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是一个十分寒冷的早晨。我和玉古勒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西塔尔大叔叫醒了。西塔尔大叔两鬓斑白,背微微有些驼,这使得他看上去似乎有了很大一把年纪,事实上,西塔尔大叔尚不到四十岁呢。一副苍老模样的西塔尔大叔俨然一只经历岁月洗礼的苍鹰,神情冷峻地站立在我和玉古勒的床头。
我和玉古勒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便是西塔尔大叔手中那根长长的木棍。
这样的木棍玉古勒司空见惯。这是由酸枣树的枝干简单削劈之后所形成的棍棒,攥在手中沉甸甸的,结实耐用。在荒僻的山野行走,这样的木棍是兼备防身与进攻功用的理想武器。
十五岁的玉古勒一个骨碌从床上滚下来,一边慌忙穿衣服,一边问道:“爸,这是去擂羊吗?”玉古勒的神情异常兴奋,看来,他早就期盼着这一天到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窗外。几天前下过一场暴雪,气温随之骤降,来不及融化的雪将远近的山野覆盖起来。在清晨,瑟瑟寒风中,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以及灌木丛,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积雪的山野,全都冻僵了似的。
这样的冰雪天气去擂羊,是不是疯啦?
玉古勒不止一次向我描述过擂羊的情景。在玉古勒的口中,我终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攀岩高手。这身手敏捷的攀岩高手就是那些头上顶着一对弯角的青羊。
“青羊,知道吗?”玉古勒双手搁在自己头上,比划着弯角的模样。
事实上,玉古勒的比划让我一头雾水,自始至终我都没弄清楚这攀岩的青羊到底是什么模样。但为了让玉古勒加快讲述的进度,我只好不停地点头。
玉古勒告诉我,这些生性谨慎的食草动物总是选择那些最为隐秘的山林,然后藏匿起来。可是,它们的行踪却屡屡能够被发现。对于像西塔尔大叔这样生活在山野的汉子来说,即使没有嗅觉灵敏的狗,他们也能轻车熟路地找到这些青羊。
每当讲述到这里,仿佛眼前出现了一群青羊似的,玉古勒整个人亢奋起来。
或许是受到玉古勒的感染,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战栗。我想象着西塔尔大叔他们突然出现在这些青羊面前的情景。这些青羊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从天而降的危险,依然埋头吃草。就在这时,西塔尔大叔手中的木棍高高举起,吧嗒一声,木棍准确无误地擂在青羊的头上。青羊轰然倒地,束手就擒。
但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果不其然,玉古勒对我的揣测嗤之以鼻,就连沉默寡言的西塔尔大叔也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那么,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事实上,当西塔尔大叔他们突然出现在青羊面前时,青羊们立即撒开蹄子奔跑起来,速度快得如同离弦之箭,眨眼工夫,它们就攀上了前面那座高高的山岩。在寸步难行的嶙峋山岩上面,青羊们如履平地,健步如飞。望着攀上山岩的青羊,人就只能望“羊”兴叹了。
“不过……”玉古勒狡黠一笑。
我的心再次被玉古勒卖弄的关子吊了起来,心情急切地期待着下文。玉古勒最后告诉我,就在这些青羊以为脱离了危险的时候,便会停下脚步,转头朝身后眺望。对死里逃生的青羊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十分愚蠢的举动。整个擂羊的高潮部分也就在这时出现了。那事先埋伏在岩石后面的汉子突然站立起来,将手中的木棍朝转身眺望的青羊狠狠擂去,那倒霉的猝不及防的青羊顿时像一块风化之后脱落的岩石那样,骨碌碌从高不可攀的山岩顶上坠落下来。
但这样的擂羊一般发生在夏秋季节。
当冬天来临,尤其下过一场雪之后,高不可攀的山岩裹着一层冰雪,变得十分滑溜,还有谁敢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去藏匿起来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出发了。一路上,西塔尔大叔一声不吭。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吧,太阳才从低垂的云层后面露出半个脸来,整个积雪的沉寂山野,在阳光下缓慢苏醒。这时,终于可以听见一些鸟之类的动物叫声从四周冻僵了的树林里依稀传来。西塔尔大叔停下脚步,仔细聆听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我们继续朝西北方向走去。
中午时分,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岩出现在我们眼前。
山岩顶上,皑皑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芒,西塔尔大叔眯缝着眼睛,仔细眺望。
