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1 你必须再帮我检查检查。”我恳求。
“我已经反复检查了,什么也没发现。”均豪生气地取下他的听诊器,脱下了他的白大褂。
“我没说谎!我真的觉得额头上被安装了芯片之类的东西。”我重申。
均豪叹了一口气,“你是精神科医生。”
我懂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我应该知道自己是一名妄想症患者。
可是,他错了!
我没有妄想成为宇航员,也没有妄想被谁迫害,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比如,我去咖啡厅,还没张嘴,服务员就会为我端上想要的曼特宁;比如,我昨天刚想买束红玫瑰送美娅,结果还没买,她就说只喜欢紫色;而前天,我刚想请她吃饭,她就说晚上没时间,要请只能是中午……这类事不胜枚举。总之,一句话,我觉得别人能读懂我在24小时内所干所想的任何事!
“你想多了,也许只是车祸后遗症。”均豪曾安慰我。他是我的校友,我的朋友,我也一度以为事情像他所说。可是,蹊跷的事接连不断,当我刚走进医院,咨询台的护士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昨晚看了《变变变》,还问我喜欢变成什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看了《变变变》?”我问她。
她耸耸肩,“直觉呗。”
我刚一走进电梯,一位熟悉的病人就笑道:“医生,你也有晚上不洗脚的习惯?”
“你怎么知道?”我硬起头皮。
“直觉呗。”他笑得嘴都歪了。
我刚走进均豪的科室。
“你怎么能对美娅说出那样的话?”均豪却马上不满地问道。
“什么话?”
“说不喜欢她穿那条橙色鱼尾裙。”
“你怎么知道?”我张大嘴,因为我在门口对美娅说那话时,他并不在。
“直觉呗。”他想了想,将头歪了歪。
人人都能知道我24小时内干了什么,连街边走过的大爷都会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要将面包里的豆沙扔掉?”连经过身边的乞丐都会突然指责我:“没想到你外表衣冠楚楚,却在梦里想要干掉别人。”
瞧,连我做什么梦,他们都知道!他们的直觉也太厉害了吧?我越来越惶恐。我必须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我想给你买玫瑰?”我问美娅。
“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我的某个面部表情给了你提示?”我启发美娅。
“也许吧。”
“那你觉得是我的眼睛,还是嘴角,或是鼻子的翕动给了你提示?”我进一步将问题往前推进。
“这个……我也不清楚。”
“那好吧,你现在看着我,告诉我你看见什么?”
“扑哧!”美娅笑起来,差点将嘴里的咖啡全都喷在冰蓝色的桌布上。
“我看见你的脸啊。”美娅说。
“还有呢?”
“你很认真。”
“还有呢?”
“还有,你昨天下班后去了酒吧,骂了酒保;回去后,将袜子顺手扔在地板,没有洗澡就上床;早上刷牙时,牙龈出了血;吃早餐时,骂油条没以前好吃;中午去了画廊,说现在的画家越来越没品……”美娅滔滔不绝讲了起来。她和以往一样,和别人一样,讲得正确无比!这就是问题所在。
均豪,你还能说我得了幻想症吗?
2
“当然,也许你没问题。”坐在我和美娅一旁的均豪嗫嚅。
“那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我们怎么全都会知道你的一切!”
嗨,不愧是我的同学,总算说到了点子上。对,问题是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你知道答案吗?”我问均豪。
均豪讪笑,摇了摇头。
我又看了看曾经是我们中佼佼者的医科高材生美娅。
“也许……大概是你出车祸后,身上有了一股特别的磁场,吸引每个人都能进入你的磁场,或者说进入你的某种系统吧。”
不愧是美娅,给出的解释果然耳目一新!那么,也许真的是那场车祸造成了这一切?因为这种情况的确是在那之后才发生的!
我找到处理那场车祸的交警。他调出了当时的监控视频——
我开着那辆红色法拉利跑车,风驰电掣地从远处驶来。然后,径直“嘭”地撞在路旁一株粗大的树上,接着我“砰”的一声,摔出车外,落在了水泥路面。
当然,这起由于超速酿成的车祸后果就是我的腿骨折了,左耳裂了一道大口子,而身体其余部件则完好无损!
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拷贝了视频,又认认真真地将车祸现场看了一遍又一遍。在我看第50遍后,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我故意将车速开那么快,是我故意将车撞上那棵树!
