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信

严利颖

北走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你就到雪镇了。雪镇是用雪做成的镇子，它的街道是用雪泥铺起来的，房子是用雪砖砌起来的，就连行道树也是用雪球串起来的…… 所以它像雪一样洁白，当然了，也像雪一样寒冷。

雪镇的人很少会在路上聊闲天，因为如果话说得太慢，词语会被冻住，还有要是在路上站得久了，影子也会被冻掉。刚从说话人嘴里蹦出来的词语就像刚出炉的馒头一样，是有温度的，尤其在寒冷的日子里，你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附着在词语上的热气，正是借助着这份热量，词语才能抵达听话人耳边。但雪镇太冷了，所以只要人们讲话时稍微说得慢了一点儿，就在词语在嘴边停留的那一小会儿工夫，词语的温度就被寒冷偷走了。没了热量的词语也就无法继续前进，它们会变成小小一团一团的雪花直直落到地面上。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你能再借给这些词语一点点力量，推它们一把，它们就能重新上路飞到目的地了。

雪镇的雪信就是这么来的：慢慢念出你想说的话，等它们一个一个化作雪花落到地上，再揉成雪球，顺着投递管道送出去，它们就会自动朝着收信人飞去，而收到雪信的人呢，只要把这个雪球拿到火堆旁烤一烤，就能把词语给重新烤出来了。

词语被冻住还算好玩，但影子被冻掉就麻烦了。你得趁着白天立马烧上柴火把影子给解冻了，不然到了晚上，冻掉的影子就像落入大海的浮冰一样会被夜幕席卷而去，到那时候你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雪镇的影子比人的影子要大得多，但就算这么大的影子时间久了也会被冻掉，所以在每年年末，人们都会帮雪镇做一次大迁移。哦，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雪镇的影子已经没有了。雪镇所在的雪原一直都很冷，但有一年比往常还要冷上很多很多，就在那年的搬迁日前一天，雪镇的影子被冻掉了，等人们第二天反应过来的时候，影子已经不知道随夜幕漂浮到哪里去了。

人们很少会去关注自己的影子，总觉得影子不过是个没有自己想法的小跟班。但只有在失去影子之后你才会明白影子的可贵：这世上能够永远陪伴你的说到底也就只有影子了，所以失去影子的人总是格外孤独，失去影子的镇子也是一样。现在的雪镇经常在夜里起风，但大家都明白，呜呜作响的风声不过是雪镇用来隐藏自己哭声的小把戏。

自从雪镇丢了影子，人们便将一年一度的搬迁日变成了篝火祭。盛大的篝火会从头天中午一直燃到第二天中午，人们祈求雪镇的影子可以回来，也希望万一影子真的回来了，这样的温暖足以解冻它。

今年的篝火祭马上就要到了，镇子上的雪信业务也变得繁忙起来。住在镇子北头的镇长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各种订购雪信：首先他得向木柴铺子订上9999根柴火，这样篝火才能烧上一天一夜；他还得准备好足够的食物，所以他又在面包店订了999个白面包，在肉馆订了99篮熏肉，在酒庄订了9大桶葡萄酒……哦，最重要的，还要准备好各种乐器。借助着温暖的火焰，篝火祭是少有的大家可以在户外畅谈的日子，也是少有的大家可以在户外欢乐歌唱的日子……

与此同时，雪镇上的其他人也开始准备各种祝福雪信。有些人的祝福总是写得很短，只有一句：“篝火祭快乐！”这样的雪信就像个乒乓球那么大。有些人则总是把祝福写得情意绵绵，那他的雪信就像个排球那么大——不过大多数祝福都是棒球大小的。

住在镇子南头的阿沙今年做了四封祝福雪信：一封寄给住在镇子另一头的外婆，一封寄给斜对街的吉他老师，这两封都是棒球大小；还有一封寄给他偷偷喜欢的女孩子阿玉，嗯，这封雪信有排球那么大；最后一封寄给他最要好的朋友石头，不对，应该说是曾经最要好的朋友——阿沙已经打算跟他绝交了，这封雪信只比乒乓球稍微大上那么一点点。

雪信像汽车一样有自己的运行规则，所以就算在篝火祭这么业务繁忙的日子里，所有雪信也都能有条不紊地安全抵达目的地。然而，今年的篝火祭雪信投递似乎遇上了大麻烦。当阿沙把他的最后一封祝福雪信送入投递口时，突然听到投递管道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砰！砰！砰！”三声响，一个篮球那么大的雪球“唰”的一下从投递口闪过。阿沙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四声撞击就是他的四封祝福雪信，只是它们现在撞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篮球一样大的雪球。阿沙立马顺着投递管道追了过去，但已经晚了，转眼间投递管中已是“砰！砰！砰……”一片乱响。雪球顺着投递管道逆行而上，见一封雪信吞掉一封。在转过第一个弯道之后，它已经比雪镇第一胖——阿曼爷爷的肚子还大了；在转过第二个弯道之后，庞大的雪球“咔嚓”一声掀掉了投递管的整个顶部；在转过第三个弯道之后，雪球身后已经吸引了半个镇子的居民……镇上最后一封被吞没的雪信是镇长准备投给木柴铺子的柴火订购信，大得像个小山包的雪球“咚”的一声落到镇长家门口，彻底砸倒了雪信投递管，然后它高高弹起来朝着北边远远飞了出去，这下子整个雪镇的篝火祭安排，连同篝火祭祝福都被带走了……

