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语文老师们谈谈我的写作

2015-12-09 21:44晓苏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5年12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写作者立场

编完这期刊物,我就要离开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社了。去年冬天,武汉最寒冷的时候,我郑重地向本刊上级主管部门递交了辞职报告,要求辞去《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主编,希望到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民间文学教研室去专心教书。当时,领导考虑到我的心情和杂志的情况,一方面同意我辞职,一方面要求我留在杂志社再任一年主编。转眼一年过去了,从2016年元旦开始,我就要彻底离开杂志社,正式去教研室当一名专职教师了。虽然是我主动要求离开杂志社的,但在这离别之际,我还是感到依依不舍。我从1986年起到杂志社工作,至今整整三十年,与《语文教学与研究》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突然要离开这份倾注了我大量心血的杂志,老实说,我的确感到有些难舍难分。更重要的是,我不忍心与那么多长期认可我、关心我、支持我的读者和作者朋友们说再见。一想到从今往后,我可能再没有机会通过杂志这个平台与朋友们进行交流和对话,怎么说呢?我的整个心都是酸的。

本刊的主要读者是全国的语文老师,他们也是刊物的主要作者。三十年来,我通过这份杂志结识的语文老师可以说数以万计,能称之为朋友的少说也有上千人。许多朋友都知道,我的身份比较复杂:一个身份是编辑,每月都要主编三本刊物;一个身份是教师,每学期至少要讲一到两门课;一个身份是写作者,业余喜欢写点小说。因为写作属于我的业余爱好,所以在与朋友们的工作交往中,我一般都很少涉及这个话题。其实,语文老师中有很多朋友都是很关注我的写作的,其中有不少人还发自肺腑地喜欢我的小说。他们不仅认真地读我的作品,而且还在百忙之中为我的作品写评论。这让我十分感动,也让我对他们充满感激。还有许多老师,曾经通过书信、邮件或电话,针对我的某些小说提出了一些具体问题,想听听我的想法,希望跟我展开比较深入的讨论。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我没能及时地回复,没能耐心地解答,没能细致地阐释。为此,我一直觉得对不住这些热心的老师,对他们心怀愧疚。今天,在我即将离开杂志社的时候,我想在我主编的最后一期刊物上,和长期以来对我的小说给予关注的语文老师们谈谈我的写作,也算是集中还一次债吧。

我之所以决定占用本刊的宝贵版面来谈论自己的小说,是因为我觉得我要谈到的问题,并不只是关于我自己,也不只是关于小说,它实际上涉及到了有关语文教学的许多方面,包括语言学习、课文讲读和作文训练。

1.写有意思的小说

我这里所说的有意思的小说,是相对有意义的小说而言的。有意义指的是有思想性,有教育性,有指导性;有意思指的是有情调,有趣味,有美感。最好的小说,无疑是既有意义又有意思的那种。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完美的小说。在这种小说中,意义和意思这两个元素不仅都有,而且两者是水乳交融的,是严丝合缝的,是浑然一体的。这种完美的小说,虽然古今中外都有,但老实说并不多。许多貌似完美的小说,粗看上去似乎意义和意思都有,但不能细看,一细看就会发现,其中的意义和意思并没有达到完美的融合。它们经常是两张皮,要么牵强附会,要么生拉硬扯,要么风马牛不相及。我不喜欢这种小说。它们很像蹩脚的裁缝师傅缝制的衣服,虽然两块布连在了一起,但针脚线头都能看出来,让人觉得刺眼。这种小说很不自然,读起来别扭,难受,有时候还感到肉麻,甚至起鸡皮疙瘩。

我们经常读到这样几种小说,一种是有意义没意思的,一种是有意思没意义的,还有一种是既没意义也没意思的。既没意义也没意思的,显然是最差的小说了。如果我们还把它称为小说的话,这种小说不写也罢,也不值一读。

