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瓜多尔的“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初探*

方旭飞

20世纪末以来，拉美地区掀起左派政治浪潮，左派政党在巴西、阿根廷、智利、委内瑞拉等国家上台执政。2007年起，厄瓜多尔加入这一历史大潮，成为国力和影响仅次于委内瑞拉的激进左派国家。其致力建设的“美好生活社会主义”是拉美激进左派政府提出的“21世纪社会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理论和实践对厄瓜多尔国家发展方向、拉美左派运动乃至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均具有一定的现实和历史意义。

一

“美好生活”一词，西班牙语原文为“Buen Vivir”或“Vivir Bien”，英语称为“Good Living”或“Good Life”，而真正的源头则是土著印第安人克丘亚人(Quechua)语言中的“Sumak Kawsay”。在克丘亚语中，Sumak有“充分的、崇高的、极好的、尊敬的、美好的”意思，Kawsay有“生命、生活、生存、共存”的意思，二者组成短语就是“美好生活”之意。其他印第安人部落也有类似的语义表达，如秘鲁、玻利维亚艾玛拉人(Aymara)的“Suma Qamaña”，巴西、阿根廷、巴拉圭和玻利维亚瓜拉尼人(Guaraní)的“Ñande Reko”，厄瓜多尔舒阿尔人(Shuar)的“Shiirwaras”和智利马普切人(Mapuche)的“Küme Mongen”等。

作为土著印第安人的传统价值观，“美好生活”蕴含着若干核心理念。其一，强调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自然即“地球母亲”(Pachamama)，是所有生命之源，而人类是地球母亲的内在组成部分，是地球上的平等居民，在与地球的共生中延续生死循环，二者是共生关系，没有分界线，特别是人类不能脱离自然环境而存在。著名社会生态学家爱德华多·古迪纳斯(Eduardo Gudynas)指出，“美好生活”是一种“生物中心主义”而非“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体系，不接受任何将人类重要性置于其他物种之上的认识。①Eduardo Gudynas，“Buen Vivir:Germinando Alternatiivas al Desarrollo”，in America Latina en movimiento，Febrero 2011，Quito，Ecuador，pp.1-2.其二，强调正义与平等，主张平等看待不同民族。其三，强调团结、互惠，反对物质至上和个人主义。“美好生活”并非要通过物质进步来获得个人更好的生活，也并非要比邻居或他人生活得更好。正如厄瓜多尔前能源和矿产部长、著名经济学家阿尔韦托·阿科斯塔(Alberto Acosta)所言，土著印第安人的传统哲学中并没有基于物质、金钱匮乏的贫困概念，不能简单地将“美好生活”与西方资本主义的福利思想联系在一起。①Francisco X.Abad Guerra，“Significance and Application of the Socialism of the 21st.Century in Latin America:A Case Study on Ecuador and the Administration of President Rafael Correa”，p.31，https://www.etbu.edu/files/5213/8608/9820/Francisco_Abad_Guerra.pdf.(上网时间:2015年9月10日)

长期以来，土著印第安人将“美好生活”视为前殖民时代文化的延续、去殖民化理想的表达和当代民族集体意识的重要体现。随着历史发展，这一价值观逐渐超越原始宇宙学和传统哲学概念，与生态主义、后结构主义、社会主义和激进民主等现代理念相结合。从政治学、社会学意义上看，厄瓜多尔激进左派政权提出的“美好生活社会主义”正是此类结合最典型、最高级的体现。2006年的厄瓜多尔大选中，总统候选人拉斐尔·科雷亚(Rafael Correa)提出在厄瓜多尔建立“现代社会主义”。2007年1月15日，科雷亚正式就任总统并宣布厄瓜多尔将和委内瑞拉一样推行“21世纪社会主义”。②徐世澄:《古巴模式的“更新”与拉美左派的崛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76页。此后，科雷亚在不同场合倡导“21世纪社会主义 ”，并强调要建立在本国特殊国情基础上，具有厄瓜多尔特色。③Roger Burbach，Michael Fox and Federico Fuentes，Latin A-merica’s Turbulent Transitions:the Future of the Twenty-First-Century Socialism，Fernwood Publishing，Halifax，Winnipeg，2013，p.100.而科雷亚总统将广义的“21世纪社会主义”本土化、具体化的进程，正是通过与“美好生活”的结合加以实施的。

