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红蜡烛

2015-12-09 20:53蒙成花
雪莲 2015年15期
关键词:猴儿宝儿蛋蛋

蒙成花

快要到中秋节了,乡间的小路上开满了紫色的野菊花,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野花已经枯萎了。

蜿蜒崎岖的小路上铺满了厚厚的金黄色的树叶,走在上面软绵绵的,一种红得透亮的野果子挂在树枝上,一串一串的。秀儿挺着大肚子,一手提着暖壶,一手提着花布兜,里面装了馍馍和咸菜。她看见了那一串又一串的野果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走过去伸手折了一串,坐在草丛中津津有味地一边吃一边看着山坡上的那些花花草草。一缕秋风拂过,花草颤抖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时,秀儿听见远方朦朦胧胧传来几声叫唤:“秀儿,你等会。秀儿,你先别走,等会儿。”秀儿看见半山腰上正疾步行走的爹娘。爹牵着牛,母亲背着沉甸甸的花布包,手里提着个盆子。

秀儿吃力地站起来,很麻利地擦干了眼泪。母亲走到她跟前,责怪她:“你不吱一声,一个人来割菜子,万一你要生了岂不闯大祸了,地又这么远,你们家那个‘寻口整天赌博,喝酒,他怎么不干活?你看你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母亲说着说着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她硬是克制住没让它流下来。

他们三个人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到了红岭坡那块油菜地里,忽然从山凹里传来一阵沙哑的花儿:“上去个高山者八角亭,纸糊的灯,我当是红花儿了,哥哥心想不维人,你长得俊,眼热得没法儿了。”从山凹里走出来的是二流子张猴儿,他眼角堆着眼屎,色迷迷地望着秀儿的背影,嘴角流出了一串口水。母女各自诉说着伤心事,哪里会听得见张猴儿唱的花儿呢。爹爹让秀儿歇息一会儿,他们老两口挥舞着镰刀,汗水淋淋地收割菜子,爹妈的背日渐佝偻,额上的皱纹就像犁铧翻过的一道道秋茬,头顶上也有了太多的白发。秀儿想:“如果富贵在,就不会这么劳累自己的爹妈了。”爹妈和妹妹帮她收完了所有的小麦,又帮她晒干了小麦,现在还要帮她收菜子。想着想着,鼻子一酸,泪珠儿又滚下来。母亲看见了,劝她:“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振作一点!谁的心里不难过呢?但是日子还是要过,儿女还要拉扯,光是天天掉眼泪是不行的。”秀儿哭得越伤心了,娘俩儿一起哭,老爹爹唉声叹气地坐下来抽烟。

夕阳落山时,爹妈帮她割完了一亩多地里的菜子后,三个人向家里走去。

秀儿在娘家吃了晚饭。临走时,妈妈又盛了一盆饭,带给亲家和亲家母还有外孙。

秀儿回到婆家,先到婆婆屋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和屎臭味,她赶紧撩开被子,原来婆婆把大便都拉到裤子里了,被褥也尿湿了。她拿来洗干净的内裤给婆婆换上,又给婆婆换了床干净的被褥。

婆婆的胃口好,饭量也大,经常把大便拉到裤子里,秀儿毫无怨言地伺候了她五年。农闲时节秀儿在家,就端个盆子,里面放些土,她把婆婆抱在怀里,把裤子脱到胯下,让她大小便,然后又替她擦干净屁股,再用湿毛巾擦擦下身,把她抱到热炕上。去外面干活时,她就给婆婆夹块绵软点的尿布,身子底下也垫上一块厚厚的尿布,尿湿了就洗洗晒干。天气特别热的时候,屋子里苍蝇成群结队地往婆婆身上扑,她就点燃几炷卫生香驱赶苍蝇。

天快黑了,老公公拄着拐杖,领着小孙子蛋蛋走进来。蛋蛋说:“妈妈,我和爷爷去大伯家里吃拉面了。”公公蹒跚地走到秀儿跟前说:“明天早上,你把亲家、亲家母叫过来,赶在八月十五前把泉儿湾的那一亩多洋芋挖了。嫩秧子拔下来放好,枯黄的、半绿的让你爸的牛车拉过来。晒干了用粉碎机一粉,还要喂猪……”秀儿心里虽然很不耐烦,嘴里却也没说什么,低声答应了一下就转身进了厨房。

秀儿烧开一锅水,兑些冷水端过去,将婆婆的脚洗洗又剪了脚上、手上的指甲。这时,一弯月儿挂在树枝上,她到院子里靠在院中间那棵龙柏树上,一缕又一缕的晚风吹来,一簇簇花朵飘零下来,风里夹杂着迷人的花香。她伸出纤瘦的手指,抚弄着身边开得艳丽的洋竹兰。清冷的月光流泻在花朵上,草叶上,就像用清水洗过似的,霎时感觉清爽。睹物思人,秀儿又想起和富贵在一起的日子。

