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亡命鸳鸯
阿乙
我们朝着西边走。“走多远你自己会知道的。”这是算命先生指的路。我付给他五十元,他找给我四十元,我又从他身上盗取一百元,他给我算命一次合计支付我九十元。但我相信他不会乱算,因为结论是在付账前给出的。我随便感觉着,差不多就行了,和勾捏在一个叫六安的小镇下车,租下一间房子。
每天,我都带着一种想当然的激情出门(“好,你来给我干这个。”我认为只要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那坐在旋转椅上的人就会站起来对我说),然后在黄昏将至时带着扒窃来的一些钱与食物(我会说它是买来的)悲哀地归来。有时,我害怕早归,便坐在草坡上发呆。漆黑如深潭的柏油路从眼前延伸至天际,一台车亡命似的奔驰,逐渐变小,直径巨大的混凝土烟囱立在路边,宽慰性地吐出最后一口白烟。“游手好闲乃诸恶之源。”我不知道是哪位穿制服的跟我这样说,他当时意味深长,一道烟吐得很远。临走时还拍拍我肩膀。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不是不想改变,而是体内总有一股懒惰而深刻的力量将我拉下去。我的父亲管我的这种习性叫“瘫尸”。
勾捏总是抱怨头痛。整日不得不去睡觉,然后就是看电视,怎么可能不头痛。没过多久,时间仿佛从我们身上消失了。起初消失的是几月几号,接着是星期几(有时勾捏依靠电视节目的播放规律判断是星期几),最终我们只知道天亮了又黑了。我们就像躺在舴艋上,任其在无边的海洋荡漾。有时一整天不说话。有时饭也不太愿吃,成天想着发明一种高度浓缩营养的丸药,吃了经年不饿。有好几次,当我躺在草坪上,差不多要为自己只有吃喝拉撒这么点使命而哭泣。我被淘汰回动物了,我是这么想的。不过细想下去,我又觉得其实不存在淘汰不淘汰,人本身就是动物。动物操心的是食物与交配,我们人类何尝不是?难道我们就有别的追求吗?
这么想着想着,我忽然振奋起来,都想找笔将脑海里想到的郑重地抄下来:
我们每个生灵,无论猪、老鼠还是人,都是几千万年下来顽强生育所留下的唯一结果(这个凶险的链条随时会因为灾荒、疫情、战争、制度甚至是阴道内一点霉菌的损害而断裂),都背负着几千万年的族谱与历史,都还要朝下顽强地繁衍,那么我们——我们的祖先以及我们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说,我们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必有一项使命,使我们甘于忍受这漫长而无聊的等待。或者说必有一种结局,将告慰这极其漫长同时成本巨大的铺垫。我们活着的意义可绝不仅仅是给自己弄点吃的,交配然后像雄蝉一样死亡。那么,那辉煌、宏大、璀璨、让我们心悦诚服的使命它究竟在哪里呢?我一整天地盯着苍穹看。我想先朝也一定有许多人这样盯着它看。仿佛那天空深处随时会驶来一辆四驾马车似的。
当然,这样的思考毫无意义(可是他妈的什么又有意义呢)?
我和勾捏过着的还是那样的生活,凭着饥饿的指引去弄吃的,精满则溢。我们时常在行欢途中双双沉睡过去。我们开始用互相践踏来打发时间。有时仅仅为着体现一种职业精神,我们才能保持住穷凶极恶的架势。终于有一天,她狂喊着走来走去,扔下看见的每样东西——够了,受够了,我他妈受够了——就像它们才是她悲哀生活的起源,而不是我。可这比直接对着我吼还让我难受。我尽力了,我想。我尴尬地抬起头,注视着她走进卧房,也许她会将衣物塞进包内,然后甩响门,扬长而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我想。然而她又从房内走出来,对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喷:
“我们总得找点儿事做。”
我害臊极了。接着,她就像幼儿园阿姨训孩子一样,几乎是拎着我说:“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
“知道什么?”
“我们得找点儿事做。”
“你去找了吗?”
“这不,一直在找。”
“你哪里找了?这么久,事情呢?”
我重新低下头,听到她说:“我们的钱快用光了。”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可是钱要用光了你知道吗?”
“我在想办法。”
“我们得搞钱。”
“是啊,搞钱。”我摊开手,我想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怎么搞,你告诉我”。
“你得动脑子啊。不管怎么搞,总之得搞,我们不能烂死在这儿。”
“这儿挺好的。”
“你说它好?”
