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铭 Text by Li Ming
盛开的“油吱啦”
◎文/李铭 Text by Li Ming
我说的“油吱啦”,在很多地方也叫“油渣儿”或者“油梭子”。在我的童年,因为物质匮乏,家家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每年到了腊月,杀完年猪,要把肥膘肉放到锅里炼出荤油。荤油放到一个大坛子里,留作一年做菜用。炼油剩下的残渣就是我说的油吱啦。
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油吱啦是最好的美食。不,那是一朵朵盛开在舌尖上的花。我之所以喜欢叫油吱啦,是因为我喜欢那种吱啦啦的声响。这一响,就把我们的心响活了,就响出了动感世界来。
妈妈灵巧的一双手,把肥膘肉切成一块儿一块的。锅刷干净,烧火是我们小孩子的活儿。妈妈事先往锅里放些清水,再放切好的肥膘肉。清水能够隔离肥膘肉和锅壁直接接触,以免糊锅。不用担心这些清水,随着锅加热,水汽蒸发掉,剩下的就是纯净的荤油了。
妈妈用勺子往外舀炼好的油,一勺一勺,姿势很优雅。锅里的肥膘肉被耗干,整个身子变了颜色。他们在油里吱啦吱啦地唱歌,一年的好日子就从这一刻开始了,作为小孩子的我也是心花怒放。我用柴禾烧浓了农家的味道,把一锅的肥膘肉变成了盛开的油吱啦。
我们等着妈妈的安排,家里弟兄多,妈妈要合理分配这顿美餐。美餐总不能尽兴,因为妈妈给予的油吱啦很节制,不像邻居家宝柱妈,一锅油吱啦使劲吃,结果全家人都拉了肚子。“年节好过,日子长着呢”,这是妈妈常说的话。
妈妈往锅里丢几粒咸盐,一会儿出锅吃油吱啦就有了咸淡滋味。小孩子不能嘴急,刚出锅的油吱啦热着呢。分到手的油吱啦只有那么十几粒,咬一口,脆,酥,香,那味道真是齿颊萦香一生难忘!
妈妈很节俭,剩下的油吱啦都被她放到菜板上剁碎,备用。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吃到一顿香香的酸菜油吱啦馅饺子了。那些盛开的油吱啦被妈妈剁碎,花朵消失,花香却储藏了起来。
屋地下大缸里是腌着的酸菜,已经发酵好。妈妈会选两棵酸菜捞出来,用热水略温,不冰手就可以剁饺子馅了。一刀一刀,总是不厌其烦;一刀一刀,总是节奏舒缓,妈妈用她的青春为全家调剂着伙食。酸菜馅用热水焯过,少了生腥。放锅里煸炒,这样出来的饺子馅才入味快。妈妈小心翼翼地取出储备的油吱啦,掺在饺子馅里,拌匀,调好味道。
油吱啦酸菜馅的饺子也不是总能吃到,年龄越小似乎越是珍贵。记得那一年过年,生产队的大马车去公社领面粉。回来马车翻了,面粉洒了,家家分的就少。除夕夜吃顿油吱啦酸菜馅的饺子就成了奢望。
童年的除夕夜感觉特别漫长,不像现在,看着春节晚会,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该放鞭炮吃饺子了。那个时候,村子里没有电灯,也没有娱乐活动。夜,就显得漫长起来。孩子们大多等不起,而老人们又特别守规矩。除夕夜要守年夜,不到十二点钟是不放鞭炮不吃饺子的。那一年我等不起,眼皮打架,困得不行,可那顿油吱啦酸菜馅的饺子又实在是诱惑。妈妈安慰说:睡吧,睡吧,明天早上给你留着饺子。
谁想到吃饺子的时候,大人忘了,没有计算好。等发现炕上还躺着酣睡的我时,盘子里只剩下七八个饺子了。爸妈当机立断,马上叫停,宣布除夕夜的盛宴到此结束,这七八个饺子是给我留着的。
大年初一,我从睡梦中醒来找饺子,妈妈掀开锅盖发现盘子里空空如也。这成了我童年时期最大的悬案,我的哥哥们因此承受了很多年的猜疑。饺子哪去了呢?那年的大年初一我感觉伤心欲绝,天昏地暗。
这个谜底过了若干年才被揭开。村里的老婶跟老叔结婚好几年,就是不怀孕。他们很着急,就想起了我们村的一个民俗:谁家孩子多,尤其是男孩子多,大年夜就到他们家锅里偷饺子——饺子饺子,也称叫子叫子。于是,老叔和老婶到我家拜年,一个在屋子里磕头作揖,一个在外屋顺手牵了饺子。
老婶把饺子全拿走了,回去一顿吃。后来还真灵验,开春老婶就“开怀”了,像煮饺子一样噼啦啪啦地生起来没完,隔两年生一个女孩,隔两年再生一个女孩,一直生了八个女孩,要不是计划生育,老婶还会继续生产。前年回村见到老婶,逗她说:“还去偷饺子吗?”老婶撇嘴说:“拉倒吧,你们家太坑人,锅里的饺子都是丫头。”说完大家都笑,那可是半盘子油吱啦酸菜饺子啊,被老婶吃得如此的不珍惜。
二十年光景,日子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家家都很少吃荤油了,荤油坛子也基本没有了。不吃荤油,据说是为了健康——很多人得了脂肪肝。前两年我一个侄子大龄搞不到对象,大家就说除夕夜抱抱荤油坛子动动“婚”吧。可是,全村也很难找到这样一个装荤油的坛子了。在时光的长河里,民俗文化在快速消失,现代文明,正在吞噬着乡村的记忆。看着那些长大的孩子,我不禁想,他们的童年,去哪里寻找一朵盛开的油吱啦呢?没有油吱啦的陪伴,他们的童年该会少了多少快乐啊。
现在吃油吱啦也不是吃不到,但是在乡村是很少见了,在城里的饭店,是能够点到这道菜的。点这菜的人,大多数是生活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我也曾吃过的,一大盘子的油吱啦,被服务员端上来,就那样生动地摆在面前。我夹起一块来,品咂,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童年的感觉了。
我眼前弥漫出这样的图景:在物质匮乏的乡村,我们这群少年和盛开的油吱啦一起在冰天雪地里绽放。而此时此刻,在快节奏的繁忙中,那盘油吱啦仅仅是一盘耗干油分的肉而已——它缺少的是年代土壤的滋润。
不必感伤,有些美好似乎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