秀儿刚嫁过来时还不会做针线活,回娘家时母亲就教她做针线活。秀儿亲手为富贵做了一双布鞋,富贵穿上新布鞋,喜滋滋地在秀儿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哼着歌儿去砖窑上干活。

在砖窑上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他把新鞋省着,脚穿破球鞋,脚掌磨出了水泡泡,走起路来像针扎一样疼。

有一次,富贵回家来,走到半路上,天空乌云密布。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他赶紧脱下了布鞋把它揣在怀里,光着脚丫子跑回了家。秀儿看到他湿漉漉的裤腿和满是泥泞的脚,瞪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一双布鞋吗,你犯得着这么糟践自己的脚?鞋比脚贵重呀?”富贵抚摸着秀儿的手笑嘻嘻地说:“哎呀,我怎么舍得让这千针万线做出来的鞋在雨水和泥泞中糟蹋了呢。”

富贵一回到家,就帮秀儿做些家务活。忙完了家里的活,他烧开一锅水,给瘫痪在床的母亲洗脚洗头,然后剪指甲。秀儿说:“我常给妈洗脚洗头,也给妈的手脚剪指甲,你还不放心呢,你干脆坐在家里专门伺候妈得了。”富贵赶忙解释:“我哪有不放心的,你除了伺候老人和孩子,还要忙地里的庄稼活。自从你嫁过来,就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我妈瘫痪在炕上已五年了,这五年里你掏心掏肺,待我妈如生身父母,秀儿,嫁给我太委屈你了,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值得疼爱的女人,能娶上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我很知足。”听着富贵的一番知冷知热的话,秀儿内心就像被一场及时雨润泽了一般舒服。

晚上,临睡前,富贵端来一盆热水,把秀儿拉到炕头上让她坐下,然后麻利地脱掉她的袜子,卷起她的裤腿,把她的脚放进温热的水里。富贵轻轻揉搓着她的脚,说着俏皮话逗她笑。

小屋里荡漾着柔情蜜意,秀儿的公公从窗外看见了儿子给媳妇洗脚,狠狠地用拐杖戳着地砖,骂道:“哼,没出息的东西,生来就是伺侯婆娘的。”

冬天来了,天还没亮,富贵悄悄起来走出自己的屋子,轻轻推开爸妈的房门,摸黑走到火炉跟前,揭起炉盖往里面加了些煤块,又悄悄走出屋子,把院子打扫干净。秀儿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富贵已经做好了早饭。公公阴沉着脸唠叨:“媳妇是专门娶来伺候男人和公婆的,哪有男人伺候婆娘的。”婆婆急了,骂老头子:“当公公的大清早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的理上说不过去。”公公瞪了婆婆一眼,坐在沙发上不吭声了。

富贵回砖窑去了,家里又变得冷冷清清。秀儿想富贵的时候就坐在那棵龙柏树下,想起他说过的话就抿着嘴笑了。

想起这些往事,秀儿懵懵懂懂地觉得富贵还在砖窑里上班。甚至有时候,她做好了晚饭,就会走到家门口倚在门墩上眺望村口。她以为富贵会光着脚丫子笑嘻嘻地向她走来,恍恍惚惚中富贵在村口那棵老杨树下出现了,秀儿惊喜地叫:“富贵你来了。”可富贵瞬间又消失了。

婆婆在屋子里喊:“秀儿,秀儿,你快些给富贵盛一碗献汤,再烧炷香,快些。”秀儿听见婆婆的喊声,赶紧走进堂屋,她前脚跨进门槛的瞬间,又看到富贵那缠着黑纱的遗像,心顿时又凉透了。她挪动沉重的脚,走到遗像前,双手颤抖着抚摸富贵的遗像,泪水喷涌而出。她清醒地意识到富贵已经不在了,忍不住又嚎啕大哭。

婆婆急得抓住自己的头发往下拔,她干涩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她声嘶力竭地喊:“老天爷,你不长眼,你把我的贵儿带走了,你还给我们吧,我半截身子快人土了,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你乾坤颠倒,你看这孤儿寡母的多可怜,这日子啥时候熬到头啊!”婆婆越哭越急,又揪头发又把头往墙上撞。

秀儿踉踉跄跄跑到自己的屋子里恸哭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蛋蛋听到奶奶和妈妈的哭声,跑进妈妈的屋子,看到哭成泪人般的妈妈,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跑到家门口,坐在门槛上哭。

清晨,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层树叶儿。公公拄着拐杖走到秀儿窗前沙哑着嗓子叫唤:“秀儿,你快点起来,把亲家母和亲家叫来,今儿是星期天把你妹子宝儿也叫来,帮个忙。你们四个人把泉儿湾那块地里的洋芋挖完,大洋芋放一块,半大的放一块,最小的拾一块。最小的洋芋蛋蛋我们做粉条。记住,嫩洋芋秧子放一块,送到蛋蛋大伯家喂牛;半绿的放一块,晒干了用粉碎机一粉喂猪;枯黄了的放一块,当柴烧。”

