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宗胜
在我们阳坡村,钟有福算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这人从人们视线中消失好几年人们都不会找问。钟有福人高马大,他的脸看起来颇为清秀。他五官端正,身板挺直,干活时不急不躁。他还挺喜欢洗衣做饭,数十年来身上始终干净整洁,还有就是皮肤白皙,要不是常戴一顶蓝布帽子且一辈子只抽旱烟锅,不了解情况的人见了他定会把他当成单位上上班的人。
钟有福只有一点老鼠的胆子,去面柜里挖面时面崖塌下来也会把他吓得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钟有福爱讲话,可能是打小时感觉很自卑的原因吧,长大了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里他都喜欢哕嗦几句,说话时还多少有点女声女气,正因如此,人们挺讨厌他的。在跟别人吵嘴打架时,钟有福完全是一副哈巴狗的神态动作,只会溜到挺远的地方喳喳乱叫,看到别人要动手动脚,就不免会尿裤裆。
“钟有福,你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去年冬天我们偷吃了刘成华家那条藏狗,是你没管好自己的嘴巴说给人家的吧?”
“你,你们无中生有,血口喷人!”钟有福慌慌忙忙地说。
“哟,看起来初中没白上,还记得几个成语。”有人说。
“他是做贼心虚。跟这种人说什么话,想收拾就只管收拾他好了!”说这话的人提起脚来就要踢钟有福。
“别别,君子动口不动手。”钟有福边往后退着边说。
哈哈哈哈,几个好事者都给笑坏了,有人说:
“钟有福,你都这么大的人了,眼看就要娶婆娘,却还像个脬蛋娃一样,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可不是吗,这样的人就是娶了媳妇也没多大变化,一年半载的能不能寻着老婆下身那让荒草遮盖了的洞口还不知道呢,哈哈。”大队书记的儿子马尕三说。
钟有福他娘这辈子总共生了二十二个孩子,可最终只活下来三个,男孩就钟有福一个,女孩有两个,她们分别是钟有福的姐姐和妹妹。钟有福从小就被爷爷奶奶和父母亲娇生惯养。他要去上学时他妈总会在他那用碎花布拼成的书包里装上两枚煮鸡蛋,继而像破锅里煮屎一样叮嘱唠叨一番:“我的福娃儿,乖啊,听妈妈话,在学校里别招惹别人家孩子,要不你吃了冷亏身边也没个人照顾。”
钟有福其实很讨厌母亲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叮嘱话语,他说:“知道了,你烦不烦,我烦死了。”
“看看这脬蛋娃娃,好话都听不进去。”母亲只能一笑了之,当然骂也是有口无心,不过动动嘴而已。
有一次我和尕德娃、相娃子、三毛等几个小伙伴正在巷道里玩赶毛驴牌,忽然看到钟有福的阿大背着钟有福慌慌张张往家里奔跑的情形,他的两只大脚倒换得挺快的,仿佛是后面有野狼在追抄,他边跑边不住地自言白语:“唉,毛线偏要在细处断,毛线偏要在细处断呢,你说让人咋办才好!”
啥意思呢,是说他只有一个儿子,阎王爷偏就要让儿子生病,要收回儿子的命。
我们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钟有福比我们大好多岁,却还像个娃娃一样,被父亲背着跑来跑去的,丢不丢人啊。小小的我们当时都觉得钟有福的阿大是个怪人,说的话有些神神秘秘阴阳怪气。钟有福的阿大和爷爷都是吃得了苦能经历苦难和坎坷磨折的老实人。他们家的成分是富农,可家中男儿们从来没有一点少爷架子,从来都是亲自下苦,干农活做买卖、或给旧政府出差当夫。
钟有福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他什么事上都精打细算,就说抽烟,虽然他有经济能力,能抽得起带过滤嘴的香烟,可他从不花钱买来抽。他的上衣口袋里时常装有好点的纸烟,可那是给别人抽的,他自己从来都舍不得抽上一根。见了乡村干部以及村里有头有脸或者有钱有势的人,忙把一张笑脸凑上去,掏出烟盒忙不迭地给人家敬烟。
“马书记,你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抽支烟歇歇脚吧。”
“刘队长,抽根纸烟吧,请问现在队里缺不缺会计出纳,我想……”
“行啦,日子多得像树叶儿一样,你急什么急呀?”刘队长软推道。
先前的钟有福在外面很弱势,在家里却挺强势的。尽管在妻子面前大点的屁他不敢放一个,可在母亲面前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咋整治就咋整治。
那是前任老婆白缢而死之后的事情。儿子大宝、钟有福、老母亲三人苦巴苦地推着小日月,有天傍晚钟有福把面条下到锅里后不久,老母亲就害怕锅开了面条会给溢到锅台上,于是揭开锅盖看锅里的情形,钟有福气急败坏地对母亲说:“再等一会儿还能把你饿死呀,行行行,一锅面条你全吃了吧,我和你孙子干瞪着眼看你吃好不好?”