决意擂羊的西塔尔大叔大概是在寻找一条攀上山岩的最佳捷径吧。这样的想法,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要知道,这座骤然出现在视野里的山岩,自上至下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树,甚至连一株草的影子都找不到。徒手攀援的难度之大不言而喻。
西塔尔大叔一番打量之后,摇了摇头,带着我和玉古勒径自转身离去。一定是攀岩的难度让西塔尔大叔打了退堂鼓。这种在我眼里充满神秘色彩的擂羊活动就这样流产了,我心里不免多少有些遗憾。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沿着来时的路线我们走了大约两千米,西塔尔大叔突然停下脚步。
“我们就在这里等待那些青羊吧。”整整一个上午沉默不语的西塔尔大叔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们在这片雪地上停下来。即使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也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一面向阳的土质肥沃的山坡。春夏时节,这里毫无疑问是一派草木葱茏的景象。
厚厚的积雪正在阳光的照耀下缓慢融化。
和其他地方相比较,这种缓慢依然称得上是一种快节奏。因此,在这四处覆盖着积雪的广袤山野,这面山坡上被掩埋的草木将最先挺起身子从厚厚的雪中裸露出来。我终于明白了西塔尔大叔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待那些青羊了。无疑是这些可以果腹的草料的诱惑,使生性谨慎的青羊最终铤而走险。
这时候,期待所带来的紧张与兴奋,让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可是,西塔尔大叔和玉古勒并没有开始擂羊前的准备工作。在我理所当然的想象中,我们这时应该在雪地里天衣无缝地潜伏起来,静等那些倒霉的青羊送上门来。恰恰相反的是,西塔尔大叔和玉古勒在山坡上走来走去,丝毫也不担心他们的行踪暴露无遗。
玉古勒还高声大喊着,要我也加入到这踩雪的行动中去。
我们三个人就在雪地上走来走去。
积雪实在太厚了,我们的双脚深陷其中,好不容易才能拔出来。西塔尔大叔和玉古勒索性将双脚埋在雪地里,然后使劲拽着往前走。这样的姿势多少有些滑稽,倘若从远处望过来,这场面好像是几架犁铧在没有外力作用下翻弄泥土。事情也确实如此,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原本平坦如初的厚厚雪地上面,便出现了纵横交错的一道道醒目“犁痕”。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这哪是擂羊啊,简直就是小孩子在玩无聊透顶的游戏。
整个下午,我们三个人就一直重复着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动作。
当黄昏来临时,这面积雪的山坡差不多被我们“犁”了一遍。那些深埋在积雪之下的草木终于重见天日,在转瞬即逝的夕光中,它们保存完好的茎枝与叶片依然泛起那种属于秋天的金黄光泽。现在,在这方圆几十千米的山野之中,这面山坡变得格外引人注目。这样一块独一无二的“金黄”,对饥肠辘辘的青羊来说,绝对称得上是致命诱惑。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西塔尔大叔的用意所在。
不过,迄今为止,我还是没有见到青羊的影子。我不知道在这个食物匮乏的漫漫冬季,它们是如何度过的呢?更让我茫然的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这些食草动物此时在哪里藏匿呢?
黄昏转瞬即逝,夜幕很快降临。头顶上,低垂的云层重新合拢在一起。这原本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因为这些厚厚云层的遮挡,不计其数的像铆钉一样缀在天幕上的星星,根本无法看见。
幸好,有雪光的照耀,四周并不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们吃了西塔尔大叔带来的干粮,然后,将身体在雪地里最大限度地蜷缩起来。
这时,属于白昼的那种稍稍暖和的气温再次骤然降低。万籁俱寂。可以清晰地听见细微的咔嚓声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定是树木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枝条再次被冻僵了。不仅如此,这时候,就连缓慢流逝的时光给人的感觉也好像被冻住了。
然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在这冰天雪地中睡着了。
我是在玉古勒的推搡之下苏醒过来的。睡眼惺忪的我从玉古勒夸张的神情中得知,就在我酣睡的这段时光里,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赶紧从雪地上爬起来。
西塔尔大叔就站在旁边不远处,正在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什么。我像西塔尔大叔那样将耳朵支棱起来。许久,玉古勒问道:
“听见什么了吗?”
