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李凖、叶楠当编辑

2015-12-02 04:36陈清泉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5期

文/陈清泉

陈清泉曾任上海市电影局副局长,上海市文联党组书记等职,出版过散文集《月朗星稀》,中篇纪实文学《电影星空的双子星》,长篇小说《血染和氏璧》等

李準与叶楠

认识作家李凖与叶楠,给他们撰写的电影文学剧本当编辑并促成了他们的作品拍摄成电影,是我从事电影文学编辑生涯中值得回忆的往事。

那时,我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文学部当编辑。文学部分为南方组(负责两广、云贵、福建、湖南等省区的作者联络与组织稿件)、北方组(负责东北三省、京津与河北、山东、河南、山西、内蒙古等省区),以及西北组、中原组、群众来稿组等。我在北方组工作,组长为杨公敏,我担任副组长,成为他的助手。李凖当时在河南,叶楠在山东,都在我分工的省区,他们就成了我联络和组稿的对象。与我一道做联络工作的还有张孟昭老大姐。

原海燕厂副厂长,后来担任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厂长的徐桑楚对我说过:“李凖是对上海电影有很大贡献的人,他的许多作品都送给了上影,由我们拍摄成影片,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因此,在上影的成绩单上,李凖占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位。对于这样一位作家,千万不能忘掉他的杰出贡献。”他在说这番话时,我感受到他是动了真情的。

说李凖对上海电影事业有突出贡献,是有事实根据的。1953年,李凖发表了短篇小说《不能走那条路》被上影看中,由包时改编为剧本,并由著名导演应云卫执导,于1954年上映,这应该是李凖从文坛走向影坛的开始。他参加了文化部电影局举办的电影剧本讲习班,从而获得了创作电影文学剧本的技巧,随后连续创作了多部电影文学剧本。其中由上海拍摄的有《小康人家》(徐韬导演,海燕厂出品)、《老兵新传》(沈浮导演,海燕厂出品)、《夜走骆驼岭》(徐韬、张铮导演,海燕厂出品)、《李双双》(鲁韧导演,海燕厂出品,获第二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编剧奖等多种奖项)。

李凖向海燕厂交出了《老兵新传》手稿后不久,海燕厂厂长、著名导演沈浮与摄影师罗从周从苏联归来了,之前他们于1956年奉命去苏联学习彩色宽银幕故事片的拍摄方法。沈浮在看到《老兵新传》剧本后,认为剧本所提供的许多场景很适合用宽银幕来展示。于是,在他与罗从周的通力合作下,新中国第一部宽银幕彩色故事片诞生了,从此我国影坛上增添了一个视角更广、场面更为宏伟、展示戏剧情节的视觉效果更佳的新品种。沈浮与罗从周是这个新品种的开拓者,而李凖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剧本让他们在新技术领域里自由驰骋,他功莫大焉。

“文革”十年,也是他与上影联系中断的十年。到了“文革”末期,“文革”前与他联系的老编辑张孟昭在北方组讨论组稿工作时,提出了与李凖进行联系的意见,得到大家的认同,编辑组长杨公敏全力支持这一想法,李凖便于1977年被请到上海,入住永福路52号上影文学部的创作楼内。

这时的叶楠,在完成了《傲蕾·一兰》的剧本创作后,也来到上海准备创作新的剧本,与李凖同住在一层楼内。两位素不相识的作家,虽然都曾听说过对方却从未见过面,如今成了“邻居”,怎能不互诉“相见恨晚”之情呢?

他们的相识,作为联系他们的编辑人员,我当然格外开心。没过几天,他们就联袂向我提了一个要求。

李凖说:“‘四人帮’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我们想到政法系统做些采访,看看有没有典型案例可以用作创作素材。”

叶楠作了补充:“如果能够找到‘四人帮’垮台前,司法系统干部对冤狱进行平反的就更好。清泉,你是干过公安的,找个老熟人,行吗?”