就职不久，科雷亚政府颁布《2007～2010国家发展计划——公民革命计划》，强调以“美好生活”发展观为指导，进行“公民革命”，改变发展道路。该文件指出:“我们所说的发展就是实现美好生活，即所有人能和平、和谐地与自然共处，使人类文化无限延长。”“我们的发展观要求我们互相了解、认识和认同，建设共同的未来。”“美好生活意味着人类自由、机会和潜力的扩大及互相承认、共享未来。要实现美好生活必须改革国家，恢复国家管理、计划、调节和分配的能力，深化公民参与”。④Secretaría Nacional de Planificación y Desarrollo(SENPLADES)，Plan Nacional de Desarrollo 2007-2010，Planificacionpara la revolución Ciudadana，Quito，Ecuador，pp.54，5-6.这是“美好生活”一词第一次出现在官方文件中。随后进行的制宪进程中，“美好生活”被广泛讨论，并逐渐被确定为国家发展的最高指导思想、新宪法的核心原则。制宪大会主席阿尔韦托·阿科斯塔(Alberto Acosta)明确指出，新宪法应参考“美好生活”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汲取其中精华。⑤Francisco X.Abad Guerra，“Significance and Application of the Socialism of the 21stCentury in Latin America:A Case Study on Ecuador and the Administration of President Rafael Correa”，p.26，https://www.etbu.edu/files/5213/8608/9820/Francisco_Abad_Guerra.pdf.(上网时间:2015年9月10日)最终制定的宪法明确宣示，“美好生活”是人民基本的“迫切要求和愿望”，国家发展的目标就是建立与自然多样性和谐共存的新形式，实现“美好生活”;国家的主要义务是“规划国家发展、根除贫困、促进可持续发展以及资源和财富的平等分配，实现美好生活”。新宪法不仅规定了公民应享有的各项“美好生活”权利和应承担的义务，还规定了“美好生活方案”。“美好生活”权利包括水和食品、健康的环境、信息和通讯、文化科学、教育、住房、卫生、劳动和社会保障等8个方面。“美好生活方案”则就实现包容和平等、保护生物多样性和自然资源制定了实施方案。⑥Constitucion de La Republica del Ecuador 2008，http://pdba.georgetown.edu/Constitutions/Ecuador/ecuador08.html# mozTocId273089.(上网时间:2015年9月1日)新宪法2008年9月获全民公投通过，当年10月正式颁布实施。

作为国家根本大法的新宪法确立“美好生活”为基本国策后，厄瓜多尔开始据此规划国家发展。2009年以来，科雷亚政府先后发布《2009～2013年美好生活国家计划》和《2013～2017年美好生活国家计划》，代替过去的发展计划。前者将“美好生活”描述为“满足需要、追求生活质量和有尊严的死亡、爱与被爱、与自然和谐健康发展、人类文化的无限期延长，以及人人享有机会、自由、平等的权利等”。后者将“美好生活”扩充，指出“美好生活是要计划而非即兴的，是包含丰富、文化环境多样性持久存在的生活方式，是和谐、平等、公平和团结，并非要寻求富裕和经济的无限增长”。《2013～2017年美好生活国家计划》于2013年2月获公民投票通过，当年6月颁布实施。该计划正式将厄瓜多尔的“21世纪社会主义”定名为“美好生活社会主义”。2014年5月1日，执政党“主权祖国联盟运动”召开代表会议，修改通过新党章，其中第一条开宗明义宣示，“主权祖国联盟运动”是公民、组织、运动和集体的政治组织，为实现民主、平等、主权、团结、社会正义、多样性和消除压迫、垄断、不平等、不公正、悲惨境地而斗争，宗旨是建设“美好生活社会主义”。①Alianza PAIS，“Manifiesto Ideológico”，http://www.alianzapais.com.ec/2015/07/03/manifiesto-ideologico/.(上网时间:2015年10月8日)至此，“美好生活”通过宪法将总统和执政党的意志转化为国家行为，并通过国家发展计划逐步加以落实和完善，逐步将本国土著印第安人的“美好生活”传统理念与替代新自由主义的“21世纪社会主义”理论相结合，实现了“21世纪社会主义”的具体化和本土化。