至于另外两种小说,我们见到最多的是有意义没意思的这种。毫不夸张地说,这种小说差不多占据了小说的大半个世界。但是,就我的审美趣味而言,我也很不喜欢这种小说。原因是,这种小说过于追求所谓的意义,有的故作高深,总是削尖脑袋往哲学的象牙塔里钻;有的则假装激进,笔锋一转就溜上了政治的跑马场。说实话,这种小说没什么读头。如果仅仅为了获取某种思想,我们还不如直接去读那些哲学原著和政治文件。

相对来说,我比较喜欢那种有意思的小说。有意思的小说是从情调和趣味出发的,它不求宏大,也不求深刻,或者说,它不怎么重视意义的建构,只求渲染一种情调,传达一种趣味。这种小说不端架子,不板面孔,也不怎么作秀,更不装神弄鬼,往往显得很低调,很平实,有时候还有点世俗,因此让读者感到亲切,轻松,好玩,换句话说就是有意思!

从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上来看,我认为有意思的小说比有意义的小说更接近文学的本质。有意义的小说虽然也写生活,但它往往只把生活当作材料,目的在于从生活中提取意义,这有点像那些磨豆腐的人,他们并不看重黄豆,眼睛只盯着豆腐,一旦豆腐磨出来,那黄豆就没用了,成了一包不值钱的豆渣。而有意思的小说则不同,它更看重生活本身,至于能不能从中发现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这生活本身显出情调和趣味来,这又好比那些热爱黄豆的人,他们虽然没把握从黄豆中磨出豆腐,却能够把黄豆处理好,或者炒,或者煮,或者泡,将它变得光彩夺目,有滋有味,香气扑鼻。文学说到底还是为生活服务的,它有责任让生活变得更有意思。所以我说,有意思的小说离文学的本质更近。

再从美学上来讲,我觉得有意思的小说代表了一种独特的美学追求。如果说有意义的小说属于理性审美主义范畴的话,那么,有意思的小说就应该归为感性审美主义了。与传统的理性美学相比,当下流行的感性美学更加关注人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体验。出于对感性美学的崇尚,有意思的小说开始重新梳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特别看重生活本身的审美价值,从而将文学的兴奋点和着力点转移到了日常生活的感性层面上,尽力去发现、捕捉和传达潜藏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微妙情调和独特趣味,进而彰显出感性生命的无限丰富性与多种可能性。

2.《酒疯子》与方言运用

《酒疯子》是我自己十分看重的一篇小说,发表在我国最好的文学刊物《收获》2013年第2期上,同年进入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还被五种小说年度选本收入。《酒疯子》是我的第一篇用家乡方言写成的小说。它是我的一次探索,或者说一次冒险。

我的家乡是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那里的方言土得掉渣。土还不要紧,更要命的是俗,通俗,粗俗,甚至庸俗。当然,在离开老家之前,我也没觉得它有什么不好,因为我就是听着它说着它长大的。十七岁那年,我到武汉上大学,突然遇上了普通话。从这时候起,我开始嫌弃家乡方言了。与普通话相比,它实在是太土太俗了。我曾经还为自己生长于那样一个方言区而感到脸红和自卑过。在城市里,我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并及时将它用到了学习和生活中。从此,家乡方言被我紧紧地关进了喉咙深处。

后来我学着写小说,自然用的都是普通话。即使写我家乡的农村生活,我也不用家乡方言。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一是我阅读的作品几乎都是用普通话写成的,它们是我写作伊始不可避免的参考与借鉴;二是我没有读到过一篇用我家乡方言写成的作品,因此我无法从中找到现成的经验;三是我一直看不起家乡方言,所以不好意思用它写作,好像城里人娶了一个丑陋的村姑,不愿意把她带出来丢人现眼。