可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3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忍耐已到极限。我再也无法正常行诊,因为病人总是无法静心让我诊断,而是好奇我前一晚为什么会打电话骂声讯台;我也无法向美娅求婚,因为我身边总不能有一个对我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丝一毫都一清二楚的人;我也不敢再去见曾经的朋友,怕他们很容易就了解到我沮丧的情绪、窘迫的困境;我甚至不愿上街、购物、就餐……除非我将自己全副武装,戴着大墨镜,穿着黑风衣,确保自己不会被熟悉的人认出。但尽管如此,一些陌生人仍对我的私生活备感兴趣,对我的个人癖好仍津津乐道。我成了一个毫无隐私的人,我就如同赤身裸体行走在大街上——这真是太可怕了!
我向医院请假。我整日整夜蜷缩在家,整日整夜想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直到这一天接到美娅的电话。
“安,你为什么不去找秦博士?”她说。
秦博士!我举着电话,不说话。
她在电话那端犹豫片刻后,才又说道:“你出车祸前曾去过他那里。”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的头一下变得好疼。
“安,他会帮助你。”美娅说。
可是,我却不想去见秦博士。我、均豪和美娅都是他的得意门生,和他一起进行人体脑部结构的研究。他对我们都极为严苛,尤其是对我,这不仅是因为我在三人中最出众,还因为我是他的独子。从小,他就希望我能走上和他一样的路,终生从事脑科学的研究。但是,我却违背他的意愿,从那个被视为国家最尖端的实验室退出,进了医院,成了一名普通的精神科医生。秦博士,或者说我的父亲大发雷霆,曾对外宣布和我断绝关系,直到两年前我们才和好,然后……奇怪的是,我竟然想不起和他见面的情形,我仿佛有意识屏蔽了和他有关的一切。
我在曾经居住过近20年的那栋小楼,见到了父亲。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仿佛一直就在等待我前去。
“你最近过得很不好?”
我不吭声。
“你昨晚居然又喝醉。”他又说。
我仍不吭声。
“现在,你又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他提高音量。
“那要看你曾经为我做过什么。”我迎向他的双眼。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你不记得了?”
我摇了摇头。
“好吧,这也许是后遗症之一。”他从昂贵的红皮沙发中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那里能让你想起一些事。”
4
白色的房子、白色的厚帘、穿着白色大褂的工作人员……经过一道道由卫兵把守的白色大门,被一次次扫描后,我被父亲带到了他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苹果的味道,那是父亲自己发明的一种替代福尔马林浸泡剂的味道。
“想起来了吗?”他的手指向一张犹如被大雪酣睡过的床。我的脑袋剧烈疼痛起来,那张雪白的床宛若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记忆:
两年前,全民再次进行免费体检,每个人都不例外,包括初生婴孩。这很正常,因为从50年前起,国家每年都有此惠民政策,不正常的是那次全民免费体检前,一向固执并宣扬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父亲却主动约我。那次,他显得很憔悴,很体贴地问了我许多话。
“你的性格不适合医院那种地方。”末了,他又重复起以前的观点。我承认,在和人打交道方面,我的确很差劲,完全属于智商高、情商低的人。为此,病人们常投诉我服务态度差,同事总觉得我为人傲慢,院长总认为我不尊重他,甚至我暗恋多年的美娅也觉得我不善解人意,总是不顾别人的看法和想法,是一个完全生活在自我世界的人。
父亲将我看得很透,我的确不适合医院这种地方,但我又极度渴望和人交往,我想融入社会,而不是永远囿于父亲的身边,被他关在监狱般的实验室!
“我不会再叫你回来。”没想到父亲话锋一转,亲昵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手碰过手了。我有些不知所措。
“儿子,我会帮你。”他说。
那次全民大体检,是父亲亲自帮我检查。美娅和均豪看见他时,都感到惊讶,因为这样的检查连最最普通的医生都能胜任,怎会有劳我父亲这样国际级的顶尖脑科专家?更令他们生疑的是他们还发现父亲多了几位陌生助手。
“他只是在实验室里闷久了,想出来透透气。”我对他们说。
他们相信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实情。实情是每个人都会在检查时,在耳部植入一种比米粒还小的芯片。通过这个芯片,情报人员将会掌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任何想法,以防备那些恐怖组织或有可能采取过激行为的个人,以保证每位公民的安全。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凭着芯片,将所有的袭击和犯罪都扼杀于摇篮。虽然,我很小的时候从父亲和同事的只言片语中,就猜到这一计划,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实施。
“我会为你植入一种不同的芯片。”可是,父亲却对我说。
“不同?”