我一听便笑着说:“你们找对人了。”

只见他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分明是十分急切地等待听我的下文呢!我便告诉他们:“我有一个亲戚曾担任无锡市公安局局长,现在虽然离开公安局担任副市长了,但他与公安系统一定还有联系,不妨找找他。”他俩听了我的话,也笑了起来。叶楠是个急性子,催着我马上打电话到无锡。

当天,我就通过长途电话向我的亲戚陈文章说明了我们的打算。他听后表示:这一类案例是有的,他曾亲自处理过。欢迎李凖和叶楠到无锡来,一切活动由他负责安排。李凖和叶楠听了当然极其高兴。

我们接着讨论了行程的安排,李凖进一步提出:能否利用这个机会,多看江苏的几个城市,多采访几个公安局;叶楠还要求说,清泉,你的家乡扬州可是个好地方,能不能去走一走。李凖也很想看看这个“在唐诗中读到过的扬州”,于是,这次与两位作家的采访创作素材之旅,便增加了镇江、扬州两地。

我们的计划很快就得到批准,顺利地来到无锡。

陈文章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在自身工作十分繁忙的情况下和我们面谈了三次,每次都在三小时左右,向我们详细地介绍了好几个案例。

在这些案例中,有两个引起了李凖的浓厚兴趣,其中一个是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在粉碎“四人帮”前就宣布平反的。那时,陈文章恢复工作不久,接到一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姐姐的来信,从种种迹象来看,这是一桩由造反派导演的冤案。于是,陈文章调来了全部案卷,逐句逐字地加以分析,找出了那些破绽,当即提出应该予以平反。但是,这将大大刺激那位尚在“台上”、将此案定为“铁案”的人。有人劝告陈文章要慎重对待,更有人干脆指明,切勿引火烧身。陈文章真的是“慎重对待”了,他向司法部门的同志逐个征求意见,委婉地向他们表示了自己的看法,终于得到大家的支持,在公开的群众大会上平反。另一位被判十年有期徒刑的“现行反革命”的甄别材料,也已报上级审批,不久即可出狱。

李凖和叶楠听了陈文章的介绍以后,都希望去看看这位蒙冤并即将获释的青年,以便获得直观的印象,有助于对人物的塑造,陈文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陈文章派来车子将我们接到无锡市监狱,而他本人已早早守候在那里,将陪同我们会见这位年轻人。

监狱监管人员告诉我们,这位青年虽然还未出狱,但已不在监房中服刑了,上面的批文一到达,他就可以离开监狱。说话之间,他已将我们引到工作人员食堂中,说这个青年正在这里帮厨呢。

当这位监管人员介绍了我们的身份后,指着陈文章向他介绍说:“这位就是陈文章局长。”不料,这位蒙冤者竟跪下来对陈文章磕了一个大头,嘴里连连说:“谢谢陈局长的大恩大德!”他的举动让一旁的李凖十分感动,两眼已是泪水盈眶了。而我则不仅为这青年的举动感动,也为李凖的感动而感动。因为,被感动了的作家,笔下就会出现感人的文字。

在我们离开无锡之前,陈文章又在他的家中邀请我们三人吃便饭。在话别时李凖说,这几个案例完全可以结构成一个剧本。果然,在他回到北京后不久,就将一个近两万字的剧本提纲寄给了我,我觉得基础不错,便送给陈文章,他读了以后同意我的看法,认为可以鼓励李凖写出来。但可能是身体原因,李凖未能将这个提纲写成剧本,这当然是一件憾事。

离开无锡之后,我们去了镇江。市公安局的同志将我们接到招待所后,我们就开始了采访活动,他们介绍了好多案例,有些事情后来也被李凖写进了剧本提纲。

在镇江,我们自然不会放弃登一登金、焦二山的机会,因为这里有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和传说,“耳闻不如眼见”嘛,更何况是什么都想听、什么都想看的作家哩!

踏上焦山的山道,面对滔滔的大江,欣赏着山路另一边的摩崖石刻,两位作家挪不动步子了。走不多远,李凖在一块石刻前不住地低吟,从他那一口的河南话中,我听清楚了他吟诵的是石刻上的两句诗——“碧楼丹阁皆时事,唯有江山古到今”,“好,好句子!”我忙说:“讲讲你的想法。”他说道:“好句子,好就好在‘皆时事’,好就好在‘古到今’。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的时事,而恒古不变的是文学、是友谊,可以与江山共存!”