“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在哪里,你倒是告诉我啊?”
我坐直身体,紧盯着她,冷静地说:“你要听细水长流的,还是干一票大的?”
“怎么说?”
“细水长流就是我每天出去偷点,干大的就是抢劫。”
我想她应该震惊一下。所谓人鬼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确实在发怔。她在消化这个事实,虽然她一直怀疑我是小偷。她在确认这些天来和她同吃同睡的是一名“三只手”。她重新开口时,声音低下去:“我说呢。”
“我就是干这个的。”
坦率使人感到放松,同时还有种无耻的自豪感。“没事,”她说,然后蹲下来,一下下划着被单,随即又仰起头问,“那是不是得用刀?”
“也可以不用,但得用一样东西。”
我真正的抢劫经验只是替人望了几次风。其中一次,哥们儿走了很久,我还在口子上守着。直到受害人摁着伤口像只呆鹅走出来,我才知道抢劫结束了。
“开始吧。”勾捏说。
“开始什么?”
“抢劫啊。”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就开始啊。”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压制她蠢蠢欲动想立马出去干一票的念头。她一会儿握住双手并拢两根食指,侧着脑袋瞄准我,一会儿拿矿泉水瓶(假装那是刀)架我的脖子,一会儿戴上墨镜,将手插在牛仔裤前兜,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将它当成是一场好玩而刺激的游戏。因为明白这游戏注定会带来流血(总有一天会),会彻底撕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比之下,偷窃总是会注意保留最后一丝温存,而抢劫则是明目张胆地侵犯人的财产与尊严),我开始后悔说出这主意。说起来我只是被她逼得没办法,想要一点面子。因为要面子,很多人去干他从不打算干的事情,现在我是其中一员。她不会知道,几乎就在我们想怎么搞点钱时,法律,那严格而死板的商人,就已经在不远处等着,好和我们做一场公平交易。此前,我都是依照可能面临的风险来选择自己的行为,我喜欢偷,是因为只有偷够一万元才能带来三年徒刑,而抢劫——无论你抢的是多少,刑期至少都是三年。中间因对方挣扎,动动刀子,十年二十年就赔进去了。“要玩就玩点大的。”她说。我看着她,心想,那倒是把我们自己玩死了。可我说的是:“好吧。”
我一直在算计:
一、抢劫至少会带来三年徒刑;
二、我不想服刑三年及三年以上。
结论:必须瞒过法律。
而瞒过法律的办法不多。诸如在黑夜中作案、不留指纹鞋印、不留与对方联络的证据、避免被旁人目击,都在考虑之列(她还加了必要时将对方眼睛刺瞎、使对方失忆甚至毁尸灭迹等极端手段),但究竟不能做到万全。我们的对手——那占有通讯网络、交通网络、监控网络以及情报网络的强大国家机器,只要起了抓捕的心,就一定能抓到你。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收买——勾捏这样说,我的答复是你都有收买的背景与实力,何必出来抢呢?在我脑海里想的是,我们唯一能作为的就是受害人这块。我希望他既不反抗,也不声张,还跟着我们一起掩盖这事情。
勾捏不信有这样的事。我说不止是理论上存在可能,实践起来也有很大可行性,我现在就是在想整个流程,只有每个步骤都想清楚,事情才能成功,而且往后还可以依样复制。这种事前人已做出示范,后人还会仿效。她不感兴趣。她一手拿卷起的杂志当刀一手拿手机当铁锤,和虚拟的敌人比划着。“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啊?”她说,“不就是拿刀威胁一下吗,他敢报案,我就一刀捅了他。”我看了看她,觉得自己作为领导者,有责任将局面控制下来。
“我们来演示一遍:你敲了别人的钱。”我说。
“好。”她说。
“你有没有罪?”
“当然有。”
“怕不怕警察抓?”
“怕。”
“好,假设是你被敲诈了,你有没有罪?”
她以为是玩智力游戏,说,有,没有,有,我提示她说没有。她说:“没有。”
“你怕不怕警察抓?”
“不怕。”
“但是你怕警察知道这事。”
“为什么?”
“因为警察知道了,你家人也会知道。”
“那有什么关系?”
“你嫖娼呢。”
“哦。”
“你还敢报警吗?”
