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寻访

2015-12-08 23:46王月鹏
天涯 2015年2期
关键词:农具古道村子

王月鹏

失败的寻访

王月鹏

去看那条千年古道。

村子临河而居,碎石沿着河岸垒出一种齐整的层次感。道路另一侧的胡同仅容一人走过,像一抹瘦长的影子被遗弃在那里。出了村,是一片浩荡的水。堤岸有两棵柿子树,隔了很远依然可以看到它的苍老;一头无所事事的驴,静默在水边,比眼前的这片水还要安详。几辆小车停在不远处,有人搭起帐篷,正在钓鱼。山野中的这片水,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体味,车子就一晃而过了。在路的尽头,一片竹林茂长在那里。因为山太深,人迹罕至,竹林才完整地留存下来。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蜂拥而来,则是近年的事情了。通往竹林的,是一条千年古道,狭窄,凸凹不平,向险而去。为了吸引更多人更便捷地抵达那片原生态竹林,当地人动手开辟一条新路,把原来的河道改造成为水泥路。那条千年古道被荒弃了。村人站在路边,用手比划着,讲述他所知道的关于古道的故事。新开辟的水泥路在千年古道的下方,即使是再热闹的旅游旺季,游人熙攘,也没有人留意高处的这条古道,他们奔走在新路上,直抵想象中的那个生态景点。千年古道成为一个被封存被悬置的景观,无人参观,只是偶尔会在某些时候被村人说起。路边有溪水流过,叮咚作响,不知名字的鸟,在水流的清脆声中穿过。一块并不规则的金黄麦地,镶嵌在山坡上,让人心里格外空落和孤单。

这个守候着一条千年古道的村子,居然有一个铁匠铺。多年来,我游走胶东乡间,在找寻农具的同时,隐隐盼望着哪天遇到一个铁匠,童年记忆里红彤彤的打铁情景,一直灼烫在我的心头。我从千年古道失意而归,却在村子里意外发现了那个铁匠铺,它比破落的村庄更破落,看上去并不是彻底被遗弃的样子。我很快就找到了它的主人,一个七十六岁的老铁匠,他几乎符合我关于铁匠的所有想象,苍老,敦厚,脸上刀削一样的皱纹里,填满铁屑状的东西。稍感惊讶的是,他竟然那么健谈,让人很难将他的言谈举止与木讷表情联系到一起。他表现出了常人难以接受的热情,一边口沫纷飞地讲解打铁知识,一边手舞足蹈地演示,比如火候如何掌控,比如落锤时的角度和力度有多少讲究。他似乎等待了很久,孤独了很久,对我这个陌生人的来访异常兴奋。我甚至在想,究竟是我偶然发现了他,还是他意外逮住了我这样一个倾听者?我理解他。他打了一辈子的铁,不舍得丢弃这个技术活,每逢镇上赶集,他就去摆摊收农具,直到攒够了一定的数量才开炉打铁,过上一把瘾。其实他生活得挺好,早就不需要依靠打铁来维持生计,他的手艺已经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村里用上了机器设备,播种和收获都很少使用农具,铁匠成为一个多余的角色。他说他舍不得丢下这个手艺。这是一个人的坚守。不管世界发生了什么,我相信这个老人一定获得了常人难以理解的愉悦与安慰。那些打铁的岁月,没有仅仅成为苦难记忆。他现在更多拥有的,是回忆,在回忆中重新走过那些日子,守护一份已经没有多少现实意义的手艺,就像守候自己的余生。乡村铁匠赤膊抡动手中铁锤的童年记忆犹在眼前,那些火焰中纷纷落下的铁屑藏有我们最奇幻的想象和最简单的快乐。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个曾经的孩童不需要任何解释,就理解了眼前这个打铁老人的热情。日子是渐渐凉却的铁,经年累月的巨大孤独。他与被这个世界淘汰了的手艺相依为伴。那天我亲见了他打铁的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有些悲壮,好像多年来的坚守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他光着膀子,在通红的炉火前,酣畅淋漓地表演了所有手艺,认真,郑重,像在重温往昔岁月。这是一个民间手艺人对生活和生命的理解。我向他投去敬重的目光,并且按动快门,将某个瞬间定格。