后来,叶楠还写了一首卜算子《别扬州》:

真是锦扬州,苍翠玲珑透。多少雕楼化作尘,只有山河寿。何处最堪怜,十里清波皱。比那西湖更俊俏,俊在妖娆瘦。

又过了一年多,已是1979年的春天了,李凖与叶楠相约一起来到上海。上一次的江苏之行,让他们产生了要合作写一个剧本的念头。

我们安排他俩入住锦江饭店,那里可以提供给他们一个相对安静、有利于交谈创作构思和进行写作的环境。

我们刚见面,李凖就急不可耐地告诉我,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电影构思。他说:“每次过三峡,看到那些船夫们勇敢面对惊涛骇浪时,都引起过我心灵的颤动和创作的冲动,但都没有写出什么东西。这一次夜雨中过川江,突然想起了李商隐的那首《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境呀!这意境引出了我的许多遐想,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创作冲动了。”

接着,他讲开了故事。概括地说就是,通过一艘在川江夜雨中挣扎前行的航船,表现一些普通人的命运,其中要着力刻划一位面对“四人帮”的淫威而坚强不屈的诗人形象,还要描绘一两个受“四人帮”蒙蔽者的觉醒。在短短的航程中,去揭示那个被扭曲了的时代终将过去这一真理。叶楠也不时补充自己的想法。于是,在我的眼前似乎出现许多未来的电影场景和画面。我服了,我佩服他们讲故事的本领,这是一个十分完整的电影故事,弄好了,可以成为一个电影珍品,我们一定要牢牢地抓住这个题材不放。于是,我向徐桑楚厂长做了汇报,并且希望能让一位导演听听他俩的故事,桑楚思考了一下说:“这个戏,请吴永刚导最适合。”我忙说:“我去请。”

隔了一天,桑楚和吴永刚一起来到锦江饭店,听两位作家讲故事,依然是李凖主讲、叶楠不时插话。当两位作家介绍完毕时,只见吴老微眯着眼低吟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好,有意境!”看来,他的整个身心都已沉浸在故事所渗透着的艺术氛围之中了。接着,他对徐桑楚和两位作家说:“在一条轮船上展现了社会众生相,这好比‘四人帮’时期苦难中国的缩影。但是新中国的航船毕竟要破浪向前,是任何势力阻挡不住的。意念好,一定可以拍好!”

他的话,不仅是对作者的有力支持,也是对于编辑人的极大鼓舞。于是,由桑楚拍板,这个剧目不仅列入上影厂的剧本规划,而且打破常规地列入了当年的摄制计划。

李凖因有其他要事回家了,而叶楠却溯江而上,乘上了一条在川江中航行的轮船去体验生活了。本来,我应陪着叶楠参加川江航行的,但因其他事务缠身未能如愿。

叶楠从四川回来后,花了一个星期功夫就拿出了一个剧本初稿。我读了这个名为《巴山夜雨》的初稿后,感到这已经是一个十分成熟的剧本了,虽然我用一个编辑人应具有的严而又苛的眼光,想找找剧本的茬儿,但竟未能挑出什么毛病,便推荐给吴老与桑楚看。

他们两位看后,都赞不绝口,吴永刚说:“叶楠真是一位快手,一个星期就写出这么一个本子,而且人物都“站”起来了,情节展开得那么顺畅,我都可以从剧本中看到了画面,这个人,神了!”桑楚则一锤定音说:“让李凖过一下目,请他作些必要的修改和补充就可以定稿投产。”又交代吴永刚说:“老吴啊,摄制组可以马上开始酝酿,李凖的意见一到,就可进入筹备。”

我在一旁听了他们的表态,迅速地与李凖进行了联系,原先大家曾约定,初稿由叶楠撰写,由李凖补充修改后定稿送审,现在,是李凖在接力赛中接棒的时候了。

李凖看完稿子,来电让我转告桑楚和吴老,他说:“叶楠这个本子写得很好,很完整,很动人,将原来的构思体现出来了,而且体现得十分完美。我看,我没有再动笔的必要了。”李凖的这番话出乎我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我向桑楚汇报后,《巴山夜雨》便正式投产了。经过吴永刚和他的助手吴贻弓的努力,《巴山夜雨》以清新的风格、准确而细腻的人物刻画,展示了广阔而多变的社会生活面,充分揭示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容,获得了广大观众的热诚欢迎,也得到了评论界的普遍赞誉。影片还连续获得“文化部优秀影片奖”,第一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编剧奖等奖项,第二届“文汇电影奖”最佳故事片奖等奖项,导演吴贻弓也由此脱颖而出。

