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

2015-12-08 19:48黛安
天涯 2015年6期
关键词:春桃二婶向东

黛安

年华

黛安

油菜花

铁环被我和小花推着滚得飞快,我们撒开脚丫子在后面风一样追。风扬起了我们的小辫,也扬起了我们缀着补丁的小褂。跑过一块麦田,再跑过一块麦田,就到了那一大片油菜花地。我们汗津津地站在地头,真好看啊,蓝蓝的天空下,四周全是青青的麦苗,只在这里开着满满一地黄黄的油菜花。风从身后的麦尖上飘过来,经过油菜地时,一地的花都在太阳光里摇晃,金灿灿的,晃得我俩把眼眯成了一条缝。不远处有几只蝴蝶,我俩牵着手去抓,花没过了我们的腰,我们好像行走在一幅画里。蝴蝶跑了,我们张开胳膊去追。小花在我前面,我看见她扑闪着两只翅膀,像一只鸟一样飞啊,飞啊,越飞越远,远得我快看不见了,只有香丝丝的风,流过我,流过无边的油菜花。

再上学,我就央求青梅老师把我的座位调到了北墙的窗户底下,和小花同桌。这样,我一偏头就能看到窗外不远处那一大片油菜花。我眼馋,总是忍不住看了又看。终于有一次,小花还在偷偷用胳膊肘捣我,青梅老师已站到了我俩身边。我的心一下子变成了一条被人抛到岸上的鱼,扑棱棱乱蹦。但她并没有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提溜起来,而是顺着我的目光也朝外看。紧挨着油菜地有一条路,几个人正在路上走着。我小心地仰头看青梅老师,她的目光像被外面的什么东西拽住了,呆呆地,一动不动。这时,吊在校门口老槐树上的钟当当当地响了,青梅老师突然回过神来,冲我笑了笑。她笑起来真好看,好像微风搅乱了油菜花。

青梅老师不笑的时候也好看。两条水溜溜的麻花辫子,不长不短,刚刚好搭在肩上。她一扭头,辫子就跟着甩一下,像两条青鱼。课间,我们跳大绳,她也和我们一起跳,我们都看见了,平时卧在她胸前的两只安静的兔子突然跃起来了,好像要抓破衣服跑出来。小花的拼音总是出错,青梅老师一个个指给她看。我也把头凑过去,我没有看到小花写的虫子似的拼音,我的眼里只有青梅老师明汪汪的指甲,像一个个小月亮,闪着净洁的光。

油菜花还在开,我咬着铅笔张望。有人提着篮子上集了,有人扛着锄头下地了,有一个人,拎着皮包朝我们学校走来了。一会儿,那人竟来到了我们教室门口!青梅老师正在黑板上教我们写生字,一扭头看见了他,捏粉笔的手扎了根似的顿在那里,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写了。一会儿,她让我们先写着字,自己低着头红着脸跑出去了。

那之后,我们经常看见他来学校找我们的青梅老师。我总是第一个知道,他从油菜花旁边那条路急匆匆往这赶的时候我就瞅见了。他总是拎一个亮光光的黑皮包,黑皮鞋也亮光光的,一丝尘土都没有。自从见到他,青梅老师好像教室外花坛里新开的一朵月季,脸整天红扑扑的。还新换了一件麦苗绿的小褂,青鱼似的麻花辫子上也打上了柿子红的蝴蝶结。

一天,村里来了个照相的。课间时,窗户上贴满了脑袋,我们都争着瞧青梅老师和他在油菜地里照相。青梅老师的头靠在他肩上,手小雀似的栖在他的掌心里。

我们看得两眼放光。从小到大,我还没照过相呢。我对小花说,咱也照吧,也站在开满油菜花的地里!也从没照过相的小花拍着手跳起来。

但我们一分钱也没有。小花问她娘要,被二婶举着笤帚疙瘩撵到了大街上。我把头伸进粮食缸里,一下子就看到了底。我对小花说,咱俩割草卖钱吧!卖了钱就去油菜花地里照相!

