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雷,惠雁冰
(延安大学红色文艺研究中心,陕西延安716000)
论毛泽东《反对党八股》对红色话语规则的建构意义
王雷,惠雁冰
(延安大学红色文艺研究中心,陕西延安716000)
摘要:随着文言体系的崩溃,在经历了短暂的失声期之后,中国产生了一种不土不洋、不古不今的、“马和驴子交媾产生”*此处化用瞿秋白“骡子文字”的说法,详见《瞿秋白文集》(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646页。的骡子话语。为了取得更多的话语权,为了在抗日战争的语境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作为红色革命的主要叙述者,毛泽东《反对党八股》构建了一套高明的红色话语规则,一套对现代汉语影响甚大的RAFT叙述模式。可以说毛泽东《反对党八股》对于现代汉语的影响丝毫不亚于《讲话》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
关键词:《反对党八股》;红色话语;RAFT叙述模式
一、“红色话语”范畴的确立
1942年2月8日,毛泽东在延安干部会上作了“反对党八股”的演讲。正是这次演讲最终规范了红色话语的基本内涵。
语言没有阶级属性,这是一个基本共识。同一种语言规则,同一套语音系统,同一套词汇系统,同一套语法系统,同一种修辞方式,权贵可以用,平民也可以用。那么“红色话语”的提法是否能够成立,就值得思考了。
诚然,语言是一种超越阶级的交际工具,但是在具体的话语交际中,谁在叙述?采用了哪种叙述方式?向谁叙述,叙述了什么?这一切则又无可置疑地打上了叙述者自身的烙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恰恰因为语言仅仅是一种工具。有的人用它来建构,有的人则用它来解构。比如思想用它来显现自身,思想还用它来反对异质思想。我们可以说,世界上不存在没有思想的语言,也不存在没有语言的思想。我们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地来做如此表述:语言是思维的显化,思维是语言的灵魂。正因为如此,进入了应用序列的语言也就有了色彩。而这种进入了应用序列的语言实际上就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大师索绪尔所说的所指,或者是言语。也是语言学所说的“运用中的语言”,或者叙事学所谓的“话语”。如此,我们可以这样来界定红色话语:体现红色意义的话语规则。
二、红色话语的叙述者
无论是基于虚构的叙事作品还是基于真实的叙事作品,作者都只是写作的主体,而非叙述的主体。即便是自传、自述类的作品也概莫能外。因为在任何作品中作者都具有不在场性特征。即便是叙述作者当下的心理状态,都是在观照一种对象,不过是把自我作为观照对象而已。这和把他者作为观照对象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发声者仍然隐藏在我的背后,借我之口发声。同样是作为叙述者的“我”在窗口看我在桥上看风景。可见谁是叙述者和作品本身的真实还是虚构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和叙述的声音统一起来。所有的文本都只有一个叙述者——作者所扮演的角色(role)。
红色话语的叙述者是谁?换句话说在红色文本中,作者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共产党。这是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给出的答案。从文章一开始,毛泽东就从现实和历史两方面一针见血地指出反对党八股的必要性:从现实说“我们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1]1”就要反对党八股,因为“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怎样拿党八股做它们的宣传工具,或表现形式。”[1]1“从历史来看,党八股是对于五四运动的一个反动。”[1]2在这篇演讲演稿中不断出现的“我们”应该就是文本的叙述者。或者说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扮演的是“我们”的角色,是叙述者党的一个代表。那么“我们”具体的所指是什么?在《反对党八股》的结尾,毛泽东给出了答案:“中央现在做了决定,一定要把党八股和教条主义等类,彻底抛弃。”[1]25可见,毛泽东认为党中央就是红色话语的叙述者。红色话语的作家应该发出党中央的声音。那么这个红色话语的叙述者究竟有什么样的基本特征呢?在毛泽东看来红色话语叙述者具备纯正的党性。“马克思主义没有拿得稳,犯了形式主义的错误,这就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1]4”可见在毛泽东看来,之所以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是党性缺乏的表现。既然红色话语的叙述者是共产党,那么党性的基本特征就应该是叙述者的基本特征。
