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构性权力视角看美国霸权衰落与多哈回合困境*

2015-11-28 22:01屠新泉
现代国际关系 2015年8期
关键词:多哈霸权谈判

屠新泉 苏 骁 姚 远

2015年是世界贸易组织(WTO)成立20周年。在这20年中,世界经济和贸易快速发展,WTO被认为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体制性作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世界贸易体制依然保持总体开放,而不是重蹈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覆辙,充分展现了WTO作为世界贸易稳定器的作用。然而,在保持贸易自由化成果方面成就显著的WTO,在继续推进贸易自由化方面却进展甚微。除了在建立之初达成了金融、电信、信息技术产品等部门协议之外,WTO于2001年发起的多哈回合多边贸易谈判至今依然深陷僵局。特别是近年来,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更先后发起“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TTIP)等巨型区域贸易安排,大有取代WTO成为新一代国际贸易和投资规则制定者之势。

战后数十年一直顺利推进的多边贸易谈判为何在21世纪遭遇瓶颈?多哈回合停滞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对此,不同领域的学者从不同角度进行了研究。一些学者将落脚点放在WTO体制以及多哈回合议题设置等问题上。如蔡宏波、蒙英华认为各成员国的主要分歧是农业问题,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在农业补贴与农产品市场开放等问题上存在较大分歧。①蔡宏波、蒙英华:“多哈回合农业谈判:穷途末路还是柳暗花明——基于目标、模式和进程的分析”,《国际经贸探索》,2010年,第12期,第13页。阿迪特亚·马图(Aaditya Mattoo)和阿文德·萨勃拉曼尼亚(Arvind Subramanian)认为中国的廉价出口产品对一些发展中国家的市场产生了强烈冲击,许多国家不愿意再继续降低非农产品准入门槛。②Aaditya Mattoo& Arvind Subramania,“China and World Trading System”,The World Economy,Vol.35,Iss.12,December 2012,p.1738.伍穗龙则认为WTO协商一致原则从本质上看是消极的,它有利于强势国家且缺乏透明度。③伍穗龙:“世界贸易组织协商一致决策机制的问题与改革”,《求索》,2012年,第6期,第246页。

本文认为,多哈回合受阻是政治、经济、体制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诸因素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强化,共同导致了WTO谈判功能的弱化。然而,作为一种国际机制,自1948年关贸总协定(GATT)建立以来,多边贸易体制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变化的是这种机制的成员构成以及所处的世界政治经济环境。因此,从机制与成员之间的互动,特别是其中的霸权国家与国际机制的关系出发,来理解WTO的变化和多哈回合的困难是一个更加重要的视角。杰弗里·肖特(Jeffrey J.Schott)就认为,新兴国家的经济崛起使美国和欧盟不能再有效控制WTO,多哈回合的成功将依赖于美国和欧盟与新兴国家的合作。①Jeffery J.Schott,“America,Europe,and the New Trade Order”,Business and Politics,Vol.11,Iss.3,Art.1,October 2009,pp.12-13.贾格迪什·巴格瓦蒂(Jagdish Bhagwati)也注意到了这种多边贸易框架下权力失衡的现象,他将这种现象称为“领导力赤字”(leadership deficit)。②Jagdish Bhagwati,“World Trade and the Doha Round:Final Report of the High-Level Trade Experts Group”,2011,p.48,https://www.gov.uk/government/uploads/system/uploads/attachment_data/file/32476/11-964-world-trade-and-the-doha-round.pdf.(上网时间:2014年12月10日)罗伯特·鲍德温(Robert Baldwin)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指出,霸权的丧失会使美国减少对多边贸易体系的支持并转向区域主义。③Robert Baldwin,“Change in the Global Trading System:A Response to Shifts in National Economic Power”,Protectionism and World Welfare,Cambridge,New York and Melbourn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p.80-98.

