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琪
段家刚刚搬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只是在一个礼拜天的傍晚,当我听到从楼下传来一阵阵男子粗声粗气高声叫骂声时,觉得很奇怪。毕竟是楼上楼下,隔着地板,我听不清那个男子叫骂的内容,但是从那种语气和声势来判断,绝对是在骂人,而且还是那种大对小、上对下,盛气凌人的大骂特骂,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当时,妈妈刚好来我房间,问我晚上想要吃什么,要不要去附近商场的美食街吃,顺便还可以逛逛。只要爸爸不在家,妈妈就懒得煮饭,而自从我们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大型商场以后就更方便了,地下一楼的美食街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根本吃不过来,也不会太贵。
“好啊!”对于妈妈的提议,我当然是热烈响应。
妈妈笑了,说了一句:“还是生女儿好。”
妈妈的意思是说,女孩才愿意陪着妈妈瞎逛,而且女孩本来就比较贪吃,不管到哪里总是会先打听有什么东西好吃。妈妈那一组的女同事好几个都是生儿子,我们这几个小萝卜头的年纪又都差不多,今年就有好几个跟我一样刚刚升上初中。以前我们还小的时候不怎么觉得,现在每当她的同事抱怨儿子难管、跟自己愈来愈不亲的时候,妈妈都会忍不住说什么“我家丫头到现在还是跟我很亲”之类的话,惹得很多人都会大叹还是女儿好。
基本上在我们这些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小萝卜头里,女孩在家都是蛮受宠的,我们都是幸运的女孩。但当然也不是每个家庭都会对女儿这么宝贝,像我家楼下那个小咪,我就觉得她蛮惨的,总是动不动就声嘶力竭地哭啊叫啊喊啊的,听得我经常坐立不安,生恐下一秒钟就要出人命。真的,不骗你!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万一哪天小咪真出了什么事,记者在报道时会不会批评我们这些邻居真冷漠,如果有人多管闲事早点报警,或许就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可问题是到底什么时候需要报警呢?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要搞得如此惊天动地,我猜无非是为了练琴吧。因为每回等这样的骚动结束后不久,总会听到勉勉强强的钢琴声。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小咪一边哭一边弹琴的画面。然而,以往骂人的显然都是小咪的妈妈,因为都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是一个男性的声音,而且小咪也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这么安安静静地被骂。
“怎么小咪的爸爸也会骂人啊?”我问妈妈。
妈妈仔细听了一会儿,也说:“对啊,好奇怪,之前从来没听过小咪的爸爸骂人,还骂得这么狠。”
接着,我们母女俩异口同声说了一句“好可怜”,这句话当然是针对小咪说的。我真庆幸妈妈没有这么恐怖地逼我学这学那。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下课,我捧着一大叠作业簿去王老师办公室,刚走到王老师身边,就听到王老师邻座的江老师在问某某小区在哪里,是不是在桥的那一头。我立刻想也没想就主动接腔:“我知道啊,我家就在那里。”
“太好了,”江老师说,“我们班有一个转学生,今天没来,晚上我想去做一下家访,你告诉我该怎么走吧,听说你们那里很难找。”说着,江老师就给我看一个地址,我一看,非常意外,这明明就是我家楼下呀!
当时我还以为,原来小咪有一个哥哥或是姐姐啊,我很纳闷怎么这么多年以来都从来没有碰到过,再说“转学生”又是怎么回事?是指刚刚从另外一区的学校转过来的吗?后来我才晓得其实是小咪一家刚刚搬走,而他们前脚刚走,段家后脚就搬进来了,对于房东杨爷爷来说,一点也没浪费时间让房子空着。段家就一家三口,江老师口中那个转学生是段家的男孩,就是段炼。
那天傍晚,在带着江老师来到段家按门铃的时候,我头一回在昏暗的楼梯间看到段炼,第一眼的印象我还以为是一个女生,当时还心想,奇怪,江老师不是说是一个男生吗?难道我听错了?