老母鸡在草垛底下觅食,偶尔咕咕低叫,像在发一些什么牢骚。默立在村头的石碾,只有逢年过节才用一用,它已不仅仅是功能意义上的存在,至于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出,村人也说不出。我和他们都知道,石碾的存在,对这个村子有一种不可解释也不可替代的意义。一个老农蹲在地头抽烟,他一动也不动,烟圈在他的头顶盘旋片刻,就像云彩一样飘向空中。这是农村的一个普通场景,可是我仍然忍不住把它解读成了所谓的“守望”。我羞于将自己的解读告诉眼前这个老农,我知道他心里装的,与我心里所想的,截然不同。我与他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深深沟壑。走在村里,随处可见“流动饭店”的字样,下面留有联系电话。村里的红白喜事,现在时兴找“流动饭店”,主人只需备好饭菜原料,厨师带着帮手和灶具登门服务,省力,省钱,且有面子。“流动饭店”的字样是用油漆刷在墙上的,旁边是同样用油漆涂抹的诸如“包治痔疮”、“种猪世界第一”等形形色色的广告,村人似乎并不介意。我跟随在他的身后,走下一道坡,拐了一个弯,再爬过一条长长的坡路,然后连续穿过两个窄胡同,在一座老宅跟前停步。本以为举步就会到达,没想到,他带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以至于这份热心让人不得不产生怀疑。他把我丢在门口,一个人走出胡同,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钥匙,他把钥匙对准锈迹斑斑的铁锁,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接过钥匙,折腾好长时间,总算把铁锁打开了。

院子里长满齐腰的荒草,有浓烈的植物气息。我是陌生的闯入者,闯入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这栋老宅像一个农具陈列馆,犁、耙、连枷、碌碡、耧车、镢、镰、蓑衣、畚箕……各式各样的农具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说三十多年来没有外人进过这个屋子。屋里从来不曾通过电,我擎着火机,在断续的微光中逐一查看那些农具,心里有些激动。也许,这是三十年唯一降临的光。置身这个昏暗的记忆库,我仿似听到了时光流淌的声音。那些农具被我们搬到院子里,摆放,拍摄,他也像受到了格外尊重一般,脸上满是欢喜。他把一套驴具挂到院墙上,用手比划着告诉我每个部件的名字和功能,次槽、顶列、犁眼、亚力、扶手、不见天、托托……他越讲越来劲,渐渐有了一点神采飞扬的感觉。我被眼前这个陌生老农的情绪感染了。抑或,我以这种方式对农具的寻访,激活了他埋在心底的遥远记忆。他的讲解让我重新认识了驴具,好似看到一头驴在山野里骄傲地劳作。粗糙的驴具,原来凝结着这么多精致的民间智慧。挂在墙上的这套驴具,让我想起那些久远的日子,想起坑坑洼洼的山野,想起劳作,想起农人朴素的脸,以及他们面对土地的态度。在乡村游走的日子,我也时常见到农家圈养的驴,它们不是用来劳作的,养大了直接卖给杀驴的人。那天在某个村子发现了一群驴,百无聊赖的样子。我端起相机拍照,闪光灯惊吓了一头小驴,它围着我一阵狂奔,蹄子飞腾,卷起一片尘土,我躲到一棵树下,半天不敢走动。在城市街头,我曾亲见杀驴场面。那是一家颇负盛名的驴肉店,他们一直坚持在门前杀驴,以血淋淋的现场向顾客证明这里的驴肉是货真价实的。在一个虚假泛滥的年代,他们获得了预想的“成功”,生意一直很好,门客络绎不绝。

