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杨青不顺心的时候总不自觉想起幼时。父亲挑起满满两筐绿叶菜,一手牵着她,穿过田埂小径,步行50分钟到小镇卖菜。父亲会花五分钱把她托放在小书摊上,那几乎是两把蔬菜的价格,她就入迷地翻着各种连环画小人书度过童年。
后来不知怎的父亲做起了收废品买卖,屋里院子里总堆满破破烂烂,一股子骨头变质发出的臭味经年不散,唯一的好处是偶尔能收到几本旧书,她会如获至宝般把破烂处粘好,掸尽灰尘,捧着书浑然忘记作业和翘首等谷子的鸡。父亲偶尔责备几句,却从来不加干涉。
因为学习好,她考上县城中学,开始住校。敏感地发现了自己与同学的差距,更发现父亲在同学面前难以启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只是匆匆接过皱巴巴的零钱和新做的咸菜,带上几本新收来的书。她越来越专注地读书和听老师讲课,渐渐地把自尊迷茫痛苦埋藏心底,用厚厚的积雪压住。她从书里找到了向往,那是崭新的世界,诗和远方。
杨青在远方上了大学,第一年用父亲卖废品积攒的钱,后来勤工俭学再没有要过家里资助。毕业后,她在更远的远方工作。一个再没人知道她出身的地方,那里没有雪和四季,楼高车多,青春期深埋下的种子悄悄萌芽了。杨青不习惯怨艾,她会生活得更好。从文字工作跳升到经理人岗位,工作里早已没有诗,不停地从一个城市奔向另一个城市,很少有时间回头。每月会寄钱给老父,打电话讲不了几句,总是在叮嘱“别干累活别收废品多休息”和那头“嗯啊嗯啊”的回应中草草结束。
或许太过急于求成,或许时运不济,杨青在人生关键几次选择上并没有跨过去。投入心力最多的公司在股权斗争中半死不活,与谈婚论嫁对象失之交臂,拿起笔重拾写作既无人叫好也不卖座、落得个冷冷清清,准备与同学合办新媒体才发现思想早已落伍。又或者,匆匆数年劳心苦力,恍若一梦,竟与时代潮流从未吻合过。这认知直让杨青惊惶。就好像,她一直在逐风追浪,比谁都投入,末了却发现自己不过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拍摄现场,那是个封闭严密的体育馆,几只鼓风机呼呼地制造着惊涛骇浪。
在人生低谷中,老父病了。杨青背着简单行囊回了故乡。到家那天难得阳光明媚,山青水绿。父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屋檐下摊开一排排书也在晒太阳。父亲说,天气湿怕书潮了。她拿起一本,是八九岁时看过的《封神演义》连环画,再拿起一本,是13岁时用5本旧书与同桌交换的《红楼梦》,再看看父亲严重风湿变形的腿,霎时眼眶发热。多年不曾与父亲亲近,她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
当杨青看到原本堆满破烂的几间屋全是整箱整箱旧书的时候,她已经很难表达自己的心情。父亲说,二十几年前卖书人少,一本新书七八块金贵得跟什么似的,没能力买,女儿要四处找书看,这几年城里搬新房的人多,书都不值钱,一块钱一斤把家里旧年攒的书都卖掉了,他看着心疼,就用三轮车往家里运。“这些都不值钱,我就是晓得你肯定喜欢……”她抱着父亲结结实实地哭了,如同幼年一般,鼻涕眼泪都擦到父亲粗布衣服上。然后与父亲就着火炉烤红薯吃,记忆里一般香甜。
杨青一边给老父做理疗,一边把老屋重新粉刷,托木工定做了大量书架,把父亲买给她的书一本一本仔细修补好,分类摆出来。天文地理历史文学社会经济军事,最底下一层是小人书连环画和漫画。村子里小孩早就在门外转了几十圈,只听她一声令下,就可以冲进去选自己喜欢的书,坐在院子里一排小凳上看。每次用肥皂洗干净手就可以。父亲高兴得院里院外乱转,把她喜欢的野花香草爬藤种了个房前屋后。
她开始应邀去小学代课,慢慢写一些不带功利心的文字,整理读书笔记,帮父亲看管半山橘林,种更多花草蔬果,四处淘书换书,甚至,参加小学中学同学会,然后邀请他们到自己家喝茶看书聊天,看一帮猴小子熊孩子为争本书比武猜拳。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风趣地说笑,高声地调侃人生。同学再带朋友来,有朋友发图文到网上,渐渐地,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多了。有人高价买某本书,她会拒绝,但同意交换。有人读到废寝忘食求收留,她也乐于提供一张床。书多到终于放不下的时候,她买了两个废集装箱加盖到二楼,同学都过来帮她做内部改造。
新媒体慢慢有了固定订阅量。杨青做得很慢,但十足用心。雨季时,她带着父亲去看远方,看自己读书和工作的地方。
坐在院子里看书时,她能感到四时风吹来,不管哪个方向,总能拂过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