霸权与国际合作机制之间关系的研究一直是国际政治经济学的重要内容。霸权稳定论的提出者查尔斯·金德尔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曾运用公共物品理论分析了霸权在塑造国际经济秩序中的作用,他认为国际经济体系的无政府性会使“公共物品供给不足,除非一些国家承担起领导者的角色并说服或强迫其他国家一起分担相应成本”。④Charles Kindleberger,“US Foreign Economic Policy,1776-1976”,Foreign Affairs,January 1977,p.415.曼瑟尔·奥尔森(Mancur Olson)则从公共选择理论的角度讨论了集体行动所面临的困难,他分析了公共物品为何会出现供给不足的情况,“理性人不会为集团的共同利益采取行动”,因为“付出成本的个人只能获得其行动收益的一个极小份额”,大部分收益被集团中的其他成员免费享有了。⑤[美]曼瑟尔·奥尔森著,陈郁等译:《集体行动的逻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03页。奥尔森指出,“霸权国提供国际公共物品的动机会随着它在世界经济中的重要性相对减小而减弱”。⑥Mancur Olson,in James De Melo and Arvind Panagariya,eds.,New Dimensions in Regional Integration,Cambridge,New York and Melbourn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125.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在分析了霸权稳定论后指出,“多边主义的成功恰恰与某一个大国在经济上占支配地位发生在同一个时期,关贸总协定运作越来越困难恰巧与美国经济相对衰落发生在同一时期”。他运用垄断竞争中的卡特尔模型解释了可能的原因,认为卡特尔组织的形成可以使一个能够充当执法者、占统治地位的公司遏制其他成员的背叛行为,没有卡特尔时相邻两个公司的双头卖主垄断可以成为监督和执法力量的最好来源,“这表明人们越来越偏爱双边主义是世界经济日益多极性的必然结果”。⑦Barry Eichengreen,in James De Melo and Arvind Panagariya,eds.,New Dimensions in Regional Integration,p.121.

美国霸权衰落无疑是多哈回合僵局的重要原因,但是霸权是一个相对宏观、笼统的概念,包含政治、经济、军事、技术等多个领域。美国的霸权衰落并非全方位的衰落,而且各个领域的权力变迁对多边贸易体制的影响也是不同的。因此,有必要更深入地解析美国霸权衰落的原因及表现,并解释美国在不同领域的权力变化对多哈回合产生的影响及影响的路径。对此,笔者认为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的结构性权力理论可以为分析这一问题提供一个有效的框架。

一、现实主义权力观与斯特兰奇的结构性权力

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学者认为,权力是塑造国际体制的根本力量,只有从权力视角出发,才能对国际体制产生清晰和深刻的认识。现实主义理论的鼻祖爱德华·卡尔(Edward Carr)认为“国际法与国际组织是权力与国家利益的副产品”。⑧Edward Carr,Twenty Years’Crisis:1919-1939,Harper Perennial Press,1964,pp.170-171.新现实制度主义的代表斯蒂芬·克拉斯纳(Stephen Krasner)则把国际制度视为依附于权力结构的“干预性变量”。⑨朱杰进:“国际制度缘何重要——三大流派比较研究”,《外交评论》,2007年,第95期,第93页。这种现实主义权力观深深影响了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在分析了霸权稳定论之后认为,“治理经济事务的机制如果没有坚强的领导或霸权就无法运转”。①[美]罗伯特·吉尔平著,杨宇光等译:《全球政治经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3页。苏珊·斯特兰奇也认同这种观点,她将世界政治经济体系中的权力划分为四个维度并进行了详细的分析。

斯特兰奇认为国际关系理论中经常讨论的权力,可以被称为联系性权力(Relation Power),即甲行为体迫使乙行为体去做它不愿意做的事情的能力,但是在国际关系中还存在着另一种权力即结构性权力(Structure Power),它是“形成和决定全球各种政治经济结构的权力”。②[英]苏珊·斯特兰奇著,杨宇光等译:《国家与市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1页。斯特兰奇进一步指出,权力不仅塑造结构也源于结构,具体而言,她将产生权力的四种结构定义为安全结构、生产结构、金融结构、知识结构。安全结构是“由某些行为体为另一些行为体提供安全防务而形成的一种权力框架”;生产结构可以定义为“生产什么、由谁生产、为谁生产、用什么方法生产和按什么条件生产等各种安排的总和”;金融结构包括“信贷得以建立的政治经济结构”、“货币体系”与“汇率体系”;知识结构包括“信仰、知识和理解”及其“传送渠道”。③[英]苏珊·斯特兰奇著,杨宇光等译:《国家与市场》,第41、62、90、122 页。

