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糕

2015-11-30 21:59顾鸣
少年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林林阿黄一块钱

顾鸣

森林十岁那年,老觉得肚子饿。放学回家书包一甩,就钻进厨房。冷饭、山芋,抓了就往嘴里填。妈妈说林林肚皮里安了个小石磨,一日三餐还不够转几圈磨的。睡梦里林林也常常找吃的。越是白天吃不到的好东西,越会在梦里出现。遗憾的是,只要美味碰到嘴唇,总会突然发生情况,或是尿急,或是老鼠在屋梁打架,或是夜风拍击窗棂。林林在极不情愿中醒来,嘴角全是口水。这次也不例外,那块煎得油亮亮的海棠糕,正要送进嘴,一阵狗叫声把他惊醒了。是他家的阿黄,叫声像敲破锣那样扎耳朵。海棠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林林心里恨恨的,“死狗,吵什么吵,烦人!”林林嘟哝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妈妈把林林从床上拽起来时,太阳公公从东窗伸进金手指,对着他脸皮挠痒痒了。林林心里怏怏的,早餐的山芋粥吃得没滋没味。阿黄钻到饭桌下蹭来蹭去,指望小主人赏个山芋疙瘩给它解馋哩。做你的狗梦去吧!林林抬脚踢了过去。阿黄叫着逃到屋外去了。

“林林,踢阿黄干啥,它又没惹你!”

“妈妈,阿黄昨夜发神经了吧?乱叫乱嚷的,都把我吵醒了。”

妈妈笑了起来,“林林,你错怪阿黄了。它不是发神经,它吆喝救人哩!”

昨天半夜,有个人喝醉酒迷了路,跌进村前的干渠沟里。他还以为躺到床上了呢,呼呼大睡。节气过了立冬,夜风里寒意很浓,露宿在潮湿的泥地,没遮没盖的,不冻出病来才怪呢。幸好阿黄在村前村后转悠,发现了他。阿黄辨认出这是个陌生人,它大声吼叫,警告他赶快离开。陌生人毫不理睬,只是打呼噜。阿黄发怒了,在沟渠岸蹦跳着,越吼越难听,终于成了破锣嗓。林林的爷爷起夜听到狗叫,就拿手电筒出门察看,发现渠沟里有人醉倒了。爷爷叫不醒也搬不动他,回村叫人把他抬到村东牛屋里,用软稻草堆了个铺,从家里抱了被褥,安置他睡下。

“你爷爷说,这人年纪和他差不多,挺胖,三人才抬得动。胖人好犯心绞痛什么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村前渠沟里出了人命,全村人脸面都不光彩。”妈妈端了饭碗到门口,唤阿黄过来,丢给它一块山芋疙瘩。

阿黄叼住了食物,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呼噜声。

妈妈想起了什么,“林林,你今天放晚学回来,有骨头汤喝。你爷爷清早就去镇上食品店买碎肉骨了。高兴吧?”

食品店的碎肉骨最最便宜,五角钱能买一大堆。碎肉骨虽然被剔得看不见肉星,熬出的汤还是挺浓挺香的。爷爷经常买一堆回来,说是给全家人润润肠子。所谓经常,也就两三个月一次。十天前刚喝过碎肉骨汤,爷爷又去买了,可见是破例。人喝汤,骨头慰劳阿黄,林林沾它的光了。林林笑着对阿黄招招手,表示友好。阿黄非常乖巧,尾巴摇成拨浪鼓似的。林林拍拍阿黄的脑袋,“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应该吃带好多好多肉的骨头,让那个喝醉酒的人买去!”

