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在雨天遇见一只兔子

宋考凰

那一年我还是一名医学生，每个周六都去市区一家医院实习。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公交站，等那三十分钟一班的50路车。连绵细雨已经半月未停，天气格外阴冷。我撑开蓝格子雨伞，瑟缩着脖子，心里祈祷公交车快点靠站。一队人挤挤挨挨，我是最末一个，恐怕不会有座位了。真倒霉，我想。

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雨中灰蒙蒙的城市。

这时，一个灵活的红色身影一闪而过，顿时抓住了我的目光。一把黑伞下面露出一件小小的红马甲，还有一截可怜的短尾巴，白色毛茸茸的腿被雨水沾湿了。黑伞仿佛弹跳性能良好的大蘑菇，蹦跶，蹦跶，转过街角不见了，伞的边缘露出的长耳朵抖了一下。

咦，一只急匆匆赶路的兔子？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反正公交车一直不来，离开一会儿也耽误不了回程。

我紧走几步，拐过街角，却不见了兔子的踪影。湿漉漉的街道上行人稀少，没人留意一只兔子经过。难道我看花了眼？

这时，一家店铺的玻璃门从里面推开了，发出丁零一声，那红马甲的兔子跳了出来，撑开黑伞钻进雨幕。啊哈，原来在这里！我暗喜，继续无声地跟踪。经过那家店铺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回春堂中医门诊部？这只兔子是要看病吗？到人类世界来看什么病？

我更加好奇了，紧紧地尾随着它。折到樱花路上，兔子进了第二家店铺，这回是个私家小诊所，一看就是江湖郎中。我在走廊下一边躲雨一边等它。没想到不出三分钟，玻璃门发出咚的一声巨响，一团毛球滚了出来，跌进泥水。门里一个凶悍大妈扔出一把伞，骂道：“死兔子，快滚，瞧你一身泥，把地毯都弄脏了！”说完，砰，不客气地关上了门。再看兔子，只见它全身淋湿了，毛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怪丑的。它爬起来，气得双眼通红，忿忿地瞪着诊所门。

兔子撑起伞，想不到来了一阵风，伞被刮飞了，翻了个跟头，撞到了我的小腿。我弯腰捡起来，这伞比远远看上去来得小巧。我为同类兼同行的粗暴行为感到愧疚，抖抖伞布上的积水，友好地递给兔子。

“谢谢，先生。”兔子迟疑地接过伞，微微向我鞠了一躬，转身要走。

“哎，兔子……兔子先生，请留步。”我不想错失良机，“兔子先生，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在求医？”

兔子脚步一顿，回头讶异地看我，“是的，我最好的朋友快病死了。”

我想帮一帮这只落魄却礼貌的兔子。我虽然不是兽医，但有些病是共通的吧？也许兔子的问题不是大问题。比如，胡萝卜吃多了胀坏了肚子？或者连续的阴雨引起的泻痢？

“兔子先生，我是个实习医生，冒昧问一句，你的朋友是什么症状？”

兔子眼睛一亮，“啊，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这是一种罕见的兔子病——兔癫痫。我的朋友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过不了多久就会心竭而死。老族长说，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一种世间罕见的药。”

“什么药？”我问。

“春天的原野上被心上人吻过的艾蒿叶子。”

这……现在是十一月末，哪儿去找艾蒿叶子？就算能找到，也不能保证被母兔子吻过吧？我顿时泄了气。

兔子看出我的无奈，仿佛早有预感，摇摇头，说：“我知道找到这味药比吃下一整只紫茄子还难。”

对兔子来说，茄子有这么难吃？我想笑，却出于同情心忍住了。

“那么，再见了，好心的先生。我不会忘记您的友善。”兔子又鞠了一躬。

罢了，我遗憾地向它挥了挥手，转身去赶我的公交车。

路过一家美容院，橱窗上的广告让我灵光一现：推拿，拔罐，艾灸……

为什么一定要新鲜的艾蒿呢，艾条行不行？我回头大喊：“兔子先生，等一等！”

还好，兔子没走远，它立刻一蹦一跳地回来了。

“请稍等！”我推开美容院的门，五分钟后，我捧着一盒干燥而清香的艾条出现在它面前。兔子高兴得胡须一翘一翘的。

“您真有办法！那么，我们……试一试吧！”兔子说，“请跟我来！”

兔子领着我穿过迷宫般的大街小巷，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天色依然阴沉沉的，雨也一直没停），我们来到了郊外。一路上，它没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越来越频繁地抖它的长耳朵。我们会去哪儿？我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白杨树道尽头的山坳里，萧瑟的灌木丛掩映着一圈围墙，围墙内一排红砖房子。兔子推开铁栏杆门，领我来到左边第二间房子的门廊。

我学着兔子朋友的样子，收了伞，靠在门框边，整了整衣服。门推开的刹那，我吓了一跳，似乎全世界的兔子都聚在这里，乱哄哄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乍然打住，几十双红眼睛唰地扫向我，如夜幕下浮游的野火，诡谲无比。

我几乎想拔腿溜走了，窘迫地跟所有人，不，跟所有兔子打招呼：“你们……好！”

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红莓，这就是你找来的人类医生吗？”