可是等我俩把钱攒够时,油菜地里却一朵花也没有了,全都变成了又细又长的豆荚。我们站在太阳光里,看着蓝天下黄起来的麦子和绿起来的油菜,说,等明年花开的时候再照吧。

新学期,青梅老师去教别的班了,新老师把全班的座次调了个遍,我把脖子伸成鹅,也看不到那片会开花的地了,也看不到从那条路上火急火燎赶来找青梅老师的那个人了。

第二年,油菜花开得焦黄焦黄时,照相的又来了。正是星期天,不上学,我和小花拿着焐了一个冬天的几毛钱朝满地的油菜花跑。路上有一队迎亲的,新娘子鼓着大肚子,头上顶着红纱巾,我凑过去瞧,风正好把纱巾撩起来一个角,是青梅老师!再看新郎,我认识,是我们村的石头哥,平时他总爱袖着手站在村头嘿嘿地笑,大家都叫他二傻。我揉揉眼,还是石头哥。我拉着小花往回跑,问二婶,为什么娶青梅老师的不是提亮光光黑皮包、穿亮光光黑皮鞋的人?二婶说,你俩小丫头片子瞎操哪门子心!

我慢吞吞地朝油菜地走。照相的还在,我站在汪洋一样的明晃晃的油菜花中,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满地的黄花都落了。

井水

娘割了一晌麦回来,把镰一撂,从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就咕咚咕咚地喝。麦子一天割不完,第二天晌午一进门,娘又咕咚咕咚灌下半瓢凉水。娘说,还是井水解渴!又凉又甜!

井就在玉宝奶奶家的大门外,一到快做饭,都肩着扁担去挑水。轮到向东哥哥了,他还提着脚后跟往玉宝奶奶家的院子里张望。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向东掉井里了!正在呱嗒呱嗒拉风箱的春桃姐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差点撞在向东哥哥的水桶上。等着挑水的人们都笑起来,向东哥哥也笑。春桃姐姐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大家,剜一眼向东哥哥,红着脸蜇回家,关上大门继续做饭。风箱一会儿呱嗒——呱嗒,一会儿呱嗒嗒——呱嗒嗒,好像唱歌跑了调。向东哥哥不用扁担,一只手拎一桶水,走得飞快,像要飘起来。

我们都知道春桃姐姐是玉宝奶奶捡来的。玉宝奶奶年轻时,嫁过来没几天,玉宝爷爷就得痨病没了。玉宝奶奶出去赶集,十里八村的小伙子见了,急得睡不着觉,都托人说媒。可玉宝奶奶的嘴咔嚓一声上了锁,任谁来说也不答应,就守着两床新被子自己过。后来,玉宝奶奶黢黑的发簪里闪着一根根银丝时,有一天去集上买苹果树苗,回来的路上就捡来了春桃姐姐。二婶经常说,春桃来的时候才多大点啊,小猫似的,一只鞋旮旯就装下了,一眨眼的工夫,十八了!

来我家串门的二婶五娘娘九婶她们常提到春桃。一听到春桃姐姐的名字,我的耳朵就支起来。有的说,十八岁的春桃姐姐活脱脱一个年轻时的玉宝奶奶,好像年轻的玉宝奶奶仙女似的从照片上走下来了;也有的说,春桃姐姐比当年的玉宝奶奶还俊——玉宝奶奶总爱皱着眉,整天幽幽地不知望着哪里;而春桃呢,眼窝里都是清清的井水,不笑也带着笑模样。有一次我和英子正在踢毽子,向东哥哥一晃一晃地走来,我伸直胳膊挡在路中间截住他,仰着脸问:“向东哥哥,春桃姐姐好不好看?”向东哥哥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小声说:“好看!”“有多好看?”“妞妞说有多好看就多好看!”“不行,我说了不算,你说!”向东哥哥弯下腰,对着我的额头说:“比花还好看!”我嘻嘻一笑,收起胳膊放他走了。一会儿,春桃姐姐一扭一扭地来了,她一下逮住了我们飞起来的毽子,高高地扬起来让我们够。我才不去管毽子呢,我看着她毛茸茸的眼睛,说:“春桃姐姐,向东哥哥说了,你比花都好看!”春桃姐姐把毽子递给我,弯下腰,吻我的额头:“真的?”“嗯!”我使劲点头。春桃姐姐悄悄笑了。春桃姐姐笑的时候,好像一朵苹果花正在开。

村里的几个大哥哥没事就爱去玉宝奶奶大门外的井边挑水,篱笆圈起来的院墙都让他们看矮了。可是,只有向东哥哥最幸运,他去打水的时候,春桃姐姐不是正在扫院子,就是正在晾衣服。春桃姐姐一扭头,看见了向东哥哥,低了头,一扭一扭地进屋去了。可是春桃姐姐刚进去又出来了,篱笆边有一棵月季她忘了浇。向东哥哥提着水已经走了。春桃姐姐生气地揪下一片月季花瓣,撕得一条一条的,又团起来捻成泥噗地扔在篱笆上了,好像那篱笆是向东哥哥。春桃姐姐在月季花旁发了好一阵子呆,才慢腾腾地回屋。那棵忘了浇的月季,她又忘了。