骂了母亲还觉得不过瘾,便拿起铁勺用勺背在母亲头上敲了两下,大宝才两岁,当时正坐在厨房里的柴草堆上等着吃饭,一见情形就被吓哭了。
“嗥嗥嗥,嗥死我算了,我还得个安静。”钟有福极不耐烦地说。
老母亲的眼睛和鼻子都有点麻烦,时常看不清东西辨不明各种东西的气味。有一次她要蒸馍馍,结果错把已在家里藏了几年、失去了部分药效的农药甲拌磷当成了红曲,搽在花卷里,三大蒸笼花卷蒸熟后,一揭开笼盖竟有一股很浓郁的甲拌磷味道弥漫开来。钟有福问母亲到底在馍馍里搽了什么东西,母亲就老老实实说是在哪儿找到的红曲,怎么搽的。钟有福一听怒不可遏,想要揍母亲可气得浑身连一点力气都没了,他大骂母亲:“你眼睛完全瞎了吗,你是怪我们在世上活得太长久了要灭了我们是不是,你害人也不是这么个害法。现在咋办?你吃吗?你浪费了多少面和烧柴呀!”
他母亲说:“你别生气,你们不吃我吃。”
“你是想毒死自己,然后把不孝敬长辈害死长辈的罪名推给我是吧?”
钟有福想,作为儿子的这么说了,那老母亲是不会再吃那搽了甲拌磷农药的花卷,她会把那些有毒的馍馍倒到大门外的土崖下面,可谁知母亲还是偷偷摸摸吃完了那些花卷,或许是老天有眼,刻意照顾老人,没让她中毒死去。
类似的小事儿经常会发生,母亲也总有受不完的气,挨不完的打骂。老天啊,你咋不让我死呢,我都活够了呀。再活在这世上那不是丢人现眼吗?老奶奶经常这么想。
钟有福这辈子娶过两个妻子,头一个姓王,人长得漂亮,身子苗条,身套好看。她给钟有福生下一个儿子后感觉人活在世上毫无意义,除了受苦受累,没别的选择,因此趁家中无人悬梁白尽。她生下的那个男孩叫大宝,后面的女人姓刘,是个曾嫁过人的二锅头,在钟有福家生下了一儿一女,男孩叫小宝。
前任妻子其实根本不爱钟有福,她跟钟有福毫无感情可言。她生性风骚,在娶过来后的七八年里,不知跟全大队的多少男人睡过觉,反正村子里动辄传说着她的风流韵事。钟有福兴许也知道妻子的一些风流韵事,可他是全村人公认的软胎,是一只扶不上墙头的死猫,人们便肆无忌惮地占她老婆的便宜,他老婆也乐得享受,来者不拒的原因是凡是来找她的男人都多多少少会给她一些零花钱。钱不烫手,正如韩信用兵一样,多多益善。
那天公安和法医们来钟有福家给他妻子验尸,大门从里面闩了,乡亲们想进去看一番稀奇却不能如愿,公安人员根本不让进。人们就只好站在钟有福家以及隔壁人家的房上看,白嫩嫩的一个年轻女人被挺放在屋檐下的一张大红棉线床单上,法医翻来倒去地查看。后来法医们断定这是一起不折不扣的自杀案件,事情才算有个了结。死人人士后,接下来的多少年里许多村民都曾经梦见过这位年轻媳妇,梦中的她吐着挺吓人的长舌头,身后拉着一根长绳子。人们传得神乎其神,以至使许多人晚上不敢出门去串巷道,生怕撞上钟有福妻子。
