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乞丐

2015-12-08 23:46晓苏
天涯 2015年2期
关键词:妮子支书乞丐

晓苏

三个乞丐

晓苏

入伏的那天上午,九点钟的样子,位于油菜坡脚下的老三篇食堂门口,突然来了三个乞丐。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瘦得很,腰有点儿躬,岁数看上去在五十到六十之间,胳肢窝里夹着一个脏兮兮的行李卷。中间走着一个皮肤很白的女子,年龄最多三十岁,不胖不瘦,长相中等,穿一件蛋黄色的汗衫,左手上还拎了一只半新不旧的皮包,也许是人造革的。跟在后头的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一眼看不出性别来,可能是男孩,也可能是女孩,很黑,手上拿着一个已经摇不响的拨浪鼓。

三个人之间的距离,说不上近也说不上远。男人不时地回头看女子一眼。女子偶尔伸出右手拉小孩一把。他们显然是一起的。

老三篇食堂原来叫新时代餐馆,生意不怎么好,只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隔三岔五来光顾一下。后来,老板灵机一动给它更了名。改成老三篇食堂以后,这里的生意一下子火爆起来,连那些五十几和六十几的人都纷纷跑来吃。这些老家伙们,不愿意上餐馆,却愿意进食堂,有意思得很。

当然,食堂的布置与当初的餐馆还是有些不同。最抢眼的是,正面的墙上,也就是财神爷上面,多了一张毛主席像。他老人家穿军装,戴红袖章,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另外三面墙上,把原先那些穿三点式的美人照都扯了,供上了三本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旧书。三本书都打开了,打开的地方分别是三篇文章的标题,一篇是《为人民服务》、一篇是《愚公移山》、一篇是《纪念白求恩》。

三个人走到食堂门口,都停了下来。他们先呈一字形站成一排,彼此之间只留下一肩宽的缝隙,显得更加亲密了。女子还紧紧地抓住了小孩的一只手。然后,他们一起转身,面向老三篇食堂。

当时,食堂的早餐已经收摊了。老板撅着屁股,伏在毛主席下面的收银台上,正在仔细查看这天早餐的经营情况。他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高中肄业生,还当过一年大队会计,算账是个高手。两桶稀饭和三笼馒头全部卖完,只有包子还剩下一笼。相比而言,包子要贵一些。看来,从苦中走过来的乡亲们,暂时都还丢不掉节俭的美德。

打杂的那个小嫂子,正在收拾那一笼包子。她穿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绸衫,两个奶子呼之欲出。包子里面包的是豆腐和油渣,蒸得鼓鼓的,个头比打杂的奶子小不了多少。打杂的实际上是老板的小姨子,她在这里,既可以说是打工,也可以说是帮忙。

最先发现三个乞丐的,是那个眉毛旺盛的厨师。他的眉毛比胡子还长,像柳丝一样吊在眼皮上。他的视线似乎被眉毛挡住了,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是老板的舅官子,是那个小姨子的哥哥。他的厨艺不错,最擅长祛腥气,所以就有点儿架子。别人还在忙,他已经跑到门口抽烟了。不过,刚看到那三个人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们是乞丐。

那个女子看见厨师出来抽烟,立刻牵着那个小孩走上来,有气无力地说,大哥,请给点儿吃的吧,这孩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厨师用藏在眉毛后面的眼珠,把女子过细地打量了一番。他压根儿没想到,一个讨饭的女子竟然长得这么白!那个小孩这时走过来,伸出一只小黑手,扯了扯厨师的衣角说,叔叔,我饿!厨师觉得小孩看上去的确有些可怜。

厨师没有立刻答应他们的要求。他又把目光在小孩与女子之间来回移动了好半天,才一边转身一边对他们说,进来吧!

厨师一进食堂就从蒸笼里拿了一个包子。扭头给小孩递包子时,他发现那个男人也进了食堂。厨师猛然有点儿不高兴,因为他只邀请了女子和小孩,压根儿没让男人进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包子递给了小孩。

这个时候,老板和打杂的也都看见了三个乞丐。他们同时蹙了一下眉头,仿佛对三个乞丐进入食堂十分反感。当然,他们的表情也许与厨师的自作主张有关。按理说,厨师在拿包子之前,应该与老板商量一下。

小孩拿着包子待了一会儿,突然把包子递给女子说,你吃!女子没接包子,伸出舌头绕嘴唇舔了一圈说,你自己吃!小孩还是不吃,拿着包子一动不动,眼神怪怪的。

打杂的突然心软了,迅速扭头对老板说,也给那女的吃一个吧!

