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东战略的基本特性

2015-11-28 13:37牛新春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所长研究员
现代国际关系 2015年12期
关键词:巴勒斯坦中东大国

牛新春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所长、研究员)

冷战时期,中国在中东的利益主要体现在政治方面,先支持反帝、反殖民的民族解放运动,后推动反美、反苏的不结盟运动。1993年中国成为石油净进口国后,经济利益的重要性日趋增长,中国与中东各国展开全方位经济合作,同时坚持不干涉内政、不卷入地区冲突的原则。积极进取的经济政策和谨慎保守的政治安全政策构成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中东战略的主要特征,也让中国成为近年来没有在中东问题上犯大错的唯一大国。然而,近年来两股力量相向而行,把中国向中东政治的中心舞台推送。一方面,中东政治日益全球化,巴以冲突、“伊斯兰国”问题、叙利亚危机等都是具有全球性影响的事件,中国必须承担一个全球性大国的责任;另一方面,中国的贸易、投资和人员大踏步向中东迈进,中东政治同中国息息相关。历史上,中国首次在中东同时拥有重要的政治、经济和安全利益,需要在一些问题上有自己的看法、做法。

首先,中国应在坚持不结盟、不干涉内政原则的前提下,加大参与中东政治的力度,发挥经济关系的独特作用,搞好全方位平衡外交。历史上,大国以结盟分治为基础、以军事干预为手段参与中东事务,最终后患无穷,黯然收场。英国、法国、苏联、美国的中东战略都有过潮起潮落的相似轨迹。整体而言,外国干预是今天中东悲剧的重要根源之一。殷鉴不远,中国不能蹈袭20世纪大国的中东悲剧,必须探索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新道路。长期以来,和平共处、独立自主是中国外交的两根支柱。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指: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包括“四不一全”,即:不结盟、不孤立、不对抗、不针对第三方、全方位进行外交活动。两者在中国中东战略中的集中体现即是不结盟和不干涉内政。在可预见的将来,这将仍然是中国中东战略的基本原则,也将是中国同其他大国中东战略的重要区别。但是不干涉、不卷入不等于不表态、不参与、不积极、不进取。相反,中国在中东重大政治问题上必须有自己独特的态度、做法和影响力。唯有如此,才能维护中国的中东利益,才能为中东和平与稳定提供正能量。

中国不仅自己坚持不结盟、不干涉内政原则,也不赞成其他大国敌、友分明的中东政策,还反对中东地区大国干涉本地区其他国家的内政。以美国为核心的盟友体系是中东安全结构的重要基石,不可否认其在安全领域一定程度上提供着公共产品。但是从长远角度看,外国军事力量负责任地撤出中东,让中东本地区国家之间建立自己的平衡结构,才能给中东带来长远和平与稳定。2011年以来,伊朗阵营与沙特阵营的斗争成为中东政治的主要矛盾,两国几乎卷入中东每一场军事斗争和政治竞争,这是战争激化、长期化的原因之一。在域外大国中,伊朗和沙特的盟国应当本着负责的态度,迫使这两国保持克制,鼓励其对话和解,唯有如此,伊拉克、也门、叙利亚危机才有缓解可能。近日,德国情报部门、美国《纽约时报》公开指责沙特对外干预行动,似乎是向正确方向迈出了一小步。中国作为不结盟大国,应在伊朗、沙特、埃及、以色列、土耳其之间维持全方位平衡外交,有条件从伊朗、沙特两方面做工作,发挥政治桥梁作用。

历史经验证明,大国的军事干预和政治干涉大都产生负面效应,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导致这两个国家陷入长期内战,民主试验激发出无政府状态。由中东地区国家实现本地区的权力平衡、依靠本国人民的探索找到现代化道路,虽然将是漫长甚至可能是血腥的,却是中东问题的唯一出路。对此,域外大国能够同中东发展平等互利的经济合作,创造有利于此类自主转型的政治舞台和经济基础。中国恰恰能在这一过程中发挥独特作用。中国是各大国中同中东经济联系最密切的国家,且在中东经济中的重要性还在持续增长,因此中国最能够为中东政治现代化提供经济基础。“一带一路”,向西开放,都能发挥积极的经济作用。