好在没多久以后钟有福又娶了妻子,那是一个个儿挺大、人长得端正丰满的女子。干活没说的,家里家外的活儿没有能难住她的。
大宝长大了以后就参军当了兵,在总后青藏兵站部干上了汽车兵,一年到头跑西藏拉萨,三年后从部队上复员,然后留在当了几年兵的那座城市。那时他已谈了一个姑娘,俩人说好了要在那座城市里好好打拼一番,后来给别人打工,积攒了一些钱后又自己开店做买卖,如今已在那里买了楼房,扎下根来。
他也曾想过回老家打拼,可妻子对他说:“那家里有你的啥,除了还算疼你的老奶奶和你那蔫不拉叽上不去章台的父亲,你能跟谁说说体己话?弟弟妹妹是隔了一层的,俗话说得好,剩饭咋热都是冷的,后娘咋好都是哄的。你打住吧!”
于是大宝就只能死心塌地地在那座沙海中矗立着的城市中打拼了。两口子东借西凑凑足钱买了辆桑塔纳车跑出租,据说钱挣得也还可以。到了新世纪初,大宝听得老家的川水地都被工业开发园区圈占,就带着妻子回老家要占地款,那时属于他的几亩水浇地还由父亲种着,按说大宝应该能拿到十几万块钱。大宝两口子一进家门就觉得情形有点不太对头,弟弟和弟妹拉着驴脸,嘘寒问暖的好话都没说一句。大宝问小宝:“小宝你们这是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啊,张家柜里没面了,你们的瞎心操烂了。放心,死不了人,好赖都活着呢。”
“看看你这说的是啥话,我们兄弟之间何必这么冷啊?”大宝说。
“那你说咋办,你是城里人,有的是享受的日子,奶奶和阿大全扔给我,你吃粮不管事。我是个庄稼人,跟你套近乎是不是有些攀扯和不合时宜?其实你一来我就知道没有好事。你尾巴一奓我就知道你会拉出什么粪来。你是来讨要地款的,你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来是谁辛辛苦苦地赡养着老人,你给过家里一分钱吗,你再要钱良心上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人得讲良心是吗,又不是一窍不通的擀面杖。”
“你你,怎么成了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我真没想到。”大宝的妻子很气愤地说。
“滚蛋把你们!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你们回老家来看看父母和奶奶,如今一听说家里得了点土地款就屁颠屁颠地跑来,腆着脸要钱,什么人啊你们!”小宝的妻子说。
钟有福脸红成了一块布,嗫嗫嚅嚅地说:“亲兄弟啊,咋就不能好好坐下来说说?”