老板立即点头应允,还对打杂的浅笑了一下,好像是对她的软心肠与同情心表示赞赏。

打杂的拿起一个包子,快步跑到了女子跟前,将包子递给女子。女子双手接过包子,对打杂的连说了三声谢谢。女子低头看了小孩一眼,快速地挤了一个眼神。小孩也给女子回了一个眼神,回完,就埋头吃起包子来。小孩吃了一口,女子也开始吃起来了。

那个男人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女子和小孩吃。不知不觉中,他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仿佛一根被大雪压弯的竹。

老板已经算清了早餐的账,把眼睛从收银台转到了男人身上。他发现,男人显得比女子和小孩还要饿,口水已在嘴边往下滴了。女子这时突然停住不吃了,看了男人一眼。老板以为,女子要把没吃完的半个包子给男人吃,但她没给。男人吞下了一口涎水。

过了一会,男人朝小孩看了一眼。小孩已把包子吃完了,正在舔刚才捏包子的那只手。男人的眼睛像被烈日刺了一下,猛然闭上了。

老板再也看不下去了,两只脚麻利地从收银台里走出来。他直接走到装包子的蒸笼前,两只手各抓起两个包子,亲自送到了三个乞丐面前。他给了男人两个,另外两个分别给了女子和小孩。

男人当即给老板鞠了一躬,头几乎挨到脚尖。女子双手合十,给老板作了个揖。小孩居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姿势十分标准,明显受过训练。行完礼,三个乞丐便知足地走了。

三个乞丐离开以后,老三篇食堂的三个人马上开始了对他们的议论。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是三个乞丐之间的关系。但是,三个人议论了好半天,也没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困难在于,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女子和小孩虽然说过几句话,可彼此从未称呼过对方。

入伏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顾客尚未临门,老板见缝插针地取下右边墙上的《为人民服务》,架起老花镜,大声地读了一段。当年,他对老三篇能倒背如流,现在却只能照本宣科了。

打杂的喜欢听老板读过去的老书,越老越觉得新鲜。她的两眼忽闪忽闪的,屁股下的凳子离老板越来越近。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老板读到这里,猛然停了下来。他嘴里有点儿干。打杂的问,你怎么不读了?老扳没回答。他扭头看了一下厨师,厨师又出门抽烟了。打杂的又问,你怎么不读了?老板小声说,求你把身子坐直,别让胸脯露这么多!他说完,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又喝了一口水,才接着往下读。

打杂的把腰直起来坐了一会儿,不久却又弯了,恢复了原状。老板的嘴又开始发干。当然,打杂的也不是要故意为难老板,因为直着腰听人读书实在是一件难受的事情。不过,老板没再责怪打杂的。他发现厨师已经抽完烟进来了。

老板继续读:“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希望……”正读到这里,退位的村支书汤白虎走进了食堂。汤支书进门就说,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他把老板没读完的一句背出来了。

汤支书的记性真是好!老板拍个马屁说。汤支书说,关键是毛主席说得好!厨师在一边插嘴问,好在哪里?汤支书说,毛主席的话永远不过时,任何时候对我们都有用。打杂的好奇地问,有这么厉害?汤支书苦笑一下说,要不是有毛主席这段话撑着,我的天可能早就塌了。

老板听懂了汤支书的话,赶紧走过去上了一支烟,并亲自帮他点燃。

前不久,汤支书的老伴吴折桂突然上吊死了。那天,吴折桂想喝鸡汤,就去找养鸡的聂志达要鸡。汤支书在台上时,吴折桂一想喝鸡汤就去找聂志达,聂志达每回都白送她一只最肥的鸡。但这一回,聂志达却不白送了,还用手指着吴折桂的鼻子说,想喝鸡汤,你得出钱买!吴折桂深受打击,觉得人走茶凉,一气之下就骂了聂志达,骂他是个势利小人。聂志达以牙还牙,也回骂了吴折桂几句,骂她脸厚、无耻。吴折桂以前作为支书娘子,从来没人当面骂过她,她一时承受不住,就在自家门口一棵桑树下上了一个吊。吴折桂死得很惨,舌头都吊出来了,像一只鞋垫子挂在嘴上。