二

厄瓜多尔之所以走上探索“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道路，有着多重原因，与21世纪初国际和国内政治经济社会形势紧密相关。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新自由主义广泛流行于拉美地区。在这股大潮中，厄瓜多尔实施货币贬值，采取国有企业私有化、自由化等改革政策。2000年，厄瓜多尔更是正式实施经济美元化政策，原货币苏克雷停止流通，完全使用美元。改革尽管一度促进了经济发展，但长远看却产生了深刻的负面影响，导致厄瓜多尔在20世纪末经历了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1999年，该国 GDP和人均GDP分别下降9.5%和11.2%，失业率高达15%，非正规部门失业率高达57%。贫富分化日益严重，1990～2007年的18年间，最穷的10%人口在国民收入中的占比从2.1%降至1.3%，而最富的10%人口在国民收入中的占比却由30.5%升至42.1%。②Eduardo Silva，Challenging Neoliberalism in Latin Americ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181-182.政治上，政党制度逐步碎片化，传统政党深陷腐败，基本丧失政权与民众之间的中介职能。大规模民众抗议此起彼伏，政局动荡不安。1996～2006年，厄瓜多尔一共出现7位总统，没有一位能完成总统任期，其中3位总统被民众抗议推翻。事实表明，新自由主义发展模式遭遇失败，厄瓜多尔急需探索符合本国实际和人民需求的新的发展道路。因此，新自由主义发展模式的失败是“美好生活社会主义”产生的根本原因。

在拉美地区，厄瓜多尔是印第安特色较为浓厚的国家。这里历史上曾是印加帝国的组成部分，印第安人在此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时至今日，土著印第安人及印欧混血人种占全国总人口的84%。长期以来特别是在新自由主义改革大潮中，印第安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遭受压迫和歧视。随着石油开采和采掘业的快速发展，其传统领地遭遇的环境污染、森林退化、物种减少等日益加剧。在国家发展过程中，印第安人争取政治、经济、社会权益的斗争蓬勃发展，相继建立了厄瓜多尔印第安民族联合会(CONAIE)、帕查库蒂克运动(Movimiento Pachakutik)等全国性的印第安人组织，在国家政治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日益上升。风起云涌的印第安人社会运动反映了印第安人政治意识的觉醒，促成他们所崇尚的“美好生活”理念融入国家政治经济发展变革进程。

拉美地区左派的大范围复兴特别是激进左派的兴起，对厄瓜多尔探索新的国家发展模式产生了重要影响。新自由主义在厄瓜多尔的推行和失败具有典型意义，其他拉美国家程度不同地经历了类似的曲折发展历程，也在探索新的发展道路。世纪之交的拉美大陆，左派政党在巴西、阿根廷、智利、乌拉圭、委内瑞拉、玻利维亚、尼加拉瓜等众多国家上台执政。拉美左派上台后，对内外政策进行了调整和改革，试图改变和纠正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在社会领域造成的负面影响及西方代议制民主的缺失，建立“后新自由主义”的发展模式，促进拉美政治民主化向实质性民主方向发展。其中，以委内瑞拉查韦斯政府为代表的激进左派国家将建设“社会主义”作为“后新自由主义”的发展方向，推进政治、经济和社会的根本转变。查韦斯政府提出了“21世纪社会主义”，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政府则提出了“社群社会主义”。这两个邻国的政策实践对厄瓜多尔产生了显著影响。