暮色中,下起了小雨。院落里齐腰的荒草经过雨丝的清洗,新鲜了许多。邻家的烟囱冒出一缕炊烟,在细雨中若有若无,像是一些乡愁。

一栋被遗忘的老宅居然藏有这么多的秘密,我以拍摄的方式,截取并带走了它们。这些年来我所寻到的农具,大多是在年迈老人家里,之所以留存,并非所谓收藏,也不是敝帚自珍,仅仅是因为贫穷,因为家徒四壁。一个家,总是需要一些物品填充的。这些早已没有用途的农具,他们舍不得丢弃,成为一个空荡之家的组成部分,成为这个人的命运中永远无法挪走的一部分。对劳动工具的热爱,是一个劳动者最朴素的感情。我记得,农村刚搞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父亲对生产队里那些破旧的农具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热情,在招标拍卖现场,他不顾一切地冲在前面,几个恶作剧的人,故意把价格一再哄抬。这丝毫没有动摇父亲的决心,那些农具如愿买了回来,我们家为此背上了一大堆债务,好多年都没有翻身。后来,每逢使用那些高价拍卖回来的破旧农具,母亲就忍不住数落父亲一番。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农具一件也没有留下来。我在乡间大海捞针一样的找寻,与童年的某种情结有关。

楸树花落了满地。楸树旁边站着一所老房子,它身上传递出来的颓败感,打动了我。举起相机,选好角度,又总觉得单调了一些,去附近农家借来铁锨和耧子摆到墙根底下,再从取景框看去,整幅构图有了别样的意味。

一个乡村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对我的拍摄很是不解,她问:“有这么无聊吗?”我还没有开口回答,就传来一声巨响,正在拍摄的老房子一阵剧烈颤抖,泥土从墙体纷纷落下。那个女孩乐呵呵地说,全村人都盼着你们来拆房子呢,再不拆,就震倒了。从村人牢骚中我听出了事情的原委:村子附近有个矿区,被私人承包了,矿上每三天就得放一炮,据说足有好几吨炸药。每次巨响,村里就像发生一场地震,不是这家的墙体震裂了,就是那家的窗玻璃被震碎。村人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响那么一下子,心里总惦记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们埋怨村干部不肯站出来替百姓说话,也有人说村干部站出来也白搭,金矿老板上面有人,能耐大着呢,你告到哪里也不管用……村人扛着头,站在楸树下看光景,说着村里的事,就像在说一些村外的事一样,看不出有什么悲愁。他们知道,日子总得过下去。

直到离开那个村子,我也没能回答那个女孩的追问。那些现实的苦难摆在那里,我以审美眼光从取景框里截取了自己所需要的那部分。它是真实的,但它不是全部的真实。我所留存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乡村,更多的现实苦难被所谓的“美”遮蔽了。艺术是有责任的。以拍摄的方式留存那些正在日渐消失的记忆,以审美眼光来面对乡村中那些被遗忘的事物,我的回望与寻访,在滚滚向前的潮流中是否真的有意义?这个所谓的意义,对我的寻访对象是有意义的吗?

乡村正在遭受巨大破坏,失去了太多东西,包括农具的消失。村人对农具的态度也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农具成为贫穷和辛苦的代名词,他们像甩掉一个不受欢迎的事物那样,急切地甩掉一些农具,顾盼新的生活。新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并不知道,没有人确切地告诉他们。在山野,我曾与一台锈迹斑斑的废弃拖拉机对视良久,直到觉得内心也长满了锈,才落寞地走开。

时光就这样打磨着村庄和村庄里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中发生的。

我自知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些农具。对农具的理解,只有在经年累月的劳动过程中才可以真正抵达。我只是浮光掠影的寻访者。我找到了它们。我满足于这样的找到。在漫长的时光里,在现代化浪潮中,我这样做,只遵从内心的声音,并不期待来自外界的理解。永远在路上。我知道我的寻访注定是失败的。自始至终的失败。无能为力的失败。不可言说的失败。我在这种失败中体味到了更多的东西,悲壮,悲哀,还有悲情,它们不肯放过我。我在乡村的奔走与找寻,不过就是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梦想”。我所拍摄和记录的,仅仅是村庄的一个截面。

截面承载的,是一段完整的隐秘记忆。

王月鹏,作家,现居山东烟台。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怀着怕和爱》《远行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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