老板在汤支书肩上拍了一下说,你也别太伤心,人固有一死。汤支书说,可她死轻于鸿毛!老板说,重于泰山的能有几个?再说,现在也不烧炭了。况且,有人说张思德并不是因为烧炭才死的。

汤支书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可我是祸不单行啊!老板问,此话怎讲?汤支书吐一个灰色的烟圈说,唉,我老伴尸骨未寒,丫头前两天又离了婚。眼下,她丈夫没了,房子也没了,走投无路,只好带着孩子回来跟着我一起过。老板一惊问,真的吗?汤支书说,这还能说假?

停了片刻,汤支书对老板说,丫头过一会儿就到了,你帮我弄几个菜,中饭就在你这食堂吃。老伴死了,家里也没人做饭了,我这段都是吃的泡面。

厨师连忙问,你们吃啥菜?烧只野兔怎么样?汤支书想了想说,还是简单点儿,我现在不当支书了,手头也不像以前那样宽裕了。你就炒个青椒肉丝吧,再来个西红柿炒蛋。我那个外孙儿,最喜欢吃西红柿炒蛋了。

汤支书说完,扭头要往食堂外面走。老板问,你去哪?汤支书说,我去村委会那里等我丫头,她每次都在那里下车。

汤支书刚走,打杂的就神秘地说,我早猜到他丫头要离婚。老板问,你怎么猜到的?打杂的说,她丈夫是我的中学同学,姓吕,叫吕兆先,那可是个人精,特别会和当官儿的搞关系,给当官儿的舔屁股都愿意,三十几岁就混上了老垭镇供销社主任。前年,姓吕的把供销社的旅社卖给了一个养鳖的,那么大一栋房子,只卖了一百二十万。今年春上,那养鳖的犯事被捉进去了,交代说,他买下旅社后给姓吕的送了五十万。

后来呢?厨师迫不及待地问。打杂的说,养鳖的一交代,检察院就把姓吕的给抓了。从那会儿开始,我就猜到汤支书的丫头要离婚。你们看,我猜到了吧,果然离婚了!厨师说,活该!

十一点一刻,汤支书带着他丫头和外孙来到了食堂门口。起初,汤支书走在前面,他丫头拉着他外孙跟在后头。到门口后,汤支书把他丫头和外孙让到了前头。老板赶忙上前迎接。

打杂的手里泡着茶,眼睛却直直地看着门口,猛然想到了头天三个乞丐进入食堂的情景。她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

厨师开始炒菜了,西红柿和鸡蛋混合的气味已从厨房飘到了餐厅。汤支书外孙马上耸了耸鼻头。看来汤支书所言不虚,这孩子真的喜欢吃西红柿炒蛋。

老板把三个人安排在一个相对僻静的位子。打杂的与汤支书丫头熟,上茶时本想跟她打个招呼,可她却把脸扭向窗外。打杂的发现,汤支书丫头这次打扮得很低调,服装换了暗色的,原先挂在耳朵上的那两个呼啦圈似的大环子也摘了。不过,她手上的戒指尚在,以前涂的红指甲油还没来得及洗掉。

打杂的很快把菜端上了桌子。放下最后一个小白菜后,她没有急着离开。真和姓吕的离了?打杂的贴着汤支书丫头的耳朵问。汤支书丫头没吱声,只对打杂的点了一下头,一边点头一边往孩子碗里夹了一块鸡蛋。孩子挺懂事的,反过来也给妈妈夹了一块。打杂的又问,你们在老垭镇上的那栋小楼呢?汤支书丫头低声说,被上面没收了,已贴上了封条。

食堂又来了一桌客人,来自附近的望娘山。领头的是个养猪大户,以前来这里吃过几回,老板认识他。

汤支书一家吃完了,见客人多,便匆匆起身结账告辞。出门时,汤支书先去拉开玻璃门,等他丫头和他外孙出去之后,自己才跟着出去。

汤支书带着他丫头和外孙刚走,打杂的就斩钉截铁地对老板说,昨天来的那三个乞丐,我已经能确定他们的关系了。老板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打杂的说,那个女子肯定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那个小孩肯定是那个男人的外孙!老板一笑说,你八成是把那个男人当成汤支书了,不过你猜得也有道理。厨师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连忙拎着锅铲跑出来说,不可能,那个女子白得像棉花,那个小孩黑得像煤炭,很明显,小孩不是女子生的!