斯特兰奇认为上述四种结构相互联系、相互影响,在四种基本结构的作用下世界又形成了许多次级权力结构,而贸易体系就是其中之一。斯特兰奇认为传统国际贸易理论研究三大流派(即现实主义派、多元主义派和结构主义派)在研究国际贸易问题时都存在不足,“它们非常孤立地解释和处理贸易问题,没有充分考虑政治经济的四种基本结构对国家之间贸易关系的影响”。结构性权力分析框架则可以对贸易问题作出更好地解释:在安全结构中“联盟和冲突会使贸易伙伴联系起来或疏远开来”;在生产结构中公司和国家在利润的驱动下进入世界市场寻找销售渠道,降低生产成本;在金融结构中信贷的数量和流动影响着一国的贸易表现;而在知识结构中国民的受教育水平和公司的技术知识会影响一国的贸易成绩。④[英]苏珊·斯特兰奇著,杨宇光等译:《国家与市场》,第189~191页。

斯特兰奇的结构性权力理论为解剖美国霸权的变迁提供了有益的分析框架,多哈回合前后世界权力格局的主要变化就是美国霸权的衰落,而这种衰落又与世界安全结构、生产结构、金融结构、知识结构的改变密切相关。因此,在下文中笔者将从结构性权力视角出发详细分析美国霸权衰落的表现及其对多哈回合的影响。

二、美国霸权衰落及其对多哈回合的影响

(一)在安全结构中美国的权力依赖于它强大的军事实力。当这种实力延伸到贸易体系之中时它就成了贸易领导权的一个重要组成因素。多哈回合前后世界安全格局的主要变化是冷战的结束和反恐战争的开始,这两次转变深刻影响了美国的安全权力和多边贸易体系的发展。

冷战所营造的特殊安全困境与GATT的诞生和发展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事实上,西方国家推动前五轮多边贸易谈判的主要目的是要尽快构建一个支撑北约安全框架的贸易体系,在这种政治诉求的驱动下,西欧国家默认了美国在多边贸易体制中的绝对领导地位。乌拉圭回合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成功结束可以被视为美国冷战胜利的战利品之一。2001年“9·11”恐怖袭击的发生再次改写了整个世界的安全格局,恐怖主义成为世界安全的重大威胁,反恐战争则上升为美国首要国家安全议题。这种安全结构的变化也影响到了多哈回合的发展,“9·11”袭击发生之后贸易自由化谈判的“心理效应受到同经济效应一样越来越多的重视”,因为“它可以释放一个全球各国团结一致抗击恐怖主义的强大政治信号”。时任美国贸易代表罗伯特·佐利克(Robert Zoellick)于2001年9月20号在《华盛顿邮报》上撰文称,“美国可以运用自己的贸易领导力建立一个热爱自由的国家的联盟”,“发展中国家脆弱的民主体制依赖于开放的世界经济帮助它们克服贫困,创造机遇”。恐怖袭击发生之后,一些原本反对发起新一轮贸易自由化谈判的国家开始改变自己的立场。可以说,恐怖主义威胁不仅赋予美国新的安全权力,也为多哈回合的发起注入了巨大的动能。但是,2003年伊拉克战争的爆发以及随后出现的一系列丑闻使反恐战争的道德号召力大打折扣,这严重削弱了美国的安全权力。多哈回合被赋予的反恐义务也随之不了了之。

(二)在知识结构中美国的影响力建立在一系列新自由主义经济理论之上,在多边贸易谈判中美国始终倡导各国注重贸易自由化改革本身所提供的制度红利,这对克服分歧和推动谈判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因为它使一部分国家忽视了多边贸易体制发展过程中各国利益分配不均的事实。多哈回合前后多边贸易体系中知识结构的主要变化是“华盛顿共识”和“北京共识”的先后崛起,这些转变影响着美国的知识权力和多边贸易谈判的发展。

