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于庙堂的道器与中西

2015-11-27 17:20李欣然
社会科学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洋务运动

李欣然

〔摘要〕 同治五、六年间,朝廷同意总理衙门的奏议,在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馆,令科甲正途学习西方天文算学。此议受到许多士人反对,但这不仅是士大夫中“洋务派”与“顽固派”的“派”别之争,更是朝廷凭借自身权力改革登进之途、以求使士人接受“西器”而引起的冲突。士人抵制朝廷旨意的现象,反映的不仅是近代“西”对“中”的冲击,也是“器”对“道”的挑战。所谓西潮的冲击,除了需要从中西的维度进行理解外,道器的维度同样不可忽视。

〔关键词〕 同文馆;天文算学馆;总理衙门;道器关系;洋务运动

〔中图分类号〕K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5)04-0182-06

同治五、六年间(1866-1867年),朝廷同意总理衙门的奏议,在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馆,令科甲正途学习西方天文算学。奏议本已经过了朝旨的批准,却遭到许多士人的反对。后世的研究者多将倡议之总理衙门视为“洋务派”之代表,强调其对西方科学技术的学习;又将反对的张盛藻、倭仁等人视为“顽固派”或“保守派”之代表,指出其对西方科学技术之抗拒。在此基础上,一些研究者将此事件纳入“洋务运动”或“自强运动”的历史叙述脉络之中,指出这次争论代表了引进西方科学技术在当时所受到的阻碍。〔1〕

然而,此次争论或许还有更加特别之处。由于总理衙门的创议经过了朝旨批准,创议者背后实有朝廷权力之支持,而反对者则显有抵制朝旨之意。它是一次朝廷凭借自身权力改革登进之途、以求使士人接受“西器”的尝试。朝廷甚至要将西方的“器”推广到科甲正途这一士大夫中最精英的部分,动作其实十分激进;而士人在抵制朝旨时立言多有强烈的卫道意识,使得争论带有道势相争的味道。①但在以往的研究中,更多是将争论当作两“派”士大夫的观点歧异,而忽视了争论中朝廷与士人的互动关系。

争论所关涉的观念冲突,除了是否应“以夷为师”的中西冲突之外,更重要的其实是士人是否应学习器物制造的道器冲突。原本是儒家六艺之一的算学之所以会沦为“机数”而遭抵制,也与这种中西、道器冲突密切相关。既要维持道高于器的理念,又要让士人学习西方所长的器物,这是争论双方都非常关注却又无法调和的问题。

如研究者多指出的,当时人对西方的一般认识仅停留于一种器物精良的印象,认为“其为学无所谓道也,器数名物而已”。〔2〕天文算学馆之争的双方,实亦共享了这种印象,又以此为起点而引发异见与争议。然而,这样一个在后人看来十分“片面”的西方印象如何与当时人思想世界的其他观念相关联,进而又歧生出对立的意见,需要进一步深入探讨。

一、绕不开的问题:道高于器?

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五(1866年12月11日),总理衙门上奏,“因思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3〕,请在同文馆设立天文算学馆,聘西人教习正途学生。谕准。十二月廿三日(1867年1月28日),总理衙门再次上奏,并附六条章程。奏折和章程谕准公布之后,引起士林普遍不满,包括大学士倭仁等士大夫上疏反对,引发一系列争议。

总理衙门此次之创议,包含了两个变革,第一是在同文馆增设天文算学馆,第二是招生对象的改变。此前同文馆所招考者为“年在十三、四以下”的“八旗子弟”〔4〕,而在十一月的奏折中,总理衙门奏请招收“满、汉举人及恩、拔、岁、副、优贡”〔5〕,将对象变更为正途士人。这已是一个很大的变动。等到十二月总理衙门再奏详细章程时,范围更加扩大,举人、贡生之上又增加了翰林及五品以下官员〔6〕,表明总理衙门的态度坚决。

设立天文算学馆学习西学,在当时已属创举。总理衙门为此预先申明:“必有以臣等此举为不急之务者,必有以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者,甚且有以中国之人师法西人为深可耻者,此皆不识时务也”。〔7〕仅仅设天文算学馆已需如此兢兢回护,为什么还要引人争议地将招考范围推广到科甲正途?揆诸后来之发展,正是招收科甲正途引起了更大的争议,而设立天文算学馆本身反而稍见冷落。