说实话,在这片空旷寂寥的山野,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屏住呼吸,慢慢聆听吧!”十五岁的玉古勒像一个大人那样叮嘱我。
当我调整好呼吸,将狂乱的心跳慢慢趋于平静时,我的内心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怪感觉——感觉整个人和这片沉寂的山野融为一体了。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动物的叫声从黑暗中传来。声音是如此微小,仿佛来自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玉古勒告诉我,那就是青羊的叫声。
“这些青羊一定是饿坏了。”玉古勒说道。
“那叫声听起来多么凄惨。”玉古勒紧接着补充道。
我不知道玉古勒这时是在同情这些忍饥挨饿的青羊呢,抑或,是在为青羊目前的处境而沾沾自喜。毕竟只有当这些青羊饿坏了,它们才会铤而走险来到这片西塔尔大叔选中的山坡。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问玉古勒,这些饿坏了的青羊现在到底藏匿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前面那座山岩上。对青羊来说,无论何时,那里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玉古勒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飘忽。青羊凄惨的叫声让我为之一颤的同时,也一定深深触动了这个十五岁少年的悲悯情怀。我的揣测似乎没有错,接下来,玉古勒像西塔尔大叔那样沉默寡言,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远方。可是,当我朝黑暗笼罩的两千米开外的山岩望去时,那空空荡荡的山岩上面除了那层闪耀着暗淡光芒的积雪之外,哪有青羊的影子呢?
西塔尔大叔自始至终没有理会我和玉古勒。
许久,我听见了西塔尔大叔自言自语的声音:“那该死的瘸腿家伙又来捣乱了。”
后来我才知道,西塔尔大叔口中该死的瘸腿家伙就是那头皮毛肮脏的年迈母狼。
第二天早晨,刮起了一阵风,天空中那低垂的云朵全都被吹跑了。持续了大概一个小时的凛冽寒风也将地面上的积雪高高扬起,顿时,山野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直到中午时分,雾一样的雪尘才慢慢回落到大地的胸膛。
我惊讶地发现,这时的山野是如此澄澈,仿佛一个一尘不染的透明晶体。弧形的蓝色天空仿佛就在我们伸手便可触摸的位置;天空之下,山野一片银白,就连那些落光了叶子的酸枣树之类的树木,都被一层银色的冰包裹起来,宛如海底那些好看的珊瑚。在这个冰清玉洁的世界里,唯有西塔尔大叔昨天选中的这面山坡如同格格不入的一个金黄色的“补丁”。
我和玉古勒就站在这个“补丁”上面,眺望着前面那座山岩。
大清早,趁着漫天飞扬的雪尘,西塔尔大叔就在我和玉古勒面前消失了。
西塔尔大叔的不辞而别,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置身于这茫茫山野,对于我这样一个从未有过山野生存经验的毛头小伙,以及玉古勒这个十五岁的孩子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危险。可玉古勒对西塔尔大叔的消失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镇定自若的玉古勒在反射的雪光中眯缝着眼睛,一刻不停地眺望着。
我知道,玉古勒在等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时光就在我和玉古勒的耐心等待中悄然流逝。
太阳快要落山之际,我和玉古勒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就在前面那座高不可攀的山岩上,那厚厚的反射着刺目光芒的积雪中,突然出现了一群青羊。大大小小几十只青羊挤在一起,缓慢地移动着,好像一团青色的云朵在低垂的天空中舒展飘荡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青羊。尽管相距了两千米的距离,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惊喜不已。
显然,这是一些擅长伪装的食草动物。如果它们继续一动不动待在山岩的积雪中,就凭我和玉古勒,根本不可能发现它们的踪影。
这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食草动物。昨晚的凄惨叫声已经透露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它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了。胃囊中很久之前吞咽下去的草料在不停的反刍中已经消化殆尽。
这群青羊显然也看见了两千米之外的这个金黄色“补丁”。
刚才多少有些安静的群体立即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玉古勒兴奋起来。十五岁的玉古勒就像一个大人那样在我肩膀上面用力拍打了一下,借此来表达心中那股难以抑制的激情。但很快,玉古勒就变得万分沮丧。因为那些在饥饿驱使下正准备走下山岩的青羊突然改变了主意,调头重新回到了高不可攀的山岩顶上。
