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身体剧场,八年

2015-11-26 18:05石鸣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48期
关键词:舞团陶冶舞者

石鸣

陶身体剧场舞蹈作品《5》

陶身体剧场舞蹈作品《2》

面对陶身体剧场的作品时,我们需要的常常不仅仅是观看,而是凝视,如同凝视深邃夜空,那里有无数星星在闪烁,看得越久,我们就越能体验到一种意识:在目光遥不可及的另一端,存在一个宇宙,无声无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穷无尽。

今年是陶身体剧场创团第八年,他们的最新作品是《8》,这是一出全程躺在地上跳舞的作品。

除了《8》,我只看过两个全程身体不离地的舞蹈,也都来自陶身体剧场:一个是《5》,一开场,5个舞者侧面一字排开,像24格电影慢放那样,挨个缓缓躺平,然后便开始彼此缠绕、翻卷,像一个光球一样,在清冷的舞台上慢慢滚动。

另一个是《2》,两个舞者像两团墨迹一样,趴在洁白如纸的地面上,足足三分钟一动不动,就在观众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才开始动作,像从混沌中被唤醒,如泥塑逐渐成形。整场舞蹈持续50分钟,舞者的下半身是不离地的,林怀民形容这个作品是“爬来爬去”、“死爬活爬”,直到谢幕的时候,两个舞者才第一次站起来,观众才第一次看清他们的模样。

对于完全没有看过陶身体剧场、也不了解他们的创作理念的人来说,观看《8》应该是一次相当意外的体验——如果说《5》和《2》还有上半身脱离地面的动作,因此还是三维空间的话,《8》则是让舞者的身体彻底贴地,变成了二维。8个演员在舞台上从左到右仰躺成一条直线,观众看得最清楚的是他们的脚底板。慢慢地,舞者以手肘、臀部、头部、肩膀等等为支点,开始按照一定的节奏,将身体做左、右、上、下、斜向对角线的抛起和落下,而在任何时刻,我们都无法窥见身体的全貌,更进一步地,我们无法确定头部——这一身体最重要的部分——与躯干之间的关系,渐渐便产生了某种恍惚感:舞者到底是仰躺的还是趴着的?我们看到在移动的,到底是人体的胸部还是背部?

陶身体剧场舞蹈作品《4》

当我把这个感受告诉陶冶时,他非常愉快地说:“这个东西也是我这次编舞当中最神奇的一部分,在排练厅里,前胸竟然一刹那感觉像后背了。特别抽象,特别棒。”

与陶冶之前作品的动作逻辑一样,《8》像一个精密组织过的计算机程序,从容不迫地启动、展开、回到起点、再开始……不断地重复,但并不机械,每一次重复似乎与上一次相同,又似乎发生了细小的变化。舞者以观众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在调整自己的身体,统一地逐渐后退、离开舞台,观众猛然发现舞者正在远去时,他们已经快要退到舞台尽头。此刻演出已经快要过半,就在观众思忖下一步还能发生什么的时候,舞者齐刷刷地在舞台上转了180度,变成头朝向观众,然后按照之前的韵律,有条不紊地移回来。然后收光,结束。

然而,舞在哪儿?为什么这么跳?这种作品还能称之为舞蹈吗?故事在哪儿?情绪在哪儿?这样理性、枯燥的重复是为了什么?这样的舞蹈到底想表达什么?它的意义何在?……《8》于今年10月23、24日在上海国际艺术节上进行了世界首演,演完之后做演后谈,陶冶仿佛早已察觉许多观众满心疑惑,甚至是不满,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有什么问题、情绪,统统朝我扔过来吧。

有人说,陶冶的作品是诗歌,还有人说,他的作品是布道。“催眠”和“致幻”两个词,最经常被用来形容对他的作品的观感。对陶身体剧场最好的定义,或许就是没有定义。“你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解析我、阐释我,我觉得作品要耐得住推敲,这是我的作品的一个包容度,就是这个通道本身可以进入并且达到的地方,但你想要进入消费、占有是不可能的,产生关系是要你自己去思考的。”陶冶说。

事实上,他是目前中国年轻一代在国际上最红的舞蹈艺术家。2012年7月,他受邀参加纽约林肯中心艺术节,对于表演艺术来说,这是全世界规格最高的舞台,在他之前,登上过这个舞台的中国舞蹈家只有沈伟,然而沈伟获邀时35岁,陶冶当年才27岁。“墙内开花墙外香”,2013年8月,陶身体剧场在国家大剧院做过一次小规模的中国首秀,到今年10月底,终于在国内做了一次完整亮相,一个星期之内,先是受上海国际艺术节委约演出新作《8》,又在国家大剧院,花三天时间依次演完从《2》到《7》六部作品,此时陶冶也不过刚刚满30岁。