打杂的正不知道如何辩驳,望娘山那个养猪大户突然插进来说,你们是说那三个乞丐吧?我昨天下午在公路边看见他们了。老板问,他们在干啥?养猪大户说,公路边有一根梨树,我看见那个男人在用石头打梨。他打不准,打了好半天才打下来一个梨,可他自己舍不得吃,伸手给了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又转手给了那个小孩。

养猪大户话音未落,打杂的就欣喜若狂地说,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厨师又跑出来说,一个梨能说明啥?打杂的大声说,说明各人疼各人娃!

入伏的第三天下午,老三篇食堂不到五点钟就迎来了六个客人。他们是外地的,在这一带修高速公路,驻扎在古坟包那里。他们在一个班上,当前的任务是铲平古坟包。每周他们都来这里吃一餐,费用平摊。带班的年龄和老板相仿,也是农村人,读过一年高中,跟老板很谈得来。

老板亲自为他们泡了茶。带班的接茶时,对老板神秘地一笑说,待会儿还有一个人来,摆七套碗筷。老板说,好的,今天吃啥?带班的说,炖个野鸡火锅吧,其他菜你看着安排。

六个人没像以往那样,一来就打麻将。他们显得很疲惫,一个个像是累散了架。老板问,不搓两把?带班的说,没劲搓,大伙儿都在叫累。这时,其他几个人发牢骚说,这个鸡巴古坟包太难铲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铲平!

老板眼珠一转说,既然你们不搓麻将,那我来给你们读一段《愚公移山》吧。带班的马上一拍手说,好,正好用毛泽东思想给大家武装一下头脑。老板立刻起身,从左边的墙上取下了那本旧书。

……

打杂的本来在厨房择菜,听到老板读书,就慌忙往餐厅跑,胸前一阵欢蹦乱跳。老板停下来对她说,你慢点跑好不好?打杂的就减慢步伐,缓缓地朝老板背后移动,手上还拿着一根芹菜。

老板又读了一段之后,带班的一把夺过书说,我替你读。他一激动把前头的又读了一遍。

首先要使先锋队觉悟,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带班的读得铿锵有力,声情并茂,脸都读红了。这时,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小青年却说,你读重复了,这一段老板读过呢。带班的说,老子故意读重复的,想让你们打起精神来,争取早一天铲平古坟包。

小青年古怪地一笑说,要想打起精神来,光学愚公不顶用。老板这时多个嘴问,那还要怎样?小青年没回答老板,迅速扭头问带班的,你给我们找的按摩师呢,她怎么还不来?带班的说,放心吧,她过一会儿就到。

厨师这时在厨房里大声问,择菜的人呢?一眨眼跑哪儿去了?

打杂的听见喊声,赶紧跑回了厨房。

厨师狠狠地瞪了打杂的一眼,压低嗓子说,你不要动不动朝老板身边跑,一个女人家,要自重一点。打杂的不高兴地说,我怎么啦?听他读读书有啥不妥吗?厨师语重心长地说,姐对你不放心,才让我来这儿当厨师的,她要我好好看着你!

打杂的一听,越发不高兴地说,姐既然不放心我,为啥还让我来当服务员?厨师说,你姐也是没办法,儿子要她进城去带小孙子,她若不去,儿媳会说怪话。打杂的嘟哝说,那她就别疑神疑鬼的!厨师说,其实你老公也不放心,人在外头打工,心却天天系在你身上,三天两头打电话找我问情况。打杂的撅起嘴说,不放心就回来陪我!

老板朝厨房扫了一眼,看见厨师正与打杂的交头接耳。他虽然听不清两个人在嘀咕什么,但他想肯定与自己有关。他没心思再读书了,顺手将书放到了钉在墙上的那块小木板上。

修高速公路的那个小青年,看样子只有二十出头。他一直捧着手机在看。带班的问,你看什么,这么入迷?小青年头也不抬地说,微信,你不懂的。带班的扫了一眼他的手机,发现手机屏幕上平躺着一个裸体女人,女人的肚皮上还摆着一个蛋糕。带班的一惊问,哎呀,你手机上怎么会有光屁股女人?肚皮上还放着蛋糕呢。小青年鄙夷地一笑说,这叫人体宴,你没听说过吧?带班的吞口涎水说,没听说过。小青年解释说,人体宴就是拿女人的裸体当餐桌,最先是日本人发明的,现在中国也有了。带班的说,他们真是想得出来啊!