等到段炼一开口,一听到他那活像是鸭子叫的声音,我才确定他还真的是一个男生,因为他正在变声哪。我们班有几个男生最近也都是这种鸭叫般的声音,很有喜感。
“江老师。”段炼很有礼貌地朝江老师打了招呼,然后看着我。“我就住在你家楼上。”我说。“哦,是吗?我没注意。”我告诉这个长相清秀的家伙,我也没注意。我还主动告诉他,我是他隔壁班的同学,不是同班的。这时,他显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我还以为我们是同班呢。”也难怪,他是转学生嘛,在回来的路上听江老师说,段炼转学过来才半个月不到,对班上同学还认不全也是很正常的,想想看到我跟在江老师旁边,当然会以为我是同班同学了。
那天晚上,妈妈一加班回来,来我房间看我的时候,我就赶快报告这个新闻:“妈妈,原来我们昨天听到的那个骂人的声音不是小咪的爸爸,原来小咪家已经搬走了,新搬来的这一家姓段,手段的段,他们家的儿子跟我同校,还同年级,也是初一,只是不同班,是我隔壁班。”
“小咪家搬走了?”妈妈也很意外。我们这栋公寓,平常邻居之间少有往来,妈妈又是职业妇女,在家时间不多,对于邻居之间的动态就更不清楚了。
“小咪家为什么会搬走?”妈妈问。我也很好奇,感觉上好像很突然,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人家已经计划很久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知道段家搬来这里倒是很突然的。段炼告诉我,是因为之前的房东在续约的时候狮子大开口,他爸爸气不过,于是说搬就搬了,还说这里离他爷爷奶奶家比较近,搬回这一带也有好处,至少以后爷爷奶奶或许可以帮帮忙。段炼说,他妈妈病了,病得很重,是癌症,为了替他妈妈治病,他们之前的房子早就卖掉了,他们必须租房子住,因为爷爷奶奶家太小,根本住不下。
后来上下学的时候,我经常会碰到段炼,有时是在楼梯间,有时是在小区里,有时是在半路,然后我们就会一起走。虽然我听过有些同学,特别是男生,老喜欢批评段炼太娘娘腔,有的同学甚至还会说他是一个“伪娘”。哼,多难听!可是我觉得段炼人蛮好的,而且很温和,举止也很斯文,没有那种老粗的德行,更不会像很多男生那样,总是无聊兮兮地对我们女生恶作剧。
我曾经问过段炼:“你跟你爸好像很不一样啊?”
段伯伯看起来就是那种——该怎么说呢?讲好听一点是很有男子气概,讲得直白一点就是大老粗的样子,而且不仅是模样看起来老粗,段伯伯说起话来骂起人来,更是老粗得不行。听我这么说,段炼只是淡淡地应道:“是啊,我爸也总是说我跟他一点也不像。”
当我们比较熟一点以后,段炼就更具体地告诉我:“我爸就是看我不顺眼,他总要求我要像一个男孩子。”
“像一个男孩子?你爸爸会这么说啊!”我不禁有些义愤填膺。
说真的,我很能体会被这么说的感觉。我有一个亲戚,我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的谁,反正就是那种七弯八拐然后扯上亲戚关系的一个姨婆,每年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最讨厌碰到她,因为她总是当着我的面叫我“假小子”,甚至还会叫我爸爸妈妈一定要趁早管管,说什么“否则将来会很不好办”。哼,不好办?这是什么意思啊?真是气死我了!真搞不懂,这个姨婆的年纪也不大,为什么讲起话来会活像七老八十的人?不,这样说也不对,真正七老八十的人恐怕也不一定就会这么说话,像外公外婆的年纪都比那个姨婆要大得多了,可是就不会那样啊。
幸好不仅是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也从来不会挑剔更不会嫌弃我是一个“假小子”,但是段炼显然就没有我这么幸运了。因为段伯伯的嗓门实在太大,我偶尔居然能够听清几句段伯伯骂段炼的话,从那些内容看来,我觉得段炼说段伯伯看他“不顺眼”实在是说得太含蓄、太客气了,我感觉段伯伯就是嫌弃段炼。
我曾经直言不讳地跟段炼说起过这一点,段炼平静地听着,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依旧淡淡地说:“他是爸爸啊,做爸爸的对小孩有要求也很正常,你看他给我取这个名字就知道了。”
这倒是,段炼,不就是取“锻炼”的同音字吗?那这个意思就是再明显也不过了,一听就很严肃,而且让人感觉超有压力。段伯伯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可想而知对儿子的期望有多高。
段炼告诉我,他从小就很不喜欢“锻炼”这个词。
“为什么?”我问。
他说,因为他觉得每当大人想要推卸责任的时候就会对小孩说这个词。
一听段炼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一件小时候的事。在我念二年级或是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暑期上辅导班,因为妈妈出差,尽管妈妈在临出门之前还再三叮咛爸爸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可爸爸还是忘了。等到后来爸爸终于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随便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居然就义正辞严地跟我说什么其实这也正是锻炼我的一个大好机会,看我能不能临危不乱保持镇定之类,真的太那个什么了吧!当时我还小,只觉得听了很不服气,现在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好哇,爸爸可真是太会强词夺理了吧!