“不敢。”
“因此我们要找年纪大点的,结过婚的,但不能太大,五十啷当岁,皮厚得出奇,就无所谓。年过花甲的也可以,花甲老人特别怕自己的形象被摧毁。”
“嗯。”
“这是最关键的,我们要找的对象必须有点钱,有稳固的家庭(只要细心观察,家庭稳固的人和鳏夫还是很容易区分的),有正当的职业,同时性格懦弱,怕惹事。”
“也就是说,是你拿着刀出来而不是我?”
“是。”
“我去引诱他?”
“是。”
“好吧。”
“这样至少会让我们安全一点。”
傍晚,我们走进集市。那些商人打着丰满的哈欠。他们从早上(有的甚至是黎明)起就站在这儿,和城管玩了一天的游戏,正打算熬过这最后的十几二十分钟。光阴暗沉,我们像隐身人挑走口红、高跟鞋、坤包、口罩、手套、白酒和锤子——她对水果刀有着强烈兴趣,被我阻止。一则容易折断,二则过于招摇。我们转过几个摊位,发现有一款男衣和一款裙子几乎每家都在卖,本地人穿的也多,因此各买下一套。我们一穿上就觉得自己是乡下人。我们买了点吃的带回来。我往坤包里放进去一只避孕套,说:“现在你就是一名小姐了,你知道怎么做小姐吗?”
“不知道。”
“一旦我们确定目标,你就装作和他擦肩而过,挨一下他,说:先生,要那个吗?”
“哦。”
“不,应该说,先生,要保健吗?”
我想起一对顶着我脑袋的肉乎乎的乳房,一位长相极为普通的女人正用尖利的爪子将我头上的洗发水抓出泡沫来,可我的阴茎就是不管不顾地挺起来。“先生,要保健吗?”她随意地说。
“什么保健?”我咽着口水。
“有泰式的、港式的、全套的,价钱不一样。”
“全套的是什么?”
“你当然知道。”
……“只要那个男人停下脚步,就意味着他上钩了,”我对勾捏说,“上钩的男人智力会严重下降,脸部充血,呼吸粗重,像头驴闷头闷脑地跟着你走。”
我们喝了很多酒,最终我眼眶湿润地说:“这个世界没人会帮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要互相依靠。”
“嗯。”她庄重地点头。
“永远不背叛对方。”
“嗯。”
“你爱我吗?”
“我爱。”
“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要蹉跎那么几天——我总是隐隐觉得有什么没准备好(也可以说一切都没准备好)——要那样活生生看着一天开始了一天又结束好几遍并对自己的一事无成充满悔恨,我们才开始行动。黄昏总是去奖掖那些生活充实并因此感到疲累的人,而对于那些沉湎于犹豫的人,它摆出的却是一副刻薄的面孔。要到勾捏再也不能忍受,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我才算是跟着踏上这条不归路。
“我们只剩下一百元你知道吗?”她说。
“我知道。”
“再不开张我们就饿死了。”
“嗯,开张。”
虽然已到掌灯时分,天气还是有点热,我们走得汗水涔涔。地砖犬牙交错,没踩准的话,底下的泥浆就会飞溅出来。好久没下雨,因此可断定这些都是人们每天倒出来的脏水。我隔着她五米,看着她像挑选货物一样挑选猎物。她一边走,一边对来人展示所谓的妩媚。有名男子,穿着石黄色衬衣,手插在裤兜,倚靠于墙边,一直看着她走过去。路灯迷蒙,我却能看见他急切要吃掉她的目光。他显得极为痴呆。一定是在意淫这意外的礼物,好回去对人吹点牛皮。她放慢步子。他脸上露出粗笨的欣喜。因为觉得她可能是要问路,他挺直身躯,摆出一副乐意为女士效劳的架势。她抬起左手,任它像桨一样向前移动,待会儿它将轻轻挨上他的小臂或者腹部(这是我们设计好的一部分,“如果有把握的话,我就直接握住他的鸡鸡,让它一下子变得鼓胀。”她说)。就在这时,我快步追上去,将她从他面前搂走,她愤怒地挣扎着。
“走。”我说。
“你要干吗?”
“走。”我反复恳求着。
我看见他衬衣的左前胸上缝着本地厂名。他发出极为遗憾的叹息,想说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打了个呼哨。“眼看要成了。”在走开以后,她气急败坏地说。
“我刚想到,我们要找的一定得是个外地人你知道吗?”
“有区别吗?”