玉宝奶奶家的麦地紧挨着二婶家的。二婶踩着月光赶到地头时,春桃姐姐一手提着水罐一手握着明晃晃的月牙镰也来了。割了一半,直起腰歇歇喝口水时,春桃姐姐看见那一半的麦子已经被人割倒了,一个个圆溜溜的大麦个子齐齐地躺在栀子花的黎明里。二婶抹把汗,说,春桃,割完麦就找个媒人吧!

媒人就是二婶。玉宝奶奶颠着小脚迈进了二婶家的门。我和小花盯着桌子上的花糖,伸着脖子直咽口水,可我还是听清楚了玉宝奶奶的话:她二婶,我一辈子守寡,一把年纪了得了个宝,一心想找个上门女婿。二婶倒茶的手顿了一下。

向东哥哥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没事时我们就扳着指头数:向东大哥哥,援朝二姐姐,卫国三哥哥,胜利四姐姐,国庆五哥哥,建国六姐姐,国强七哥哥,永强八姐姐。向东哥哥的娘——我叫她二大娘,看见援朝哥哥晃过来晃过去地想叫他去担水,嘴里却喊向东!卫国!胜利!国庆!建国!国强!永强!喊了一圈,最后也没喊到她想喊的援朝哥哥的名字,我们都笑弯了腰。二婶去二大娘家给向东哥哥提亲,一说上门女婿,二大爷把烟袋锅子啪地敲在桌子角上,差点砸出个窝。二婶阴着脸回来,我和小花都不敢捏糖吃了。

二大爷很快就托邻村的七仙姑给向东哥哥领来一个姑娘。她叫香香,圆溜溜的,和捆得结结实实的大麦个子似的。向东哥哥拧着脖子不愿意,要跑,被二大爷锁在了屋里。二大爷咬着烟袋嘴子蹲在门外。和向东哥哥锁在一起的,还有大麦个子。刚过完麦,天又热,大麦个子脱啊脱啊,最后成了一粒粘在向东哥哥身上的饱满的大麦粒。锁打开后,向东哥哥只是吸烟,一句话也不说。抓起桶去提水,二大爷一把就夺下了。

以前春桃姐姐一天只打一次水,把瓮灌满了一天都不再出门。现在,春桃姐姐没事就拎着桶出来,长长的井绳续下去,只提上来小半桶水。水从缸里呼呼地淌出来了,春桃姐姐还去打——半桶水浇苹果树,半桶水浇枣树,半桶水浇槐树,半桶水浇海棠,半桶水浇月季,半桶水刷锅,半桶水洗碗,半桶水洗手绢……来打水的却是卫国哥哥。卫国哥哥怜惜地看着春桃姐姐,不知道说什么好。春桃姐姐眼窝里的井水渐渐浅了,心井桶子一样凉凉地空了。

大麦个子的腰一天天粗起来,二大爷慌了,逼着向东哥哥成亲。迎亲的早就出了村,估计快回来了,我和小花跑着去抢喜糖。路过玉宝奶奶家,看见春桃姐姐提着桶一根柳条似的软软地飘了出来。春桃姐姐朝我们短短地笑了笑,好像一朵苹果花,花瓣刚打开就合上了。我站住,想叫声春桃姐姐,一眨眼,春桃姐姐顺着井绳栽井里去了!我像被狼狗撵着满胡同地跑,边跑边喊:春桃姐姐掉井里了!春桃姐姐掉井里了!……

井边围满了人。最后还是卫国哥哥把春桃姐姐弄了上来。迎亲的回来了,向东哥哥疯了似的飞了来。大麦个子随后就气喘吁吁地追过来了,她一手捂着鼓溜溜的肚子,一手死死抓紧向东哥哥的胳膊。卫国哥哥冷冷地看了眼向东哥哥,小心地把春桃姐姐搭在牛背上,牵着牛去了学校操场。向东哥哥灌了一肚子喜酒,春桃姐姐空了一肚子井水。向东哥哥醉了,呜呜地哭了,春桃姐姐醒了,淡淡地笑了。