小宝一听就更来气:“说什么说,谁跟谁是亲兄弟?这样的亲兄弟满大路去吆喝会吆喝来一大群。我就是不给你们一分钱,有本事你们去法庭上起诉吧,我奉陪到底好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咋就这么绝情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怎么说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你说这事让我咋整?我能偏向哪一方吗?两个麻眼儿(瞎子)打拼伙——公道要紧。相人相不过理啊。再说小宝你,不论怎么的家里都有十几亩承包地可种,吃饭和搞点零花钱总不成问题,可大宝两口子地没一分,白手起家,苦巴巴地推着日月,你们说容易吗?人心都是肉长的,都好好思量思量吧!我的想法是:没多有少,多多少少给大宝一家三口分点地款。”
“你说得比唱得好听多了!这个家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你算老几?你不说话又没人把你当成哑巴,不识抬举的……你真是热水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高低啊!”小宝说。
“够了够了,我不要那点地款,你都吞了吧。世上当儿子的人多,我还没见过你这么个咒世宝二百五!”大宝气愤地说。
“再说一遍,你说得多好!”小宝边说边缠住大宝厮打了起来,大宝媳妇和小宝媳妇也相互臭骂并撕抓起来,小宝他妈在一边冷眼观看,钟有福一会儿拉住这个,过一会儿又推一把那个,家里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钟有福的娘去世已有三年了,如果她还健在,定会被活活气死。
“天呐,请管管这些活先人吧!我受够了!”钟有福边说边低着头朝一根木柱上撞去,他老婆眼尖,一把撕拽住了他。
“你好奸猾,想一死了之把所有麻烦事儿扔给我们,想得美!”老婆嘟囔起来。
闹了半天以后。大宝两口子从钟有福家走了出来,边走边抹着眼泪哭喊,路旁闲扯淡的人们见了这情形就不免要发问,可是大宝两口子根本不说一句话,只管走着哭着。他们要去省城住一晚上宾馆,第二天再返回戈壁新城。
从那天开始,小宝和父亲钟有福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了,小宝觉得钟有福是个打铁二百五,不知好歹,偏心眼,小宝媳妇桂花对公爹也没了好态度,动不动在他面前吹眉瞪眼冷言讽语相加。要不是小宝妈说道,小宝媳妇做好饭后连叫都没心思叫公公。
小宝妈是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的人,一年里说不上一百句话。儿子与老公吵嘴打架时她作壁上观,一直到自己看腻了就说:“好啦好啦,该干啥干啥去,省着点力气吧。”
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宝两口子想寻父亲的不是那简单极了,是从酥油里往外抽毛一般的轻松事儿。起初小宝只是奓着两根手指头指着父亲乱骂,语言无所不用其极;接着动起了手,比如推老子两掌、煽父亲两巴掌;后来逐渐地加大操练父亲的力度,拳脚棍棒铁锹把扫帚把,想用啥手段武器就用啥手段武器,想咋整治就咋整治。惩治行动刚开始时钟有福还不时地犟犟嘴,后来感觉自己不犟嘴还好说,挨几下揍了事,犟得越厉害挨揍时间也就越长久,有时还没完没了。经常受儿子操练,钟有福也学乖了,往后儿子一动起手脚来他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是低头弯腰老老实实站在儿子面前挨揍,就是圪蹴在墙根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儿子想怎么来就悉听尊便吧,儿子把他当马骑,骑在他背上双拳不住地挥舞,他感觉这种遭遇是自己命里本该就有的,只能苦捱着。
小宝的儿子福禄只有五岁多,他是爷爷一手带大的,跟爷爷特有感情。爷爷每天都抽空带他去村巷里玩,去小卖部里买火炬、卖冰棍雪糕,还经常背着或抱着他去村卫生室看病打针买药。
钟有福还时常给福禄说顺口溜,比如:
“打锣锣,喂面面,
阿舅来了撒饭饭。
你一碗,我两碗,
肚肚儿胀烂我不管。”
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孙子的肚皮和胳肢窝,小孙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有时钟有福教一句小孙子说一句。
“打锣锣,喂面面。”
“打锣锣,喂面面。哈哈哈!”小孙子开怀大笑,他觉得爷爷真是个有趣的人。
福禄看见父亲在揍爷爷,就急了,他大声说:“狗日的大头小宝,我长大了要用电视上黑帮杀手砍人的大砍刀砍死你!你打我爷爷,你这个畜生!呜……呜……”
大宝身子单挑,人比较瘦弱;小宝像他妈,矮墩墩,肥硕,臃肿,头大,脖子短,脸盘很圆,脸蛋上有两坨高原红,最显著的标志是鼻子右边长着一颗蚕豆大的黑痣,黑痣上还长着两根既粗又长的黑毛。他冬天常犯气管炎和肺气肿病。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袖子里的火儿灭在袖子里的原则,钟有福出得大门来在邻里乡亲面前常常装成没事人,一句家务闲话都不提。
在村巷里,人们见他脸上这儿一条红线那儿被撕掉了一块肉皮,就免不了要问:“老钟,你脸上咋回事?”