大约是在城市里生活得太久了,或者是自己的年纪有点大了,我这两年的心境发生了巨变。其中变化最大的,是我对城市产生了厌倦,突然对家乡充满了好感。我一有空闲就往老家跑,一回去就不想再到城市来。与此同时,我对普通话也开始厌倦了,觉得它听起来那么华丽,那么空洞,那么虚假,让人心烦,让人肉麻,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忽然发现,家乡的方言原来是那样朴素,那样实在,那样真诚,给人一种一言难尽的亲切感。我甚至开始在城市里用方言说话了。我把妻子喊成了媳妇娃子。百无聊赖时,我就说无球聊儿。要是碰到一个荒唐的人或一件荒唐的事,我会忿忿地说,扯卵蛋!说着说着,我还发现我的家乡方言非常有意思。它虽然土,虽然俗,但说起来带劲,有味,过瘾。

正是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心境中,我开始了《酒疯子》的写作。我决定抛弃普通话,完全用我的家乡方言来进行叙事。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叙事语言的转换给我这篇小说带来了一系列的转换。动笔之前,我的构思已基本定型。因为叙事语言由普通话转换成了方言,所以原来建立在普通话之上的构思不得不推倒重来,否则就会与叙事语言不搭调,甚至格格不入。随之而转换的是叙事角度,我把原定的第三人称改成了第一人称。叙事角度转换本身并不是特别重要,在此之前我也多次尝试过第一人称叙事。重要的是,这回的第一人称叙事凭借的是方言,因此叙事立场也必须发生改变。以前,我虽然经常从第一人称的角度,并尽量用农民的口吻来展开乡村叙事,但叙事立场总也摆脱不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定位,说到底还是一种精英立场,致使小说在叙事中出现许多裂缝和破绽,导致叙事无法进入到生活的深处。这一次,由于方言的介入,小说的叙事立场实现了根本性的转换,即从精英立场转到了民间立场。这个转换的意义太大了。

在我看来,精英立场和民间立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立场。从精英立场出发的叙事,突出的是精英意识;从民间立场出发的叙事,彰显的则是民间意趣。它们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叙事美学与叙事策略。简单地说,精英叙事强调的是有意义,而民间叙事追求的是有意思。有意义指的是有思想价值,有意思指的是有情调,有趣味,有美感。在《酒疯子》的原初构思中,我本想正面描述村长黄仁是怎样贪财和劫色的。到了动笔的时候,因为叙事立场的转换,我便突发奇想设计了一个酒疯子,让他借酒装疯,以毒攻毒,巧妙地把村长黄仁的鬼把戏重演一遍。这样一来,这篇小说就避免了直白,避免了沉闷,避免了一目了然,或者说有了悬念,有了幽默,有了曲里拐弯,换一句话说,就是有意思了。

3.《姑嫂树》的来历

我的小说差不多都是有生活原型的,纯粹的想象与虚构几乎没有。这篇《姑嫂树》也不例外,它是我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演绎而成的。故事的提供者是我的老师王先霈教授,他是著名文艺理论家,曾经担任过湖北省作家协会的主席。王老师是我的恩师,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关心着我的创作,不仅在思想和艺术上给了我许多有效的启迪与指导,而且还经常为我提供写作素材。

有一天,我打电话找王老师说点事。事说完,我正准备挂电话,王老师说,我给你讲两个故事,你可以写成小说。他先讲了一个外国的,说一个单身男子临死前特别想行一回房事,家人就找来了一个妓女,满足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然后这个男子就安然地走了。接下来,王老师又讲了一个国内的,讲一个已婚女人和一个未婚女子被两个流氓劫持到一个公园里,两个流氓要分别对她们进行强暴,当时是夜晚,又地处偏远,在反抗无效和求助无门的情况下,已婚女人对那个正要对未婚女子下手的流氓说,你放过她吧,要睡也来睡我,她一个黄花姑娘,你把她遭踏了,她今后怎么嫁人?那个流氓还没丧尽天良,听了已婚女人的央求居然起了恻隐之心,真的放过了未婚女子!这两个故事,我听了都很有感觉,当即对王老师表示了谢意。

后来,我先根据王老师提供的第一个故事写成了《送一个光棍上天堂》,并很快在《花城》杂志上发表了。这一篇写得很顺利,因为我作品的情节、人物和立意与王老师提供的原始故事基本上是一致的,没有太多的加工与改造。不久,我又根据王老师讲的第二个故事开始创作《姑嫂树》。