卫国哥哥和二大爷大干了一架,连八仙桌子都掀翻了,娶了春桃姐姐,住进了玉宝奶奶家。卫国哥哥填上了家门口那眼井,和村里几个劳力在村子的另一头又另挖了一口。一到快做饭,大家照例肩着扁担去挑水,都说,可能井打浅了,水不好,有点浑,还有点苦。我舀起半瓢尝了尝,还真是呢,不如原来的水甜。

填满土的井口渐渐长满了草。春桃姐姐偶尔出来看看,那些草立刻跳进了她水汪汪的眼睛里,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植物,又清亮,又浓密。

石碾

别人家的屋后头堆着柴禾,如意婶婶家的屋后头,却支着一盘石碾。

碾盘很大,要是把早晨刚升起来的太阳摘下来放上,能排开好几个;把豆腐王老五过年时做的大豆腐放上,也能排开好几个。

石碾一天到晚骨碌骨碌转个不停。二婶轧玉米,三婶轧瓜干,五娘娘轧高粱,六奶奶轧豆饼。忙的时候得挨号。挨到晚上的,走着走着,踩到自己的影子了,抬头看看,月亮出来了,明晃晃的,亮汪汪的,低头瞧瞧,嘎嘣嘎嘣响的瓜干,碎成一碾银子了。也有的,走着走着,一圈转出一颗星星,一圈又转出一颗星星,待到收拾家伙回家时,一抬头,一簇簇韭菜花开满了天空。

韭菜花也开在如意婶婶家的地里。秋天,快过八月十五时,如意婶婶种的两畦韭菜就开花了。不等花老,如意婶婶就提着篮子一朵一朵地掐下来,洗净晾干,倒在碾上轧,做成韭花,封在瓷坛子里,吃饭的时候盛上一小碟就干粮。别人也有轧韭花的,但只是掺上姜,如意婶婶不仅掺了大片大片的鲜姜芽子,还掺上苹果!红的苹果片,绿的苹果片,半红半绿的苹果片,一轧,滋滋地冒水!我们本来只是经过石碾去荷塘里摘莲蓬,嗅到香味,脚底就像糊了厚厚一层黏黏胶,凝在地上,走不动了。如意婶婶捏起一片苹果塞我嘴里,又捏起一片塞小花嘴里。我们撮起唇,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咬。有点甜又有点酸的苹果汁,像摇落的草叶上的露珠,一滴滴淋到我们的心尖尖上。这时,拨浪浪……拨浪浪……声音由远而近,货郎挑子来了!我们拔出生了根的脚,也不去摘莲蓬了,一股风奔向货郎挑子。

如意婶婶还在年根子底下轧绿豆。从箩里筛下来的绿豆面,像一阵细细的春雨。如意婶婶把春雨炸成绿豆丸子,这家送一点,那家送一点,我们的年就也香喷喷的。

家里什么事都是如意婶婶一个人操持,因为如意叔是有名的裁缝,没空干农活。其实如意叔并没拜师学过。他的三姐会做衣服,他没事就看三姐怎么给人量衣服,怎么按尺寸裁剪,怎么蹬缝纫机合起来。看多了,那些门道就钻进他的心里出不来了,他就会了。这一会,就比谁做得都好。不管什么身材——腿短的,腰粗的,肚子鼓的,屁股撅的,穿上如意叔裁的衣服,保准合适。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找如意叔。刚开始他铺开摊子在家里做,后来不断有人要拜他为师,他就在集市附近租了一间门面。如意叔总共收了十个徒弟,都是十八九的大姑娘。忙的时候,屋子里整天响着咔嚓咔嚓裁布料和咯噔咯噔踏缝纫机的声音,如意叔好几天都不回家。

如意叔手艺精,长得也好,远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了。小花的爹长得也不错,可要是和如意叔站在一起,就像一个窝窝头挨着一个馒头。都说,能配上如意叔的,只有如意婶婶。如意婶婶生了四个孩子了,竟比才过门那会儿还嫩少。四个孩子——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仿佛一架梯子,一个比一个大一岁。但最大的才五岁,都只会每人拿一把木头枪打仗玩,什么事也帮不上忙。如意婶婶白天干活,晚上哄睡了那几个调皮蛋才上碾轧东西。她像一头小毛驴,围着碾盘转啊转啊。我想帮如意婶婶推碾,可是眼皮困得比碾砣还重。我只在梦里,听着石碾骨碌碌,骨碌碌,好像下雨之前,从远远的天边滚过来的闷雷。

有一天晚上,如意婶婶给猪轧豆饼时,一个瞌睡,头撞在了碾沿上,缝了几十针。纱布揭了,线拆了,密密的针脚却留下了。猛一看,好像脸上爬着一条蜈蚣。小孩子见了,吓得哇一声就哭了。