“还买带肉骨头哩,人家天没亮就走了。也许酒醒后觉得不好意思,没告辞一声就悄悄离开了。”妈妈指指屋檐下一堆被褥,“喏,这是你爷爷昨夜拿给他盖的,满是酒臭气。趁天晴太阳好,我得拆洗晒晒,唉,起码得费掉半块肥皂。”

吃过早饭去上学,路过村东牛屋,林林放慢脚步朝里瞄了一眼。墙角果然有一堆稻草,几只鸡在那里抓挠什么,很兴奋的样子。突然,一只芦花公鸡衔了个东西跳出稻草堆,独自到一边啄食起来。其余的鸡扑过来争抢。林林想看看鸡们争抢的是什么,跺脚吓跑了它们。捡起看看,原来是捏成小团的香烟纸壳。将纸团抻开,奇迹出现了,纸团里还藏了个纽扣大的东西。打开“纽扣”,竟然是一张纸币,一角钱。林林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一角钱,对于林林来说是好大一笔财富呀,可以买两支铅笔三块橡皮,还可以……

铁皮桶改制的火灶,炭火舔着平底锅。锅上排列着五个碗口大下陷的圆孔。紧挨着一张高脚案桌,大钵小碗里装满五颜六色的东西。白的是稠面浆,褐红的是豆沙馅,鲜艳的是冬瓜腌渍的红绿丝。长柄刷沾些许油,往圆孔里轻轻抹一下,跟着用大勺舀了面浆灌满圆孔。瞬间,锅上升腾起五股袅袅白雾,好像五个仙女翩翩起舞。白雾由浓变淡的时候,用小勺挖了豆沙馅放入快凝结的面浆中央,再用小锅铲抹平后迅速翻个身儿。一分钟后再翻过来,洒上红绿丝丝,精美的海棠糕便大功告成了。

做海棠糕的个子挺高,大伙都叫他长脚阿二。他上午在镇街茶馆门前摆摊。一壶绿茶,再来个海棠糕,这是茶客最惬意的早餐。下午他就挑着火灶案桌,到小学校门前招徕生意。小学校在镇尾芦苇河边,没有围墙,四周都是庄稼地。学生见惯了劳作的农人和耕牛,忽然发现门前老柳树下出现新玩艺儿,顿时来了兴趣。“糯糯甜甜的海棠糕哟!”长脚阿二不但吆喝声悠扬悦耳,还捎带说故事:海棠糕是一个叫海棠的仙女发明的,小孩子吃了海棠糕,仙女就高兴,说不定接你到天上逛逛去呢。小学生们不傻,知道他在胡扯,但还是围着海棠糕摊,直到上课铃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坐在教室里,灵敏的鼻子还能捕捉到空气中飘过来的香甜,下意识摸摸衣兜,要是里面装的不是玻璃弹子纸片,而是一角钱该多好哇。

长脚阿二鼓励学生试吃,“来哇,兜里没钱可以赊呀,啥时有钱你再给呀!”长脚阿二不担心学生欠账不还。他会想办法找到学生家长,“你是李明明的爸吧,幸会幸会,你家孩子可有出息哩,可讨人喜欢哩……”方圆几里谁不认得做海棠糕的长脚阿二?家长明白这云山雾罩的客气话里藏着什么玄机,乖乖掏钱替孩子付账。

长脚阿二好几次把海棠糕递给林林让他试尝,林林笑着直往后躲。林林爸爸去世多年,妈妈忙完农活忙家务很少出远门,只有爷爷有时到镇上采办油盐酱醋什么的,长脚阿二就会找他讨账。林林熟悉爷爷的脾性,回家脸色一定阴得可怕,会从碗橱找出酒瓶,一仰脖子灌一口地瓜烧。只要酒下肚,爷爷的话就多了,“林林呀,你好有能耐哇,敢赊账买吃的了。长脚阿二当街拦住我讨钱,爷爷这张老脸算是丢在青石板缝里啰。不知情的,还以为爷爷抠门,亏待了小孙孙哩。爷爷不抠门,喏,给你一角钱去买海棠糕,喂喂肚里小馋虫。”