《姑嫂树》的写作就没有第一篇那么简单了,它让我动了许多心思。原始故事中的那个已婚女子虽然很感人,但让读者受到感动之后却不能给读者带来更多的更有价值的思考。为了让这个故事更有意思,我想了好几个方案,最后决定在那个未婚女子身上做文章。我想,如果那个未婚女子早已不是什么黄花闺女,那么那个已婚女人的献身与挽救还有意义吗?经过这么一假设,我的眼睛和我的心不禁豁然一亮,构思一下子就从迷茫走向了明朗。与此同时,我还灵机一动将已婚女人和未婚女子的关系设计成了嫂子和姑子的关系,这一改变无疑对小说主题的表达与强化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回过头来看,虽然小说《姑嫂树》与王老师提供的故事相差甚远,但原型故事对这篇小说的意义却是功不可没的,这一点只有作者心知肚明。小说写成后发在大型文学双月刊《长城》杂志上,位于短篇头条,发表之后广受好评。

4.《侯己的汇款单》与写作者的良心

《侯己的汇款单》曾获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后来,作为首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评委之一的评论家王干先生,主编了一本《华文2005年最佳获奖小说》,我的《侯己的汇款单》也被收入其中。该书的编后记里有这样一句话:“晓苏的《侯己的汇款单》对人的善恶冷静地铺陈,令人惊竦的同时忍不住去做有关良心意义的思考。”读到这句话,我似乎有点儿明白我这篇小说之所以获奖的原因了。我想,评委们一定是在我这篇作品中看到了一个写作者的良心。

事实上,我一直都是因为良心在写作。作家们在谈论写作的时候,往往都会涉及到为什么而写这样一个问题,有的说为人民而写,有的说为艺术而写,有的说为真理而写,答案丰富多彩。假如有人要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为良心而写。在现实生活中,耳闻目睹的好多事情让我感到良心不安,于是就会产生强烈的写作冲动,好像不写出来我的良心就永远无法安宁。

我经常在作品中拷问良心。就拿《侯己的汇款单》来说吧,我实际上写的就是一个良心被狗吃光了的故事。一个名叫侯己的老人,被不孝的儿子儿媳赶出来一个人生活。为了生活得好一点儿,他就只身外出打工,想挣点儿钱回来买一口铁锅,打一张木床,再缝一个枕头。“和儿子儿媳分家时,儿媳给他分了一口破锅,锅底有一条口子,每次煮饭都朝灶膛里渗水;分给他的那张床只有三条腿,他只好用几块砖支着,可睡在床上心里总不踏实,老担心床会歪倒;分家时没给他枕头,他每天晚上睡觉都用一个老南瓜垫在脖子下面,可那老南瓜太硬,挺得脖子疼。”侯己出去挖了两个月煤,终于挣到了五百块钱,他本来可以把钱带回家,但他害怕在路上被人偷了抢了,于是就自己给自己寄了一张汇款单。侯己没想到汇款单比他走得快,等他回到家时,汇款单已不幸落到了贪婪的儿媳手里。为了取到汇款,侯己不得不层层地托关系,找门路,送人情,还没把汇款取到手,那笔钱已有一半属于别人了。后来,当侯己千辛万苦取到钱时,可恶的儿媳却以与儿子离婚相威胁,把侯己剩下的一半钱全要去了。小说结束时,侯己只剩下了一张已经作废的汇款单,“汇款单皱巴巴的,侯己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它,想把它抚平,但抚了半天还是皱巴巴的,侯己就继续抚,抚着,抚着,两颗老泪突然落在了汇款单上。”可以坦率地说,这篇小说是我根据发生在我老家的一件真人真事写成的,侯己的原型事实上就是我的一位农村舅舅。在侯己的生活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那么自私、贪婪、无情,良心好像真的都被狗吃光了!那次回老家听到这个故事后,我的良心非常不安,很快就写下了这篇小说。写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在这里反复突出良心这个关键词,并不是说只要有了良心就可以写出好的作品,只是为了强调良心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想,一个有良心的写作者不一定就能够写出好的作品,但一个没有良心的写作者是绝对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来的。在我看来,好的作品必须是真诚的,必须进入普通人的基本情感领域,必须在关注人们的物质生存困境的同时关注人们的精神生存困境。一个写作者要写出这样的作品来,他必须具备爱心、同情心和悲悯之心。而我认为,具备爱心、同情心和悲悯之心的前提就是要有良心。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良心都没有了,那他还会有爱心、同情心和悲悯之心吗?