须臾工夫,这些青羊就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那摇摇欲坠的夕阳突然掉落在山野之外的某个地方,像一枚鸡蛋那样破碎开来。流泻而出的蛋黄与蛋清,涂抹在积雪的单调的大地上。这样的绚丽仅仅维持了短短一会儿。随之而来的夜便将它淹没了。
朦胧夜色中,消失了整整一天的西塔尔大叔再次出现在我和玉古勒眼前。我简直有些认不出西塔尔大叔来了,他满头满脸都是雪末,还有一些玻璃细屑一样的冰碴挂在他颤抖的胡子上面。
“爸,那些青羊……”沮丧的玉古勒嗫嚅着说道。
西塔尔大叔将紧攥着酸枣木棍的粗大右手挥动了两下,示意玉古勒不要再往下说了。
无疑,刚才发生的一切西塔尔大叔都了如指掌。
我们三个像昨天晚上那样继续吃西塔尔大叔带来的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我在心里估摸了一下,这些粗硬的干粮大概能够我们吃几天。如此看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擂羊可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简单事情。经验丰富的西塔尔大叔早已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工作。
这天晚上,我们三个紧挨着躺在雪地里。相距十几米远的那高高隆起的山脊恰好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为我们遮挡住了半夜时分刮起的呼啸寒风。
凛冽的寒风再次将雪尘搅得漫天飞舞。
在微弱的雪光中,我发现,当刀子一样的寒风将地表之上的雪尘刮跑之后,剩下来的便是白天刚刚融化的雪水随着气温骤降而凝结成的硬邦邦的冰壳。
寒风停歇之后,抬头仰望,满天都是颤栗的繁星。
铺满冰壳的山野闪耀着黯淡的寒光,仿佛在和天空中的繁星遥相呼应。
蜷缩在雪地上的我和玉古勒却丝毫也没有睡意。这时,根本用不着侧耳仔细聆听,从前方山岩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号叫。看来,饥饿已经将这些青羊逼到了生不如死的困境之中。听着这随风飘来的凄惨的号叫声,我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悸动,情不自禁地对这些青羊动了恻隐之心。对十五岁的玉古勒而言,这凄惨的叫声大概也是一种折磨。
玉古勒用双手将自己的耳朵紧紧捂了起来。
置身满天繁星之下,西塔尔大叔似乎睡着了。
睡着了的西塔尔大叔一副胜券在握的平静样子。
第二天清晨,西塔尔大叔再次在我和玉古勒眼前玩起了失踪。不过这时候,我和玉古勒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西塔尔大叔那神秘莫测的行踪了。昨夜那阵寒风过后,那“补丁”一样的金黄山坡竟然被一层厚厚的雪尘覆盖起来。
当务之急,就是重新将这面山坡“犁”一遍。
中午时分,当那些保存完好依然闪耀着秋天金黄光泽的草木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我和玉古勒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就是昨天的翻版。玉古勒和我的等待竟然再次落空。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气温在太阳的照耀下已经达到了最温和的状态,那些被饥饿驱使的青羊蠢蠢欲动地朝山岩下面走来,可突然之间,它们调转身体又一次回到了山岩顶上。
直到太阳落山,这些青羊再也没有出现。
“都是那该死的瘸腿家伙!”这天晚上,西塔尔大叔告诉玉古勒。
类似的情形接下来又重复上演了两次。到第三天的时候,我们的干粮快吃完了,西塔尔大叔终于忍无可忍,他决定给那条瘸腿的年迈母狼一点颜色瞧瞧。
半夜时分,西塔尔大叔带着我和玉古勒径直走下山坡,来到一片开阔的山野。和向阳的山坡相比较,这里的积雪似乎更厚。而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泥土已经冻得僵硬。踩在这雪地上,可以清晰地听见牛骨头一样硬邦邦的冻土所发出的咔嚓声。
那条母狼就蜷缩在山野的雪地上。
那肮脏的银灰色皮毛恰到好处地帮助母狼伪装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雪堆。
我们离它越来越近了。可是,它依然一动不动。
直到我们快要和它擦肩而过的时候,母狼才突然站立起来。
在微弱的雪光下面,这条母狼看上去气势汹汹,它微微拱起身子,嘴里发出低低的咆哮,一副一触即发的进攻姿势。我和玉古勒不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西塔尔大叔身后躲去。
西塔尔大叔手握着酸枣木棍,横亘在色厉内荏的母狼和我们之间。
这样的局面仅仅僵持了一会儿。
很快,母狼就暴露出外强中干的本质。和我们对峙的它那烈焰一样的眼神慢慢暗淡下去。与此同时,它紧扣在雪地上的爪子开始交替着朝后移动。只有那低低的咆哮声依然像闷雷一样从它的喉咙深处源源不断滚出来。
这是一种极不情愿的妥协。在这个食物匮乏的季节,母狼知道,只要继续守在这里,那些青羊便有可能成为它果腹的食物,而它或许还有挨过这个漫长冬季的渺茫希望。
可是,面对我们三个,母狼不得不选择退却。