过了一会,小青年啪地关了手机,有点儿不耐烦地问,按摩师怎么还不来?带班的说,别急嘛,她会来的。

老板好奇地问,按摩师是谁?带班的浅笑一下说,是你们油菜坡的一个小嫂子,偶尔靠按摩挣点儿外水。老板更加好奇地问,她叫啥名字?带班的说,她叫宋至美。

带班的话刚出口,厨师出来给火锅上酒精。他马上搭话说,宋至美住在我家隔壁,那可是个风流女人,骚得很。

小青年立刻嘘个口哨说,好!越骚越好!另外几个外地人也跟着说,好,好,越骚越好!

带班的问厨师,她怎么个骚法?厨师说,她一直跟她公公睡觉。带班的问,她丈夫呢?厨师说,她丈夫一年四季在贵州挖矿,直到过年才回来待几天。即使老公过年回来了,宋至美晚上还是跟她公公睡一个房,把丈夫放在隔壁房里睡。带班的张大眼圈问,那是为什么?厨师说,嗨,这可说来话长!带班的说,那你讲来我们听听。厨师看看墙上的钟说,以后再讲吧,我要去给你们炒菜。带班的说,不慌,宋至美还没来呢。

宋至美是公鸡沟那一带的人。厨师说,她的五官分开看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合在一起却挺好看。最吸引人的是她的身段儿,她身段儿饱满,胸、大腿、屁股,每个部位都饱满。从外形上说,她丈夫是配不上她的。她的丈夫瘦小、懦弱,说话细声细气的,有点儿像女人。

带班的问,那宋至美为什么要嫁给他?厨师说,她主要是看上了她公公的手艺。她公公是个很有名的木匠,大到打棺材,小到做首饰盒,手艺都精到了家。从他手里出来的木器,价格相当高,但越是价格高越是供不应求。他那几年靠木器赚了大把的钱。当时,宋至美嫁给她丈夫,实际上是看上了她公公的钱。

她一结婚就和她公公睡吗?带班的问。厨师说,那倒不是,她嫁过来的头两夜,肯定是和她丈夫睡的,但估计没睡成,据说她丈夫做那事不行。结婚的第三天,按本地的风俗,她去娘家回门,可她一去就不愿再回她丈夫家了,在娘家一住就是半个月。她丈夫多次去接她,还给她下跪,她也不回来,口口声声要离婚。后来,她公公出面去接,不知跟她说了啥,她就乖乖地跟着回来了。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和公公睡觉了。

带班的问,她婆婆呢?难道她婆婆不干涉?厨师说,她婆婆在她丈夫出生不久就和她公公离婚了。带班的问,为什么?厨师说,听说是她公公在床上干那事太厉害,她婆婆根本受不了,所以就离了。带班的又问,她公公后来就再没结婚?厨师说,她公公当然想结,但没有女人敢嫁给他。她婆婆离婚后对别人说,她公公一晚上弄三次是常事,第二天照样做木活,可她婆婆却一连几天下身疼,走路连腿都合不拢。这么一传,就再没有人敢嫁给她公公了。

宋至美有孩子吗?带班的问。厨师说,有一个,但那孩子肯定是她公公的。那孩子已经上小学了,越长越像爷爷。

带班的又问,宋至美和她公公的关系有多少人知道?厨师说,家喻户晓,老幼皆知。实际上,宋至美和她公公的关系是公开的,他们一不隐瞒,二不回避,公媳俩还经常带着那个孩子上街、赶集、走人家。有一回那个孩子生病住医院,公媳俩一起在病房里陪了七天,晚上还三个人睡一张床。

厨师还要往下讲,老板嗔怪说,你有完没完?还不快去炒菜!厨师这才住了嘴,慌忙去了厨房。

野鸡火锅端上桌子时,宋至美终于来了。她穿了一件吊带衫,一进门就吸引了众人的眼光。带班的看样子与她早就认识,一见面就和她握手,然后对他手下的人说,这就是我给大家找的按摩师宋小姐。哇!大家齐声叫了一下。那个小青年又嘘了一个口哨。

厨师主动跑出来跟宋至美打招呼,怪怪地一笑说,你怎么才来?他们盼你都盼穿了双眼。宋至美说,我出门刚走到我家菜园边,碰到了三个乞丐,他们偷了我家黄瓜,正坐在路边吃。我害怕他们进屋偷东西,一直等他们吃完黄瓜走远了,我才来这里。厨师说,难怪来这么晚呢。停了一下,宋至美又说,那个男人真大胆,居然当着那个小孩的面,捏那个女子的屁股。厨师一惊问,真的?宋至美说,说谎烂嘴!