在“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提出和实践中，科雷亚总统个人是直接推手。科雷亚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在美国伊利诺斯大学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于基多圣弗朗西斯科大学。作为经济学家，他因强烈反对新自由主义而在学界颇负盛名。2005年4月，科雷亚一度出任厄瓜多尔经济和财政部长，后因“敌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反对与美国签署自由贸易协定而被迫下台。但科雷亚并未因此而改变对经济发展、国家战略的基本看法，而是在同年11月组建“主权祖国联盟”党，参与总统竞选。他在竞选中承诺要彻底脱离贫困、腐败和管理不善的现行政治经济制度，终结“漫长的、悲惨的新自由主义之夜”①Steven Levitsky and Kenneth M.Roberts，The Resurgence of the Latin American Left，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Baltimore，2011，p.275.，并提出了进行“公民革命”的系列主张，得到了土著印第安人运动的广泛支持。科雷亚在2006年总统选举中获胜，并在2009年根据新宪法进行的选举、2013的连任竞选中获胜，迄今连续执政近10年，从政治上为其践行理想、将学术观点转变为具体社会政策、引领厄瓜多尔探索新的发展道路提供了现实可能。

三

根据《2013～2017年美好生活国家计划》，“美好生活社会主义”旨在建立一个多样化的、和谐的、团结的、与自然共生的社会，要过一个美好的、有尊严的、公正的、平等的、自由劳动和创造性的社会。其具体指标包括:生产方式多样化，经济安全有保障;人民能享有最好的医疗、教育、住房、居住环境等，能有尊严地劳动;广泛的社会参与;文化具有多样性;整个社会可持续发展等。②徐世澄:“厄瓜多尔科雷亚‘公民革命’的成就及其挑战”，《当代世界》，2015年，第 7期，第 51页;Secretaría Nacional de Planificación y Desarrollo(Senplades)，Plan Nacionalpara el BuenVivir:2013-2017，2013，Quito，Ecuador，p.29.

作为一种发展模式，“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特别是新自由主义的理论批评基础之上。科雷亚认为，资本主义是“资本积累的工具”，通过外包、劳工中介及其他剥削机制破坏了民族国家的发展，导致不平等和贫困进一步恶化;全球资本主义危机“恰恰是这一制度的本质个人主义加剧、放开管制、自由竞争等原因造成的”。③Carlos Oliva Campos，Gary Prevost and Harry Vanden，Social Movement and Leftist Governments in Latin America:Confrontation or Co-option?ZedBooks，2012，p.129.“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就是要挑战新自由主义的生产、增长和分配模式。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优先考虑资源分配，后者痴迷经济收益;前者主张没有压迫的、受到规范的市场以及理智融入全球市场，后者盲从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前者将“美好生活”视为核心追求，后者将经济增长率根植于人们的脑海中;前者将人民的利益作为最高准则，后者则要求政治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④SecretaríaNacional de Planificación y Desarrollo(Senplades)，Plan Nacionalpara el BuenVivir:2013-2017，2013，Quito，Ecuador，p.15.

实现“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手段是进行“公民革命”。2007年，科雷亚总统在就职演说中就提出要实现“21世纪社会主义”必须进行“公民革命”。“公民革命”是“为实现‘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建设包容、团结和公平社会而进行激进变革的过程”，⑤Programa de Gobierno 2013-2017，Gobernar para Profundizar el Cambio:35 Propuestas para el Socialismo del Buen Vivir，p.13.具体包括以“宪法和政治革命”增强参与制民主、改革政治体制，以“道德革命”打击腐败，以“经济革命(或生产力革命)”转变经济增长方式、重建政府的再分配作用，以“社会革命”实现不同社会阶层和部门及不同族群的平等、促进教育、医疗等部门发展，以“主权和一体化革命”建立替代重商主义结构的新机制、推动拉美地区一体化。2010年，“公民革命”的内容又增加了“司法革命”和“生态革命”两项内容。前者以司法部门去政治化、打击犯罪、捍卫公民权为目标，后者则以恢复和维护环境健康和生态平衡、尊重自然的权利为准绳。2012年，“主权祖国联盟运动”提出《“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35条建议》，进一步扩展“公民革命”的内涵，包括以“知识和技能革命”提高个人和集体自由、满足需求、保证权利、改变积累和再分配模式、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能力;以“文化革命”促进多数人的集体认同、建立多元文化国家为使命;以“城市革命”结束城市发展无序状态、推进农村和城市的规划和有序发展、建设能高效和高质量提供公共服务的宜居城市。