(一)集体性而非个体性
反对个体主义是叙述者反对党八股的一个重要因素。所谓的宗派主义,顾名思义,就是党内存在的一种以宗派利益为出发点的思想和行为。它反映的是一小撮人或集体内部某一个派系的利益,而非集体的利益。集体性就要求超越派系,超越个体。落实到文艺活动中,就要消减个体的意志,党的意志,也即集体的意志应该是文艺反映的对象。
(二)利群性而非利己性
反对主观主义也是叙述者反对党八股的有一个重要因素。所谓的主观主义就是从主观愿望出发的思想和行为。“教条主义、经验主义,两者都是主观主义,是从不同的两极发生的东西”[2],“在中国生活的共产党员,必须联系中国的革命实际来研究马克思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的共同的叙事者是个体。都体现着个体意志,代表了个体利益。这和共产党的立党之基和建党之因是矛盾的,都是党性不纯的表现。这就从客观上规范了作为红色文艺作品创作主体的作家必须体现集体意志,代表群体利益。
可见作为红色文学叙述者的党的特征也制约和规范着叙述的主题(topic)——实现与被述者的对话,影响和启发被述者。“当你写东西或讲话的时候,始终要想到使每个普通工人都懂得,都相信你的号召,都决心跟着你走。要想到你究竟为什么人写东西,向什么人讲话”[1]22。简而言之,就是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力争得到受叙者的政治认同,做出示范动作,发动受叙者同步跟进。这种叙述动机规范了红色文艺叙事作品情节的安排和人物的塑造必须为这一主题而服务。同时也规定了红色文艺作品的一些叙事特征,如宣传性、介入性。即宣传、启发受叙者;时常出现介入性评价等等。
三、受叙者是谁
受叙者就是叙述的接受者,也就是叙述者的交际对象。一般来说,叙述者之所以叙述就是希望影响、打动受叙者,实现交际意图。而要想影响、打动受叙者就必须首先和受叙者在同一个话语平台上实现对话。
那么红色话语的受叙者究竟是谁?它有什么样的特征?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毛泽东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
早几年,在延安城墙上,曾经看见过这样一个标语:“工人农民联合起来争取抗日胜利。”这个标语的意思并不坏,可是那工人的工字第二笔不是写的一直,而是转了两个弯子,写成了“—ㄣ—”字。人字呢?在右边一笔加了三撇,写成了“[人彡]”字。这位同志是古代文人学士的学生是无疑的了,可是他却要写在抗日时期延安这地方的墙壁上,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大概他的意思也是发誓不要老百姓看,否则就很难得到解释。[1]10-11
在当时的语境中,延安的人民群众是叙述的接受者;在最广泛的抗日民族同一战线中,受叙者则是一切有志于抗战的所有国人(如《一颗未出膛的枪弹》);在土改运动中,主要的受叙者无疑又是农民。(如《太阳照着桑干河上》)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受叙者成分的复杂性和接受叙述能力的差异性。他们有着各自的话语平台和相对固定的会话对象,有着不同的对话诉求。其中有些受叙者甚至掌握着当时的话语权。这一切都要求红色文艺的叙述者提供一种能够超越当时各种话语平台的叙述方式来实现叙述者的交际意图。
四、叙述方式
叙述方式就是把语言转化为言语的方式,如语体的选择、词汇的调动、句式的应用等。对于红色文艺而言就是建立一种话语平台来满足党和受叙者的交际需求。延安红色文艺时期的语境特征是文言系统沉为历史,古白话系统发育不良,而所谓的大众语言实际上只是文人们的交际语言,欧化语言更是意味着西方话语权的渗透和入侵。文艺创作由于缺乏自己的语言系统而出现了“非驴非马”的骡子语言。而真正的大众由于没有话语权,从而陷入了一种失声状态。而另一方面,正如上面所说,红色文艺的叙述者迫切需要一种会话平台来实现与受叙者的交际需求。问题是旧有的话语系统无法胜任这种交际诉求。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反对党八股》一文的发表是“革命的和必需的”。实际上它对现代汉语的形成也起了最为重要的奠基作用。这也是《反对党八股》论述最精彩的内容,我们将作重点解读。