为何要学习西人之天文算学?总理衙门的说法很明确:“西人制器之法,无不由度数而生。”〔8〕学习西人“度数”之学,正是要藉以通其“制器”之法。但为何要让科甲正途士人学习,就是更进一层的问题了。总理衙门在奏折中驳斥“制造乃工匠之事,儒者不屑为之”的见解说:“匠人习其事,儒者明其理,理明而用宏焉。今日之学,学其理也,乃儒者格物致知之事,并非强学士大夫以亲执艺事也。又何疑乎?”〔9〕他们担心士人以为要降志辱身学习制造,所以才强调儒者所学为理,异于匠人之事,但只是模糊地说二者能“理明而用宏”地统一,并未解释儒者之理和匠人之事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种模糊给了反对者质疑的空间。同治六年正月廿九日(1867年3月5日)张盛藻上奏反对,开篇即辩驳道:“窃臣考《尧典》授时,分命羲、和;《周礼》轶‘司空一篇,汉儒补以‘考工记。未闻水、火、工、虞之职俱习鸟、火、虚、昴之文,亦未闻天官六属俱习考工之事。”他认为:“设立专馆,止宜责成钦天监衙门考取年少颖悟之天文生、算学生,送馆学习,俾西法与中法,互相考验;至轮船洋枪,则宜工部遴选精巧工匠,或军营武弁之有心计者,令其专心演习,传授其法。不必用科甲正途官员肄习其事。”〔10〕

天文算学属钦天监,轮船洋枪属工部或军营,本出两途;则儒者所学的度数之学与匠人所事的制器之法,并非天然地密切相关。如果二者本不相关,则天文算学馆之设,岂能有益于讲求制造之法? 然而张盛藻并不言及这是否会影响对制器的学习,也并未反对设立天文算学馆,他反对的是招用科甲正途。这种态度是当时反对意见的代表。

也就是说,总理衙门既将儒者之理和匠人之事判分为二,又模糊地说二者能够达到“理明而用宏”的统一,这种说法本身有尚待消释的内在矛盾。问题在于,早在同治三年(1864年)李鸿章便告知总理衙门,西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中国学习西方制造不能有效,缘于将匠人和儒者分别开来,“儒者明其理,匠人习其事,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总理衙门同治三年四月戊戌折后附李鸿章函》,《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2491-2492页。后来李氏直接就号召士大夫当以器械“为身心性命之学”(《李鸿章同治九年十月庚申奏》,《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7228页)。,需要打破这种分别。然而李鸿章所驳斥的话却被总理衙门几乎原封不动地当作正面的论据写入天文算学馆的奏折。这表明,总理衙门更关心的是“制造乃工匠之事,儒者不屑为之”,而不是李氏早已告知他们的“造诣两不相谋,故功效不能相并”。

其实天文算学馆之设能否有益于机器制造,本应是问题的关键,但总理衙门和张盛藻对此都是点到即止。相比于“器”的功效,双方更关心“道”与“器”的关系,因其背后潜藏着更为根本的问题,即士在国家自强中的地位和作用。总理衙门不敢公然打破儒者、匠人的二分,盖二者之合隐伏着“儒者”沦为“匠人”的可能性,则“道”将受到“器”的威胁。而李鸿章凭借从西方得到的新认知,试图颠覆道高于器的传统观点。这种观点过于激进,以至于争论双方都含混应对。可见双方虽有分歧,在道高于器的观念上却保持着一致。然而,问题毕竟已被点到,说明在这次辩争中,道器关系已是一个想绕也绕不开的问题了。

二、士人的反对:沦为“西器”的天文算学

既要让士人学习西方的器物,又不敢明白挑战道高于器的理念,这是倡议者遇到的困难。其权宜的解决方案是诉诸士人较易接受的“学”。中国本亦有天文算学,算学且为儒者六艺之一,倡议者强调儒者所学为理,希望以此说服士人。然而,当时有联句议天文算学馆事曰:“未同而言,斯文将丧。”〔11〕反对者反而将其视为对“斯文”的挑战。