“没啥,干活时滑倒了被擦破的。”
“哪有三天两头常被擦破的事儿,你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吧?”
“哪能呢,我这人从来不说假话!”
“被婆娘抓掉了吧?唉,老了老了,晚上干不动事儿了,就有受不完的瞎气是不是?”
“你们开什么玩笑,完全不是这样子的。”钟有福急赤白脸地说。
众邻里一看钟有福急了,要变脸,也就打住。
钟有福是个小心人,平时无论干啥事儿都是万分谨慎、三思而后行。他是怕家丑被传扬出去后族人及乡亲们会找一切机会收拾整治自己那畜生儿子。
在古时候的某些朝代里,后人不孝敬父母会被隔壁邻右告至官府,官府确认了事实后会给这类逆子判腰斩或杀头之罪。
在我们家乡,对不孝之子是根据其不孝情节的轻重程度分别处置的。不孝情节比较轻微的人春社日那天会在祖坟里挨一顿棍棒。族里德高望重的人提前已安排好了行刑者,到时候由行刑者用棍棒狠揍不孝者的屁股,其目的一是惩罚不孝者,二是以做效尤。有的逆子预先得到要挨打的信息后,就想方设法逃掉,编各种谎言不参加春社日给老祖先烧纸的活动。实在逃躲不掉的就偷偷地在屁股蛋上绑上两三只破布鞋。对不孝情节特别严重且已引起公愤的人是这么个惩治办法:他的父母死后要下葬时,作为孝子的他不得不下到八九尺深的坟坑里用孝帽揽土,完了等灵柩被吊放下去后他还得再次下坟坑解开捆绑灵柩的麻绳,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在某人说了一声“埋吧”之后,人们便会拿起铁锹手忙脚乱地往坑里填土。据说解放前也曾有过被众乡亲活活埋在父母坟坑里的不孝之子。他想攀上地面来或者想踩着不断升起来的土层走出坟坑,可人们手里的棍棒铁锹不是吃素的,大家一顿铁锹棍棒就能把他砸下去。
当然即或不被人们活埋,用来填坟坑的黄土砸在自己头上或身上那也是件挺让人忌讳的事儿,据老人们的说法,遭遇过这种事的人容易得重病,活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因为他饱受了众人的诅咒和嫌恶,积毁销骨一词语怕也包含这种意思在里面。
小宝本不是武术高手,他白小到大一天武术都没练过。可是有了老父亲心甘情愿的陪练,他的武功不断有了长进。拳打,掌掴,手砍,至于脚的使法那就更多,像踢、踏、踹、蹬、蹦,啥都尝试过来了。至于双飞连环穿心脚以及独掌擎天、双风灌耳什么的动作由于缺乏老师指导,没学会,所以还不曾在老父亲身上尝试过。
先前几年里小宝常常在春天出去,开着自己的双排柴油车,拉着自己的柴油发电机去表哥的工地上挣钱,表哥叫李贵,是小宝大姑妈的老三儿子。李贵也没办法不给小宝挣钱机会,毕竟是自己的表弟,是舅父的亲生儿子啊。小宝的表哥李贵是个大包工头,一年里有好几个他承包的T程同时开工。小宝每年都能从他手里挣上十五六万块钱。
路不平会有旁人去铲修。跟父亲经常吵嘴打架的事儿传到表哥耳朵里以后,表哥的看法想法也发生了变化。春节期间小宝去表哥家里拜年时表哥对他说:“今年你就不用再跟我去工地上混了,你另外找人找活去吧。”
“怎么啦哥哥,我这边有啥问题吗?”
“哦,那倒也不是,只是我的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神。”
“哥啊,你就直说表弟我的不到之处吧,别口袋里卖毛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俗话说给人干不得好,给狗铺不成草。掉进河里的娃娃别捞,捞上来还得向你要衣服呢,我觉得你挣钱已经挣够数了,我没有那么多好心好意可用来拉帮你了,对恶狼一般的人,得该断就断了交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身皮。你好自为之吧!”