秀儿等公公的拐杖声远去了,秀儿探出头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吃力地爬起来,拉开窗帘,婆婆正着急地往窗外瞅着。秀儿把早饭给婆婆端过去,叫醒了蛋蛋,把早饭放在蛋蛋枕头边又出去了。秀儿给婆婆擦洗完下身,换了内裤,夹了块尿布,自己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就推着架子车走出了家门。

弯弯曲曲的村路上落满了金黄的树叶,走在上面,感觉软绵绵的。头顶上的烈日火辣辣的,秀儿没精打采地往前走,通往泉儿湾的路好长呀。

秀儿的爹妈赶着牛车过来了,老两口把秀儿扶到牛车上,把架子车连在牛车后稍上。爹说:“亲家大清早来喊我们,也喊你宝儿过来帮忙,宝儿洗完衣服就过来。”秀儿泪水涟涟地说:“老爷子耳朵很聋,小点声他听不见,大点声他说我骂他、虐待他,他总是一天到晚唠叨个没完,我简直烦透了。”母亲也伤心落泪,她劝女儿:“这都是命,往后你应该给蛋蛋找个爹才对,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况且第二个孩子快出世了。”说着说着,就到了泉儿湾。

刚到地里,还没喘口气,秀儿公公就拄着拐杖气喘嘘嘘赶了过来。他额头上的汗珠嘀嗒嘀嗒往下流,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你们快点儿挖,明天是富贵的百日祭。”他们三个一声没吭。

洋芋秧子快拔完了的时候,住在娘家隔壁的朱鸿扛着铁锨也来帮秀儿挖洋芋。朱鸿高考落榜后就在附近工地上打工,农忙时节常常帮秀儿娘家做些农活。秀儿她爹很喜欢朱鸿这个小伙子,他们也很谈得来。朱鸿人长得很帅,追他的姑娘很多,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因为他在读高中时就一直暗恋秀儿,他发誓要好好读书,等他出人头地了一定娶秀儿为妻。可是,还没等到他读完高中,秀儿就已穿上红红的嫁衣被富贵娶走了。朱鸿眼睁睁地看着美丽、清纯、善良的秀儿被富贵娶走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流了下来。从那时起他才懂得,原来爱一个人是这么痛苦无奈。以后的日子里,无论什么样的姑娘,他看都不看一眼,他心里的位置还是留给秀儿的。

爹妈、秀儿都很感激朱鸿来帮忙,小伙子年轻力壮,干活很麻利,深得秀儿一家人的喜欢。快到中午时妹妹宝儿也来了,五个人就照公公的要求,把大的、半大的、最小的洋芋蛋都分类装进袋子里。朱鸿嫌秀儿爹的牛车拉太慢了,跑回家把手扶拖拉机开过来拉洋芋。

干完活后,秀儿要留爹妈、朱鸿和妹妹宝儿吃晚饭,秀儿的小叔子富来坐在院子里的那裸龙柏树下,翘起二郎腿,手里端着个茶杯,阴阳怪气地说:“哪儿来的猪,哼哼唧唧,树没皮,必死无疑,人没皮,天下无敌。”婆婆把头伸出窗外喊:“亲家,洋芋嫩秧子送给我家大儿子没?”秀儿的爹妈和妹妹宝儿都很生气地走了,朱鸿也走了。秀儿拖着沉重的身子先喂饱了猪和鸡,再去婆婆屋子里给婆婆换了内裤。婆婆说她和老爷子还有蛋蛋都吃了隔壁送来的面片。秀儿实在太累了,她吃了几口干馍馍,喝了几口开水就倒在炕上睡着了。

天刚麻麻亮时,公公又拄着拐杖在秀儿门前喊着要秀儿快点起来把洋芋放到地窖里,风吹日晒的,洋芋会变味的,说着又用拐杖戳了戳秀儿的窗子便走开了。秀儿急忙穿衣下炕走出屋子。

公公阴沉着脸蹲在院子里,他一看见秀儿就拿拐杖戳着地面骂着:“都啥时候了,你睡着不起来,洋芋都快晒成绿蛋蛋了,我急得一整晚没睡着,你哪儿来那么多的瞌睡?太阳都晒到屁股眼了,你羞不羞?”