算学居六艺之末,士人虽未以为身心性命之学,却也不是深排固拒。总理衙门利用了这一点,说道:“六艺之中,数居其一。古者农夫戍卒,皆识天文,后世设为厉禁,知者始鲜。我朝康熙年间,除私习天文之禁,由是人文蔚起,天学盛行,治经之儒,皆兼治数,各家著述,考证俱精。语曰:‘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士人出户,举目见天,顾不解列宿为何物,亦足羞也。即今日不设此馆,犹当肄业及之,况乎悬的以招哉?”〔12〕其实即使就此段文字本身,亦足见算学在中国实处学问之边缘,“犹当肄业及之”一句,不乏勉强。

康熙年间的“治经之儒”所以“皆兼治数”,其关怀多在借以证经明道。而总理衙门之所以主张设馆学习西人之天文算学,却是由于其与制造之术的密切关系。他们其实不关注天文算学之为“学”本身,而是将其当作为“西器”服务的手段。诉诸于“学”的说法多少有些修辞不诚。

反对者也并未听信这种说法,他们对“西器”保持高度警惕。天文算学需由西人教习,这就有“以夷为师”的危险。倭仁指出,“耶稣之教盛行,无识愚民,半为煽惑”,而现在“复举聪明隽秀、国家所培养而储以有用者,变而从夷”,会导致“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13〕所教之天文算学本与“耶稣之教”有别,但当时士人却由西人教学自然而然地联系到了传教上,以至于民间在反对天文算学馆时出现了“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的俚句。另一个联句“孔门弟子,鬼谷先生”,也体现出“以夷为师”对士人“孔门”身份的威胁。皆见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一)同治六年二月廿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521页。如果说倡议者的本意是要将西人的天文算学与制造之术乃至自强之法相联系,那么在反对者的理解中,其最直接相关的却是“耶稣之教”所代表的强烈的文化侵略性。

本对西方抱有敌意的士人在辩论中将天文算学与西方一起反对,反而出现了对天文算学本身的排斥。张盛藻的奏折在民间被总结为“中国崇道义,洋人尚机数,使中国习洋人之术,崇尚机巧,必至坏乱人心风俗”。〔14〕从倡议者所说的“六艺之一”变成了反对者的“机巧”,从“天学”变成了“机数”。天文算学本来游走于“学”与“术”之间,这种地位让倡议者和反对者可各执一词。但在反对者“中国崇道义,洋人尚机数”的观照下,天文算学由于中西的对立反而从中间地带滑落入“机数”的层面。倭仁著名的“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15〕的说法,将天文算学作为权谋技艺而与礼义人心对言,也正以这种中西对立为语境。

认为“中国崇道义,洋人尚机数”的张盛藻向被视为保守者,但曾国荃曾言“形而上者为道,此中华郅治之隆也;形而下者为器,此外夷之所擅长也”〔16〕,王韬也说过“形而上者中国也,以道胜;形而下者西人也,以器胜”。〔17〕曾、王后世或归于“洋务派”,或归于“早期维新派”,却与张氏有相近的看法,可见这种看法的普遍性已超越既有研究的派别分野。甚至后来十分流行的“中体西用”说,其中西、体用的概念框架也与这种看法有相通之处。类似算学由“学”滑落入“机数”,中西对立的视角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原本的道器认知,实可研究。如果不是中西的对立,张之洞的中体西用之说本自不通。用严复的话说,“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王栻编:《严复集》(3),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558-559页)然而张之洞此说当时一大对手方是康有为、梁启超之流“取中西之学而糅杂之,以为中、西无别”者(张之洞:《劝学篇》,苑书义等编:《张之洞全集》(12),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9766-9767页)。张氏将体、用判为两橛,有应对康、梁而强调中、西“有”别之意。为了强调中西有别,而将原本即一物而言的体、用分属两物,这正体现了中西对立对体用关系的扭曲。

倡议者诉诸“学”,以求规避中西、道器关系的问题,但反对者还是敏感地意识到了 “洋人”之“机数”对“中国”之“道义”的挑战。而这次挑战的直接发起者居然是作为政教之本的朝廷,这使得“道”所应对的不仅是来自“西器”的威胁,更有来自“势”的压力。

三、朝廷的“利诱”:势与道的碰撞

这次纠纷不仅是单纯的两“派”士大夫的思想争论而已。总理衙门的倡议最终变成了朝廷的政策,这意味着让科甲正途学习天文算学是朝廷凭借自身权力对登进之途的改革。朝廷希望借此改变士人的为学趋向。