《侯己的汇款单》中写到了三个铺子,药铺、杂货铺和剃头铺。一开始我把三个铺子的老板都写成了唯利是图的人,他们在真实的生活中其实就是这样。后来我把剃头铺老板改成了一个良心尚存的人,他给了侯己许多关心和帮助。我之所以这样改,是想通过这个人物表达我对良心的渴望与呼唤。当时我想,如果侯己身边连一个有良心的人都没有,那他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啊!

5.《麦芽糖》对社会现实的介入

《麦芽糖》荣获过第四届湖北文学奖。这篇小说与我以往的创作不大一样,它是一篇深度介入社会现实的作品。

当时,文坛上正流行私人化小说,有一种说法叫为自己的内心写作,强调个体感受和私人体验,主张书写和展示作者生命深处那些隐秘的情感诉求和幽暗的人性欲望。从文学创作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说法是没错的。但是,这个本来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写作主张,后来却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被一部分写作者误读了甚至歪曲了。他们过分地关心自我,迷恋自我,放大自我,好像写作完全是个人的事情,纯粹是个人的事情,与社会无关,与时代无关,与他人无关。结果,一股私人化写作的思潮在文坛上一下子泛滥开来,涌现出了许多小资作家,创作出了一大批展览私人生活宣泄个人欲望的作品。

而我认为,写作固然要尊重自己的内心,但更要关注他人的内心。我想,一个写作者个人的内心不管多么丰富,多么深刻,多么广大,但与那么多的他人的内心比起来,都是单调的,轻浅的,狭小的。所以,写作者应该从自己的内心出发,走进社会,走进时代,走进他人的内心。只有这样,写作者遮蔽的视野才有可能被打开,沉睡的良知才有可能被唤醒,这时候,我们会突然发现,在这个急剧转型的社会,在这个异常复杂的时代,人们的内心深处原来是多么的苦涩和不安!与此同时,一个写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就会油然而生,于是就会抑制不住地为他人写点什么!《麦芽糖》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在《麦芽糖》这篇小说中,我有意创造了麦芽糖这个核心意象,我想让它给人们苦涩的内心带来一点甜头。作品中的主人公在一般人看来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他在乡村靠熬麦芽糖和卖麦芽糖苦苦营生,陪着父亲,守着老婆,带着孩子,过着平平淡淡的农家生活。而他从前的三个同学却是个个都有作为,一个留学美国,还娶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洋老婆,一个在省里当记者,拿着记者证四处采访,还有一个在县城开公司,腰缠万贯,财大气粗。但是,这三个同学虽然在异国他乡风光无限,可他们的父母却在农村老家备感孤独。与同学们比起来,我小说中的主人公越发显得没有出息了。然而,这个没有出息的人却能每天给他的父亲抓背扣痒。让人感到可悲的是,父亲一边享受着这份天伦之乐,却要一边埋怨自己的儿子没有出息!在这里,我着力展示了人们内心深处望子成龙的理想与儿孙绕膝的愿望的矛盾冲突,表达了我对传统农耕文明的凭吊和对古典家庭温情的呼唤。我希望我的这种写作能够让他人不安的内心稍微得到一丝宁静。

6.《花被窝》的人性立场

《花被窝》发表于《收获》2011年第1期,随后被《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陆续转载,同年进入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后来获得第五届湖北文学奖,还被改编成话剧和广播剧。