林林哪有勇气拿爷爷的钱?爷爷的节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件布袄穿成鱼网还舍不得丢。他爱喝两口酒,只买最便宜的地瓜烧,两角钱一斤。这酒是用山芋干为原料酿的,喝了脑门子发疼。他下酒还不用菜,盐罐里撮块大盐粒吮吮。有一次妈妈托人从镇上捎了瓶高粱大曲,让爷爷改善改善。爷爷一口儿也不喝,还责备妈妈乱花钱,“一瓶高粱要顶五斤地瓜烧呢,你可真敢撒钱哪。不管啥酒,我喝着都是一个味儿,咱家用钱的地方多哩,一分一角都要攥在手心里掂量掂量才敢松手呀。”妈妈只好把高粱大曲转卖给村里三大爷了。

爷爷喝地瓜烧,一斤酒断断续续要喝上半个来月。林林若向他讨钱买海棠糕,他肯定要自断七八天酒。爷爷年轻时帮人撑船运货,风里雨里吃大苦,得了风湿病,只有喝几口酒,关节里才舒坦些。妈妈说,鸡满一斤会啼叫,人满十岁该懂事了。林林是懂事的孩子。看长脚阿二做海棠糕,闻闻那香甜味,也蛮开心。运气好的话,晚上梦里咬一口海棠糕,就更过瘾了。可惜阿黄搅了好梦。不过没关系,上一个好梦结束了,下一个好梦又来了,芦花公鸡从稻草堆里竟然衔出一角钱。林林宁肯相信这是梦,不然一角钱怎么会如此神奇地进入林林的裤兜呢?

刚出锅的海棠糕烫得手指一哆嗦,差点滚到地上。长脚阿二眼明手捷,一把托住林林的手腕,笑着说:“莫慌莫慌,吃好东西心要静,心静才能咂摸出好滋味!”

林林是在许多羡慕的眼神中掏出一角钱买海棠糕的,他心里慌慌的,匆匆往操场西北角而去。那里有十几棵大白杨,他隐没在树林里。

为什么躲躲藏藏的?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他避开一切视线,独自品尝海棠糕。舔舔红绿丝,咬一口豆沙馅,细细咀嚼。除了香就是甜,咂摸不出别的滋味来。咽进肚后,香甜也消失了。那感觉跟吃饭团烤山芋没多大区别。林林有点后悔买海棠糕了。

有人朝大白杨走过来了。是林林的好朋友祥祥,“林林,躲起来吃独食,不够意思呀!”

“给,都给你!”

祥祥咬一口海棠糕,咂咂嘴,“好吃,世界上顶好吃的就是海棠糕了。”

吃了林林的海棠糕,放学结伴回家的路上,祥祥尽拣些讨林林喜欢的话说,可林林心不在焉很少接腔儿。祥祥有些扫兴,眼睛无聊地往路两边瞄来瞄去,瞄到水塘边两棵乌桕树时,嚷嚷起来:“树上结了好多乌桕籽哩!”乌桕籽有什么希罕的,只有鸟儿才喜欢,林林还是不接腔儿。祥祥神神秘秘地说,“有个挣钱的门路,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乌桕籽可以卖钱,四分钱一斤。镇上有人收购,说是榨出油来做蜡烛。”林林终于接腔了,“真的假的呀?春天你说有人收购竹笋壳做笠帽用,结果拾了一大麻袋都当垃圾了。”“这回假不了,我们村的三婶都卖得一块钱了。怎么样,星期天咱俩结伴采乌桕籽去,得了钱买海棠糕吃。”

林林和祥祥在岔路口分手了。这时太阳西沉,满天晚霞。小河里的芦苇花原先是白的,现在变得红艳艳了。乌桕籽可以卖钱,太好了。离林林家二里外的黄土岗,有大片杂树林,乌桕树有十来棵呢,采三十斤都没问题。卖得的钱和祥祥平分,自己能得六角钱哩。五角钱给爷爷,留下一角钱怎么用看情况再说。林林的心情好了起来,折了根芦苇当马鞭,一溜小跑往家赶。

暮色像加了墨汁越来越浓,各家门窗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唯有林林家还是黑咕隆咚的,门前的槐树枝叶被暮色糊成了一团。屋里小方桌上碗筷饭食早已摆放停当,爷爷端坐在桌前,妈妈忙些昏暗里能做的小活计,他们要等林林回家才点灯。