如前所言,总理衙门一再扩大招收科甲正途的范围,其意十分坚决。这一点受到朝廷的支持。首先提出反对的张盛藻并未反对设立天文算学专馆,仅是反对招用正途,而明发上谕却仍予驳斥,坚持必须用正途。〔18〕从总理衙门到朝廷上层,对此有一定的共识。

坚持招考科甲正途的用意可能是什么?反对者杨廷熙的话可以给我们提示:

兵弁子弟,学之不过成其艺事;科甲官员,学之即可寖成风俗也。盖科甲官员,四民之瞻仰,天下所崇奉者也。……恐天下之人,因科甲尚且学习,遂相习成风。〔19〕

招用科甲正途可能造成的社会效应,是各方都十分关注的。李鸿章即曾提议西学设专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艺可精,而才亦可集”。〔20〕杨廷熙所持意见与李氏相反,而观察角度正相同,都是看重科甲之途的导向作用。二人的说法对我们理解朝廷在天文算学馆坚持使用科甲正途,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对科甲正途导向作用的重视,体现了朝廷在人才上的尴尬。正如总理衙门在反驳倭仁时所说,如果要卧薪尝胆以报夷人之仇,“试问当求之愚贱之人乎?抑当求之士大夫乎?此臣衙门所以有招考正途之请也”。〔21〕国家自强仍需依靠士人,然而要让士人重视“采西学、制洋器”,最大的问题是西学本身在道义上就缺乏正当性。士人对其“西”充满防备乃至敌视,对其“学”又贱视为末器。在西学本身不能引起士人趋慕的情况下,只能依靠朝廷赏罚之大柄予以提倡。朝廷汲汲于提倡科甲正途“采西学、制洋器”,正是对洋务人才受限于常格的反动。

然而朝廷的导向在此次争议中受到了士人的反对,甚至被理解为赤裸裸的“利诱”。朝廷通过了总理衙门的六条具体章程,其中两条激励方案是“请厚给薪水,以期专致”,“请优加奖叙,以资鼓励”。〔22〕然而章程颁布,士林哗然。张盛藻指出“若令正途科甲人员,习为机巧之事,又藉升途、银两以诱之,是重名利而轻气节”。〔23〕两湖京官亦出知单,言“凡我同乡,如有报考同文馆者,薪水较优,此后可以不分印结;公事较繁,庆吊可以不相闻问”〔24〕,以谐语相抵制。郭嵩焘则对“优加奖叙”一条极力驳诘曰:

利禄之所集,则亦鼓舞人心之具也。以利禄为名而眩使就之,君子必引以为耻。……今使就洋人受业,所受者业也,于心无咎。而为之名曰:汝往从洋人,即高官厚禄随之。是先毁弃士大夫之廉耻,以使腼颜而为此。〔25〕

郭嵩焘同时点出了厚给薪水、优加奖叙的合理性与局限性。朝廷的薪水奖叙本为“鼓舞人心之具”,惟利禄之上还应有超越利禄者在。士人的不满,在于他们在升途、银两的诱惑之外,看不到其他在道义上具有正当性的理由(郭嵩焘至少还承认洋人之“业”有合理性,“于心无咎”,而一般士人连此也无法接受)。正因如此,朝廷的“鼓舞人心之具”,反而变成了反对者眼中的“重名利而轻气节”。

士人之抵制,使此次招收科甲正途收效甚微。最终报名的仅有九十八人,且“正途与监生、杂项人员”相间。总理衙门无奈同意正杂“一律投考”的做法,足征效果不惬人意。〔26〕有如陈康祺所说,“部院庶僚,亦自以下乔迁谷为耻,迄今十余年,尚无儒衣冠入馆者”。〔27〕

对于朝廷而言,招收科甲正途是运用自身权力改革登进之道、以选用西学人才和导引士人肄习西学的途径;而对于士人而言,在“西器”的威胁下,科甲正途却被视为圣人之道的代表,具有抵御邪教的使命。正是在招收正途这一点上,“势”与“道”直接发生了碰撞。天文算学馆之争,不仅是一般解释的士大夫间是否引进西学的不同观点之争,更是朝廷企图借自身权力改变士人观念而引起的冲突。