投递管道可以重新修好，安排什么的也可以重新来过，但一年一次的宝贵祝福怎么可以就这样没了呢？于是雪镇的全体居民都心急火燎地朝着北方追了过去！在跋涉了9999步之后，大家终于远远看到雪球的影子了。镇长拿着望远镜朝前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突然他脸色一变，一脸兴奋地结结巴巴说着什么，但除了一个“雪”字，大家只看到一串雪花从他嘴里飘落。旁边急脾气的警长一下子夺过望远镜自己看了过去，他看了两眼也突然挥舞着两只手要告诉大家什么，但他的话也结结巴巴全给冻成了雪花。接下来是阿曼爷爷、阿沙的外婆、镇东的阿库大叔、面包店的阿梗姐姐……大家一个一个传递着望远镜，又一个一个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轮到了阿沙，他把望远镜往眼睛前一架，突然隐约看到了镇长家的院子，他又顺着一溜儿看了下去，外婆的家、木柴铺、面包店、吉他老师的家、他自己的家、他喜欢着的阿玉的家，还有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石头的家都隐隐约约浮现在那里，那个大雪球不偏不倚刚好就停在石头家门口。这不就是雪镇吗？“我们……”他习惯性地想第一个跟石头分享自己的新发现，但一想到昨天石头跟着大家一起取笑他他就来气，于是他硬生生把自己的脖子给转了个方向，用最快的语速朝前面的人问道：“我们又绕回雪镇了？”

之前拿过望远镜的人一个个都朝着他拼命摇头，他一脸疑惑地拿起望远镜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这次看得更清楚了，镇长的家、外婆的家、自己的家……没错呀！就连雪信的投递管道这次都看清楚了。等下，投递管道？投递管道早上不是刚给大雪球压坏了，怎么现在又完好无损了？他又朝那个大雪球望去，这下才发现它分外显眼——在黑色镇子的衬托之下。是的，虽然这个镇子长得跟雪镇一模一样，可是，跟雪镇的白色恰恰相反，它是黑色的。那……难不成这个就是雪镇丢失多年的影子？一想到这儿，阿沙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石头一把从他手里把望远镜给拿了过去，他看了两眼忽然大叫一声，双手抓住阿沙的肩膀兴奋得摇个不停。看着石头激动得满嘴飘雪，阿沙忽然觉得自己昨天的闷气生得有点儿没道理，他想跟石头和好了。

等到望远镜在大家手里传了一圈儿过后，镇长也终于镇定下来了，他开始以最快的语速一一安排为解冻影子需要做的各项准备。首先得准备许许多多的柴火，所以他先安排了一半人回到镇子里去把原本为篝火祭准备的柴火运过来，作为祈求解冻雪镇影子的节日，这本来就是篝火祭真正的使命。此外，既然解冻也要燃上盛大的火焰，所以只要大家愿意，篝火祭还是可以如常进行的，只是需要换个地方。于是镇长又安排剩下的一半人回去把所有的节日食物、烟花和乐器也都搬到影子这边来。至于那个卷走全镇所有祝福雪信的大雪球嘛，大家一致决定把解冻这封史无前例的巨大雪信当作今年篝火祭的重头戏——把全镇的祝福都听上一遍可比只能听到自己的祝福幸福多了。不过大家还是闹不明白雪信到底是怎么开始逆行的，然后又是怎么刚好落到影子这儿来的。

正午十二点，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温暖的火焰燃起来了，大家也终于可以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了。石头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朝阿沙走了过来，阿沙也终于憋不住了，他气呼呼地问：“你昨天为什么和大家一起笑我？”

石头摸了摸脑袋一脸疑惑，“笑你？什么时候啊？”

“就是数学老师公布成绩的时候，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不及格，那个时候你跟阿强他们一伙人就在那儿笑我，一边笑还一边对着我指指点点，我看得清清楚楚呢！”

“哦，那个呀！”石头摸了摸脑门儿，“那是阿强看上你的围巾了，他还专门让我问问你那条围巾是在哪儿买的，你不说我还差点儿给忘了。”

“是……真的是这样吗？”阿沙瞬间羞红了脸。

“怪不得今天看你一脸的不高兴。好了，现在误会解除了，刚好你也告诉我这条围巾在哪儿买的吧！”

“这个呀，这个是我外婆自己织的，她手巧着呢，买不来的。你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就让我外婆再织一条送给你。不过，阿强就没有这个福气啦！”

“那好啊，真不愧是好兄弟，哈哈！”

“嘿嘿！”

……

正当阿沙和石头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吞掉全镇雪信的大雪球也开始融化了，第一封是镇长的那封木柴订购信，可是信的内容听上去似乎有点儿奇怪，镇长本来说的是：“给我送来9999根柴火”，可是现在却变成了“我给你送去9999根柴火。”接下来几封也全是这样——它们全都变成了反话！看着立在石头家影子旁边的大雪球，阿沙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他投出去的第一封雪信是寄给石头的，那是一句气话：“绝交皆大欢喜！”但阿沙其实一点都不高兴，而且他也一点都不想跟石头绝交，那封信一定是听出来了这是句反话，于是它就逆行了，而且带着全镇的雪信一路奔波来到了雪镇的影子——更准确点说是石头家的影子这儿。影子虽然看上去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但实际上它们是刚好相反的，所以这句反话就历经千辛万苦把自己送到了影子这儿。所有雪信都在影子的地盘里变成了反话，但阿沙写给石头的信，现在却变成了唯一一封真话雪信。

在给大家带来了一个有史以来最欢乐的篝火祭之后，巨大的反话雪信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封，也就是阿沙写给石头的那封信。但正在这时，雪镇的影子也解冻好了，所有人都高兴得跑啊跳啊大叫起来，一片喧闹淹没了阿沙那小小的声音：“友谊天长地久！”

插图/王笑笑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