秀儿没吱声,转身进了婆婆的屋。屋里苍蝇嗡嗡嗡地往婆婆身上扑,原来婆婆把大便又拉到裤子里了。秀儿拿绵软的毛巾擦洗了她的下身,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内裤,夹了块绵软的尿布。

手头的活还没干完,院子里的公公却已经发怒了,骂骂咧咧冲进来撕住秀儿的衣领问:“你到底要把洋芋风吹日晒到啥时候?我昨晚一眼没眨,急得在院子里转了一夜,你还故意磨磨蹭蹭。”秀儿也急了,她低声辨解道:“里里外外的活哪一样不是我和我爹妈干的,你那个‘寻口儿子收了一把麦子还是挖了一个洋芋?”话还没说完,公公的拐杖重重地打在秀儿的额头上,顿时血流不止。

秀儿跑到一个小诊所匆匆包扎了一下,血流了太多,她感觉晕乎乎的。秀儿领着蛋蛋去了娘家,路上碰见熟人就说是不小心撞伤了。母亲看到女儿头上缠着纱布,心生疑窦。秀儿踏进娘家的大门时,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她一头扑进母亲怀里,母女俩哭成一团,爹爹也抹着眼泪,唯独奶奶睨了秀儿一眼转身走进屋里。

秀儿对母亲撒谎说是不小心撞破的,蛋蛋大声说:“我爷爷拿拐杖打了我妈,血流了很多很多,爷爷跟我妈吵架了。”母女俩正说着伤心事,公公领着富贵的几个长辈来向秀儿赔礼道歉,说是院子里洋芋快风干了,他们央求秀儿快回去把洋芋收进地窖里。母亲也劝秀儿回去把该做的活都做得差不多了,再来娘家坐一段时间。秀儿在娘家住了两天就回婆家了。

从娘家回来,秀儿先去婆婆的屋里看看,婆婆眼角堆着眼屎,头发乱蓬蓬的。她一看到秀儿就像个孩子一样哭个不停,拉着秀儿的胳臂说:“秀儿,你走后一整天,我差点被饿死,我连一口热开水都喝不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泡在麻将馆里不回家。秀儿,你比我的亲闺女还亲,是我拖累了你。”秀儿把婆婆背到院子里,给婆婆洗头洗脚,给她梳头。婆婆满心欢喜,她用鼻子使劲闻着说:“真舒坦呀!”看着婆婆吮吸温暖而又新鲜的阳光,秀儿她悄悄哭了,一个多年瘫痪在炕上的老人是多么渴望晒晒温暖的阳光啊!多想呼吸新鲜的空气呀!她把婆婆的被子拿出来晒晒。她自从嫁过来就天天给婆婆换洗被褥、内裤和尿布。伺候惯了,一天不伺候,反倒觉得像丢了啥似的,反而不自在。

婆婆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舒舒服服地睡着了,秀儿给婆婆遮了把伞,然后把婆婆的房间扫了一遍,再点燃了几炷卫生香。

忙碌了一天的秀儿倒在炕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有骂骂咧咧的声音,还亮着灯。她掀起窗帘,看见张猴儿被富来追打着满院子跑,张猴儿满脸是血,身上也血迹斑斑的。

秀儿走出去问富来:“你们干啥呢,把人打成这样?”富来怒气冲冲吼叫着:“明知故问,如果你不跟他提前约好,他怎么能翻墙进来?我非宰了他不可,菜刀呢!”秀儿一声不吭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富来在院子里大声喊:“把菜刀给我拿来,我要剁了这个畜生,免得他以后再骚扰你。”秀儿气乎乎地回答:“菜刀在案板上,你自己去拿。”

一弯新月透过单薄的乌云,挂在树枝上,清澈、皎洁的月光透过树隙,斑驳地洒在干净、整洁的院子里。树叶儿飒飒落下来,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秀儿又回想起富贵遇难时的情景: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秀儿把婆婆背到院子里,给她梳头、洗脚。然后把手脚上的指甲剪了,婆媳俩坐在一块说说笑笑拉家常,天南地北地唠嗑,一直唠到下午,忘了吃午饭。秀儿刚起身去给婆婆弄点吃的,富贵的堂兄、堂弟慌慌张张跑来告诉秀儿说富贵出事了,让她快去医院。秀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了,急急忙忙地跟着两位堂兄弟来到了医院,他们俩领她到太平间,秀儿脸色蜡黄、蜡黄的,两腿一软,靠着墙缓缓地倒在地上。堂兄弟俩扶起她,把她扶到富贵的遗体前,富贵像睡着了一般,平静、安详地躺着,秀儿扑过去发疯似地摇着富贵的胳臂、摇着他的头。他的身子好冰凉啊!这瞬间,秀儿也感觉自己浑身凄冷,一股刺骨的寒风直往裤腿里钻,她哭得死去活来,昏过去了。

当她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两位堂兄弟扶着坐在一辆大货车车头里,车厢里并排躺着六具尸体,其中就有富贵。秀儿是一路哭喊着到家的,司机把富贵放在秀儿的家门口,又去送其他五具尸体。富贵的老父亲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跪在富贵身旁嘶哑着喉咙哭喊:“贵儿,你起来呀!你怎就撇下你的爹娘、撇下你的妻儿一人走了呢?”