“每当大人想要推卸责任的时候就会对小孩说锻炼……”咦,好像还真的有一点道理啊!
不过,我觉得段炼真好,对于他爸爸老是发脾气老是挑剔他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微词,反而总是很体谅地说,也难怪他爸爸会这样,因为他爸爸的压力很大,心情不好啊。
当然,这也是事实,毕竟段妈妈生了重病,为了治病,连房子都卖了。我想象一下,段伯伯肩上的压力确实是很大,但我还是觉得段炼很厚道,也很孝顺。我爸爸妈妈也这么说,他们都说不是每一个小孩都这么懂事,段炼确实很不容易。
在段家搬来两个多月以后,忽然有好多记者跑到我们这个小区,还跑到我们学校来采访,为的是想要针对段炼做一个专题。当时王老师跟江老师因为知道我是段炼的邻居,而且可能是因为看到过我和段炼在一起吧,便理所当然猜想我们应该有一点熟,就建议那些记者也可以采访采访我。
当记者问我眼中的段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时,我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我觉得段炼是一个很厚道,而且很勇敢的人。当时,记者们都以为是因为段伯伯跑了,而在段伯伯不辞而别之后,段炼看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也没法分担什么,便毅然休学,独力承担起照顾段妈妈的责任,所以我才会这么说。不可讳言这当然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事实上我之所以觉得段炼很勇敢,主要是因为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我不想告诉那些记者。
这件事发生在段伯伯离家出走之前没几天。就因为这件事,我认定了段炼是一个很有正义感、同时也很勇敢的人。可以说在他被大家纷纷赞美“非常勇敢”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勇敢”是他的一个秉性,就像善良也是他的秉性一样。
此外,老实说吧,那件事只有我和段炼还有少数几个男生知道,而我知道段炼是不会说的,那几个男生肯定也不会说。段炼不说,一定是因为想要保护我,他一定知道我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至少知道的人愈少愈好;而那些男生之所以不说,我猜理由很简单,一定是因为那件事充分暴露了他们都是胆小鬼,平常看他们一个个都“很像一个男孩子”,然而事到临头原来都只是一只只纸老虎。论有勇气,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段炼。
那天放学的时候,因为下雨,我们几个家在同一个方向的同学决定要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从学校离我们家这个小区虽然也就是四五站路,可是因为当时雨势蛮大的,如果走回家肯定全身都会湿透,当然还是宁可挤公交车回家。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公交车停下来的时候,段炼和几个男生从后门上了车,我和另外两个女生则是从前面挤上了车。
最初,一切如常。但是,就在另外两个女生都下车以后,一件让我至今回想起来还非常气愤的事发生了。
我忽然感觉到腰间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天啊!居然有人在摸我!尽管之前我也听一些同学说过这样的事,说曾经在挤公交车的时候遇到了色狼。但是坦白说,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就在我挣扎着想要挪开的时候,一转头,猛然和一个秃头男打了一个照面,还接触到那恶心到家的眼神,而且,就算仅仅只跟他对视了一秒钟,我还是读到了一个清晰的讯息,那就是——“看你能怎么办!”
啊!我真的快气哭了!不但是气这个人渣,也气我自己!是啊,看他一副绝非善类的德行,说真的,在那一刻,我真的确实是不敢怎么办!可是,我当然又很不甘心,怎么办呢?有没有人能够来帮帮我啊!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宋雄姿,快过来!”
我本能地转头一看,是段炼!他已经从车厢后半部挤过来了!“段炼!”我大叫他的名字,想让那个坏蛋至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突然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女孩子一旦落单都比较危险。只是,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指女孩子不要在晚上一个人走夜路,我真的没有想到就连大白天,何况还是在公交车上,女生一旦落单也会被坏人盯上。转眼间段炼已经艰难地挤到我的身边。他一边抓着我的手臂,把我往他那里拉,一边居然说:“先生,请你不要这样!”