灯光里,中间那盆肉汤熬萝卜分外醒目。

“阿黄,给!”林林把一块啃得光溜溜的骨头往空中一掷,阿黄纵身一跳,却被林林抢先接住。阿黄扑了空。

“不许欺侮阿黄!”爷爷嗓门高高的,把林林吓一跳。

爷爷脸色有些阴,白眉毛压着厚眼皮,眼睛快被挤没了。妈妈给爷爷斟了杯酒,他嗞地就猛喝一大口。爷爷喝酒讲究的是咂品,嘴唇沾沾酒,舌尖再舔舔,在口腔转悠好久才咽下去。爷爷心里高兴,一杯酒要咂品一个多时辰。爷爷说这叫粗酒细喝。爷爷今天竟然吧唧三大口就喝干了杯中酒。

爷爷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林林拿眼睛瞄妈妈,询问答案。妈妈把林林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昨夜睡在牛屋里的人,下午又回来了,说有个空烟壳掉在稻草堆里,烟壳里裹了一块钱。爷爷将稻草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空烟壳。那人一口咬定钱被捡走了。爷爷怕这人乱嚷嚷,坏了村里的名誉,自己掏了一块钱将他打发走了。妈妈说,咱家的钱都是一颗汗珠摔八瓣苦挣来的。你爷爷发誓要让咱家的茅草屋顶换上灰瓦,一分钱都紧攥在手里攒着,他心疼那一块钱哪。

林林嚷嚷起来,眼睛直瞪,“他撒谎,烟壳里裹的不是一块钱,是一角钱!”

妈妈抓住林林肩胛,“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那烟壳?”

逼到墙角没法躲了,林林坦白了一切。

妈妈的手从林林肩胛往上一抬,拧住他耳朵,“走,到爷爷跟前去,交代你干的好事!”

爷爷耳聪目明,早听清楚了。没等林林到跟前,巴掌高高扬了起来,“败坏家风,丢人哪!”林林胆怯地望着爷爷的巴掌,神经质地咧开了嘴。爷爷巴掌拍在饭桌上,碗碟晃动,“念你年小,这一巴掌先赊着。往后可记住了,不是自己的钱,饿断肠子也不能用。”

虽然巴掌赊着没挨,林林眼泪却流了出来。妈妈替儿子抱屈说:“那人良心都叫狗吃了。咱们搭救了他,他反过来讹咱一块钱。不行,得找他讨回九角钱。”

“算啦,怪咱家孩子没出息,钱都买海棠糕吃了,说不清了。”爷爷叹息着,“那人准是酒喝多了,脑子糊涂了,错把一角钱当一块钱了。唉,酒真不是好东西,喝醉了会生出是非祸害来呢。我,从今天起不喝了,戒酒了!”爷爷说完,把半杯剩酒泼到地上。

长脚阿二在老柳树下刚摆开摊子,林林就跑过去了。生意人对顾客总是笑脸相迎的,“昨日那海棠糕好吃吧,今天给你多放豆沙,再来一块!”林林摇摇头,小心翼翼地问:“阿叔,昨日我那一角钱还在么?”长脚阿二警惕起来,“海棠糕都吃到你肚里了,哪里还有你的钱?”林林连忙解释,“阿叔,我知道钱是你的了,我只是想赊回那一角钱。”“你这小把戏,鬼心眼还挺多呢。赊回钱再买海棠糕,绕来绕去,不是想用一角钱买我两块糕么!”

林林脸涨得通红,“我不要海棠糕,只赊我昨天那一角钱,过了这个星期天,马上还你。不骗你,骗你我是小狗。”长脚阿二满脸茫然,“小把戏,你到底要那一角钱做啥?说清楚了就给你。”

这是林林的秘密,暂时还不能说。于是双方便僵住了。后来祥祥来了,听林林要赊回昨天买海棠糕的钱,觉得挺好玩的,便帮腔支持好朋友:“我认得你女儿,她在我们这里读一年级是吧?常有男生欺侮她,你想不想让我们出手保护她呀?”