秀儿扑向富贵的遗体,人们把她拉开了,她急得把头往墙上撞。四岁的蛋蛋跟着几个孩子围着富贵的遗体一圈一圈地跑呀跳呀,婆婆在炕上动弹不了,她急得揪头发撞墙。人们看着这年老体弱、孤儿寡母的,都潸然泪下。

秀儿娘家的奶奶拄着拐杖来了。她把富贵的几个长辈聚到一块儿,神神秘秘、嘀嘀咕咕地说:“我寻思着,秀儿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快要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这秀儿要是改嫁了,那俩孩子会跟着秀儿吃苦受罪,不如把秀儿跟富来撮合在一起,这样,孩子跟叔叔亲上加亲,嫂嫂跟小叔子也是亲上加亲。把富贵送走了,我们大家就着手撮合他们俩,否则夜长梦多。”

富贵人土那天,秀儿手牵蛋蛋一路哭喊着走到坟地的,人们都深深叹息:“唉!该走的不走,年纪轻轻的壮小伙却走在白发人前面了!”

以后的日子里,秀儿背着背篼,里面装上柴草,让蛋蛋肩扛领魂幡去富贵的坟上煨火。蛋蛋高高兴兴跑在前面问秀儿:“妈妈,为啥天天来给爸煨火呢?”秀儿含着眼泪回答:“蛋蛋,你爸爸躺在地下太冷了,我俩来给你爸煨火就是给他煨炕,把你爸爸的炕煨得暖暖的,你爸爸就不会挨冻受冷。”蛋蛋又扑闪着眼睛问:“那我们把爸爸拉回家。”秀儿一听心里更难受了,一把将蛋蛋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一缕缕秋风拂过脸颊,感觉冰冷冰冷的,领魂幡呼啦啦随风飘拂,路边快要枯萎的野花野草也随风摇摆,发出嗖嗖的声音……

秀儿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忽然,窗上一个人影在晃动。一会儿,那个人影贴在窗上轻声叫唤:“嫂子,你开开门,让我也暖暖你的被窝,你跟张猴儿好了多长时间我不管,但我是自己人呐,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开开门吧?”

秀儿大声骂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算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跟你这‘寻口凑合,做你的白日梦去吧!”富来恼羞成怒,拣起一块砖头砸向秀儿的窗子。‘哗啦一声,玻璃砸碎了,接着又砸碎了几块。公婆惊醒了,公公走出来打了富来一拐杖,气喘嘘嘘地骂道:“有你姑奶奶在,你急个啥呀?你姑奶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先将就几天不行吗?”富来的姑奶奶就是秀儿的奶奶,也是秀儿婆婆的亲姑姑。

秀儿气得嗓子快冒烟了,喉咙里像是用啥东西给堵上了。她披上衣服出门径直往娘家走去。

秀儿走到娘家门口犹豫了,半夜三更叫门,爹妈会心神不安,奶奶也会生气。妹妹明年要参加高考了,她的一些伤心事会影响妹妹的情绪,对妹妹的考试不利,她考虑再三,还是坐下来等待天亮。

秀儿蜷缩在门墩旁,回想起读书时候的往事。

十二岁那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中学,可是家里太穷了,去县城读书还要生活费和取暖费。爹爹把一袋子蚕豆卖了,还把母亲积攒下的十几块鸡蛋钱都凑起来,才凑够了学费。在学校里她为了省钱,每天的三顿饭只吃干馍馍,渴了喝白开水,来去都是步行。

读完了初中,又升入高中了。那时爷爷病得很重,没钱给爷爷治病,爹妈急得躲在牛圈里哭,爹想把毛驴卖了给秀儿凑学费,可奶奶不答应,说是看病的钱都没有,还上啥学。秀儿只好眼睁睁看着同学们都去念高中,自己只好辍学回家。

秀儿感觉肚子有点疼,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她吃力地扶着墙站起来敲门。她透过门缝看到母亲屋里的灯亮了,父亲走了出来,接着母亲也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秀儿喊了一声“妈”,父亲赶紧开了门。秀儿扶着门框喊母亲,母亲见到秀儿的样子,一边催促父亲快去叫辆车,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秀儿走进屋子里。奶奶听见屋外似乎有动静也出来了,看到秀儿后就骂了起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却跑到娘家来生孩子,真不要脸,也不怕把一身的晦气带给娘家人。”爹爹很快叫来了车,母亲拿床被子铺在车上,老两口送秀儿去了医院。

秀儿很顺利地生下一女孩儿,秀儿的身体太虚弱了,爹妈让她在医院多休养了几天。当她脸色红润起来时,爹妈才让她出院了。秀儿母女出院回到娘家,奶奶却不让秀儿跨进家门,说是嫁出去的闺女刚生完孩子不能进娘家的门,说秀儿会把晦气带进来,让秀儿回自己的婆家去。母亲说秀儿回去没人伺候她坐月子,奶奶说是让富来伺候。婆媳俩争吵着互不相让。爹爹跪下来求老母亲让秀儿进家门,看着儿子跪着不起来,奶奶考虑再三,便让秀儿爹在土墙里外各搭一把梯子让秀儿爬着梯子进了家。