打杂的这时跑上来问,刚才为啥叫?厨师欣喜地说,宋至美看见那个男人当着那个小孩的面捏那个女子的屁股呢!打杂的说,这有啥好叫的?厨师得意地说,这说明那个男人不是那个女子的父亲!打杂的问,还能说明啥?厨师正要开口,一看宋至美在身边,就咬着打杂的耳朵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修高速公路的一帮人一吃完饭,就簇拥着宋至美匆忙离开了食堂。接着,食堂又来了两批客人。一直到天黑,食堂才安静下来。这时,打杂的问厨师,你说那个男人不是那个女子的父亲,那是啥?厨师先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坚信不疑地说,公公!打杂的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有可能,他们说不定就是宋至美和她公公的那种关系。

老板一直在收银台前默默记账,听见厨师与打杂的这么议论,突然抬头质问道,如果是公公,他会当着孙子的面捏他儿媳的屁股吗?他这么一问,厨师和打杂的都一时无语了。

入伏第四天的晚上,老三篇食堂正准备打烊,老板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个叫万千一的人打来的。他也是油菜坡人,年轻的时候与老板一起到外地修过水库,算是老板的老朋友。

老板问,你有啥事?万千一说,我想去你食堂里吃晚饭。老板说,时间太晚,只能煮面条了。万千一说,面条也行。我从老垭镇到你那儿,最多一个小时。你等着,到时帮我下三碗面条,最好能打几个荷包蛋进去。老板不解地问,你一个人能吃三碗面条?万千一说,我们有三个人呢。

万千一打的是老板的手机。手机音量开得大,厨师和打杂的都听到了。厨师摸了摸他的长眉毛说,看来万千一真和黑羊山的那个妮子结婚了。打杂的说,早晨他在食堂门口等车,跟我说他要去镇上领结婚证,我还以为他是吹牛呢!

食堂的三个人本来都在看电视的,电话打来之后,他们都没心思看电视了,兴趣一下子转到了万千一身上。在油菜坡,万千一称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但是,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大多数人只知道一个梗概,其中的细节只有几个人晓得。老板是最了解万千一的人。现在,万千一马上就要来了,厨师和打杂的都想赶紧从老板嘴里问到一些关于他的具体情况。

厨师首先问到了万千一当年逃跑的原因。有人说,万千一老婆服毒自杀后,老婆娘家的人要杀他,他就吓得逃跑了,是这么回事吗?厨师问。

老板摆摆手说,这纯属谣言!他老婆服毒,的确与他有关。要是他不在外面寻花问柳,他老婆肯定不会自杀。其实,他还是很喜欢他老婆的,但喜欢老婆的人有时候也会在外面寻花问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老婆自杀后,老婆娘家的人扬言要杀他,他压根儿没跑,还主动跑去下跪认错,连膝盖头都跪破了。他这么一跪,老婆娘家的人就没把他怎么样,只痛骂他了几句。

打杂的急着问,那他为啥还要逃跑?居然还跑到神农架去了?

老板说,他是在他老婆满五七那天跑的。他老婆死后的第三十五天,他拎着鞭炮、纸钱和一篮子食品,去山上陪他老婆过五七节。在他老婆的坟前,他先摆好米饭、包子,还有碗筷,接着就去放了鞭炮,然后又回到坟口,双膝跪地,给他老婆烧纸钱。他一边烧一边哭,居然哭昏了过去。当时是秋天,山上的草都枯黄了,那天又刮风。等他醒来时,坟后的那片森林已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他一下子傻了,心想完了,放火了,要坐牢了。在极度的恐惧中,他就逃跑了,一跑就跑到了神农架,钻进了深山老林。

厨师问,他和那个妮子是怎么勾搭上的?听说还生了个女儿?