在政治领域，科雷亚认为实现“美好生活社会主义”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努力，这一不可逆转的进程能否成功主要取决于权力关系的变革，即把权力从少部分既得利益集团转移到民众手中。没有人民的积极参与就不能实现“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只有实现民主政治和持续的社会动员才有可能使社会共存达到新的高度，真正实现尊重多样性与和谐共存。①Secretaría Nacional de Planificación y Desarrollo(Senplades)，Plan Nacionalpara el BuenVivir:2013-2017，2013，Quito，Ecuador，p.24.因此，“美好生活社会主义”主张增强公民对民主治理的参与，通过实施政治体制改革，改变不合理的权力关系，将“为少数人服务的资产阶级统治的国家，改变成为公共和普遍利益服务的真正人民的国家”，实行真正的、参与制的民主，建设一个人民永久参与国家公共生活的深刻的民主社会。为此，科雷亚政府以2008年新宪法为依据改革政治体制，打破传统的“三权分立”体制，建立五权分立政治体制。除行政、立法和司法三个权力机关之外，增设“国家选举委员会”和“公民参与与社会监督委员会”。“国家选举委员会”由5人组成，任期6年，主要职能是以透明的方式组织、指导、监督与选举有关的各项事务，保障公民行使投票权利。“公民参与和社会监督委员会”成员由社会各界推荐、选举产生，可任命总检察长、总审计长以及国家选举委员会和司法委员会等部门的重要成员。该机构的设立旨在提高公民参与度和政治透明度，实现公民参与政治的制度化，强化公民获得对决策的影响和监督能力。此外，新宪法还大大加强了总统权力，规定可以连选连任一次，有权颁布紧急经济法案和有条件地解散立法机构。

在经济领域，“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强调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以期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要实现“美好生活社会主义”，不仅要“排除仅将经济增长作为衡量标准的发展观，还需反对国家与市场对立的新自由主义思想，建立国家、市场、社会与自然之间密不可分的相互关联性。”②National Plan for Good Living 2009-2013:Building a Plurinational and Intercultural State，summarized version，SENPLADIES，2010，p.23.国家是重振经济和社会建设的驱动力，应发挥主导作用，保护民族利益，严格控制涉及国计民生的石油、矿产、水资源和电信等行业，加强对国民经济的宏观规划与指导。为此，科雷亚政府采取措施，对能源部门实行国有化，控制物价，拖欠主权债务，取消中央银行独立性。特别是，“美好生活社会主义”提出建立“社会和团结经济”，协调国家、社会部门和经济部门之间的利益，进而进行生产重组，建立合作社经济、协作经济、社区经济、国有经济、民营经济、人民和团结经济，代替市场经济，建立合作、互惠的生产关系，促进生产的平等、高效、可持续。③Programa de Gobierno 2013-2017，Gobernar para Profundizar el Cambio:35 Propuestaspara el Socialismo del Buen Vivir，pp.87-88.《2009～2013年美好生活国家计划》指出，建立“社会和团结经济”在目前来说仅仅是一种理想，其转变成现实的前提条件是“从以深化财富集中、丧失主权、鼓励私有化和极端商品化、投机和掠夺性的反人类反自然为特征的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霸权的经济模式过渡到以‘美好生活’为基础的经济模式，彻底解决不公正和不平等问题”，根本改变生产、分配、消费、再生产的经济周期，建立新的生产系统，改变国民经济对初级产品部门尤其是对石油和采掘业经济的依赖，建立以服务业、生态旅游业和生物科技为基础的强大的第三部门。④National Plan for Good Living 2009-2013:Building a Plurinational and Intercultural State，summarized version，SENPLADIES，2010，p.85.