呵，看来眼前这位拄着拐杖胡子老长的兔子就是老族长了。看来我的年纪让他很不放心。

红莓点点头，往房子中央的那张小床走去，众兔子纷纷让出一条路，那些系着花围裙的母兔子双手紧握在胸前，仿佛在祈祷我医术高明，我顿时感到压力山大。

小床上躺着一只年轻的灰兔子，清瘦的脸颊，紧闭着双眼，额头上敷着一条湿毛巾，三瓣儿小嘴嗫嚅着我听不懂的梦呓。床边站着一只耳朵上扎着浅紫色蝴蝶结的漂亮母兔子。

“紫英！”红莓上前跟母兔子拥抱了一下，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转向我，“先生，麻烦您配药。”

我从包里取出艾条盒子放在圆桌上，取出一根香烟大小的艾条，迅速剥掉包装纸，将细碎的艾叶倒进一个小碗里。仔细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其中最大最饱满的一片，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在手心展开。

我将艾叶递给红莓，不料它的手被烫着一般，缩了回去，我发现它脸上似乎写满了后悔。母兔子紫英一眼瞧见了艾叶，脸红了，走到了窗前。我有点糊涂了。

那只貌似族长的老兔子发话了：“咳，现在大家都回家吧。这位医生会治好灰蘑的。”兔子们听后，有序地鱼贯而出。

我把艾叶放回碗里，找了个椅子坐下，耐心地等待——椅子太小，屁股硌得慌。床上的灰蘑沉睡不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红莓和紫英仍在窗前低声交谈。我似乎听见了“爱”“救”等字眼。良久，红莓走过来，郑重地说：“先生，没问题了，我们开始吧！”

它从碗里拈起艾叶递给紫英。紫英犹豫地看看它，它鼓励地点点头。于是紫英羞涩地闭起眼，迅速而温柔地轻轻吻了一下那片艾叶。

红莓的身体抖了一下。

奇妙的事发生了！那片皱巴巴黑乎乎的艾叶瞬间恢复了生命，羽状深裂的叶片翠绿翠绿的，披着一层柔软的白毛，这景象好比白开水赋予枯干的茶叶新的生命与灵魂。

“就像刚刚从春天的原野上采摘的，还沾着雨水呢。”紫英说。

“还有绒毛哩，好像兔子在草地上打滚不小心沾上去的。”我说。

“真香啊，微微发苦的香。”红莓说。

我们赞叹不已，紫英将这来之不易的药喂进了灰蘑的嘴巴里。后者艰难地吞咽下去，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我们守候在床边，大约过了一刻钟，灰蘑一个激灵，微微睁开了眼睛。它看见最好的朋友在身边，显得很欣喜，并跟我这个陌生人点了点头。紫英脸红红的，伸出爪子贴了贴灰蘑的额头，兴奋地说：“退烧了，太好了！”

几乎与此同时，红莓向我转过身，说：“先生，不早了，我送您回去吧！”它眉头微蹙，鼻音浓重。

它推开门，我们并肩走出院子，来到通往山外的白杨树道上。雨已经停了，夜幕降临，空气清新怡人，含有一股草木的香气。

但我的兔子朋友却闷闷不乐，步子凌乱，长腿绊来绊去，如果不是我出手相救，肯定已经跌倒好几回了。

我忍不住弯腰，拍拍它的肩膀，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红莓叹了口气，耷拉下耳朵，说：“先生，我们兔子世界有个习俗，谁吃下心上人吻过的艾蒿叶子，就意味着求婚。紫英……要嫁给灰蘑了。”

我吃了一惊，“那你……不希望这样，对吗？”

红莓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我和灰蘑都偷偷喜欢着紫英，但谁也没有勇气先表白。灰蘑生病后，紫英一直辛苦地照料，我才发现紫英最关心的是灰蘑。刚才我告诉紫英，灰蘑喜欢它很久了，而它的吻能救灰蘑……算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呢？我已经失去资格了……祝它们幸福。”

我们来到山道尽头，是分别的时刻了。红莓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人类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嘛，说不定我很快会有一趟冒险旅行。”

我说：“好啊，随时欢迎来我家做客！我住在……”

红莓笑了，“我知道，您看看那栋楼，就会明白这是哪儿了。”

我举目远眺，嚯，那不是我们学校的宿舍楼吗？这里难道是……我恍然大悟，原来学校后山住着一窝兔子！真是稀奇啊！

我指着那栋灯光一盏盏亮起的建筑，想告诉他我的房间是哪个，突然，迎面山上下来一群喧闹的低年级学生。我回头一看，猛然惊觉，山道上只有我自己，以及白杨树如雨般簌簌落下的叶子。

第二天清晨，我推开门，不禁吓了一跳，我那把无意中丢失的蓝格子雨伞居然出现在门前，且朝天敞开，碗型伞底铺了一层湿润的绿叶，托着十几颗鲜艳欲滴的草莓。这是那年冬天我吃到的最大、最红、最甜的草莓。

后来，我不止一次去山上寻找那个住满兔子的院落，奇怪的是，白杨树道尽头山坳里那排可爱的红房子一夜之间消失了。两年后，我毕业离开了那座城市。

红莓的冒险旅行怎么样了呢？我一直在等我的兔子朋友，也许明天它就会怯怯地敲响我的门。

陌生人，假如你在雨天遇见一只兔子，请务必转达我的问候，拜托拜托！

插图/豆薇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