老板说,他在深山老林里跑了两天,终于碰到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有一个二十岁的妮子和她七十多岁的奶奶。妮子的父母外出打工了,四五年都没回家,杳无音信。他问妮子,这是啥地方?妮子说,黑羊山。奶奶问他,你是干啥的?他说,采药的,迷路了。奶奶问,你家还有什么人?他说,没人了,老婆死了,姑娘出嫁了。妮子主动说,你能留下来吗?这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我和奶奶日夜提心吊胆。他说,我求之不得,如果你们留我,我给你们当牛做马!

打杂的问,难道那个妮子和他结婚了?妮子只有二十岁,他当时已四十开外了,当爹都绰绰有余,妮子怎么会愿意嫁给他?

老板说,他和那个妮子没结婚。黑羊山位于三省交界处,是个三不管的地方。那里的男女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几乎没人去登记结婚。日子一久,他和那个妮子就住一起了,第二年秋天,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厨师问,黑羊山那么隐蔽,他后来怎么还是被抓住了?

老板说,他那年逃跑之后,林业公安马上发了通缉令,把他的照片也印在上面。通缉令还发到了离黑羊山最近的一个镇,但镇上没一个人认得他。到那里的头三年,他一次也没到镇上去过。那镇虽说离黑羊山最近,但也有四十里。到了第四年,也就是女儿满三岁的时候,他一时心血来潮就到镇上去了一趟。他想给女儿买点儿吃的和穿的。就是那一次去镇上,他被人认出来了。

打杂的问,大家都知道他后来坐了一年牢,有人说他犯了重婚罪,有人说他犯了纵火罪,他究竟是因啥罪才坐牢的?

老板说,他老婆已死了,重婚罪肯定说不上。主要是,他引起的火灾造成的损失太大,而他又跑了,所以要判他。如果他当时不跑,主动去自首,也许坐不了牢。当然,他不逃跑到黑羊山,也找不到那么年轻的一个妮子。

厨师问,他坐牢后还和那个妮子有联系?

老板说,一起生活了四年,还生了一个孩子,他和那个妮子肯定是有感情的。把他抓走的时候,他对妮子说,你等我,我一定会来接你们母女的!他是去年六月进去的,今年六月放出来后,他直接去了黑羊山。妮子的奶奶已经去世了,他就决它把她们母女带出深山老林,接到油菜坡来生活。

老板讲到这里,打杂的已眼圈潮湿。她抬手擦擦眼角,对老板说,后面的我都清楚了,你不必讲了。今天早晨,我一开门就看见了万千一,他站在食堂门口等车。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到镇上打结婚证,还说他老婆和女儿已从黑羊山来到了老垭镇,正在镇上等他呢。

老板这时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对厨师说,他们快到了,你可以去煮面条了。厨师起身刚走,老板又补充说,煮三碗面条,每个碗里打两个荷包蛋!厨师说,好。他一边答应一边到厨房去了。

厨师去厨房后,老板把眼睛投向了食堂外面。他的头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的,眉头皱着,像在想一个深奥的问题。

打杂的问,你呆呆的又在想啥?

老板收回目光,看着打杂的,有点儿激动地说,我又想起了那三个乞丐!打杂的问,我们一直都在说万千一,你怎么突然想起乞丐来了?老板嘴角颤颤地说,那三个乞丐之间的关系,你们两个都说错了。我觉得,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子应该是两口子,那个小孩是男人和女子一起生的。

打杂的马上说,不可能,那个男人比那个女子大那么多,怎么可能是两口子?老板轻蔑地一笑说,你少见多怪,万千一还比黑羊山的那个妮子大二十多岁呢!厨师显然听到了老板刚才的话,在厨房里不满地说,你总是想到老牛吃嫩草!

