信蔡老师的话,蔡老师的金嗓子也硬是这样“喊”出来的。
一年五十二个周末和五十二个周日,风雨无阻地来回于苏沪之间。其时雪峰工资还不足400元,住不起旅馆,每天早出晚归,好得上海离苏州不远,乘的是绿皮硬座,加上地铁、公交,虽说不很贵,一个来回不过二三十元,但每月8个来回,开销就占了工资的一半还多。也许正因为是自费,雪峰学戏的每一分钟就格外投入,每天必做的唱、念、做等作业就格外认真不苟。
2003年,苏州昆剧院青春版《牡丹亭》问世,托白先勇福,《白牡丹》誉满全球。周雪峰的同学俞玖琳、沈丰英因饰演男女主角而一举成名。在“白牡丹”中,周雪峰是个跑龙套角色,这个龙套一跑就是十年,十年中昆院的《牡丹亭》演出任务很重,几乎没有机会上新戏,雪峰以及条件原比他好的同学们也就一起寂寞了十年,直到有新戏上演时,他们都已年近不惑,不再“青春”了。
然而,与众不同的是,雪峰并不以跑龙套为寂寞。就在青春版《牡丹亭》开排与演出期间,他除了一有空就奔上海不间断地向蔡正仁学戏外,有时还向上昆岳美缇以及向应聘来苏担任“白牡丹”指导老师的汪世瑜先生学了不少巾生戏。十年之中,不仅学会了《长生殿》中所有的传统折子戏,还扎扎实实地学会了将近60出经典折子戏。
不仅演戏,他还孜孜不倦地传戏,他的母校昆山淀山湖小学昆曲班就因他的辅导教学,十年中培养了10位戏曲“小梅花”金奖得主;还为昆山第一中心小学、千灯小学培养了30位“小梅花”。
雪峰终于成功“折梅”,其实毫不奇怪。我承认,对小周一开始的评估,过于偏执于先天,而后天的努力,尤其那种高度敬业、爱业的精神,对于事业的成功同样也有着必然的和决定性的联系。
2014年,苏州昆剧院决定推出周雪峰参赛第27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经反复酝酿,雪峰决定以一台传统折子戏参赛。有人告诫雪峰,不如排一台大戏应赛,折子戏观众比较眼熟,且名家辈出,不易出彩,但雪峰却另有见地。他认为十多年来,他的主要精力和功夫都化在了折子戏的传承上了,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强项。于是他坚持选择了一台人们熟而又熟的折子戏,即《长生殿·哭像》《荆钗记·见娘》《狮吼记·跪池》参赛。
《哭像》是一出唱功戏,更是一出情感戏。一般唱C调,甚至也有唱降B调的,但雪峰定在D调(小工调)。也有人担心,此剧的最高音在剧尾,倘高调上台,唱到最后可能会力不从心,何况另外两出戏的唱念也很繁重。但雪峰坚持D调,他认为只有D调的音高,才能真正匹配《哭像》中唐明皇的痛苦与苍凉。为了表演唐明皇,塑造唐明皇,雪峰对人物的情感表现进行了精心的布局,他以曲牌为节点,有层次地进行情感线的推进,如首牌【端正好】、次牌【滚绣球】赋予的是唐明皇在见到杨贵妃的塑像后引起的一般性的回忆与自责;【叨叨令】以下因深层的思念而加深了悲哀与惨痛。【脱布衫】【上小楼】等曲牌则糅入了深切的悔恨,【朝天子】【四边静】则形成了不可抑止的情感的迸发。曲牌作为情感节点,为情感线的行进与展开,提出了把握的准度和精度,考验着演唱功力。点是重点,线是主线,层层递进而直达高潮,雪峰借此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痛苦、悲伤、悔恨而凄苍
的唐明皇,唱的高潮也是情感的高潮,直让人觉得这一出唱工繁重的折子戏,非D调就不足以塑造舞台形象,从而闪烁出人物应有的深度与亮度。
《见娘》是一出唱、做并重的戏。主人公王十朋是新科状元,且有官职,动作要赋予某种“官架子”,雪峰饰王十朋虽以“小官生”应工,也糅之以“巾生”行当的表演,同时发挥了他后天“喊嗓”磨炼取得的优势,以真嗓为主,假嗓辅之,真嗓发声宽且厚,假嗓音色润且亮。《见娘》曲牌取南吕宫【刮鼓令】、仙吕入双调【江儿水】等组成套数。传统定调于“小工调”,但雪峰把始曲【引子】改升为“凡字调”。首句“一幅鸾笺飞报喜”和续句“渐过期人何不至?”其中关键词“报喜”、“渐过期”正处在高音上,改调后虽然提升了演唱难度,但声情处理却更具内涵,把王十朋一则喜,一则忧的心境衬托得淋漓尽致,也更耐听,果真“不同凡响”!唱到“幸喜得今朝重会”时,他用一个小踮步,走到母亲前,双手搭其肩上,轻轻的摇着她,流露了些许娇气、孩子气。当仆人李成跪叩他说:“老奴李成叩头”时,王十朋箭步冲过去扶他:“李舅快快请起!”用的都是家常动作,绝非“小官生”做派,也非“巾生”程式,而是由心理体验带出的某种创造性做工,可让人体味到人物的真实内心,像《见娘》这样唱、做并重的戏,雪峰把它推到了一个新的表演高度。
《跪池》以做功见长,主人公陈季常是让观众所喜闻乐见的人物,称得上是一个喜剧人物,但他的喜剧性格是靠演员“做”出来的。前人演陈季常,着力点多在于夸张他的“惧内”性格,但雪峰在分析人物时,有他独到的见解。陈季常是一个风流才子,他果然非常迁就自己的夫人柳氏,但他以为仅把陈季常演成一个“怕老婆”的滑稽脚色,便是一种失败。陈季常爱他的夫人,不仅因为她美丽,而且他坚信她也深爱他。他非常明白自己身上有许多改不了的缺点,如爱狎妓,风流成性,生活不够检点等,柳氏对他管束很严,但不是“悍妇”一类人物,而完全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爱。其实他也恨自己屡犯陋习、忒不检点。因而陈季常对柳氏的迁就出于他对于自己和对于夫人的人格认识。
雪峰把人物的性格剖析从三个层面予以表现,一是与柳氏同台时,他百般迁就、逆来顺受;二是独处时(比如园中罚跪后他竟与青蛙对话),用力刻画他那种“书呆子”式的可爱的幽默;三是与柳氏、苏东坡三人同场时,陈季常既要屈从于妻子,又要在朋友面前显示自己一家之主的尊严,于是引出了高度的幽默。由于雪峰能处处赋予人物的性格内容,便创造了一种轻喜剧式的幽默,而规避了滑稽的沦落。从而演来分寸有度、放松自如,占据了“做工”的制高位置。而雪峰那种对戏剧人物的敏感与悟性也是我十年之前所难以逆料的。
蔡正仁大师给周雪峰说戏
雪峰以一台昆剧传统折子戏参赛,像是“险着”,但正是在这“险”中,雪峰恰恰把自己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执着、坚毅与不苟的精神,以及把他表演的厚实的艺术含金量展示于世。在我得知雪峰去广州领“梅花奖”时,我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向他祝贺,当时他正在高铁上,他激动地说,有许多话要对我讲。然而当我们见面时,他反而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我凝视着他,好久,见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静静地挂将下来,除了欢乐与激动,我知道,其中还包装着他十年磨一剑的巨大付出,包括他所经受过的种种艰难、艰苦、艰辛和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