在社会领域，“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强调以人为本、公平分配，主张缩小贫富差距、避免两极分化、保障中下层民众利益、建立权利型社会。2009年1月，科雷亚在巴西贝伦世界论坛上指出，资本主义一般与效率相关，而社会主义必须强调正义。⑤Roger Burbach，Michael Fox and Federico Fuentes，Latin A-merica’s Turbulent Transitions:the Future of the Twenty-First-Century Socialism，p.100.“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原则之一是“将人类置于资本之上”，认为社会领域的首要任务是偿还新自由主义欠下的社会债务。新宪法规定，公民在医疗保健、教育、食品、能源、经济主权、环境、通讯和参与、水和住房等方面享有一系列“美好生活”权利。为此，科雷亚政府倡导“社会教育和卫生革命”，推行全民医疗卫生制度，广泛建立医疗保健网络;全面改革教育体系，开展扫盲活动。2006～2012年，社会支出占厄瓜多尔GDP的比重从10.7%增至15%。⑥Martin Calisto Friant and John Langmore，“The Buen Vivir:A Policy to Survive the Anthropocene?”Global Policy，Volume 6，Issue 1，February 2015，p.66.医疗保健支出占GDP比重则从2000～2006年间的不到1%增至2012年的4%。①Secretaría Nacional de Planificación y Desarrollo(Senplades)，Plan Nacionalpara el BuenVivir:2013-2017，2013，Quito，Ecuador，p.115.科雷亚任期前8年，教育投入占全国预算的12%，年均达13亿美元。②“Education Prioritized in Ecuador Good Living”，http://www.telesurtv.net/english/news/Education-Prioritized-in-Ecuador-Good-Living-20140924-0074.html.(上网时间:2014年12月1日)针对母亲、老年人和残疾人等弱势群体的有条件现金转移支付，支付金从2006年每月15美元增至2013年的50美元，使180万人受益。2007～2013年，厄瓜多尔的月最低工资从170美元增至394美元。③Martin Calisto Friant and John Langmore，“The Buen Vivir:A Policy to Survive the Anthropocene?”Global Policy，Volume 6，Issue 1，February 2015，p.66.

在对外关系领域，“美好生活社会主义”主张通过民族国家的自由、主权和自决，建立新的国际秩序和多极世界;通过地区政治经济力量和全球南方国家的积极参与，加强全球治理机制的民主化;和平解决国际争端和冲突，推动普遍裁军;国与国之间在公正和团结基础之上加强投资和贸易联系;推动拉美地区政治、文化和经济一体化，在拉美和加勒比共同体框架下形成超国家组织，建立地区一体化机制。科雷亚政府改变外交重点，从以美国等传统联盟为重点转变为以拉美国家左派政府及中国、俄罗斯等非传统联盟国家为重点。厄瓜多尔与委内瑞拉、玻利维亚等其他激进左派国家持基本一致的强烈反美立场。科雷亚政府反对与美国签署自由贸易协定，积极倡导没有美国干预的拉美一体化，在2009年6月正式加入“美洲玻利瓦尔国家联盟”。该组织由委内瑞拉主导，成员国多为与美国关系存在诸多龃龉、反对美国推动的“美洲自由贸易区”，试图探索新的地区一体化模式。厄瓜多尔与美国曾于1999年签订为期10年的领空协议，允许美军在曼塔基地驻扎400多人，打击国际贩毒活动。科雷亚当选后多次表示不会与美国续签租赁协议，2009年租借合约到期后美军不得不转往哥伦比亚。对于公布美国机密档案、披露美国外交秘辛的国际反美人士，科雷亚政府也不吝以国家力量公开提供支持。2012年，厄瓜多尔驻英国大使馆接纳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为其提供了外交庇护。“斯诺登事件”中，厄瓜多尔再次表示愿意为其提供庇护。强烈的反美立场，看似与科雷亚留学美国的背景相左，但却直观地反映出其政治和外交理念。