从两年前的那次首秀开始,来看陶冶演出的人就不仅仅是舞蹈圈内人,而是更加广泛的文化圈人,包括知识分子、艺术家,还有杨澜、崔健、洪晃等这些更具大众知名度的明星。现代舞是小众的,然而陶冶作品的受众却并不局限于小众,他的演出甚至被称为“文化事件”,这对于现代舞来说,是一个罕见的例外。“但是舞蹈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啊。”他说,“太久以来,我们已经忘了舞蹈是什么了。”

身体的智慧

他刚刚出道时,就曾经相当“狂妄”地说过一句话:“舞蹈是人类最伟大的艺术形式,没有之一。”

对于陶冶来说,“舞蹈”就是“身体”。他的舞团的英文名意为“陶舞蹈剧场”,中文翻译中,他改成了“陶身体剧场”。很多人对这个观念很难接受:身体是艺术,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有身体,难道我们现在的存在就是艺术本身?

“我想说,身体是母体,它不是人创造出来的,不像音乐,也不像语言文字,它是你最本质的东西,而且你要做任何的事情都要建立在身体的本质之上。我把身体当作我唯一的创作素材,因为身体本身就是一个无限的宇宙。”陶冶说。

陶身体剧场舞蹈作品《8》

皮娜·鲍什说:“我关心的不是如何动,而是为何而动。”对舞者而言,此话振聋发聩。然而陶冶却说,自己关心的就是“如何动”。“为何而动”这样的一个原动力的问题,在他这里被消解了,因为他认为,“动”本质上就是生命的一种存续状态,而舞蹈本身,便是实践生命的一种行动。

“所以说其实创作就在时时刻刻当中,你的身体从生到死跟着你一辈子,让你有感知,让你有反应,当你没反应的时候甚至迫使你(产生反应),身体一直走在意识的前面,它蕴含着所有的智慧。而且这个智慧从你出生就拥有了,你的身体你从出生就得到了,你的素材就摆在这儿。”

陶冶的舞蹈,不表达任何具体内容,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主题,那就是“生命”和“时间”。他建立舞团之后的第一个正式作品《重》,是受每天从家到排练场五六个小时的通勤经历影响而创作出来的。大概除了他之外,很少人能从这种枯燥、重复的日常程序中获取什么养分。然而,对他来讲,枯燥、等待、重复正是日常生活的常态,也是他最深刻的生命体验和记忆。他曾经在部队文工团待过两年,在那千篇一律的刻板程序的反反复复中,他反而完全安静了下来,并开始模模糊糊感知到某种关于生命的真相。

“我们的生活一直都是一个周而复始的重复过程,我的作品也是这样,不停地重复同一动作,但是它在发展,在累积,每一个时刻、每一个细节都被重重叠叠堆积在舞台上,最后达到无穷。”

《重》后来变成了《重之三部曲》,并且发展出了“重力”的含义,读音也随之变化了。然而,最开始,这个字念作“重复”的“重”,作品英文名是“Double”。

从《2》之后,陶冶找到了“数位系列”的创作路径,只用数字来命名自己的作品。一个作品被命名为几,就代表这个作品里有几名舞者。

数字更加纯粹,也更加冰冷、没有感情。“我不希望我的舞蹈是表达情感的,现在舞台上的个人情感已经太滥觞了。”陶冶说。他厌恶那种以个人主义为旗帜、在舞台上无限度张扬的所谓“个人性”,“看起来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因此,他要给他的舞蹈做减法,进行自我限制。“我的作品里最先剪掉的就是这个时代‘每个人不一样的泛滥个性,我会花大量时间去调整舞者运动过程的细节,从而精炼完成饱满的整体感。”

尽管整齐并不是陶冶创作追求的目的,但是,《4》、《6》、《7》、《8》这些作品里,舞者的动作大致都是整齐的。换句话说,舞者彼此的动作关系相当简单,他们的相对位置从头到尾基本上保持不变,完成的动作也都相同,只是由于每个人身体天生的质感不同,因此在完成动作时呈现的细节和过程有细微差别。

然而,随着台上舞者人数的增多,陶冶作品中的整齐划一越来越成为一个意识形态问题。西方人不自觉地会拿《6》、《7》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那千人同时舞动的场面类比,还有一些人甚至将这种“集体主义”特质与共产党政权、社会主义国家拉上关系。如果6个舞者来跳《7》,或者7个舞者跳《6》,会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再进一步地,《8》一定要用8个舞者来跳吗?人数可不可以再多一点,或者少一点?