其次,中国在巴以问题上的影响力增大,理应为缓解巴以问题的困境做出更大贡献。长期以来,中国一直积极支持巴勒斯坦民族解放事业,是最早承认巴勒斯坦的国家之一。但是,无论是在巴以战争期间,还是在巴以和谈阶段,中国都没有直接参与,主要提供国际道义支援。2002年以来,由美国、俄罗斯、欧盟和联合国组成的“中东四方”成为调解巴以问题的首要国际机制,中国也没有参加。近来,巴勒斯坦问题的焦点、路径和国际环境均发生重大变化。自从1991年马德里和谈以来,破解巴勒斯坦问题的路径是率先解决巴勒斯坦建国问题,然后在此基础上一举解决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问题,“两国方案”一直是巴以和谈的灯塔。然而,2009年巴以和谈失败以后,“两国方案”已经遥不可及,巴以和谈亦难以有实质性进展,巴以双方内部都不存在继续和谈的条件。在以色列方面,在巴勒斯坦最终地位不解决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冲突管理”维护自己的安全,主要措施是进一步实施巴以隔离、加强对占领区巴勒斯坦人的安全控制。在巴勒斯坦方面,在通过和谈建国无望的情况下,正单方面推动巴勒斯坦问题国际化,希望通过国际压力迫使以色列让步,改善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条件。在国际社会方面,国际同情心和支持越来越向巴勒斯坦方面倾斜,强烈要求以色列保证巴勒斯坦人的基本权利。传统上,第三世界国家支持巴勒斯坦事业,美欧支持以色列。近年来,美以关系渐行渐远,奥巴马政府对以色列的右翼政策相当不满;欧洲多个国家议会要求承认巴勒斯坦国,瑞典率先垂范,而欧盟对以色列在定居点生产的产品实施经济制裁。巴勒斯坦问题的焦点从最终地位谈判,转向改善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环境,其路径从巴以和谈向国际施压转换,以色列现行政策面临的国际环境日趋严峻。

可见,欧美发达国家的立场正在缓慢地向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的立场靠拢,在这个阶段,国际舆论、同情心、经济压力能发挥更大作用。支持巴勒斯坦事业,符合中国的外交传统,有利于中阿传统友谊,也是国际道义之所向。因此,在巴以问题的新阶段,中国应该且有能力发挥较前更重要、更积极的作用。与此同时,中以经济关系发展势头不错,2014年双边贸易额达108亿美元,特别是以色列35%的高科技投资来自中国。在义利之间、政治与经济利益之间,中国需要平衡。

第三,在中东政治现代化问题上,中国应鼓励和支持自上而下的、渐进的、可控的改革进程。2011年以来,美欧国家曾积极支持中东国家的“民主革命”,产生了非常负面的影响。直到今天,中东国家仍然在“革命”问题上分为两派,卡塔尔、土耳其等国支持“革命”,沙特、埃及等国反对“革命”,美欧立场则向反对“革命”的方向位移。“阿拉伯之春”之所以能发生,说明固步自封、不改革没有出路;“阿拉伯之春”之所以失败,说明暴力革命、西式民主在中东也没有出路。上世纪初以来的中东政治现代化进程表明,任何一种外来模式都在中东水土不服,不论是社会主义模式还是资本主义民主莫不如此,中东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痛苦和困难,必须在实践中摸索符合自己国情的道路。