“要是本地人就惨了。”
“你怎么这么怕,怕就别干了。”
“把稳一点总是没错的。”
“我跟你说,事情就毁在你这一套把稳的流程上。你不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吗?晚上找个巷子,直接对人下手,什么事都没有,你非要弄得这么复杂。”
“要是对方只有几元钱,下手值吗?刚才这个,你知道他身上带多少钱?”
“他一看就有钱。”
“我说的是他身上具体带多少钱,你观察清楚了吗?”
我们吵了好一会儿,后来简直不是为了真理而吵,而只是为了谁该获得对对方的统治权而吵。她竟然在街道上大声喧嚷,哭哭啼啼的。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转身走掉,她又凄楚地说:“你是爱我的,对吗?你爱我,就应该听我的话。”我不耐烦地扶着她,将她从围观的目光中带回家。我们躺在床的两边。我想用沉默告诉她:我对你现在的状态很不满意。很久后她起身,坐到我身边,一下一下地刮我的锁骨,说:“我听你的。”
我没说话。
“不要再偷了好不好?”她说。
她的样子可真诚了,像是在哄小孩。她就是在用这种恳求与商量的语气审判我。我想起在号子里,一些人也对我不齿,他们认为抢劫、杀人才是丈夫所为。我推开她,而她反复过来挑逗,最终,我揪住她的头发,按住她,让她的脸贴紧墙,从后面,像干一只兔子一只青蛙一只水袋那样将她不当人地干了。
翌日中午,我吻过她的额头,出门去六安物流中心。它占地两万平方米,地面因长期日晒及被超重卡车碾压而龟裂,罅隙中塞满泥污,可以想见有不少车辆停在此处时,底盘在一滴滴地漏油。太阳晒得人发昏。四处建满简易平房,铝合金窗户与乳白色的门扇上贴满琥珀字体的地名(诸如平顶山、太原、泰安、济宁、徐州……就没有他们发不了货的地方),墙上表格粘满小红旗,红棕色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贴满不干胶标签的文件夹、一只烟灰缸以及无数张散落的名片。一会儿就有一辆空空的大卡车开进来,它们停下后发出巨大的排气声。车窗蒙满灰尘,驾驶室放着方便面、开水瓶、瓷缸、漆黑的牙刷、挤瘪的牙膏、油黑的手套、旧黄的杂志以及《公路地图册》,坐垫要么是手编的要么是亚麻的,油光晶亮,熠熠生辉——他们迎着烈日行驶时,汗水一定从额头以及胸脯大肆朝下流淌——车门只要一拉开,一股扑鼻的汗臊味就会冲出来。下车后,他们闭着眼打着哈欠,嚼来嚼去而其实嘴内什么都没有,显得再无聊不过。他们像驴一样没日没夜地跑了数日,至此方得养息。他们和同行随便聊起来,又往往因口音与戒心太重作别。他们登记好后,去诸如成都小吃的小店弄点吃的,吃点酒,随便走上一圈,打发够时间才回来,物流替他们联系上货主后,他们就得像头驴驶回公路。他们一般系着腰包,里边有结到的现钱。他们一下车,就已预见这里没什么可玩的。这里太过空旷。勾捏会是洒向他们干渴心灵的雨水,会是他们的母亲,予他们以性命,再取走它。再没有比这些公路的儿子更好收割的谷物啊,我想。
我回来时,勾捏正在沿着天然的唇线将口红涂抹上去。我想起上学时蘸着水对着描红字帖练字,也许在另一种人生里,我是一位规矩的文化人,我的字至今还写得很好。她涂好后,反复抿着嘴。只此一笔,便让我感觉出陌生来。她就像是一名与生俱来的标准的风尘女子。
“可以开始了吗?”她说。
“好,你要先吃点什么吗?”我说。
“不了。”
此时日已西斜,地面却仍旧发热,我们走向物流中心。她倚靠在那过于宽阔的大门边,穿着买来的裙子,手提坤包,一条腿微微抬起,将香烟塞向猩红的嘴唇。门内的治安办公室用链条锁锁好。我坐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和算命先生瞎聊着。司机们毫无例外,在路过时被勾捏吸引住。可他们都像吃过这方面的亏,仅仅只是放慢脚步看一眼,便继续走过去。有那么三两人(估计是车队的),像工人下班,一边端着饭盒吃饭,一边悠闲地参观她。他们注定没有诚意,可勾捏还在努力迎合他们。
“想要服务吗?”她说。
“有什么服务?”他们说。
“一般的,特别的。”
“一般的怎么说?”