“在世俗的层面上,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陶冶答道,“每个人都很好奇,你的艺术野心在哪儿?他其实没被你的过程打动,他是被你的欲望打动了。这个欲望是有着很强烈的普世价值的,你能走多高,你能走多远,你能赚多少钱。我不可能回答出来我一定会走到哪一步,但是既然我能够从《2》编起来,我就知道这个过程是一点点搭建起来的,它无法直接跳跃到某个点上去,就是踏踏实实往下走,每走一步艰辛无比,每增加一个舞者,都是舞团的财富。”

陶冶总结自己目前为止“数位系列”的创作时说:“《2》、《3》(即《重之三部曲》)是浑然天成的,在你意识不清晰的时候,在你还在参悟状态的时候,出来这样的作品,这种作品就像是老天给你的礼物,有一个上帝之手点到你了,你醒了,但是你不能滥用这个东西。接下来,你要思考怎么行进下去。《4》和《5》是真正有外来的演员进入到我们舞团,你如何把自己的意识、经验、智慧输入给他们,在他们身体里长出来,所以要给舞团建立一个动作逻辑体系。这两个作品编完,是舞团的技术体系的形成。到了《6》、《7》、《8》,完全就是观念上的一个形而上的东西。”

直线的态度

编《5》的时候,陶冶曾经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创作困境。舞团里来了新的舞者,他要训练舞者,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和新的舞者沟通。“因为最早(创团)是我们三个人(即陶冶、段妮、王好),我们三个人是连在一起的,说什么都没有障碍。我其实是跟人沟通有障碍的一个人,从小就是这样。”段妮是他的妻子,也是非常优秀的舞者,可是陶冶工作的时候,也会因为一点点不对,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然而他发现,继续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别的舞者是行不通的。在排练出现问题的节骨眼上,他发现自己“完全无可奈何”。“其实我们在工作的时候特别吭哧吭哧往前赶,然而对方的一点情绪、一点脾气,完全不配合你的节奏。最后只能去调理、去纾解这个现场。人事的东西,对我来讲很崩溃。”

许多人提出,《5》应该起个别名,就是《接触》,因为里面的每个舞者,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着和至少一名其他舞者的身体接触,而且是一种全方位的身体接触,这一刻,一个人的臀部滚过另一个人的胸脯,下一刻,一个人的脚擦过另一个人的脸。“排完这个作品,我们舞团演员的接触状态整个都提升了。”

陶冶愿意把《5》形容为一个“活动的建筑”。“这个作品在做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跟人彼此搭建的过程。当这个舞者靠向另一个舞者身上的时候,如果对方的重心有一点点不稳定,或者内心有一点点迟疑,这个关系是搭建不起来的。”

陶冶

有趣的是,不同的人看《5》,感受的差异相当大。有的人觉得看到了欢乐和希望,是一曲“视觉交响乐”,有的人觉得看到了压抑和绝望,是地狱里的挣扎。“我看到的是一种宇宙的规律。”陶冶说,“无论我是否活着,或者人类是否灭亡,这个宇宙仍然欣欣向荣,所有的生命力都在永无止境地迸发。这就是一个规律。”

陶冶作品的共同特征是“无情”,“但是理性走到极限,其实就是感性”,在他看来,无情到了极点,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有情。老子的《道德经》里讲了,继续撞。所以直线对我来讲有一个特别强的精神态度在里面。”

在10月的国内演出之前,9月19日,在北京今日美术馆,陶身体剧场办了一个为期三天的影像展。在布展时,陶冶也是做了一条直线,一个巨大的屏幕,斜向切割了美术馆最宽阔的空间,主导了人们对这个展览的印象,同时规定了人们行走和观看的方向。

有人说,《5》之后的陶冶作品,越来越有大师风范了。从《6》开始,陶冶的作品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凌厉果决的收缩态势。“限制”一直是他创作的关键词,而他设定的限制越来越多了。《6》、《7》,舞者的脚都被固定在地面上,手固定在胯部,仅靠躯干和头的摆动动作来完成作品,学过舞蹈的人都知道,相比手和脚,躯干的表现力是相当差的。然而到了《8》,舞者全部躺在地上,能够活动的空间更加有限,舞者对周遭的视野也更加有限。