“华盛顿共识”的提出是美国运用知识权力影响多边贸易体制发展的典型案例。“华盛顿共识”提倡自由化和私有化,它涵盖的内容非常广泛,既包括财政和税收政策也包括汇率和贸易政策。“华盛顿共识”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的强势为乌拉圭回合的成功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东亚四小龙(中国香港、新加坡、韩国和中国台湾)的崛起促使一批发展中国家在谈判中自愿抛弃了进口替代战略转而实行出口导向战略。然而,到20世纪末,“华盛顿共识”日渐式微,墨西哥、阿根廷和俄罗斯进行的自由主义结构改革相继失败,而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及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则让过度金融自由化的国家付出了沉重代价。与此同时,中国的崛起则采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发展模式,一些西方学者把这种模式概括为“北京共识”。“北京共识”奉行渐进和自主的改革方式,反对盲目复制发达国家的发展经验。“北京共识”的出现对“华盛顿共识”构成了严重的挑战,它削弱了美国的知识权力,也影响了多哈回合的发展,因为它鼓励发展中国家保持独立性,推行适合本国国情的政策。在“北京共识”的影响下,许多发展中国家开始重新审视和定位自己的贸易自由化政策,它们不再盲目追求市场开放的短期红利,而是开始着眼于培育国家核心竞争力所带来的长期红利。这样,在多哈回合谈判中发展中国家摆脱了美式贸易理念的影响,开始更多地依据本国的国情及发展战略进行出价。保罗·布鲁斯坦(Paul Blustein)认为这种“全球化思潮”(Globalization Zeitgeist)的转变使多哈回合的前进变得难上加难。①Paul Blustein,Misadventures of the Most Favored Nations,New York:Public Affairs,2009,p.15.

(三)在金融结构中美国的权力建立在美元霸权之上。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基础性地位使美国成为国际金融市场的最后贷款者,因而也使美国获得了斯特兰奇所说的支配信贷的权力,这种权力使美国可以通过对信贷援助设置条件来干涉其他国家的贸易政策。多哈回合前后欧元的出现和美国从债权人向债务人的转变,削弱了美国的这种金融权力。

作为最后贷款者,美国可以在其他国家陷入经济危机时通过提供信贷援助来影响它们的政策走向,这一介入过程主要通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来完成。虽然美国在IMF中持有的基金份额一直维持在17%左右,理论上的影响力有限,但通过各种幕后途径美国实际上牢牢主导了IMF的运行。在美国的要求下,IMF在提供贷款时附加了大量要求受援国进行贸易自由化改革的条件,如降低关税壁垒、取消各种进口配额限制、降低外国投资者的投资门槛、取消对国有企业的补贴等。IMF在成立之后广泛地参与到各国的经济危机之中,它对贸易自由化的作用不可小觑。东亚、东南亚和拉美地区的许多发展中国家都接受过IMF的贷款援助,因而也在IMF的压力下实施了大量的贸易自由化改革。因此,IMF贷款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美国在多边贸易协定与区域贸易协定之外,推动其他国家开放市场的第三只手。由于这种开放是非互惠的,美国实际上无偿地坐享了受援国单方面自由化所带来的出口和投资红利。

但是,进入21世纪之后,美国的金融霸权受到越来越多的挑战。2002年欧元诞生,2003年欧元区以名义国内生产总值衡量的经济总量约为8.5万亿美元,美国约为11.5万亿美元,②参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网站:http://www.imf.org/external/datamapper/index.php.(上网时间:2014年12月15日)因此欧元一经问世,便在国际信贷和银行市场上展现出强劲的竞争实力,具备了与美元抗衡的总量优势。对美元地位的另一个挑战来自于美国和新兴国家支配信贷能力的变化。由于自身储蓄和消费结构不合理,美国在互联网泡沫破裂后对外贸易逆差逐年增大,2006年贸易赤字已经高达7636亿美元,①严谨:“美元承压美指再受考验”,《证券时报》,2007年2月15日。贸易赤字的不断攀升导致财政状况愈加恶化,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后美国的债务水平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而新兴经济体由于在对外贸易中积累了大量的盈余,转而成为新的贷款者。在这种情况下,新兴经济体纷纷要求对IMF进行改革,重新分配基金份额以赋予它们更大的影响力。与此同时,以中国为首的金砖国家开始探索建立新的货币秩序。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元地位的下降会进一步削弱美国运用金融权力干预其他国家贸易政策的能力。