老板顿时蔫巴了,变成了一只霜打的茄子。打杂的幸灾乐祸地说,活该,看你还胡思乱想!老板说,我怎么胡思乱想了?说完,他伸手就在打杂的胸前抓了一把。如果不是打杂的闪得快,老板至少可以抓一把。

听到餐厅的动静有些异常,厨师立刻警觉地问,怎么啦?老板红着脸正不知如何开口,打杂的回答说,茶杯倒了,老板抢茶杯呢。说完,她给老板丢了一个媚眼。老板连忙朝打杂的伸了一个大拇指。

门外这时响起了一阵三轮车的声音。老板抬头看去,万千一已经一手牵着一个女人走到了门口。他满脸堆笑地走在中间,一会儿看那个二十五岁的老婆,一会儿看那个四岁的女儿。

打杂的将三碗面条依次端了上来。万千一把第一碗推到女儿面前,把第二碗推给了老婆,自己吃最后一碗。

万千一正吃着面条,一抬眼看到了进门那面墙上的《纪念白求恩》。顿时,他吃面条的嘴不动了。老板问,你怎么不吃了?万千一说,我想起了当年在水库工地上背毛主席语录的事。那天收工前,每人必须背一段,我背的是《纪念白求恩》中的几句,回去一对,四句错了两句。老板一下子想起来了,扑哧一笑说,你背成了白求恩同志是个家大口阔的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帮我们修水库。万千一说,正确的是,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老板说,跟你现在差不多。万千一大笑一声说,哈哈,可惜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老板这时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三个乞丐。他对万千一说,三天前,我这儿来了三个乞丐,男人的五十几,女子三十不到,小孩四五岁,很像你们一家三口。万千一说,你说的那三个人,我今天清早也看到了,他们睡在我家旁边那个防空洞门口。我发现他们的时候,那个女子已坐起来了,正握着两只拳头给那个男人捶腰呢。

听了万千一的描述,老板连忙对打杂的说,你看,我说他们是两口子吧!

入伏的第五天,午后一点半钟的光景,老三篇食堂的吃客已陆续散尽。以往到了这个时候,食堂的三个人都要打上一个盹儿。然而,这一天的情况却有些反常,几条接踵而来的消息让他们睡意顿消,一切都乱了套。

第一条消息来自电视,是打杂的看到的。每天打盹儿之前,打杂的总要打开电视扫一眼新闻,扫着扫着眼皮就合上了。这天,打杂的一打开电视,就看到了一个洪水泛滥的画面。四川某地山洪暴发,汹涌的洪水冲垮了一座桥,当时正在过桥的有十余人,全都被洪水冲走了。当地政府迅速组织营救,大部分落水者被救上了岸,但有三个人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其中有一个老汉,有一个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孩子。

打杂的一看到这则新闻,马上想到了那三个乞丐。她兴奋异常地问,他们会不会就是被洪水冲走的那三个人?老板和厨师都没理睬打杂的,仿佛觉得她刚才的问题未免太幼稚可笑。

老板仰面躺在收银台后面的那把靠背椅上,正戴着耳机在听收音机。有个台每天午后都播放一段革命现代京剧,老板总要雷打不动地收听,还一边听一边跟着哼。这天京剧结束后,老板没有立即关机,他被其中插播的一则寻人启事吸引住了。启事是湖南某市一所精神病医院发布的,寻找一位六十岁的老头和一位三十岁的妇女,还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他们都患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十天前趁医护人员不注意从医院后门溜走了。院方希望知情者积极提供线索,并承诺给提供有用线索者一定的酬金。

这条消息让老板陡然激动不已,身体猛地坐直了。很显然,他把收音机里提到的三个精神病人与那三个乞丐挂上了钩。老板迅速把寻人启事告诉了厨师与打杂的。打杂的说,你赶快提供线索吧!老板却沮丧地说,可我没记住医院的联系电话。厨师一笑说,可惜呀,眼看到手的酬金泡汤了!

厨师说完,便出门去抽烟。他想抽一支烟后再回屋里来打盹儿。厨师刚把烟点燃,一辆从襄阳发往宜昌的班车开过来了。班车从食堂门口经过时,车上的一个乘客从窗口朝外面抛垃圾,同时还抛出了一张揉成团的报纸。报纸正好落在厨师脚前,他顺手将它捡了起来。抽完烟后,厨师把那团报纸打开了。他看见报纸上登着一条醒目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说,河南某县某镇的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与他年仅三十一岁的小姨子勾搭成奸。十天前,这对奸夫淫妇联手杀害了各自的配偶,然后畏罪潜逃。临逃前,他们还挟持了一位亲人的女儿,四岁半,剃男孩头。

厨师看完这条消息,立刻发出了一声尖叫。老板和打杂的听到尖叫声,一起飞快地跑出了老三篇食堂。

晓苏,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长篇小说《五里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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