“有人问,为什么我会编一个这么刻板的《6》,其实我当时编《6》的时候很绝望,好像我曾经《2》、《4》、《5》的灵气没了。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观念性的问题。我最后放弃了手舞足蹈的东西,因为我已经不知道手和脚还能怎么动了,于是我就干脆让它不动,完全来表达脊椎。”

《7》是从《6》中延伸出来的,两部作品中舞者的动作是一模一样的,差别只在于舞美、灯光、配乐等等陶冶认为并非舞蹈本质的东西。这很有趣,如果说《6》是一台舞美、服化道都给人带来完美体验的作品的话,《7》有点像赤裸版的《6》,剪除了《6》中所有动作以外的因素,还用一台纯白——纯白的地板、全开的灯光、紧裹人体让每一丝肌肉的收缩都纤毫毕现的服装——尽量将不可见全部暴露凸出为可见。

《6》是一种更加普世的审美,但是仍然有很多人向陶冶表示喜欢《7》。“他们看出了其中的荒诞,那完全是一个真相的含义,本来应该是很美的东西,怎么不美了呢?”

《7》自始至终伴随着一种蜂鸣一样的哼吟声,其实是在台上的舞者现场发出的声音。把人声这一元素加入到编舞作品中去,是陶冶很早就规划好的设定。“这是做编舞一定会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编身体感觉编到穷途末路了,没有办法再来新的动作了,你就需要身体以外的东西。这个时候很多人会用道具,借助高科技、多媒体,但是我不愿意妥协那最后一步。”

编《8》的时候,他遭遇了另一种现实的困难:日程太满,事情太多,缺乏人手,他自己和整个舞团一整年都超负荷运转,除了巡演旧作,完成合同,他还要创编新作,家里又有事情,父母生了很重的病,需要照顾、看医生。20多岁的时候,他精力旺盛,思维活跃,曾经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可是到了临近30岁,才发觉二三十件事情一次性向他涌过来的时候,他一个人扛不住,“整个人快要崩塌”。

如果说陶冶以前的作品很抽象,那么《8》比他之前的作品更加晦涩,那根直线聚集的力度也更加强烈。编完《8》一看,他自己也惊讶:原来自己在与环境的对抗中最终并没有被压垮、屈服,自我反而是更加坚定了。“这个作品,比以前更少的界面,更不友好,不是发泄的不友好,或者是为了不友好而不友好,而是更自我,更向里收缩了。”

做完了《8》,陶冶感觉自己走到了下一个转变点上。“到《9》,我觉得我又可以做纯肢体的作品了,而且是在另一个层次上。”

编《8》的时候,舞团因为巡演任务繁重,分成两队,一队在国内,一队在美国,大家分别排练动作,直到最后才合成,整体排练的时间只有三天。首演的晚上,排练总监段妮不上场,演员都高度紧张,意识高度集中,竟然一个错误的动作都没有。陶冶在下面看着,心里深深感动:“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就是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轴心。”

回归:直面现实

这一次在国家大剧院的三天演出,陶冶在给所有人传递一个强烈的信号:陶身体剧场要回国发展。

在他们的演出重心转移到国外之前,他们曾经在国内花费过相当大的精力来培养现代舞受众。除了辗转各个大学舞蹈系进行讲课之外,2010年,他们坚持做了一整年的免费公开课,到最后发现,很多人其实就是来蹭课的。“但是我们自己积累了经验和素材。”陶冶说。

为了要生存,陶身体剧场去了国外,那个时候,国外剧场、艺术节给的演出和委约费用,才能让陶冶和他的舞团独立生存下去。在国内,场租高昂,观众稀少,多演一场,就会多赔一场的钱。

然而,2013年,陶身体剧场在国外巡演一年多的时候,陶冶已经发现,国外的艺术环境的确很纯粹,然而在创作层面上,那样的社会和文化却与自己发生不了什么关系,国内环境“脏乱差”,然而就像感冒病毒,“会让你生病,也会让你免疫”。

他的创作,正是对抗环境的过程中滋生出来的一种免疫力。“我们面对着这个环境的问题,是因为这些问题我们才形成了陶身体,才有了这样的意志力和创造力。”

在国外“千篇一律”、“卖苦力”的演出经历,让陶冶体验到另一个“真相”:“国外有那样一个平台和体系,有那个土壤,自然会长出好的。他们有尊重艺术的传统,所以有自由度,思维开放,但是有太多人做艺术了,他们认可我们,但是对他们来讲,我们这个也很正常。我们也只不过是他们的素材之一,他们通过我们去了解东方这个环境在异变一种什么样的经历,有猎奇的成分,更多的也是一种文化符号。在国外同样是被消费,另一个层次的被消费。”