四、国势是否可以器械为重轻

综观此次天文算学馆之争,道高于器的传统理念是让士人学习“西器”的观念障碍。倡议者不敢明白挑战道高于器的理念,而是辗转诉诸“学”,又借助朝廷的赏罚大柄,以求让士人学习“器”。但中西对立的思维影响了士人对道、器的认知,倡议者诉诸“学”的掩饰很快被反对者拆穿;对于缺乏正当性的“西器”,朝廷的赏劝也被视为“利诱”而受到抵制。道高于器的观念既不能被颠覆,也无法被绕过,使得这次天文算学馆之设,最终演成纷纷的争论。

西方的到来使中国人感受到了“器”的威力。“器”之于“道”,一如“西”之于“中”,原本皆处于次要地位。而随着中国的数次失败,“西”与“器”的地位逐渐相互增强。马格里观察到,一方面中国人“对于我们(按西人)的武器的敬畏,有一些也转移到了我们自己身上”,另一方面“任何中间有个洞的东西,如果镶上了一个皇冠和外国的字母,就会变得十分抢手”。〔28〕西人凭借“器”提升了他们的重要性;而“器”又凭借西人提升了它们的重要性。“西”与“器”二者共同构成了震慑中国人的西方权势。这也正是为何“洋人尚机数”的印象那么深入人心。

然而,“洋人尚机数”的西方形象尚不足以挑战士人的“道”。天文算学馆之争前,中国已经开始了一些练兵、设厂的洋务措施,但基本上与抱道自重的士无关。此次令科甲正途学习天文算学,可以说是近代史上第一次朝廷诱导士人学习“器”,以“西器”与士人之“道”相竞争。也难怪士人有严重的危机感,他们将朝廷此举视作西方权势在影响朝廷后,又要通过朝廷影响士人。“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29〕联句展现了士人对这种层层深入的权力关系的感知。

在这种情况下,士人的抵制既是对“西器”的反对,也有对朝廷失“道”的挽救。张盛藻对总理衙门“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感到不满,他说:“若以自强而论,则朝廷之强,莫如整纪纲,明政刑,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诸大端;臣民之强,则惟气节一端耳。朝廷能养臣民之气节,是以遇有灾患之来,天下臣民,莫不同仇敌忾,……皆数百年深仁厚泽,以尧舜孔孟之道为教,有以培养之也。”〔30〕特别强调“朝廷能养臣民之气节”是“以尧舜孔孟之道为教”所培养的,突出的是朝廷自强与士人圣道之间所具有的现实联系。当朝廷想要诱导士人“采西学、制洋器”时,其中已经暗藏认为“尧舜孔孟之道”无用的危险,张盛藻才要搬出“道”的功用来提醒朝廷。

“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的新理念,不为士人所认可。但由于朝廷的推广,士人不得不与之对话。于是出现杨廷熙这样的反对声音:

原奏称中国之宜谋自强,至今而已亟也。夫自强之道,岂在天文算数轮船机器哉?臣观史册,见历代之致升平、臻郅治者,皆上有至诚无息之令主,下有各尽其职之臣工,纬武经文,一时天下畏威怀德,庶民子来,百工咸集,蛮夷帅服矣。〔31〕

杨廷熙这种须先破“天文算数轮船机器”后立论的论述顺序,成为后来许多士人讨论自强的模式。有如钟天纬所说:

刻下中国设局置厂,制造枪炮丸药、兵船铁甲诸务,非不借用西法,刻意经营。但……欲挽回大局,岂仅在船坚炮利区区末艺之间……必须破除积习,大为更张,兴学术,定庙谟,去壅蔽,收人才,通民情,采公议……①

所对话的“船坚炮利区区末艺”,直接源于当时中国借用西法设局置厂的背景。本末之说,看似滥调陈词,却提示了朝廷对“西器”的倡导推行,在士人认知中是不正常的。由于提倡“末”艺的居然是作为政教之“本”的朝廷,本末已然倒置,士人才有辩争之必要。

同治十三年两江总督李宗羲复奏有关练兵制器的海防六条时指出,自古觇国势者,“未闻以器械为重轻”〔32〕,委婉批评当时朝廷不应视“器械”几有举足轻重之势。后人一般指称的“洋务运动”或“自强运动”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朝廷将“器”放在那么重要地位的时期。在天文算学馆之争中,朝廷甚至想要凭借自身权力引导士人学习“器”,充分显示了这个时期的特殊性。