搞我们这一行的人都知道,构思是剧本的灵魂,如果没有一个好的构思,是写不出优秀作品的。《巴山夜雨》的构思在李凖的脑海中形成已久,当他将叶楠看作是可以相交的文友时,不仅表达了与叶楠合作的愿望,而且无私地贡献出他的构思。叶楠写出剧本后,他又是那么坚定地支持叶楠的写作成果,表示了不需加工修改的意见。当我向他征求在字幕上的署名时,他竟慷慨地表示,是叶楠一个人写的,我没写过一个字,应该署他的名。于是,银幕上出现的编剧,就仅仅是叶楠了。这是李凖对电影事业的无私奉献,也是他俩友谊的结晶,再次用事实证明他的话:“文学、友谊,可与江山共存!”

为了文学和友谊,李凖继续为上影默默耕耘,先后撰写了《牧马人》,参加了《清凉寺钟声》和《高山下的花环》的剧本创作。

李準书法作品

对《高山下的花环》能否投产,上影厂内是有不同看法的,一些拥有发言权的同志并不赞成这部戏的上马。原因是:全国已有五个话剧团上演了这台话剧,除了已有一部电视剧播映外,还有几家电视台要将此剧改编为电视剧,在这种情况下投产这部影片而且要投巨资来拍,结果难以预料。

厂长徐桑楚自有对策,他举出李凖在《牧马人》中写的那些脍炙人口的对白,说:“有李凖参加加工,加上原作者李存葆的通力合作,一定会拿出一个与舞台剧、电视剧不一样的剧本。”

于是导演谢晋、文学副厂长王林谷和徐桑楚来到浙江,与李凖、李存葆会合搞本子去了。一个多月后,他们果然带回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剧本。当然,李凖起了独特的作用,后来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一些情节和剧中人那些掷地有声的台词,不少是出自李凖的笔下。

这部电影在1984年发行以后,成为全国发行拷贝量最大的影片,也是上影厂乃至全国经济收益最高的影片,单单在新加坡一地上映,就连映了一个月以上,而且场场客满。

由于工作的变动,我不再担任编辑工作,与李凖也多时未有联系了。

李準书法作品

1982年初冬,我去北京开会,在北京首都剧场与李凖巧遇。我们握着手紧紧不放,他分明看出了我与他不期而遇时分外高兴的心情,简略介绍了工作状况后说:“清泉,我读了你纪念吴永刚的文章,谢谢你!”我十分清楚,他是看到我文章中讲述了关于李凖向厂长、吴老详细谈《巴山夜雨》构思及叶楠根据这个构思写成剧本的经过,人们当然可以从中看出李凖对这部电影的贡献,所以他说谢谢我。接着他又问:“你是这个剧本的责任编辑,又出过那么大的力,为什么字幕上没有你的名字,反而写了孟昭呢?”(张孟昭是位老编辑,早就与李凖有联系,后来又曾参与过《巴山夜雨》的部分工作)我告诉他:“厂领导迟习道为此还主动跟我打招呼,说是疏忽了,问我要不要重印字幕。我觉得这么做经济上损失太大,便回答他不必改了。”于是两个曾对《巴山夜雨》寄予深情的人相视一笑,就把这事搁一边了。

1990年前,李凖大病了一场,我于1991年去北京时曾到他的寓所探望了他。他痊愈不久,连讲话都有些困难了。当时,他紧紧抓着我的手说:“老陈,病不可怕,最让我担心的是我还能动笔吗?”说着,竟流下了眼泪。我忙安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怎么不能写了哩?”但心里头却很难过:难道,这位文坛巨匠,会就此搁笔了吗?但李凖凭着他坚强的毅力以及对文学事业的忠诚,终于走下病榻重新站了起来,并且远赴香港讲学,写出一些新的文章。

然而这一次的见面却是我们的诀别。屈指算来,他已经离开我们十二个年头,每每想到这里,心头不禁涌出了酸楚。

我与叶楠的认识和当他的编辑比李凖要早。那时,我在济南组稿,从军区的作家赵骜等人处,得知叶楠在北海舰队担任创作员,他和我的同事演员王蓓的丈夫白桦是孪生兄弟,曾参与创作了《甲午风云》,便主动与他取得联系。后来,得到编辑组的支持,又将叶楠请到上海。