在母亲精心伺候下,秀儿的脸颊一天一天地红润、光洁起来。女儿也长得白白胖胖的。母亲原以为秀儿这些日子心情好多了,她看着秀儿逗孩子乐,心里也宽慰了许多。

爹爹在院子里给牛添草,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沙哑的“花儿”。张猴儿爬在娘家的庄廓墙上乱吼着:“梁山上一百单八将,孙二娘开下的酒坊;一个人睡下天不亮,把枕头当你着搂上。”母亲听见后,出门拣起一块土坷垃朝张猴儿甩过去,张猴儿匆忙跑了。爹爹埋怨道:“你胡乱打谁骂谁呢?小心惊着外孙,闺女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你可别再给她添加啥负担。”

傍晚时分,张猴儿又爬在土墙,亮开他的破嗓门吼了起来。秀儿的奶奶听见了,便推开窗子破口大骂:“张猴儿!你三天两头来卖弄那破嗓门,我家有你的啥念想?”秀儿的爹拣起半块砖头向张猴儿打去,张猴儿又灰溜溜地跑了。

正在这时过来几个扛着铁锹的中年人,他们都问张猴儿:“猴儿,秀儿是不是把你像擤鼻涕一样擤在墙上了?你别白作多情了,你就是去给秀儿洗脚擦屁股,她也看不上你,省省吧猴子,小心有人剁掉你的另一只大拇指。”也有人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还真忘了以前曾做过的事。”

话出有因。张猴儿年轻时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他排行第四。其他兄弟都已成家立业,他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后来跟老实巴交的锁柱的媳妇叶菊花好上了,这叶菊花人长得不怎么好看,就是有一张会说话的嘴,哄得一些男人特别开心。

那些年,生产队经常派锁柱去西宁城守厕所,这一守,就是三年五载。叶菊花就跟张猴儿明里来暗中去,俩人好得如胶似漆,人们干脆叫她“野菊花”。张猴儿和野菊花的事情被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刚开始时锁柱还不相信。

一个冬天的下午,天空飘着雪花,刺骨的寒风飕飕刮着,锁柱从西宁坐了一辆便车回来了。锁柱老远就看见儿子胖墩儿在大门口玩耍,他加快脚步走到胖墩儿跟前,握住胖墩儿的肉乎乎的手爱怜地说:“墩儿,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玩呢?快到屋里去烤火。”儿子扑闪着大眼睛说:“我妈让我出来玩,要是到屋里去玩,猴叔就不给我糖果吃。”“他天天来玩吗?”“是啊,天天来,他来了,我妈就打发我去外面玩。”

从他家门前走过的男男女女都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神情瞅他,从那奇怪复杂的眼神里就能憋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锁柱走进院子,看到窗户拉上了窗帘。他轻轻推开房门,看到了不堪人目的一幕。张猴儿和叶菊花从容地穿衣穿裤子,然后张猴儿看都没看他一目艮便大摇大摆地哼着曲儿走出去了。等锁柱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跑出去蹲在门前的草垛旁“呜呜”地抱头痛哭。“哗啦”一大桶污水泼在他身上,那是叶菊花洗脏衣裤的污水。锁柱呆呆地看着叶菊花提着桶从他面前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过。路过他家门口的堂兄看见了怒气冲冲地走上去揪住叶菊花的头发扇了她两巴掌。又狠狠地踹了几脚,把她踹倒在地上。

晚上,几个堂兄弟捉住了张猴儿,把他和叶菊花捆在一起,大家伙催促锁柱把这对狗男女狠狠地揍一顿。可是,锁柱蹲在墙角一声不吭,他的神色还挺难为情的。大家都气呼呼地说:“你就是个三杠子都敲不出个响屁来的窝囊蛋。”大家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

锁柱上前解开叶菊花的绳子,叶菊花迅速解开了张猴儿的绳子,张猴儿两手搓搓捆得麻木的手,走进了叶菊花的房间,叶菊花也走进去“啪”地一声关上门,那响亮的关门声仿佛震痛了锁柱懦弱的心,他浑身感到冰冷冰冷的。

那个寒冷的夜晚北风呼呼刮着,锁柱把胖墩儿送到隔壁家里,自己蜷缩在破草房里将就了一宿。天刚麻麻亮时,锁柱穿着破旧的棉袄把手伸进袖筒里,耷拉着头走出了家门。

锁柱在西宁每天都出去捡拾垃圾,然后去废品店换几个钱,他想把钱积攒下来想给儿子买辆玩具火车,在捡垃圾的时候被一辆载重货车压死。在锁柱的葬礼上,几个堂兄弟把张猴儿跟叶菊花抓来捆绑在一起,让他们手捧纸盆子跪在锁柱灵前,且要长跪三天三夜,一位堂兄喝醉了酒拿起柴刀剁掉了张猴儿的一根大拇指。