李贵从此以后见都懒得再见这表弟一面,他一见到这家伙就有些恶心,吃饭时也会没了食欲。有一天他拨通了舅父钟有福的手机说:“阿舅,我看你就不要再呆在那个没有人情味的家里了,那是个人间魔窟,是十八层地狱,你能受得了那无休无止的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吗?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你还能活几年啊?我不想便罢,一想就寒心啊。”
“好我的外甥啊,儿不嫌娘丑,狗不嫌窝烂,这里好歹是我的家呀,我不呆在家还能去哪里呀?”钟有福说。
“这么办,你来我这里,我随便把你安排在哪个T地上,你名义上是替我守工地,其实可以啥事都不干。我每月给你两千块钱的工资,这也就够你一个人花销了,吃饭不用花钱,在工地上吃。我再说一声,你那个破家根本不值得你再留恋。”
“可我怎么能扔下我的孙子孙女不管呢,一天不见他们的面我就心神不宁啊。”
“哎呀,让我咋说呢,你生来就是个吃苦受罪的穷命啊。我还能再哕嗦什么呢?那算了,以后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呀阿舅!”
“好的,我会记住你说的话。喂,外甥你再等等,我还有几句话没来得及问你,今年你的T地上咋就不要我们小宝了呢,找不到活这一大家子人咋拉扯呀?你那里没活可干你还可以再托人给他找找嘛,你看行不?”
“行啦,这些年来他从我这儿挣的钱够多了,再说几十万地款让他给独吞了,你说他用那么多钱干啥呢?人又不是钱生下的。真是的!好了以后再说吧,阿舅再见!”李贵挂了电话。
那天小宝听了表兄阴阳怪气的话以后,心里隐约有了些理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白知理亏,就不好再犟嘴。回家后对父亲的态度多少有了些改变。他常常给老父亲一些零花钱,要父亲随便买点衣服鞋袜,父亲感觉嘴淡了想去饭馆嘬一顿那也没什么。当然他知道父亲的脾性,父亲一辈子抠抠缩缩,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他知道物力维艰钱不好挣的道理,他身上带的钱大多会花在孙子孙女身上。
村里许多人家都买电动三轮摩托车的时候,小宝也给老父亲买了一辆。钟有福开始老马学蹿,都六十六七岁的人了,天不亮就起来开上电动三轮摩托车在村巷里转来转去练开车技术,有天早上在过一个直角转弯时没看见对面过来的一辆大双桥卡车,连人带摩托被双桥车压扁,钟有福终于走完了自己或美满或哀苦的人生之路。
村里人这些年买的车太多了,小轿车、小货车、大双桥、装载机、挖掘机、大吊车、平板车,应有尽有。前些年用砂石和水泥打村巷硬化道路时又没设计什么减速条,有些冒失小伙开起车来疯疯张张的,不撞死人那才不正常呢。
“钟大个子这辈子活下的人呐,确实寒酸。”
“要是我,早在大冬天厕所里的屎柱子上碰死啦,活的是他妈什么鸟人!”
“你没遇上,所以在这儿空嘴说大话。人呐,半斤上能站,八两上也能站啊。”
“谁遇上这么个咒世宝后人都没办法,打不死,卖不掉,最好是刚生下来时就一屁股压死他。”
“看你说的,最好是当初就别生这样的畜生杂种。多省心!”
“自己没过一天好日子,死了还给牲口一般的后人挣下了几十万元的命价,阿奶和后人们的好生活过得济了。”
“谁说不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
“他是狗嗥怨自己,白作白受,怨不得任何人,活该如此!天道报应毫厘不爽。”最后说话的是村里一个有文化的人。别人一听就睁大了双目,脸上是一副惊诧莫名的神情。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往后小宝常来村懒人台上胡吹乱侃,说自己怎么怎么孝顺父母,说自己兄弟俩如何如何亲近体贴,人们边听边点头或者朝着他傻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做事天看着呢。一口气吃了个李子,谁不知谁的底子啊,大家只是不愿惹你这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