这篇小说和我的许多小说一样,也有其生活原型。它来自于两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发生在一对婆媳之间,媳妇原来对婆婆很不好,不仅恶言恶语,而且还克扣吃穿。后来媳妇有了外遇,因晒一床花被窝让婆婆发现了秘密,从此改变了婆媳关系。另一个故事发生在两个村妇之间,一个是少妇,三十出头,一个是老妇,七十好几了。她们之间本来没有故事,虽然同村,但从不来往。少妇很风流,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听说老妇年轻时也风流过,并且出门与人约会时还扛一床花被窝。少妇从此与老妇亲近起来,平时一有空就去看望,逢年过节还送这送那。我觉得这两个故事很有意思,便将它们整合成了这篇《花被窝》。

当下为数不少的写作者,大都站在两种立场上进行写作,一种是政治立场,一种是道德立场。从政治立场出发的写作,采取的主要是图解策略,积极配合主旋律;从道德立场出发的写作,往往喜欢跳出来说教,目的在于维护某种传统。在我看来,以上两种立场都不是纯正的文学立场。纯正的文学立场应该是人性立场。我的写作基本上都是从人性立场出发的,不太关心政治与道德,只想从人性深处发现一些新奇的东西。

小说写一个名叫秀水的农村留守少妇,与修电视接收器的李随在一个偶然机会发生了特殊关系。他们一次偷情不小心弄脏了花被窝,秀水洗了花被窝晾晒时被婆婆发现。事后秀水怀疑婆婆秦晚香发现了她的秘密,担心婆婆将这个秘密告诉外出打工的丈夫而毁了这个家。为了封住婆婆的口,秀水硬着头皮把被她早先赶出去独居的婆婆接回来与自己同住。因为一床花被窝,原来糟糕的婆媳关系突然得到改善。

不过,秀水只是表面上对婆婆殷勤周到,内心却是极不情愿。后来,秀水偶然听说婆婆年轻时候也有相好,并且约会时还扛一床花被窝。这个发现让秀水一下子把婆婆当成了自己的知己,一种莫可名状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又是因为花被窝,婆媳两人终于心心相映,实现了真正的理解与沟通。

《小说选刊》转载这篇小说时评论说:“一床热烈而浪漫的花被窝,象征了人性中复杂难解而又微妙美好的一面。”事实上,我这个作品要探求的正是人性的奥秘。人性是一个复杂的、幽暗的、诡秘的、矛盾的深潭,其中蕴藏着无限的风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就应该勇敢而大胆地到那个人性的深潭之中去探险揽胜。《花被窝》主要探讨了人性之中的性爱问题。性爱,包括偷情,都是人性之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欲望,从人性的立场来看,它本身并没有美丑之分,只有动机上的善恶之别。如果发自于恶,它可能结出罪恶的丑之果;如果发自于善,它则可能开出善良的美之花。秀水的出墙和婆婆的越轨,显然都与恶无关,所以给人与人之间带来了同情、理解、宽恕、包容等诸多的正能量。很显然,我通过一床花被窝,对传统的道德和伦理进行了不露声色的解构,极力地张扬了人性。

7.《回忆一双绣花鞋》的主题创新

《回忆一双绣花鞋》首发于《钟山》2012年第6期,《小说月报》2013年第2期转载,获得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评委会在评价这篇小说时,认为作品在主题的提炼上有重大创新,它揭示了某些反面生活的正面价值,打捞了那些消极故事的积极意义。