锁柱带着满腔的屈辱走了,张猴儿索性就跟野菊花住在了一块。一年后,叶菊花生下了一个儿子,他们对小儿子呵护有加,对胖墩横挑鼻子竖挑眼。胖墩儿到了十几岁就离家出走了。有人说,胖墩儿在西宁当小混混,也有人说,他在新疆摘棉花还娶了一房媳妇呢。叶菊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跟张猴儿所生的儿子满身污垢,整天流着黄浓鼻涕,头发像草窝窝。

当李富贵在砖窑上出事时,张猴儿三天两头在秀儿家附近转悠,他有时跑到粪堆上踮起脚尖往里看,很专注地偷看秀儿的一举一动,一串一串的口水流下来。这时侯有人朝他屁股上扔一块石头,打疼了,他从树上爬下来。人们取笑他:“张猴儿,眼馋了,是不是做梦都想着秀儿?小心有人砍掉你的另一只大拇指。”

张猴儿的一举一动早被野菊花盯上了,她趁着人多的场合大肆造谣,说秀儿是怎么勾引张猴儿,又是怎么勾引朱鸿的。人们互相换个眼神抿嘴偷笑着,秀儿的妹妹宝儿正好放学路过,她听见了也看见了叶菊花对她姐姐造谣诽谤,便扑过去撕住叶菊花的衣领往她脸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你是啥样的货色你还不知道吗?你有啥资格说我姐?”叶菊花吓得不敢吱声了。宝儿一把将她推倒又朝她脸上啐了一口走了。叶菊花看到宝儿走远了,捋了捋额上的头发朝远去的宝儿啐了一口,擦了擦浑浊的眼泪骂道:“骂一个骚货十个骚货不乐意,骂十个骚货一百个骚货不乐意。”朱鸿也正好路过,他明白了叶菊花是在诽谤秀儿,他走到叶菊花面前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又撕着她的头发朝她胸脯一拳头。这时候叶菊花像一只发怒的野猫,她向朱鸿猛扑过来抓破了朱鸿的脸、脖子,撕扯朱鸿的衣领,又撕扯烂朱鸿的裤腿,一只手又顺势攥住朱鸿的裤裆不放。她用破锣似的嗓门哭喊着。人们掰开了叶菊花的手,大家眨巴着眼睛示意朱鸿快快离开。

叶菊花跑到朱鸿家的院子里躺下,她的娘家人把派出所的人叫来,要朱鸿给叶菊花赔医药费,朱鸿一分钱都没给,派出所出面将朱鸿拘留了。

秀儿还没满月,婆家就派人来提亲了,母亲沉着脸没答应,秀儿的奶奶不顾儿媳的反对欣喜地答应了,还定下了迎娶秀儿的黄道吉日,她乐呵呵地送走了媒人。秀儿的奶奶非要秀儿嫁给富来,要不,就让秀儿立刻滚蛋,永远别进娘家的门。奶奶走过秀儿的窗前总要骂一句:“捣乱天下的苏妲己。”秀儿坐立不安,母亲劝女儿:“别理她,这个家现在是我说了算,她心疼她侄女,难道我就不心疼自己的女儿了?她拿婆婆的资格一手遮天,我就不吃她的这一套呢。你尽管放下心来坐你的月子,她说出的话就当放了个屁。”

这一天,风和日丽,小鸟啾啾。婆家又有媒人来提亲,秀儿的爹妈还没有说什么,奶奶就已经站在院子里亮开粗嗓门骂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赖在娘家不走,我们一辈子养你吗?你勾引张猴儿、你还勾引朱鸿,朱鸿是三代单传的嫡子嫡孙,人家还会要你这个寡妇?一个好女儿要顾十家人的脸面,你就连爹妈的脸面都不顾,你还算是个人吗?”宝儿跟奶奶吵起来:“奶奶,您究竟要做啥?您那么心疼李富来娘俩,那你嫁给那个‘寻口好了,假如我姐是您生的,您会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有秀儿奶奶撑腰,公公就隔三差五地来催婚,他说如果秀儿不嫁给富来,砖窑给富贵遗孀的几万块抚恤金一分都不给。宝儿劝姐姐:“我们不稀罕李家人的那仨瓜俩枣,找你的婆家多如牛毛。”母亲也劝秀儿:“俗话说得好,肩胛靠得牢,胳臂连着手,我们就靠双手养活自己,不稀罕那俩钱。”

宝儿上学前流着眼泪叮嘱秀儿:“如果有合适的人家你就答应吧,总比嫁给李富来那个‘寻口强百倍。朱鸿哥还在拘留所里,要是他在,事情就好办了。你现在把心放宽,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这个家有爹妈在,你啥都别怕。”