在正式解读之前,我们应该明确一种认识:《反对党八股》实际上体现了党对话语权的掌控意识。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刻意回避的话题,这是党的革命性的一个具体体现。但这种掌控并不是夺取,(否则的话就不应该是“反对党八股”了),而是建设,建设一种新的话语规则来超越和替换既有的、不能适应新形势的话语平台。这种全新的话语平台应该具有“生动活泼的、前进的、革命的”[1]2的基本特征。
首先,我们分析一下“生动活泼的”这一话语特征。所谓的“生动”就是形象化的语言,避免完全逻辑化了的形式语言。这不仅适用于文学作品的创作,即便是论述性文章也是如此,不能一味地形而上学。不仅要讲道理,同时还要摆事实。这是毛泽东对先秦诸子散文的优点的继承和发挥,是对新的文体风格的总的要求。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形象化的语言并不是写作主体自认为的形象化语言,而是不同的受述者心目中的形象化语言,是“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否则“我们远不是随时都善于简单地、具体地、用群众所熟悉和懂得的形象来讲话。[1]22”“活泼”隐含两层含义,一层仍然和形象化语言有关,这里就不再赘叙了。而另外一层含义则规范了红色话语的语体风格,必须是活泼泼的群众语言。否则“它们不是生动活泼的东西,而是死硬的东西了”。这也就是《反对党八股》中的“第一,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这实际上是对盛极一时的“大众语言”的深刻反思和伟大背叛。大众语言最终没有能够大众化,反而成了“小众”语言,究其原是因为大众语言背叛了大众,蜕化成文人骚客的专属语言。其次我们还需要特别注意,毛泽东这里并不是说把群众语言不加改造地直接拿过来来。“我们很多人没有学好语言,所以我们在写文章做演说时没有几句生动活泼切实有力的话,只有死板板的几条筋,像瘪三一样,瘦得难看,不像一个健康的人。”[1]13学习群众语言,是为了写出好的文章,这实际上规范了书面语的口语基础。由于受叙者的成分的复杂性,如果都是照搬群众语言,那么不同阶层的话语都须实录性翻写过来。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没有结果。所以毛泽东这里的准确意思是红色话语应该学习并超越群众语言,也就是把群众语言转化为群众的话语。从延安时期的创作实践上看,并不是所有的写作主体都领会了毛泽东的真实意图。他们很多人狭义地把“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理解成了使用群众话语,更有甚者理解成了使用农民话语。这也导致了一度时期“作者自注”的创作怪现象的出现。
其次,我们分析一下“前进的”这一话语特征。所谓的“前进的”就是发展的,而不是僵死的。红色话语应该是在新鲜活泼的群众语言的基础上发展出来,这一点至关重要。这意味着不能脱离群众语言而冒谈发展。否则就是一种“生造语言”。毛泽东所强调的红色话语的这一个特征实际上主要是针对文言被打倒后的古白话系统而言的。古白话系统是东汉以后在北方话口语基础上产生的一种书面语言。应该说古白话产生伊始,文、言是一致的。但是受到强势语言系统——文言文的打压,古白话的发展相比于口语的发展,明显滞后,且发育不良。随着文言体系的被打倒,古白话仓促上阵,演变成了后来的“报馆体”。这种滞后于实际口语的古白话实际上已经成了一种“老八股,老教条”。但正处于失声期的文人骚客却迫不及待地把它拾掇起来,融入一点点所谓的“大众”语言,就迅速占据了几乎整个文艺界的重要阵地,其中又以上海沦陷区为最。毛泽东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现代人用古白话,这实际上是一种倒退。因此《反对党八股》一再强调它们“不是前进的东西,而是后退的东西了”。
再次,我们分析一下“革命的”这一话语特征。“革命的”一词在特定语境下的语义特征是“+推翻”、“+重建”。也就意味着革命的话语是对文言语言的背叛,是对古白话的背叛,是对“小众”语言的背叛。因为它们“不是革命的东西,而是阻碍革命的东西了。”但需要注意的是毛泽东在文章中也批评了那些“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的粗暴拒绝和简单照搬的做法。所以作为叙述者的党的主要代表,毛泽东认为任何语言都有改写并利用的可能。所以“革命的”话语的另一方面,又是对文言语言的改写,对古白话的改写,是对“小众”语言的改写和对欧化语言的改写,以及在此基础上的话语平台的重建。在《反对党八股》一文中,毛泽东并不拒绝这种改写:
第三,我们还要学习古人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由于我们没有努力学习语言,古人语言中的许多还有生气的东西我们就没有充分地合理地利用。当然我们坚决反对去用已经死了的语汇和典故,这是确定了的,但是好的仍然有用的东西还是应该继承。[1]13