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段炼不说那句话,而只是直接把我拉走,会怎么样呢?总之,他说了,而且还因此挨了那家伙一巴掌。那家伙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大概也因为一个成年人竟然当众对一个初中生动粗,还是对一个面孔白皙、秀秀气气、看起来简直有点弱不禁风的少年动粗,以致引起众怒,很快就被其他乘客合力制服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其实一开始是另外一个男生发现我被骚扰,立刻告诉身边的同伴,但他们都不敢过来,只有段炼在知道之后马上就过来了。
我不免会想,你们这些家伙,平常总说段炼娘娘腔,结果呢?竟然都这么经不起考验,搞了半天还是段炼最有男子气概,至少是很勇敢,看到同学有难,能够毫不犹豫立刻上前帮忙。
就因为那件不愉快的事,从那天开始,段炼在我心中就有了勇者的面貌。
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段炼的勇敢,是表现在他孝子的事迹上。
说来也巧,其实像段炼这么低调的人,他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地做他的孝子,也没到处大声嚷嚷,或者指望会有别人来关心。那么,段炼的故事是怎么被大家知道的呢?说起来真的很偶然。
妈妈曾经说,在今天这个时代,人人都是记者,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网络上发一点什么报道,或上传什么视频,段炼的故事就是这么传开的。
那是在段炼已经连续请了三天假的时候,那天在学校里,江老师特意叫我放学的时候代他去看看段炼。江老师说:“段炼已经三天没来了,而且还是他自己打电话来请的假,这不符合规定啊,再怎么样也应该叫他爸爸来请假。”
我答应江老师放学后一定会去段炼家看看。当时我还在想,难怪那几天无论上学或是放学都没碰到段炼,会不会是段妈妈的情况突然恶化了?以前只要段炼一请假,多半都是因为段妈妈突然需要住院,段伯伯照顾不过来,就让段炼请假去帮忙。
放学后,在上楼的时候,我就直接先在段炼家停下来敲门,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来应门,这么一来我就更确信段炼此时一定是在医院。当时我还挺替段妈妈担心的。平常我很少碰到段妈妈,坦白说就算是偶尔碰到也不敢多看,因为段妈妈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傍晚当我在段炼家门口敲门的那会儿,段炼确实是在医院,不过只有他和段妈妈,因为段伯伯已经留书出走了。段伯伯说,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他得赶快出去打工挣钱,但是对于要去哪里打工什么时候回来这些重要讯息却只字未提,只吩咐段炼好好照顾妈妈。
如果我是段炼,看到这样的留言,一定马上崩溃,可段炼没有,他甚至把那封信藏起来,不让段妈妈知道,然后一个人背着段妈妈去医院。那天,段炼就是背着段妈妈在医院上上下下做各种检查的时候,被陌生人用手机拍到,然后发到网上。接下来的发展就完全超出了段炼的想象。
首先,由于段炼当时穿着校服,所以马上就被人认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然后那个人在拍照之后还跟段炼攀谈了几句,追问段炼“你爸爸呢怎么不在”,段炼大概是看那个人没有什么恶意,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善应付,便说“我爸爸外出打工去了”。接下来,就这么凑巧,尽管段炼并没有说爸爸的坏话,可是当那人把段炼背着妈妈的照片发到网上的时候,居然自作主张配上一段煽情的文字,大意是说做父亲的弃病中的妻子不顾、把一切都丢给还在念初中的儿子之类的。后来,段炼很生气,因为他觉得那些对于爸爸的批评都是那个人自己说的,他并没有说那些话。
可无论如何,段炼因此成了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孝子,紧接着,很多人都很同情他,纷纷慷慨解囊,到后来,连在外地的段伯伯都看到报道回来了!
段伯伯回来之后,除了跟媒体再三澄清自己并非不负责任,强调自己在离家之前有把存折留下之类,还说:“其实这孩子也不小了,我是跟他分工,我去外地打工挣钱,他在家照顾母亲,这对他也是一种锻炼……”
哎,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段炼确实很坚强。
我很高兴大家都很愿意帮助段炼。真希望段妈妈能赶快好起来,也希望段炼能尽快回到学校,不要再过早接受锻炼了。
插图/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