“就是打一下。”
“特别的呢?”
“你自个儿知道啊。”
“不知道,说来看呢。”
“你心里都清楚,还要问我干什么?”
“真不知道,你说来看呢。”
“戳瘪。”
“戳瘪,”他们如愿以偿地笑着,一边走一边模仿着勾捏的口音,“戳瘪。”勾捏大为光火,弯腰去地上抓石子,他们像几头犀牛耸着肩踢踏踢踏地跑了。我向胸口急剧起伏的她招手,她恼恨地看我。我叫她回去,她却铁了心要弄到一个。终于走来一位膀大腰圆的男人,提着吃的,一言不发地站在她面前。他穿着该死的草绿色军裤,这意味着他可能当过兵,可能还是特种兵。我仓皇地摆手,她并不理会。她走在前头,他跟在后头,拐向物流中心东侧围墙那边的小水泥道。他就像是押送着她,一点儿也不慌乱。他们将走到后墙那儿。我起身,跟过去,在东侧小道的尽头,我看见他一只手撑着围墙,将勾捏逼在后墙上,另一只手(有电线杆那么粗)捞起她的裙子握住她的屁股。在他们身后是一片荒地。我竟然勃起。同时因为感觉是利用她而心生愧疚。而最终占据我全部心灵的还是恐惧。它让我寸步难行。直到她跺起高跟鞋,我才软绵绵地踏进北侧的这条小道。记住,我频繁向自己下令,气势上一定要压倒对手,你占着理呢。
我将左拳贴在唇前,故意咳嗽起来。这样他才将埋在她肩后的脑袋(他可是将她耳后舔得一塌糊涂)抽回来。他平静地看着我,脸部红而饱满,毛孔很大(不知怎么,我总是幻觉在那褶皱的凹陷处有一只赤蚁探头探脑地爬进爬出),头粗大,嘴上蓄着浓密的金黄色的胡髭。我都怀疑他是西域人。他睥睨地看着我,在大概知道我是什么角色后,将她推向一旁(她的脚还崴了),然后捉紧我的胳膊。他只轻轻使力,就差不多要捏碎我的肱骨,我惨叫起来,锤子掉落在地。
“你刚才说什么?”他说。
“你玩弄我的女人。”我机械地背诵着。
“不是她自己出来卖的吗?”
我羞愧满面,嘟起嘴唇来。我想要杀要剐就任由你了。他接着说:“孙子,这一套我见得多了。”他这么说,我才松下一口气来。怎么说呢,他没打我,就还算是个好的结局。大的危险没有了。我将头低得更低,听他训斥:什么不学好,学这个。我心里还回击:你不也一样?我心里默算着时间,等着他发出滚的指令。这样我和勾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滚了。倒没多久,他扎好皮带,稳重地拎起地上那盒吃的,骂骂咧咧地走了。我目送他消失于来路,感觉很不真实。
“我们走吧,走这边。”我说。
“走你妈,”我的合伙人兼爱侣说,“你一锤敲晕他不就好了,咳什么嗽。”
“我不也想着只为求财吗?”
“求你妈。”
然后我再没办法拦住她了。我能做的就是在她气恼地喊“给我”时死死守住那把锤子。我嘟囔着:“你就不能冷静点吗?”
“可是我饿,你知道吗?”
后来,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回头凶狠地反击:“我饿。”我也饿,可是不能仅凭饿就放任自己丧失理智,不是吗?不能因为一种办法暂时行不通,就想当然地以为另一种办法可行。她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意味着我们连和法律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放慢脚步,想自己终于是管不住你了,那就不管了。我想我们本来也就是两只飘萍,机缘巧合(要不是在小客车上顺手偷到一笔钱,要不是怕被发觉在新兴就下了车,要不是下车后买了副墨镜),聚到一起,以后注定也是要分离的,今日不分离明日也分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看着她耳后那些白发(那年轻身躯内不得不包含的老迈),想到我对她的怜悯以及她对这种怜悯的利用(就像幼虎,一次次抓破保护者的自尊),伤心不已。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她的机会。“你考虑清楚了吗?”我问。如果她回答“是”,我就向她的背影挥手,加快脚步朝反方向走去。她回答:“是,我考虑清楚了。”
我停下来。
我相信就是一个人,她也会将这件事没头没脑地做下去。她有着难以置信的倔犟。我就站在这里,等街边的这首歌结束,我没那么爱你。
然而她停下脚步。
一个像是从油井里打捞出来的人,颤巍巍地站在她面前,问:“有那个吗?”油污粘在他的头发、鼻尖、胸前、袖子以及手上提着的原本银白色的活动扳手上。就是隔这么远,我也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紧张。很难想象,一个四十好几的人,身上的肉都有酸气,还会这样羞涩。他是刚才调戏她的那伙人里的一个,如今可能支开他们了。他使她兴奋起来,“有啊,就看你想玩什么。”她的演技可谓招之即来。她故作为难,和他讲了好一会儿价钱,等到他说“不光是我,日后还会有我的朋友”时,她显得好不耐烦,说,好吧好吧。她将他带走。因为怕我没跟上,她在走到小道一半时回头,对着守在路口的我眨眼。他也跟着回头。看看她看看我。明显不安。他扯着她的袖口问:“他是谁?”