宝儿走后,奶奶心急如焚地跑到秀秀婆家催促秀儿公公赶紧想办法把秀儿娶到家,否则夜长梦多。在奶奶的催促下,公公请了媒人拿着彩礼来提亲,秀儿爹对自己母亲说:“秀儿不愿意嫁给富来,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你心疼你侄女和她的儿子,难道我们就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吗?我和秀儿娘都不会眼睁睁看着秀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奶奶一听儿子这样说,就大声嚷嚷着一会儿要去跳水库,一会儿又拿根绳子去上吊。母亲跪在婆婆面哭着求她:“闺女坐月子呢,她也是你的亲孙女,你何必要把秀儿逼到绝路上呢?”秀儿抱着女儿缓缓走出屋子,她扶起母亲,轻轻拍掉母亲腿上的土对奶奶说:“奶奶,这些日子我给您惹了太多的麻烦,我答应尽快嫁给你侄女的儿子。”

奶奶一听秀儿这样说,就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了。母亲埋怨秀儿:“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怎就糊里糊涂答应你奶奶呢?她巴不得你说出这句话呢。”秀儿泪水婆娑地劝母亲:“在哪都一样,都要拉扯孩子过日子,也就是糊里糊涂地过下去,我不能指为了慢慢地找个好人家,让你和爹爹天天受气。”

孩子哇哇哭个不停,母女俩也抱头痛哭。窗外秋风呼呼吹个不停,院子里到处是飘零的落叶。

深秋时节,细雨夹杂着雪花,沸沸扬扬。院子里的金丝莲依然是姹紫嫣红,大丽花已凋零,只有那簇白色九月菊还在竞相绽放着,花朵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霜,一阵风儿吹来,那层雪白的霜从花瓣上滑落了。

午夜时分,屋里屋外特别凄冷,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娶亲的人和车子都来了,母亲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她躲在一间小屋里轻声呜咽着。她不敢走出去,她怕看到秀儿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地离开她,她舍不得秀儿母女俩离开,直到有人喊她,她才擦擦眼泪走出去了。

秀儿扑到母亲怀里泪水涟涟地说:“妈,我舍不得离开你和爹,还有宝儿,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我走后你跟奶奶好好相处,别处处跟她计较,你也保重身体。”秀儿不想离开这哺育过她的温暖的怀抱。

母亲看到秀儿穿上了红嫁衣,她紧紧地抱住秀儿母女俩,她伺候了近四十几天,胖乎乎的外孙女就像秀儿小时候一样可爱。她抚摸着外孙女,又凝视着秀儿,哽咽着说:“我苦命的丫头,我怎舍得把你嫁过去呢?你和宝儿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放心你就这样糊里糊涂做人家的媳妇,丫头,啥时候你才熬到头呢?”

爹爹蹲在牛圈旁吧嗒吧嗒抽旱烟,浑浊的泪水嘀嗒嘀嗒地往下流。奶奶笑逐颜开走进来要替秀儿戴上红盖头,然后要搀扶秀儿走出去,母亲推了奶奶一把,说:“不用你扶,秀儿自己会走。”

秀儿多想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多想和母亲再说一会儿知心话。她抱着女儿跪下来向母亲磕了三个头,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家门,她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就将在迷蒙、凄苦中度过。

婆家的院子里各种花都已次第枯萎了,一阵风儿吹来,门帘被风掀起,门帘上的大红喜字风干了,掉下来满院子随风飘着,一会儿飘上了房顶。

秀儿抱着女儿坐在炕头上,她把红盖头撕下来扔在脚下。红蜡烛尽情燃烧着,灿灿的火苗随风摇曳,滚烫的蜡液流泻了一行行,一弯残月挂在树枝上,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清冷的光辉。院子里凄冷无比,屋子里也凄冷无比,秀儿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了一瓶烈性农药,她抱紧了嗷嗷待哺的女儿,一行热泪洒落在女儿肉嫩嫩的脸上。女儿被冰冷的泪水惊醒了,哇哇哭个不停,她想喂饱了孩子然后再喝下那瓶农药,孩子咬住了乳头就不哭了。秀儿摸摸孩子肉乎乎的小屁股,她哭出了声。她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说:“我实在没办法跟这‘寻口同床共枕,他没法跟你的爸爸相比。可我舍不得撇下你们兄妹俩,让你们兄妹吃尽苦头。”女儿睡着了,她的小嘴裂开了,她像是在笑呢,她可能做了一个小小的稚嫩的梦。她把药瓶放到嘴边,却难以喝到嘴里。想想年老的父母亲,想想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没法选择。

李富来喝得酩酊大醉,被几个人抬进来扔到炕上。他鼾声如雷,从他鼻腔里、嘴里呼出的酒味、烟味弥漫了这小小的屋子,秀儿捂住了鼻子,她恶心得要吐。

一阵凄冷的风儿吹进来,红蜡烛越燃越旺,蜡液流泻了半个卓面。秀儿凝视着快要燃尽的红蜡烛,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放下药瓶子,给女儿裹了件厚棉衣,抱着孩子走出屋子。回头看看婆婆屋里还亮着灯,她又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她在院子里徘徊着,她想走出这个家门,却难以迈出沉重的脚步。

秀儿扑通跪在婆婆门前,想向婆婆道一声别,可是,千言万语难以启齿,泪水尽情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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