如意叔回家更少了。春天不忙时,他干脆带着一个叫香芹的徒弟出去待了几天。我和小花跟着二婶去如意叔的店里量衣服时见过香芹。她的腿细成两根火柴棍,胸脯却大得仿佛吊着两只熟透的葫芦。她见我不眨眼地盯着她看,对我笑了笑,还递给我一块水果糖。

香芹大着肚子找到如意婶婶时,如意婶婶刚从地里回到家,满院子里堆着玉米,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香芹走后,第二天一早,如意婶婶挎个小包袱领着最小的立冬也走了。如意叔回来问去了哪里,都说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如意婶婶走之前,给了爹一张纸条。说,万一家里有事,按纸条上的地址给她拍电报。

立春,立夏,立秋饿得哭着满大街找娘;云彩又阴上来,要下雨了,满满一院子玉米还没剥皮,还没挂起来;店里等着量衣服的排着队。如意叔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毛拧成了两条毛毛虫。傍黑天,大雨点子开始唰啦唰啦地落。如意叔想进屋点灯,刚站起来就一头栽到了地上。等到立春找不着娘哭着走回家,再哭着跑出去喊来人,如意叔早就挺成一截木桩了。

爹领着我去邮局发加急电报。电报内容是我填的:“如意病危,速回。”如意婶婶从东北的姨表妹家回来,没有哭天抢地,安安静静地处理完了事,把如意叔先前开在集市的门面退掉,带着四个孩子,一声不响地继续过日子。她找到香芹,说,你要愿意,就把孩子生下来吧。

又过了一个热夏天,如意婶婶脸上的蜈蚣竟爬走了,不仔细瞧,快看不出什么了。总有东西得在石碾上轧。立春、立夏像两头小牛犊,把碾推得飞快。立秋、立冬在一边用木头枪瞄准一棵树嘟嘟嘟打个没完。如意婶婶边扫碾边静静地笑着看他们,好像日子一直就是这样的。

落叶

我和小花一穿上夹袄,天就凉了,树上的叶子就开始一片接一片地往下落。我俩跑回家,找出两根旧筷子,央求二叔把一头削尖,另一头剜个槽拴上长长的麻绳做成签子,拿着去穿树叶。

田野里大多是杨树。落叶还不多,很快就让我和小花穿净了。我仰起头,望着还油油地绿在树上的叶子,盼着能有一片忽然落下来。可是,我和小花把脖子伸成了两节木头,硬邦邦的快弯不动了,也没等着。望着望着,我突然发现树顶上有好多天空啊,好像一汪一汪的井水,清幽幽的,真好看。我眯起眼,想数数到底有多少个小天空,可是满树的杨叶多得像星星,才数到十眼就花了。我于是问小花。小花眨巴着一双黑萌萌的大眼,撅起尖尖的下巴看看树,看看天,再转过头看看我,两根小辫卜楞楞甩来甩去,头摇得像货郎鼓。我说,有多少片叶子就有多少个天呢!那你说有多少叶子?小花问我。这下,我的头也成货郎鼓了。鼻尖凉飕飕的,是辫子刮出来的风!风再大点就能把树叶吹下来吧?我俩想。我把夹袄脱下来在头顶上使劲抡,风果真来了!一片树叶,宛如一只大鸟,打着旋飘飘悠悠地下来了。我跑过去伸手接住。这真是一片神奇的杨叶,不是鲜麦苗一样绿,不是干玉米秆一样黄,也不是梧桐树皮一样黑,而是像做饭时舔着锅底的火,红飘飘的。我捏着叶梗举起来对着太阳照。小花也凑过来。我们惊奇地发现,整片叶子上都是河流,细细的,弯弯的,一条连着一条,就像流过我们村南的大汶河。有一次下了雨,我和小花、英子噗踏噗踏地踩着水洼去逮虾米,就看见许多亮晶晶的小水流弯弯曲曲地跑进了汶河里。原来,我们的大汶河也是一片树叶呢,一片又大又软的树叶,它从天上落下来,静静地卧在我们村的边上。夏天时,二叔他们喜欢白天去洗澡,秋香姐姐她们则喜欢晚上去。半明不暗的月光照着她们白花花的肩膀,老远就听见她们拍着水花的打闹声。小花要把这片叶子穿在她的签子上,我不让,一下子藏在了背后。我们又在田野里转悠了半下午,天快擦黑时,才呼啦呼啦地拽着长长的杨叶串踢哩趿拉地往家走。我们身后,黄土飞扬;而我们眼前,不远处的村庄上空,一缕缕淡蓝的炊烟,仿佛一绺绺蓝绸子,正缓缓地飘向天空。一路上,我举着那片神奇的树叶,好像举着我们水波荡漾的大汶河。