长脚阿二是生意人,一听就明白,小把戏在和他做交易呢,“角票都是一个模样,谁知道你昨天给的是哪一张呀。”

林林说:“挺好认的,那钱中间断了,背面用纸条粘住的。边角有个小豁口。再有,闻闻有酒臭味。”

长脚阿二说,“有记号就不难找,昨天的钱交给我老婆了,明天再给你吧。”

第二天,长脚阿二把那一角钱给了林林。这钱皱巴巴的,模样丑陋。长脚阿二开玩笑说:“这是张怪钱,收了不吉利。以后你另外找一角钱还我吧。”

林林想我才不把这怪钱还你呐。他早打算好了,用采乌桕籽买的钱还给长脚阿二。那么这张钱派什么用呢?找到它的主人,对他说:“喏,裹在香烟壳里的是这张钱,我捡了买海棠糕吃了,对不起。钱我又找回来了,看仔细了,是一角,不是一块,现在送还给你,收好了!”林林躺在床上,想呀想,想出这个绝妙主意。林林不准备讨要爷爷给的那一块钱,那是大人之间的事。林林只是想让他明白,说谎骗人,小孩都瞧他不起!

怎么找到那人?林林犯了难。从爷爷和妈妈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个陌生人,六十多岁,胖子,眼有些斜,嘴有些歪,不知住在哪里。先到镇上找,再到十里八乡找?林林天天上学,哪有时间找人?哦,还是找祥祥想办法,他鬼点子多。

没想到林林心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祥祥来了兴趣,“找长脚阿二打听哟,做生意的,遇见的人多。”

得来全不费工夫。长脚阿二说,我认识这人,酒鬼么!住镇上杂货铺老李家。他是老李的亲叔,从小出去闯荡,听说犯事坐过大狱。老了病了,半年前回来投靠侄儿。老李供他一日三餐,不供酒。他拾破烂卖,得到一角二角的,买地瓜烧过酒瘾。喝醉了到处窜,常常卧倒在野外。他眼斜嘴歪,都是酒喝多给闹的。脑子也有病,买海棠糕明明给我一角钱,吃完糕转一圈回来说,先前他给的是一块钱,忘了拿找回的九角钱了。不给他,就大吵大闹。嘿,不知是真的有病还是诈人。昨天晚上,他死在镇里老戏台下门洞里了。身边躺着个大玻璃瓶,里头还剩有几口酒。都说他是醉死的。听酒店人说,他买了五斤地瓜烧,喝了一半,另一半装瓶带走。还以为他留着明天慢慢喝呢,谁知他猫到老戏台继续喝。五斤地瓜烧一块钱呢,他身上哪来的钱,不会是诈来的吧……

林林听明白了,也听糊涂了。明白的是,那人喝酒喝死了。糊涂的是,镇上的狗怎么不像阿黄那样大声吆喝着救人呢?难道镇上的狗懒得都不肯巡夜了?

天上的云团像黑色的大棉絮,星星月亮全被裹进去了。风打着唿哨吹过来,扎人脸。林林家门前大槐树下放着火盆,燃烧的纸屑从盆里飞出来,升上高空。

爷爷说:“老兄弟,咱俩好歹有两面之缘,我给你烧点纸送送你。你的一角钱也一起烧了,你收好。你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有钱省着花,不能再贪酒。老兄弟,听我孙子说了你的事,我心里塞了稻草似的,难受得不行。你最后买地瓜烧用的可是我给的一块钱?如果是,那我好心办孬事了。我向你作个揖赔罪。”

爷爷对着燃烧的纸屑,弯身抬起,又弯身抬起,一共三次。

阿黄追赶着飞旋的纸屑,连连扑空,急得乱叫。

纸屑闪着火星,在槐树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深深留在林林记忆里,一辈子也抹不去。

林林以为爷爷也要叫他作揖。但爷爷没有。

林林还了长脚阿二的钱,是采乌桕籽所得。长脚阿二习惯性地递上一块海棠糕,林林摇摇头转身跑了。

从此林林睡梦里再也没出现过海棠糕。

插图/胡嫄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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