当时中苏交恶,叶楠手头有一个反映我边疆人民与老沙皇斗争的故事,我们听了以后就鼓励他写出稿子。

在上影文学部的招待所里,叶楠很快就拿出了初稿,我们一看觉得基础不错就列入了组稿规划,又经北方组和文学部领导上报厂部后,决定作为重大题材来抓,并成立由汤晓丹担任导演、罗从周担任摄影、丁辰担任美工、乐羽侯担任化妆、沈锡元担任制片主任的摄制筹备组,与作家、编辑一起到东北,一边深入生活,补充素材,一边加工剧本并进行开拍前的准备,可见厂部决心之大。

我们一行,经哈尔滨、齐齐哈尔,来到莫力达瓦达翰尔自治旗,与叶楠笔下抗击沙俄的达翰尔族干部群众生活在一起。

我们这批人,个个都变成了海绵,通过观察、访问、座谈等形式,将当地人民群众的生活变成源头活水吸到自己的躯体内,可谓硕果累累。大家不仅了解到达翰尔族平时的生活习惯、婚丧嫁娶的各种仪式,以及这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最爱跳的“罕伯舞”(意为雄鹰腾飞之舞)的跳法,而且还在当地干部的帮助下,找到已经不再从事迷信活动的巫师,为我们表演了跳大神。

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们处于十分亢奋的状态,而最最激动的莫过于叶楠了。一次,他十分兴奋地对我说:“清泉,我们来得太必要了。不来,你能知道罕伯舞怎么跳吗?你能看到早已禁止的跳大神吗?你能亲耳听到口玄琴的美妙声音吗?”又说:“我看到这一切,马上就觉得剧本的哪些地方要把罕伯舞放进去。看了他们的结婚仪式,剧中婚礼那场戏,就可以进一步的丰富了。这些,都对人物的塑造有很大帮助的。”说干就干,他居然在旅途中就动手修改剧本了。

在这过程中,他与汤晓丹导演多次交换意见,一会儿和导演讨论婚礼部分的细节描绘该从哪些地方下手;一会儿又阐明自己的想法说,那个地方的舞蹈是为了烘托什么样情绪的……汤晓丹是位善于吸收他人意见的导演,叶楠的建议他都听了进去,并在后来都转化为电影场景和画面了。

我们这一行人真的是满载而归,大家从不同的专业需要吸取了大量的生活素材,成为重要的创作元素,后来影片果然逼真地再现了达翰尔人民反沙俄侵略的顽强斗志,当然得益于这次东北之行,而叶楠带回来的却是一剧之本,这个本子我们看了后立即向上面打了“可以定稿”的报告,摄制组便宣告正式“开张”了。

叶楠这位河南大汉,具有十分鲜明的中原人民质朴而爽朗的气质。我和他都钟爱“杜康”也曾多次对酌,我有点自我控制的能力,而他在极其兴奋的状态下往往控制不住自己,这一点,在达翰尔自治旗的一次豪饮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当时,我们访问了一个公社后,他们留下我们共进晚餐。席间,叶楠大谈特谈他的创作构想,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和快节奏的语言描绘未来影片的一些场景和几个重场戏中达翰尔人怎样和武装到牙齿的沙俄侵略者进行了正义斗争。谈到高兴处,他面对眼前的听众就像宣誓那样地表示:一定要把达翰尔人英勇顽强的斗争精神表现出来。

这番话一出口,就让达翰尔同胞们激动起来并争着向他敬酒,于是就出现了下一幕——

先是公社书记为了表示对作家的敬意,向叶楠敬了一杯,叶楠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见他喝得痛快,社长自然不好怠慢,跟着敬了他一杯。于是社长敬了秘书敬,秘书敬了股长们敬,然后办事员们敬,叶楠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了,但在达翰尔大汉们的劝说下还是来者不拒地干了一杯又一杯,直至干了二十三杯之后他的舌头大了,从凳子上站起来与人碰杯时十分困难了,这才被几个人架着、拽着,勉强上了车返回住地。

第二天,我问他:“喝了那么多,肯定很难过,为什么不控制一下呢?”