“哥,那个,你放心,替你望风的,安全第一呀哥。”我走过去,并在适当位置停下。
“抽根烟。”他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他装着极豪迈的样子,从兜内摸出二十元,说,“兄弟你辛苦了。”我接过来,说:“谢哥,哥玩得开心。”
走到小道转弯处时,他又回头了,我蹲在原地朝他掸手,于是他算是放心地走了过去。数分钟后,我们便在田地里尽情玩弄这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的异乡人。我戴上手套,拎着他的皮带头,晃荡着,说:“不知道啊?”他的裤子已脱到一半,正双手撑地,想向后移动躺着的身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我恶狠狠地说。我看见他从上衣的外口袋里摸钱。我以为只有这几百元,却见他又从蜷曲的裤子里搜出一沓来。“兄弟,我不是存心的。”他着急地说。
“我知道。”我说。我让他把驾驶证和身份证拿过来,用手机拍照,又给他拍了一张。“你要是报警,我就将照片寄到你们那里。”我接着说。
“不要寄。”
“现在你把裤子脱下来,往北走,走到山脚下,走到河里去,不要回头,懂吗?”
“懂。”
“回头就弄死你。”
“我不回头。”
“花点钱留条命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是。”
“还是划算的,对不对?”
“对。”
“你运气好,碰到我别的哥们儿,你就死定了,知道不?”
“知道。”
“还有,你记得,如果不是本地人,就不要在本地嫖妓,知道不?”
“知道。”
“长教训了吗?”
“长了。”
“好吧,走。”
他脱下裤子,左手捏着驾驶证和身份证,右手拎着裤子,朝河边走去(他的脚掌不时踩到石子,因此脚抬得老高,就像大地过于滚烫一样)。这时距离完整意义上的夜晚只有一会儿了,风带着一股腥气从地间吹来,穿过他光溜溜的下身,使他打了一个激灵。后来,当我翻过他的身躯,看见他惊恐的脸上全是泪水,两腿间也尿湿了。勾捏几步追上去,用活动扳手(刚才她一直在旋转调整钮,以使活动颚远离或者接近固定颚)猛击他的头部。他就像一扇门或一棵被伐倒的树,直挺挺地扑在地上。
“你干什么?”我低呼道。
她不予理睬,蹲下去,照着他的头骨连续敲打,因为扳手头太窄,它总是滑向一边。直到那地方像马口铁盖子被彻底敲瘪,直到他发出最后一声就像是牛死掉一样的长叹(他嘴角下的褐色尘土都被这口气吹得飞扬起来),直到他的双腿不再抽搐,直到血带着浓烈的盐的味道从他的头皮下渗出来并像红墨水一样洇开来,她才住手。这样的时光,山脉黑黢黢一团,风吹拂着一丛一丛的牛筋草,河流按自己的节奏哗哗响地朝东流去,我感觉很不真实。我脑海里全是她高举着扳手砸下去的剪影。机械活动的剪影。她像凶残的人猿,喘息着,露出尖尖的犬齿,发疯地击杀同类。直到感到累了,她才说:“我也是刚想到,他有了活路,难道我们还有?”她用左手小心从坤包夹出纸巾。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免于她的杀害。
要过好一会儿,她才露出让人心疼的眼神(她越靠近我,我越想往后退)。她已擦好扳手上的血。我闷在那儿,满脑子想将这几分钟倒带倒回去。可是事情已经永不可逆地发生。
阿乙,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鸟看见我了》《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