上面引文中毛泽东用了两个重要谓词:“吸收”和“反对”。这实际上是“改写”一词的另一种表述。
重新启用古白话固然是一种“老八股、老教条”。而在文艺界的话语体系中还活跃着一种“洋八股、洋教条”——欧化语言。文言体系由于不适合表述新的范畴和观念而被推翻。鉴于这个教训,毛泽东也并不拒斥红色话语对欧化语言的借鉴和学习。
第二,要从外国语言中吸收我们所需要的成分。我们不是硬搬或滥用外国语言,是要吸收外国语言中的好东西,于我们适用的东西。因为中国原有语汇不够用,现在我们的语汇中就有很多是从外国吸收来的。例如今天开的干部大会,这“干部”两个字,就是从外国学来的。我们还要多多吸收外国的新鲜东西,不但要吸收他们的进步道理,而且要吸收他们的新鲜用语。[1]13
“中国原有词汇不够用。”这是文言体系被废除的重要原因,也是毛泽东同意“吸收”外国语言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接下来又说到“我们还要多多吸收外国的新鲜东西,不但要吸收他们的进步道理,而且要吸收他们的新鲜用语。”可见这是一种有取舍的学习,本质上也是一种改写。这也印证了“第一,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中的谓词“学习”不是照搬,而是一种“重读”和“改写”。而“句法有长到四五十个字一句的,其中堆满了“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这是欧化语言的一个明显特点。对于这一点毛泽东是解决反对的。他用了一个色彩非常明显的谓词“生造”。生造者,无中生有之谓也。具体来说,就是本土、本民族没有的东西被炮制出来。可见本土化、民族化,再加上“学习群众语言”一条,也就是时代化,是红色话语建构的基本原则。“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25正是这种话语建构规范了叙述方式,从而使得文本叙述接地气、有生气,沾人气。所以尽管由于红色文本有着明显的色彩倾向和时不时的介入性评价,甚至有情节植入的痕迹(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土改领导小组成员“文采”这一人物形象实际上就是《反对党八股》中毛泽东所勾勒的犯了党八股“八大罪状”的文人形象的简单植入)。但却不仅仅能够引导读者,启蒙读者,而且也能吸引读者,娱乐读者。这种思想和美感并存的审美特质使得红色话语发挥了很好的寓教于乐的功能,从而使得红色文本成了一种正统和典范。不仅如此,这种红色话语也孕育了文言一致的现代汉语,并使得现代汉语在当今的网络语言和外来语言的多重冲刷中能够从容应对,且扩大影响。
结语
党八股是古白话语言、欧化语言、小众语言杂糅的话语系统。这种话语系统是一种不古不今,不土不洋的“马和驴子交媾”产生的骡子话语,是一种四不像式的杂交语种。它既不适于口语交际,也不适于文艺创作,更不适于党的舆论宣传——因为“它们不是生动活泼的东西,而是死硬的东西了;不是前进的东西,而是后退的东西了;不是革命的东西,而是阻碍革命的东西了。”故而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高屋建瓴式地构建了一个由“角色(role)、受述者(audience)、叙述方式(format)和主题(topic)共同组成的“RAFT”叙述模[3]。这种红色话语确立了党的话语领导地位,并在保证了语言的进步性的同时,展现了语言的巨大战斗力量。可以说《反对党八股》一文的发表对于红色话语的意义丝毫不亚于《讲话》对红色文学的意义。
参考文献:
[1]毛泽东.反对党八股[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
[2]毛泽东.整顿党的作风[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12.
[3]尹达.美国“RAFT”母语写作程式的内涵、教学策略及启示[J].教学与管理,2014(8):81—83.
[责任编辑王俊虎]
作者简介:王雷(1978—),男,陕西绥德人,延安大学红色文艺研究中心讲师;惠雁冰(1969—),男,陕西清涧人,延安大学红色文艺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司项目“关于‘延安时期语言文字工作’的调查研究”(YY2013-9);延安大学校级重点科研项目“红色文艺的语言本体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10
中图分类号:H0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975(2015)06-009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