科雷亚2007年就任厄瓜多尔总统以来，“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了重要成就。政局保持相对稳定，改变了此前10年间政变频仍的局面。科雷亚本人深孚众望，2013年高票连任，2015年4月的支持率仍高达55%左右，被誉为拉美地区最受欢迎的总统。④EIU，Country Report-Ecuador，July 2015，p.21.厄瓜多尔经济增长稳健，2007～2014年年均增长率达到4.3%，高于拉美3.2%的平均增长率。由于金融部门发展稳定、通货膨胀率较低、公共投资和社会开支持续扩大，厄瓜多尔各种社会指标不断改善，收入不公形势也有所好转，贫困率由2009年的36%降至2013年的25.6%;⑤World Bank，“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Ecuador”，http://data.worldbank.org/country/ecuador.(上网时间:2015年1月8日)最富的20%家庭收入占总收入比重由2002年的48.8%降至2012年的43%，而最穷的20%的家庭收入占总收入比重则由5.1%上升为6.4%。⑥CEPAL，Panorama Social de América Latina 2013，Santiago de Chile，Diciembre de 2013.

四

与亚洲、非洲相比，拉丁美洲是第三世界中人种较多元、独立较早、经济较发达、距离美国较近的地区，因而在历史上一直是社会思潮活跃的地区。“中心-外围”理论、拉美经委会主义、解放神学、魔幻现实主义等就是带有鲜明该地区特色的经济和文化思潮。在政治领域，这一地区出现过阿根廷的庇隆主义、巴西的瓦加斯主义、秘鲁的阿普拉主义、尼加拉瓜的桑蒂诺主义等民众主义。它们不但是政治思潮和理念，而且都被付诸实践，成为该地区政治发展史上颇具特色、影响深远的章节。

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兴起后，拉美也没有缺席，社会主义长期成为该地区政治思潮的重要部分。相关理论不断发展，与理论相对应的实践也在不断探索着。除了古巴，多个国家出现过这样的理论思潮和政治探索。上世纪20年代，秘鲁社会党领袖马里亚特吉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秘鲁国情，指出“拉丁美洲的未来是社会主义的”，“我们必须用自己的现实和自己的语言创造出印第安美洲的社会主义”。70年代初，智利社会党在阿连德领导下通过选举赢得政权，执政1000天，尝试“开创法制化的途径来实现新形式的、具有多元化和自由的社会主义秩序”。之后，圭亚那人民全国大会党提出“合作社会主义”:“第一，我们相信社会主义这一意识形态，并且争取建立这样一种制度;第二，我们利用合作制作为主要渠道或工具，来达到这一目标。”①徐世澄:《古巴模式的“更新”与拉美左派的崛起》，第306页。该党领袖伯纳姆于1964～1985年先后担任总理、总统，按照“合作社会主义”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这种不分国家大小、此起彼伏、相互影响的积极探索，正是拉美历史的特点。

正在进行中的厄瓜多尔“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等“21世纪社会主义”延续了拉美地区上述社会主义思潮和实践。它是新世纪到来后当代拉美左派特别是激进左派提出的鲜明政治旗帜，宗旨是以他们的理解、结合新自由主义滥觞后拉美的具体情况，与时俱进地更新社会主义，在以往的基础上探索拉美地区的发展道路。冷战后，西方社会在批判传统社会主义基础之上出现了后工业社会的社会主义、生态社会主义、市场社会主义和后社会主义等各类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思潮。“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等“21世纪社会主义”正是西方社会主义多元化发展在拉美的表现。著名学者费德里哥·富恩特斯(Fedrico Fuentes)和迈克尔·福克斯(Michael Fox)等人指出，“‘21世纪社会主义’在各个国家的建设是一个多元的过程，因各国国情差异而有所不同，没有统一的概念和模式。建设‘21世纪社会主义’的重要任务就是通过重新界定国家的作用而与20世纪的国家社会主义相区分。”②Roger Burbach，Michael Fox and Federico Fuentes，Latin A-merica’s Turbulent Transitions:the Future of the Twenty-First-Century Socialism，p.4.