“是的,这种芯片和植入的‘被读芯片完全不同,而是能主动‘读别人。”父亲顿了一下,才又说道:“这是我最新的研究成果。”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父亲的意思。
“你想将我作为你的试验品?”我单刀直入。
“不是,我是想帮帮你。”父亲灰色的眼睛,疲惫地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和他的同事在鏖战那款“被读”芯片的同时,就开始了这款“读人”芯片的研究,为的是服务于最高统帅。
“当然,这得征求你的同意。”父亲又握了握我的手。
“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只好和别人一样,装入那种‘被读芯片。”
换一句话说,要不被“监视”,要不“监视”别人。我选择了后者。
5
父亲将芯片植入得很成功。我只要看别人一眼,就能准确而迅速地捕捉其想法。
我很快就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和美娅、均豪的关系也突飞猛进,也了解到均豪很喜欢美娅这一暗藏的事实。就这样,我利用“读人”芯片的功能,很快体察到他人的所思所想、所需所求,也快速俘虏美娅的心。不但如此,我还很快赢得病人对我的尊重和称赞,得到院长的赏识。总之,我很快在曾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人际关系中如鱼得水,甚至就餐、购物时,也会轻易成为服务员优待的客人。
均豪和美娅都曾为我的改变吃惊,而我只是漫不经心地解释,这都是我寻找到自己曾经孤僻的根源,为了补偿从小失去母亲和没有朋友的缺憾,所以我有意识训练了自己的思维,更换了自己的行为模式。均豪和美娅没有过多怀疑,毕竟我的智商很高,突然提高自己的情商也没什么奇怪。
可是,也不知是芯片进行了自我更新,还是因我太过聪明,我不但能快速捕捉到别人的想法,知晓其曾经历的事件,还能迅速猜测出别人即将说出的话语。一开始,我还为此沾沾自喜。可是,当你和女友喝着咖啡,当她刚说出“我想去度假”,你就知道她下句话会说“可惜,我没时间”时,那该是多么无趣的一件事;或者,当你朋友约你下班后一起去喝一杯,你却知道他其实对你另有所图时,那是多么令人沮丧……更可怕的是,在你越来越扩大的社交圈,你会很清楚地知道别人对你的真实看法,轻易知晓到他们的言不由衷,或是对你的谎话和欺骗。你成了一个全知的人,同时你也就看到了种种虚伪和丑陋。
我逐渐厌恶和人来往。我看见自己曾经无比喜欢过的美娅似乎不过是一具机器,她的任何言行都不再给我惊喜;而在均豪那里,我则看到了他对我的嫉妒,还有隐忍的愤恨……这些都太不美妙了,与其让我觉得自己是被一具具行尸走肉的机器包围,还不如让我也变成其中的一员。
“什么,你想取出芯片?”当我去找父亲时,他很吃惊。
“是的,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先知先觉,再也不想扮演一位能预知众人的‘神!”我朝他咆哮。
“不能成为‘神,就要成为民。”父亲痛苦地说。
“好吧,既然人人都为民,我为什么不能?”我故作潇洒。
可是,父亲还是不愿为我马上取出芯片,说是要考虑风险,避免后遗症的出现。
那天,我怒气冲冲地从父亲家出来后,就接到美娅的电话。我没有半点欣喜,相反却因为预知到她会对我说什么、做什么而感到沮丧无比。我轰动油门,开始在高速路上狂飙起来……
6
“你出车祸后,我为你取出了芯片。”父亲在他那张白色的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为你植入了普通芯片。情报人员必须要读到你的信息,没有了可供追踪的芯片,他们便失去信息源,会追究原因。”父亲疲惫地看着我。他那一向高大的身躯竟莫名地矮了不少。
“谁都不能例外?”
“不能,包括我。”
我们同情地看着彼此。
“我知道取下芯片后,又植入不同的芯片,会有不良反应……只是,我没有想到,除了情报人员,你还能被同类芯片读取到24小时的信息。”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所谓的后遗症?”
他苦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我拉开实验室厚重的窗帘,看着室外白茫茫的一片。
“那有什么办法吗?”
“目前没有,至少在我研究出新的芯片之前没有。除非,你愿意装上以前的芯片……”
电话铃响了,是美娅的,我没有接。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转身问父亲,一如从前那个4岁的男孩,向他求助该如何让死去的小狗复活。
“也许,你可以考虑回到这里。”父亲说。
我抬头看着窗外。天空中,寒星无数。
插图/胡嫄嫄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