中国自身30多年改革开放的经验表明,渐进式改革既能维护基本的社会稳定,也能解决迫切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是一条积极有效的道路。中国改革开放的成果和中东暴力革命的失败,从正反两面说明渐进式改革的必要性。中国自己不干涉中东国家内政,也要求其他大国不要干涉内政,“十八大”报告明确指出“反对颠覆别国合法政权”。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手中都没有中东政治现代化的良方,中东也没有一个国家探索出一条具有普遍意义的道路,历史经验只证明了哪些道路行不通,并未指明哪些道路行得通。渐进式改革的优点在于,由本国掌握主导权,通过小步慢走、不断试错,可以避免犯大错误。因此,中国不干涉中东国家内政,但应鼓励和支持可控的改革。

第四,中国对中东国家内部的政教关系不持立场,但是反对任何国家向别国渗透自己的宗教意识形态,在国际政治中主张政教分离。中东政治离不开宗教,目前中东每一场政治冲突中都有宗教冲突的因子。尽管几乎所有中东国家(以色列除外)都是伊斯兰国家,多数国家奉伊斯兰教为国教,但是各国的政教关系亲疏不一。其中,四个国家的政府建立在伊斯兰教原则基础之上,分别为伊朗、苏丹、阿曼、沙特。过去100年来,伊斯兰教都在国内政治、地区政治和国际政治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在一个国家内部,政教关系是本国人民的政治选择。在国际舞台上,自从民族国家产生以来,国家就具有了排他性的身份。中国作为一个世俗国家,特别强调国家主权的独立性。

在中东地区,从上世纪70年代伊斯兰复兴运动以来,宗教大规模介入国家间政治,往往从政治斗争中催生出恐怖主义。不论是目前的“伊斯兰国”,还是上个世纪末的“基地”组织,都是宗教卷入国际政治斗争引发的。特别是,在国际政治斗争中,一些国家向别国渗透、传播本国的宗教意识形态,使宗教成为一种政治工具,最终失控发展为国际恐怖主义。这不仅威胁中东的和平与稳定,而且直接危及中国的西部安全。

第五,中国中东政策正逐渐摆脱美国因素的制约,未来应根据自己的利益需要作出政策选择,不以中美关系为出发点和最终落脚点。美国是中东最大的外部影响因素,是中东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以色列习惯上将中东地区的国家和各派力量分为“反抗轴心”和“温和阿拉伯国家”,“反抗轴心”包括伊朗、叙利亚、哈马斯、真主党、“基地”组织、“伊斯兰国”;“温和阿拉伯国家”则包括沙特、埃及、约旦、黎巴嫩的“3·14联盟”;土耳其、卡塔尔则相对中立。显然,“温和阿拉伯国家”是美国的朋友,“反抗轴心”是美国的敌人。在敌我泾渭分明的时代,中间地带比较窄,中国中东政策回旋空间受限。例如,中国同沙特、埃及的军事关系受到美国制约,因为这些国家要考虑美国的舒适度;中国同伊朗的关系也受到美国制约,因为中国要考虑中美关系的重要性。近年来,中东地区政治结构发生变化,沙特、埃及等传统盟国同美国拉开距离;伊朗作为传统敌人,同美国的关系缓和,朋友不再那么像朋友、敌人不再那么像敌人了。在此背景下,中国中东政策的美国制约因素弱化了,这是一件好事,中国与中东国家应继续推动这一趋势。

中美在中东的重要利益基本重叠,理论上中美在中东没有核心利益冲突。但在具体问题上,由于中美意识形态不同、历史经验相异,加上美国在中东有沉重的历史包袱,两国的方法往往南辕北辙。中东既不能充当中美合作的新舞台,也不应成为中美博弈的新战场。中美在中东最好能相向而行,次则各行其事,最差也不能互相拆台。

显然,在处理中东问题时,中国同美、欧、俄等大国的原则既有共同点又有较大差异,同主要地区大国的立场也不尽一致。这些特性是由中国的政治、经济利益和中东的现实特性共同决定的,也是中国在多年外交实践中探索出来的,可称之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中东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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