(四)在生产结构中美国的权力建立在庞大的市场体量和强大的产业竞争力之上。因此,全球市场格局和产业格局的变迁深刻影响着美国在多边贸易体系中的生产权力和它在贸易谈判中的出价和要价能力。

首先,美国巨大的市场体量曾在多边贸易谈判中赋予其巨大的谈判优势。根据理查德·库珀(Richard Cooper)的经济相互依赖理论,两国间经济关系紧密程度主要受两国间贸易量的影响,相互贸易量越大经济联系越紧密。如果将这一理论适当改变,把两个贸易国看作世界(指所有与美国开展贸易的国家)和美国,那么美国的对外贸易总量就可以大体上衡量出世界对美国的总体依赖程度。这种依赖性体现了“为谁生产”的权力,一方面美国是其他国家的主要出口市场,另一方面美国面对的出口市场是分散的,相互出口份额分配的不平衡导致权力分配的不平衡,这种贸易结构赋予了美国巨大的影响力,使它可以在多边谈判陷入僵局时向其他国家发出关闭市场的威胁。由于美国市场如此巨大,在很多情况下美国仅仅发出威胁就足以迫使其他国家让步。

但是,进入21世纪之后,新兴经济体的崛起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市场格局,2001年多哈回合发起时,按购买力平价(Purchasing Power Parity)计算,美国的经济总量占世界的20.9%,中国占7.9%,印度占4.5%,巴西占3.1%,到2011年WTO第八届部长会议彻底失败时,美国的占比已降至16.7%,中国占比则升至14.5%,印度为6.4%,巴西为3%,中印巴三国的占比之和已升至23.9%,远超美国。②参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网站:http://www.imf.org/external/datamapper/index.php.(上网时间:2014年12月20日)在贸易领域,2013年中国进出口总额达4.16万亿美元,超越美国成为世界货物贸易第一大国。③参见国家统计局网站:http://data.stats.gov.cn/workspace/index?m=hgnd.(上网时间:2014年12月20日)这意味着原来分散在广大发展中国家的生产结构权力开始向几个新兴国家聚拢,而庞大的市场体量和对外贸易量使中国成为多边贸易体系中新的贸易极,中国市场的崛起削弱了美国市场的影响力。另外,美国的关税水平在经过了八轮互惠削减之后已经很低,WTO发表的年度报告显示,2002年美国的平均约束关税税率只有3.9%,④WTO Annual Report 2002,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Publications,2002,p.42.这使得美国在多哈回合关税谈判中的出价能力大打折扣,因为降税可以带来的边际效应已经不大。在这两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美国市场对其他国家的吸引力大大下降,因此它再也无法像前几轮多边贸易谈判那样用关闭市场或退出谈判来威胁其他成员了。