他说:“再难过也得喝呀!清泉,你应该承认少数民族兄弟情感多么真诚,我明知这次非醉不可,但我不能不喝,我不能辜负他们的心意……”

这短短的话语,活活画出这个性情中人的内心世界,我不禁为他的真诚而暗暗喝彩。

这一次的东北之行,让我们之间的友谊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很快,他又约我同去西双版纳采风,准备响应夏衍的号召,将林业工作者的感人事迹搬上银幕。

叶楠、白桦兄弟合影

夏衍同志曾经说过:“一个常书鸿、一个蔡希陶,都是值得我们电影剧作家写一写的。他们是知识分子的典范,都很了不起——一个奋斗在荒无人烟的大漠,发掘并守护着敦煌的国宝,一个在西南边陲,与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为伍,为保护这一大片热带雨林默默献身。希望银幕上能出现他们的形象。”

叶楠与我都听说过夏公的这段语重心长的谈话,当叶楠向我提出这个设想时,我表示百分之百的赞成。但当叶楠打点行装准备出发时,我却因另一任务难以成行了,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个重大损失。

叶楠在西双版纳生活了一个月左右便返回上海,他在林区采访了众多的林业工作者,采访了许多技术人员、行政领导和普通工人。了解了蔡希陶在那里的工作和生活状况——他们在极其艰苦条件下,为保护这片热带雨林贡献了青春并在那里坚守了一辈子。他们所演绎的动人事迹,又一次地激发了叶楠的创作激情。

他对我详细地介绍了这次去西双版纳下生活的具体情况,我们一齐讨论了他的初步设想,我听得出他的腹中已经形成了未来的剧本框架,便劝他趁热打铁把本子拿出来。

又只用了一个星期,一个名为《绿海天涯》的电影文学剧本问世了。

我郑重地接过这份手稿,郑重地表示:今天一定看完,明天会把意见反馈给他。当我翻开手稿的封面,一行行熟悉的字迹从我眼前走过,我不禁为他的创作才能赞起好来。我觉得,叶楠设计的情节衍化清新而流畅,塑造了好几个性格鲜明而饱满的艺术形象,似乎在奏一曲为林业工作者谱写的赞歌,抒情之处令人神往。我将观感向组内做了汇报,考虑到这是夏公提倡过的题材,公敏与部领导一起作了决定:将剧本送到北京请夏公审阅。

夏公经过“文革”的摧残,不但行走不便,视力也大大减退,怎能让他阅读手写稿呢?叶楠自告奋勇,将三万五千余字的初稿,亲自朗读录音,将录音带放给夏公听。

于是,我和叶楠携着这个录音带去京了。

经文化部电影局与夏公秘书联系,我们到京后的第二天就到竹竿胡同夏府去拜谒夏公了。在叶楠汇报了创作经过后,夏公高兴地说:“你们要用电影去表现蔡希陶们在林业科学领域里探索的脚印,很有意义。”

夏公问了上影的情况,我汇报了当年的创作生产规划,并告诉他:“桑楚厂长已决定把这个作品列入今年投产的剧目之中,嘱咐我们要认真听取您的意见以便修改定稿。”

夏公于次日听了录音,然后就找我们去谈意见。他老人家在充分肯定作品具有坚实基础的同时,指出了主人公在生活中所碰到的矛盾远比剧本描写的尖锐,应该在修改中加以解决,针对结构还不够严密、典型环境的刻画不够生动等缺陷,他要求叶楠大力去除枝枝蔓蔓,以便更好地树立主干(即主人公)。至于对政工人员和领导者的塑造,他说他历来反对把这些人写成天生的才能出众或者写成个苦行僧,让人看起来像个伪君子。这些意见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在谈话结束后,他从茶几上拿出一张大稿纸,说:“我把意见的大意写了一张纸,供你们参考吧。”

叶楠接过来看了一下,又把这张密密麻麻写满了黄豆般大小字迹的意见稿交给了我,当时,我的鼻子竟不听使唤地酸了起来。因为可以想象,老人是如何就着灯光,将眼睛凑近稿纸,一笔一笔地写下他的意见的,这字里行间,是一位老前辈对后辈的提携之情呀。

回到上海,叶楠根据夏公的意见和建议作了修改,并通过审查定稿,不久就由舒适导演接手进行拍摄了。于是,我与叶楠的又一次合作画上句号。

当叶楠又一次向上影奉献他的新作《姐姐》时,因为我的工作变动,失去了继续为他当编辑的机会。

如今,叶楠也已作古,他与李凖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有新的合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