小说写的是一对乡村老年夫妻共同回忆一双绣花鞋的故事。丈夫叫温九,妻子叫金菊。这双绣花鞋,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在二十二年前送给温九的。金菊当时就断定送绣花鞋的女人是温九的相好,却又一时猜不出是谁。她要温九老实交代,温九却死活不说。为此,夫妻俩闹得不可开交,还把当年的妇女主任秋红找来调解。秋红也要求温九说出送鞋的是谁,可温九仍然守口如瓶。然而,温九给了金菊一个承诺。他说,等我满了七十岁,我就把送绣花鞋的人告诉你。因为这个承诺,金菊等了二十二年。由于有悬念,有疑团,有盼头,所以金菊在这二十二年的等待中,过得很兴奋,很充实,很精神。在温九过完七十大寿的第二天,他终于把谜底告诉了金菊。原来,送绣花鞋的居然是妇女主任秋红。因为岁月的洗礼,因为情感的沉淀,因为人性的复杂与多元,即使秘密揭开之后,金菊对秋红也失去了恨意,对温九更是在原谅中还暗含了一丝欣赏。昔日的风流与浪漫,经过时空的珍藏与发酵,最终也能化为甘醇的美酒,让人陶醉。

文学评论家李遇春教授在评论这篇小说时指出,一个民间日常生活故事,经晓苏讲出来后,读者虽然无法理喻什么微言大义,比如传统道德叙事视野中的伦理重建主题,比如现代启蒙叙事视野中的文化批判主题,但却能领悟到民间底层视野超越了宏大叙事模式的生命况味。这对民间乡村老夫妻之间一辈子相濡以沫的温情,虽然少不了争吵和斗气,但彼此的忍让、宽容和接纳,正好凸显了民间话语超越宏大叙事的力量。温九的回忆是有意思的人生回忆,没有意思的回忆是不值得回忆的,那样的人生也是没有意思的人生。他从民间化叙事的角度阐述了《回忆一双绣花鞋》的创新意蕴。

文学评论家夏元明教授也发现了此作主题的新意。他说,温九年轻时的一段情事,一直等到二十二年后才真相大白,而其间所有的回忆、讲述,贯穿的都是温九和金菊的日常生活细节,并且是充满情爱和情趣的幸福细节。似乎金菊几十年如一日,同温九相濡以沫,恩恩爱爱,都是为了等待终于有一天温九会告诉她那位送鞋的人到底是谁。一个偷情的故事在岁月的推移中,竟然演变为夫妻二人的一个盛大的节日,一个仪式,一个庆典!小说写绣花鞋的秘密在其次,重点却是借揭穿这个秘密来写温九夫妻几十年的幸福生活。

8.关于短篇小说文体

我写过长篇小说,写过中篇小说,但写的最多的是短篇小说。从1985年发表短篇小说《楼上楼下》至今,三十年来,我一共发表短篇小说近三百篇。显而易见,我更喜欢短篇小说这种文体。

在我看来,短篇小说是一种十分迷人的文体。假如说长篇小说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八旬老妪,中篇小说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半百徐娘,那短篇小说就是一位三十刚出头的少妇。它表面上静如止水,风平浪静,欲说还休,实际上动若脱兔,暗流汹涌,思接千载。

无论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篇小说,或者是短篇小说,它们都属于叙事文体。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说,叙事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叙之事,二是事之叙。叙之事指的是叙事内容,即我们常常所说的故事;事之叙指的是叙事形式,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叙事策略,包括叙事立场、叙事角度、叙事结构、叙事语言,还有叙事美学。长中短三种文体的小说,虽然都离不开叙之事和事之叙这两个基本元素,但由于它们各自的体格不同,所以在叙事上也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形态。

作为八旬老妪,长篇小说的叙之事便是她丰富的、纷繁的、曲折的阅历,其事之叙通常采取追忆的形式。她因为饱经风霜,所以倚老卖老,叙述的时候不急不躁,一张一弛,时纵时横,显示出宏大而厚重的叙事风貌。这种叙事一般带有明显的线型特征,我把这一形态称为线型叙事。作为半百徐娘,中篇小说的叙之事即是她鲜活的、独特的、复杂的状态,其事之叙大多运用坦陈的形式。她因为风情万种,所以别开生面,叙述的时候搔首弄姿,直言不讳,口若悬河,显示出热烈而酣畅的叙事特点。这种叙事一般带有鲜明的面状特征,我把这一形态称为面状叙事。