其次,各国产业竞争力的消长也影响了美国在多边贸易谈判中的地位。过去很长一段时期美国在产品创新和生产方面占据着垄断地位,这种地位使它获得了斯特兰奇所说的“生产什么、由谁生产”的权力。美国非常积极地推动多边贸易体制发展就是为了充分攫取这种产业垄断地位所提供的经济租金。根据雷蒙德·弗农(Raymond Vernon)的产品生命周期理论,一种新产品的国际贸易会经过出口、投资、技术转让三个阶段。在产品的成长期,厂商为了保护自己新产品生产的垄断优势,会选择在国内生产然后向国外出口,当产品进入成熟期后,随着厂商原来拥有的垄断技术逐渐被国外竞争者掌握,厂商便转而开始进行对外直接投资和技术转让。从这一理论来看,一种产品的贸易模式会随着它所处的生命周期的改变而改变,而贸易模式的更新又会导致贸易规则的更新。阿迪特亚·马图和阿文德·萨勃拉曼尼亚认为WTO相较于其他国际组织的优势是它的“有效性”,即WTO的谈判成员和内容可以不断改进以适应世界经济格局的变化。①Aaditya Mattoo & Arvind Subramania,“China and World Trading System”,The World Economy,Vol.35,Iss.12,December 2012,p.1733.由于美国在世界产业发展中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它就成了最先对新贸易规则产生需求的国家,因而也成为主导贸易规则制定和更新的国家。二战结束后,美国在战时积累的大量军事技术开始向民用生产领域转移,大量产品进入成长期,在这一时期美国的主要诉求是降低其他国家的关税水平。这样,在前五轮多边贸易谈判中,美国一方面要求英国取消帝国特惠制,一方面又要求各成员国在互惠原则的基础上大规模削减关税,此时西欧和日本因战后重建急需大量基本物资,这样一种互补关系使得前五轮的降税谈判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美国的产品大量涌入国际市场。20世纪70年代之后,美国许多产业的产品生产进入了成熟期,在这一时期,美国的主要诉求变为降低外国投资壁垒、加强知识产权保护。为了给美国的跨国企业提供一个更加安全便利的投资环境,美国在乌拉圭回合中无视印度等发展中国家的反对,强行要求将国际投资和知识产权列为议题并亲自主导设计了有关的贸易规则。

但是,多哈回合开始之后全球产业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在知识经济和信息技术的推动下,产业创新速度不断加快,产业转移模式开始由“线性推进”向“跳跃式前进”转变,②原小能:“国际产业转移规律和趋势分析”,《上海经济研究》,2004年,第2期,第32页。传统的产品生命周期模式出现了巨变,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国家在产品初创期就失去了技术垄断的优势,国家之间的产业竞争日趋激烈。这种激烈的竞争也带来了对贸易规则制定权的争夺,美国无法再继续有效地垄断贸易规则供给了。另一方面,在全球产业升级转型过程中美国的产业结构出现巨大变化,一些传统优势产业开始衰落和外移,这引起了美国国内贸易保护主义情绪的反弹,并对多哈回合产生了非常消极的影响。首先,美国制造业的衰退大大削弱了出口利益集团在国会两院中的影响力,这使美国贸易代表在非农产品市场准入的谈判上失去了足够的回旋空间,因为如果美国不能在达成的协议中获得其他国家足够的让步,那么该协议在提交国会审议时就很可能会被贸易保护势力扼杀掉。在2006年的六国集团部长会议上,美国要求发展中国家根据系数为15的简单瑞士公式进行关税减让,③[南非]法扎尔·伊斯梅尔著,贺平、凌云志、邓峥晖译:《改革世界贸易组织:多哈回合中的发展中成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6页。这一要求遭到发展中国家尤其是非农产品市场准入十一国集团的反对,它们认为美国要求减让的幅度过大,由于双方均不妥协会议最终失败。其次,美国农业的衰退也影响了多哈回合中农业议题的谈判。在历次农业谈判中美国一直是鼓吹激进自由化的急先锋,因为长期以来美国在农业生产上都拥有显著的比较优势。乌拉圭回合结束后,“美国政府原计划于1997~2002年逐渐减少补贴”,④翁鸣:“美国农业谈判的目标、策略及其影响因素”,《国际贸易》,2007年,第12期,第45页。但是,随着世界农业生产水平的整体提高,全球粮食产量不断增长,农产品价格持续走低,美国农民的收入开始不断下降,因此美国政府对农民的补贴不仅没有按原计划减少反而开始上升。2002年,美国在多哈回合谈判发起不久就在国会两院通过了一个旨在增加农业补贴的法案(《2002年农场安全与农村投资法案》)。这项法案的出台对多哈回合艰巨的农业谈判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它不仅让美国失去了向欧盟农业保护势力施压的筹码,也激怒了一直对美欧农业补贴政策十分反感的发展中国家。美欧和发展中国家在补贴问题上的尖锐对立使农业问题成为多哈回合的最大死结。农业谈判的失败也阻碍了非农产品准入等其他领域的谈判。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到,在多哈回合前后不管是安全结构、知识结构、金融结构还是生产结构的变化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去单极化”的倾向,贸易体系格局已经从冷战时期的多极依赖单极的格局转变为中美欧三极相互依赖、同时多极依赖三极的格局。霸权的丧失使美国失去了主导多边贸易体制的能力。