有一次在英国伦敦演出《4》、《5》,演完之后有一个老太太找到陶冶,她是听觉障碍者,同时也不会说话,只能靠写字和手语交流。“她是个诗人,一边写诗,一边写她看演出的感受。”这个老太太非常亢奋,手舞足蹈,甚至是“带着眼泪”,抓着陶冶聊了半个小时。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剧院的常客,发表的诗歌也很有影响力,甚至也算是半个舞评家。“她说看到我的作品,就像听到了音乐,她说看现场演出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她说看很多的现场,觉得荒诞、无聊,甚至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绝望,但是看到我的东西的时候,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很多本质的东西在里面,她认为是很东方的一种意境。”

老太太写的诗,陶冶都忘了,但她说了一句话,陶冶一直记忆到今天:“她说,这种东方的意境给了她在西方这样一种绝望的瓶颈当中的一线希望。”

“所以我明白了,我们这个时代,被西化得太严重。”

陶冶在全世界演出,最大的感受是,人性都是一样的。“不同的环境、地理位置、发展方式,可能梳理出来不同的制度,这个制度可能造就了社会的发展状况,但是人性都一样,你没有什么可以低头的。但是西方人往往在这100多年的历史当中,高高在上惯了,他们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已经影响了全世界,我们也已经接受了。从另一个角度,你接受了,还能长出自己的东西,有自己的思考,这个恐怕更重要。”

“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效应,带给陶身体剧场的好处是,曾经铁板一块的国内环境,似乎对他们越来越松动了。曾经进不去的剧场、上不去的舞台,都慢慢可以对他们这样一个民营的、至今没有完成完整注册程序的独立舞团开放了。从2013年中国首秀开始,每年陶身体剧场都会到国家大剧院演出,在各种官方、主流的舞蹈活动上亮相。

北京舞蹈学院也邀请陶身体剧场去做讲座。“前两天中国舞蹈家协会邀请我去当他们的代表,参加舞蹈家协会第十届全国代表大会,”陶冶笑道,“因为他们觉得我在民营舞团里面,是对外、对内都特别突出的一个例子。”

在陶冶的计划中,2016年一年,他的主要精力都会放在国内。之前,在国外的巡演太过密集,对舞团和他本人都是过度消耗——他以前理想中每年的巡演国家数目是8个,然而,2015年一年,陶身体剧场巡演的艺术节数目是19个。“这个状态不能持续下去。”

《8》这个作品,是上海国际艺术节、韩国Gwangju亚洲艺术节和英国萨德勒之井剧院共同委约,陶冶把这个作品的世界首演放在了国内。演出后,有观众问他,为什么选择在中国首演,他回答道:“首演放在中国,是因为我想更加了解这个环境。”

即使现在正在走红,他对自己的处境也非常清醒。“从前,体制内团体长期霸占主流资源的绝大部分,没有什么空隙可以让你进入。这两年,貌似环境更加开明,其实也象征了传统的舞蹈圈里创造力的匮乏,观众的需求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所以才有了我们可以进入的这么一个缺口。”

陶冶给自己未来规划的道路,任重而道远。首先,“艺术上的问题,我们自己已经解决了”。在林肯中心登台,原本是许多艺术家半辈子的梦想,然而陶冶只用了4年,就达到了这一职业高峰。接下来他当然还会继续创作,但他面临的主要问题不再是创作上的问题。“我的舞团有作品,我就有信心。但是舞蹈不是一个自我独享的事情,我要把自己的技术、经验、智慧给予别人。我们最终的问题,是要面对这个体制的教育本身,不是那么形而上的东西,而是很形而下的东西。解决这个问题是需要毅力的。”

陶冶在谈话中一再提到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云门做了40年,在台湾夯出了一片地基一样的受众基础。“他们的界面其实已经很友好了,但还要去做工作坊,让舞蹈讲故事,去各种各样的山区。我们现在需要的,也是这样实实在在地去建构地基,做一件有情怀的事情。舞蹈的可能性不是说只让别人观看,而是要让别人介入。”

陶身体剧场到现在做了8年,未来,也许还要再做10年、20年,好在陶冶才30岁,还有大把的时间。他是想做出一个大陆的云门舞集吗?对这个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我还是认为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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