可以说，厄瓜多尔的“美好生活社会主义”是包括科学社会主义、乌托邦社会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和马里亚特吉的安第斯社会主义思想的杂糅。它包含了科学社会主义的某些内容，但与之存在巨大差别。政治上，它不主张阶级斗争。“主权祖国联盟”的执政地位建立在西式民主选举制度基础之上，无法保证长期执政、建设“美好生活社会主义”。一旦该党被选下台、新的右派政党执政，“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建设就可能中断。经济上，它反对国家对生产资料所有权的垄断，主张实施国家强大管制之下的私人所有权，认为生产资料的民主化、拉美一体化、争取主权、反对国际金融机构对拉美实施再殖民化比控制生产资料更重要。在这些基本方面，厄瓜多尔的“美好生活社会主义”与同是拉美国家的古巴的社会主义制度明显不同。

“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等“21世纪社会主义”在拉美的兴起和发展，反映了发展中国家对传统经济增长和发展模式的替代模式的不懈追求。20世纪后半期以来，世界各国不断总结传统发展模式的经验教训，推进对发展问题的新认识，兴起了各种以“新(neo-)”、“反(anti-)”和“后(post-)”等词缀开头的新发展理念和思潮。拉美各国与世界其他地区一样，从未停止对新发展模式的探索，但是从未走出一条经济增长、社会发展、政治稳定、环境可持续的健康的发展道路。“21世纪社会主义”试图将自身的兴起和发展建立在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基础之上，找到一条符合本国国情的、将国家、市场、社会等要素有机融合与高度协调、兼顾经济增长、民生、环保的发展道路，为替代新自由主义发展模式提供了新的选择。“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则是将本国的具体国情与“21世纪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相结合，是厄瓜多尔对新自由主义替代模式的有益尝试和探索。

正如费德里哥·富恩特斯等人所言，“21世纪社会主义”目标的实现需要长期过程，必须经过几十年和几代人的努力。③Roger Burbach，Michael Fox and Federico Fuentes，Latin A-merica’s Turbulent Transitions:the Future of the Twenty-First-Century Socialism，p.5.厄瓜多尔“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未来实践也存在诸多挑战。目前，拉美左派政治浪潮出现变数。巴西经济低迷、劳工党腐败丑闻缠身，国会众院议长库尼亚2015年12月2日批准启动弹劾总统罗塞夫的程序。阿根廷中右派力量“变革”联盟领导人马克里12月10日就任新总统，终结了左派的长期执政。特别是“21世纪社会主义”主要试验场、激进左派的领头羊委内瑞拉社会经济形势恶化、政局不稳。在12月6日议会选举中，反对派获得绝对多数席位，对统一社会主义党的执政地位造成巨大威胁，“21世纪社会主义”前景堪忧。这种外部大形势对厄瓜多尔的“美好生活社会主义”产生一定负面影响。另一方面，石油收入占厄瓜多尔国家预算收入的1/3左右，高油价为政府提供稳定收入、是实施“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重要经济基础。但是，近年来国际油价下跌，厄瓜多尔政府被迫缩减公共开支和经常性支出，经济增长率也面临减速的风险。科雷亚政府有时也不得不为追求经济增长率、保证政府财政收入而放弃“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的部分原则，暴露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矛盾。按照现行宪法，科雷亚在第二任期2017年届满后将无法再次连任。其离任后，“美好生活社会主义”将何去何从、继任者能否继续推动尚难断言。总之，面对国际国内的复杂形势，科雷亚政府执政难度日益加大，“美好生活社会主义”未来前景还有较大不确定性。但可以确定的是，厄瓜多尔“美好生活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其中的经验、教训，已经成为、还将成为拉美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有益、有意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