三、美国的反应及多边贸易体制的未来

多边贸易体制是美国霸权的产物。曼瑟尔·奥尔森认为霸权国提供国际公共物品的动机在于其自身也能从中受益,“如果存在一个霸权国——这个国家觉得促使各种国际公共物品得到供应完全符合自己的利益——世界上的事情就会做得更好”。①James De Melo and Arvind Panagariya,eds.,New Dimensions in Regional Integration,p.125.从这一视角来看,前八轮多边贸易谈判的成功与美国的推动有密切关系,而美国的动机则源于其自身的国家利益。美国霸权一旦衰落,贸易谈判就陷入了停滞状态。但是,根据罗伯特·基欧汉的观点,霸权的衰落并不必然意味着国际机制的死亡,如果衰落大国与新兴大国能够协调合作,那么国际机制仍然可以健康运行,霸权国家的存在对国际合作“既不是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②[美]罗伯特·基欧汉著,苏长和等译:《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页。

根据这一理论,在多哈回合陷入僵局时,美国可以通过妥协让步以及向新兴大国让渡部分权力来寻求合作和突破,尤其是中国作为一个仍有很大开放潜力,正在蓬勃发展的巨大市场,完全可以在多边平台上发挥更大的领导力。然而,美国对于霸权衰落的反应却依然是极力维护自身的既得利益和话语权,在难以掌控多边贸易体制的情况下,美国的反应和选择不是让渡权力、开展合作,而是另辟战场、强化竞争。这突出表现在美国对巨型区域贸易安排的参与和主导上。

2008年美国宣布加入TPP的谈判,2013年美欧正式宣布启动TTIP谈判,而这些巨型自由贸易协定的一个最突出特征是其成员囊括几乎所有发达国家,却将所有新兴大国都拒之门外。

对于美国的这一选择,同样可以从结构性权力的视角加以分析。其一,在安全结构方面,与中国的领土争端是促使日本和越南等国加入TPP的重要因素,经济发展水平较低的越南之所以积极寻求加入如此高标准的贸易协定,其目的很可能是为了与美国建立更紧密的战略关系。其二,在生产结构方面,虽然美国的整体产业竞争力出现下降的趋势,但是它的服务业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由于服务业贸易是TPP谈判的重点领域,而在这方面美国又拥有强大的出价和要价能力,所以TPP成为美国打开其他国家服务业市场的有力工具。其三,在知识结构方面,TPP谈判所涉及的诸多规则如准入前国民待遇、负面清单、跨境数据流动、竞争中立等将为全球贸易树立全新的标准,这种充满技术性的高难度谈判是对谈判方经验和智慧的严苛挑战,美国在这方面仍拥有强大的智力资源,它对案文条款的设计有很大影响力。美国希望能够借助TPP和TTIP抢占新一代贸易规则的话语权和主导权,先在一个其结构性权力仍然能够主导的集团内制定规则,并对集团外的新兴大国以及WTO形成倒逼机制,借助其剩余的结构性权力迫使新兴大国接受依然由美国主导的国际贸易机制。

由此可见,美国并不愿意与新兴国家分享主导多边贸易体制的权力,虽然美国的霸权在下降,但是它维持霸权的欲望并没有减少,这才是阻碍多哈回合前进的根本障碍。一方面,美国在权力收缩过程中留下了大量权力真空区域;另一方面,美国宁可置多哈回合于僵局也不愿意看到新兴国家在其中发挥应有的领导力。这种权力安排是无法支持多边贸易体制发展的。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多哈回合的成败取决于美国如何认识自身结构性权力的下降以及是否接受自身霸权的相对衰落,并在国际机制的发展中容纳新兴大国的利益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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