作为三十刚出头的少妇,短篇小说的叙之事往往不太长,不太大,也不太完整,甚至不太确定。要么是故事的一个侧面,要么是故事的一个倒影,要么是故事的一个回声。我把这些故事层面的因素称之为可能。短篇小说所要叙述的内容,实际上就是故事的各种可能性。与此相适应,短篇小说的事之叙主要选择了暗示的形式。这种叙事策略与少妇身份密切相关。因为她是闷骚型的,所以含而不露,即便是欲念丛生,激情万丈,心旌摇荡,也要尽量克制,努力隐藏,使劲遮盖。叙述的时候,经常运用隐喻和象征,言此意彼,声东击西,闪烁其辞,模棱两可,欲言又止,似是而非,雾里看花,半明半昧,犹抱琵琶半遮面,显示出混沌而暧昧的叙事格调。这种叙事显而易见带有点式特征,我把这一形态称为点式叙事。与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比起来,短篇小说这一文体更加难以驾驭。

首先,短篇小说是一种限制性叙事。长篇小说的叙事是线型的,线是自由的,可直可曲,可缠可绕,可松可紧,收放随心,无拘无束。中篇小说的叙事是面状的,面是敞开的,可宽可窄,可明可暗,可实可虚,铺展任意,游刃有余。短篇小说的叙事却不同,它是点式的,所有叙事只能在这个规定的点上进行并完成。所以说,它是一种限制性叙事。短篇小说的写作,实际上就是戴着镣铐在跳舞,其难度不言而喻。唯其如此,它才更需要作家的智慧与才华。作家只有选择到一个巧妙的角度,设置好一个特定的时空,他的叙事才可能获得成功。

其次,短篇小说是一种可能性叙事。长篇小说的叙事重点是阅历,或者叫历史,处于过去完成时态,属于必然性叙事。中篇小说的叙事重点是状态,或者叫现实,处于现在进行时态,属于当然性叙事。短篇小说叙述的重点则是各种各样的可能,或者是走势,或者是方向,或者是念头,处于将来发展时态,属于或然性叙事。或然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把或然性叙事又称为可能性叙事。短篇小说的第一要务,就是要给读者提供更多的可能性。为了完成这一重任,作家在写作短篇小说时,必须要开放。观念要开放,故事要开放,结构要开放,语言要开放,主题更要开放。只有这样,可能性叙事才能成为可能。

另外,短篇小说是一种意思性叙事。在前面,我曾经把小说分为有意思和有意义两种。长篇小说重在对历史规律的思考与总结,力图打捞历史的意义。中篇小说重在对社会现实的展示与分析,力求发现社会的意义。短篇小说则特别关注那些被正统历史和主流社会所有意或无意忽略与遮蔽的存在,有时是生活的一个暗角,有时是人性的一道裂缝,有时是晴空的一声霹雳,有时是雨天的一抹阳光。这些都是有意思的存在。短篇小说的责任,就是要千方百计地将这些处于沉睡状态的意思唤醒并激活,让情调和趣味展翅飞翔。

以上从八个侧面谈了我的小说写作,但愿能为语文老师们的语文教学,尤其是作文教学提供一些参考。

在结束本文之前,我还想借此机会说几句感谢的话。第一,我要衷心地感谢华中师范大学的各级领导对我的信任、理解与支持;第二,我要衷心地感谢我的几位前任主编对我的培养、提携与帮助;第三,我要衷心地感谢刊物的历届顾问对我的教诲、爱护与鼓励;第四,我要衷心地感谢绝大多数同事对我的尊敬、认同与配合;第五,我要衷心地感谢曾先后在刊物兼职的老师和研究生对我的关心、支援与协助。最后,我还要衷心地感谢本刊的老作者、老读者和老朋友,感谢您们为我们刊物撰稿,感谢您们宣传我们的刊物、推广我们的刊物、阅读我们的刊物!谢谢!谢谢!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一级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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