当母狼不断朝后退去时,我和玉古勒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后来,我们三个齐头并进,几乎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母狼已经退到了这片开阔地带的尽头了。
在它身后,是一道矮矮的山脊。星光下面,这道覆盖着积雪的逶迤山脊,宛如一条弧线优美、不停起伏的波浪线。母狼心里十分清楚,一旦翻过了这道山脊,捕获青羊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对母狼而言,这道山脊不能不说是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
母狼企图做最后的努力。
它不再退缩了,爪子扣在雪地上,身体再次拱起,那张血盆大口最大限度地张开来。
我和玉古勒已经摸清楚了这条母狼的底细,不过是“纸老虎”而已。因此,面对它的装腔作势,我和玉古勒没有感到丝毫胆怯,反倒在心里暗暗发笑。果然,当西塔尔大叔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酸枣木棍高高举起时,母狼的嚣张气焰转瞬之间便荡然无存。
终于,母狼在我们的注视下灰溜溜地翻过了身后那道矮矮的山脊。
当母狼一瘸一拐的身影在山脊后面消失时,突然,我感到一股酸楚从内心里翻涌而出。不错,我开始可怜起这个家伙来了。我答应过西塔尔大叔,等明天夏天来临的时候,还会来这片山野看看它蓬勃茂盛的样子。但我不知道到那时自己还能否看见这条年迈母狼的身影。
返回山坡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刚才,如果西塔尔大叔将手中的酸枣木棍狠狠朝瘸腿母狼头上擂去,说不定这个衰老不堪的家伙早就一命呜呼了,后面的种种周折自然而然也就免了。可西塔尔大叔并没有这样做。显然,对这条可怜的瘸腿母狼,西塔尔大叔充满了怜悯之情。倘若不是这次擂羊屡屡失败,西塔尔大叔也不会将它从这里驱赶出去。
绝对是这样的。我想。
果然,没有了母狼的搅局,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多了。
就在这天中午,气温渐渐回升,两千米外的山岩顶上便传来了一阵骚动声。那些藏匿得天衣无缝的青羊在短暂的眺望之后,便陆陆续续走下了山岩。
大大小小几十只山羊穿过积雪的山野,径直朝我和玉古勒藏身的这面山坡走来。
我和玉古勒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
我和玉古勒紧贴在大地上的胸膛,可以清晰地感到那些尖细的蹄子踏在雪地上所形成的那种经久不息的颤栗。
这似乎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
事实上,这些青羊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便走完了这两千米积雪的山野。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些青羊的模样。可它们带给我的第一印象不能不让我为之失望。近在咫尺的素有攀岩高手之称的它们已经退去了那层神秘色彩,在我眼里,它们与其他在这片贫瘠山野苦苦求生的动物竟然毫无两样。
甚至,显得更加可怜和无助。
我的目光从这些青羊身上一一扫过。这些饿坏了的青羊一踏上山坡便闷着头啃起草来。这时候,静寂的天地之间,唯有青羊们啃草的声音充斥其中。这一刻,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就此停留,多么希望这些青羊能好好享受这份宁静的时光……
眼前的情景使我和玉古勒差一点忘记了西塔尔大叔交代的任务。
当我和玉古勒突然从藏身的雪地里冒出来时,这些低头啃草的青羊顿时乱作一团。求生的本能驱使它们撒开蹄子朝着山岩的方向奔跑起来。或许是内心太慌张,或许是冰冻的雪地太滑,有好几只青羊几个趔趄之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时,一直埋伏在半路的西塔尔大叔手持着酸枣木棍出现了。
吧嗒一声,酸枣木棍不偏不倚地擂在一只摔倒之后企图站起的青羊头上。
青羊重新跌倒在地。终于大功告成。一直在后面追撵的我与玉古勒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可我和玉古勒高兴得实在太早了。就在西塔尔大叔俯下身体,准备用双手将青羊摁住时,遭受重重一击的青羊骤然一蹦而起,青羊头上那对弯角俨然闪耀着寒光的匕首一样,朝西塔尔大叔刺去……
如果不是我和玉古勒及时赶到,单打独斗的西塔尔大叔能否最终将这只倒霉的青羊制服还是个未知数。
青羊被西塔尔大叔用麻绳结结实实捆绑起来。我们三个抬着五花大绑的青羊往回走。
直到这时,我和玉古勒才发现西塔尔大叔受伤了,而且伤势不轻。刚才,青羊那匕首一样无比锋利的弯角将西塔尔大叔厚厚的棉袄刺破了。鲜血正从这个破洞里不断滴落下来。
这一路血迹,如同盛开在雪地里的花朵一样触目惊心。
当我们爬过一座山脊时,我和玉古勒回头一望,就在我们身后,那条被我们驱赶之后消失了许久的瘸腿母狼再次出现了。它一路尾随而来。它饿极了,竟然将青羊们遗留在雪地上的毛发以及被西塔尔大叔鲜血染红的雪块,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插图/常德强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