朝廷为了应对西方而提倡“西器”,而士人又将“西器”视为末艺,这种错位也充分体现了近代西方冲击中国所产生的复杂性:当其体现为“西”时,近代西方作为强势的存在冲击着握有“势”之朝廷的政治权威;而当其体现为“器”时,近代西方作为以科学技术为特色的文明又挑战着承载“道”之士人的文化思维。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结构中,道、势既相维系,又有紧张。而在天文算学馆之争中,朝廷和士人的意见歧异,既根植于这种道势关系,又显示了西方权势在表现为“西器”时对中国由“势”向“道”渗透的趋势。

自后人观之,认为洋人只尚机数的认识自然有欠“准确”。但这是当时人的感知。对于他们来说,只尚机数的西方形象缺少了文化上的吸引力,而更加赤裸裸地是一个强势权力的存在,故反对者众。但这种情况在甲午之后发生了改变。有如梁启超所说:“自甲午以前,我国士大夫言西法者,以为西人之长,不过在船坚炮利、机器精奇,故学之者,不过炮械船舰而已。此实我国致败之由也。乙未和议成后,士大夫渐知泰西之强,由于学术,颇有上书言之者。”〔33〕当梁启超一代看到西方之强不是“炮械船舰”而是“学术”,西方乃具有了文化吸引力——学习西方是向“道”而不是鹜“器”,这反而将对西方的认识纳入到士人所习惯的认知轨道中,于是“颇有上书言之者”。

相比于梁启超一代人,甲午之前中国人的“师夷长技”,试图接纳的反而是更加异质的西方。不管是李鸿章号召士人视西洋军火为“身心性命之学”,还是总理衙门要让科甲正途学习西方的天文算学,都大异于士人素来对“道”的认知。从道器的维度来看,西方对他们的冲击力度,或许并不逊于梁启超一代。

但就后来的历史进展来看,道高于器的观念似乎没有最终扭转。梁启超指出近代对西方的学习经历了器物、制度、文化三期,实际上就偏离了“器”的轨道。用冯友兰后来的话说:“清末人只知所谓西洋的‘物质文明,而不知其‘精神文明。民初人于是大谈其所谓西洋的‘精神文明,对于实用科学,机器,工业等,不知不觉地起了一种鄙视。”冯友兰:《新事论》,《三松堂全集》(4),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226页。康有为在20世纪初写作《物质救国论》时,就已有心要将对西方的学习由“精神”重新拉回“物质”的层面。对西方的学习,最终仍然趋向了“精神”的层面。或许可以说,近代中国人在大变局中,对道高于器仍然坚执,西方坚船利炮的冲击也未能全然转变这种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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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8〕〔9〕〔12〕〔22〕总理衙门奏〔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五年十二月戊申.4502,4497,4497,4501,4500,4505-4506.

〔10〕〔23〕〔30〕张盛藻奏〔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六年正月甲申.4539-4542,4541,4540-4541.

〔11〕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一):同治六年二月廿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9:521.

〔13〕〔15〕倭仁奏〔M〕// 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六年二月己亥.4559,4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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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王韬.弢园尺牍〔M〕.台北:文海出版社,1983:156.

〔18〕谕内阁〔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六年正月甲申.4542.

〔19〕〔31〕杨廷熙奏〔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六年五月辛巳.4690-4691,4685.

〔20〕总理衙门同治三年四月戊戌折后附李鸿章函〔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2490-2492.

〔21〕总理衙门奏〔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六年三月丙辰.4582-4583.

〔24〕王文韶日记:同治六年六月廿七〔M〕. 袁英光等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89:27.

〔25〕郭嵩焘.郭嵩焘日记(二):同治六年七月初二〔M〕.443.

〔26〕总理衙门奏〔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六年五月辛巳.4709.

〔27〕陈康祺.郞潜纪闻初笔〔M〕.北京:中华书局,1997:7.

〔28〕Demetrius C. Boulger.The Life of Sir Halliday Macartney, K. C. M. G.〔M〕.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184.

〔29〕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一):同治六年二月十九〔M〕.519.

〔32〕李宗羲奏〔M〕//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十二辛亥.9223.

〔33〕梁启超.戊戌政变记〔M〕//饮冰室合集·专集一.北京:中华书局,1988:27.

(责任编辑:许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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