天冷起来,风大起来,从教室窗户里望出去,落叶像一只只大蝴蝶,在空中盘旋一会儿,慢慢停在地上。田野里,有树的地方,就有蝴蝶在飞。我眼睛盯着老师,耳朵却支楞着,我在捕捉叶子飘落的声音。我听到了,吧嗒,一片叶子落了,吧嗒,又一片。吧嗒,吧嗒,吧嗒,真多呀,我在心里高兴地唱起歌来:

“冬天到,冬天到……”

“妞妞!”远远地,好像有人叫我。

“冬天到了树叶飘,啊树叶飘,……”我还在唱。

“妞妞!”老师一脚就迈到了我跟前。我呼哧站起来,我才注意到,全班同学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上着课,你唱什么歌!”

原来,欢乐的歌声从我心里跑出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是一阵大风,落叶纷纷扬扬,我指着窗外:“老师你看,那么多蝴蝶!”

老师摸摸我的头,也笑了。

没人知道我心里的秘密,连小花也不知道我有多稀罕落叶。叶子晒干了能当柴禾,我想多拾一些,那样,就能多省下些麦秸和玉米秸留着冬天烧火做饭。冬天那么长,像一条望不到头的胡同;又那么冷,像一块化不完的冰。但是只要有柴禾,锅底下就有火,一家人就能捧上热腾腾的饭碗,就不饿,就能从脚底暖到耳梢,暖到心里。我要拾最多最多的落叶,烧不完就烤火,我想让好害冷的奶奶暖和,让陀螺一样忙个不停的娘暖和,让早起上学的大姐和二姐暖和,让摇摇摆摆刚会走路的小妹暖和。还有爹。爹不爱说话。冬天地里没活了,爹就驾着毛驴车去山里给人拉石头盖屋。爹从冬天的这头走到那头,一定很冷。我想,爹暖和了,没准就爱说话了,就能把我抱起来用胡子茬扎扎我,就能把小妹高举过头顶。

一放学我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跑回家扔下书包扛起耙子背起筐就往田野里奔。满地都是黄酥酥的落叶,一层叠着一层,真多呀!我要把它们都背回家!哗啦啦,哗啦啦,用耙子搂成一堆一堆的,掐进筐里,踏上脚踩实。一片叶子轻得像大红公鸡的羽毛,一筐叶子却沉得像石头。可我知道它们不是石头,是一大块一大块能让人暖和的金子。我背着满满一筐金子,弓着腰,像只笨重的企鹅,歪歪扭扭地迈过一畦又一畦黄绿的麦垄,穿过长长的大路,回到家,哗地倾倒在院子里。生怕有人把我的树叶抢走,不舍得歇歇,用棉袄袖子抹把脸,又小跑着回去背第二筐、第三筐……当最后一堆落叶也终于捧进筐里时,我靠着树,一屁股坐在了树根上。背上的汗咕嘟咕嘟往外冒,我浑身热腾腾的,像一只烤得软乎乎的地瓜。抬头望望天,天在头顶上;低头看看地,地在脚底下;四下里,全是树木和田野。一个人也没有,鸟也不知藏哪去了,辽阔的天地间只有我,我成女王了!摸起一块带尖的石头,剥下一片树皮,在那一小块光滑的树干上,一笔一画地刻下“女王”二字,我倚着树美滋滋地笑了。这时,夜幕像一阵轻烟从西天缓缓飘过我的头顶,白花瓣一样的月牙也开在了远处的树梢上。再看村庄,烟囱里不时迸溅出点点金红的火星儿,像过年时放的礼花。油纸封着的窗户,星星般次第亮起来了。有一颗菊黄的星星,是娘哧一下擦了根火柴点着的。汗凉透了,衣服湿嗒嗒地贴在身上,真冷啊。又起风了,树叶又在吧嗒吧嗒往下落。我知道,明天一早,又有满地黄灿灿的金子等着我。我背起筐,弓着腰,像只笨重的企鹅,歪歪扭扭地迈过一畦又一畦麦垄,穿过长长的大路,走进暖黄的星光里。

黛安,作家,现居山东肥城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青青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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