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背景下中国电影女明星的形象建构——以黎莉莉为例

张书端

抗日战争背景下中国电影女明星的形象建构——以黎莉莉为例

张书端

从1932年开始，黎莉莉在银幕上塑造了一批健康活泼，擅长体育运动的女性形象，因而获得“体育皇后”的称号，并且，在银幕外的公众生活中，她也经常以体育明星的身份出现，这同20年代中国电影中柔弱多病的女性形象形成了鲜明对照。黎莉莉的“体育皇后”形象适应了抗日战争背景下民族国家建构的需要，此时，女明星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被国家征召的对象。如果从性别角度来解读，这一时期盛行的健康女性形象是女性解放的一次契机，只不过其中依然残留着一些不平等的性别权力关系。

抗日战争黎莉莉《体育皇后》民族国家女性解放

1931年九·一八事变和1932年一·二八事变的发生，使整个中华民族感受到异常深重的危机，在此背景下，救亡成为整个社会的中心话题，电影界也开始猛醒，以联华影业公司为首提出的复兴国片运动也正发生在这一历史背景之下。早期以《火烧红莲寺》为代表的武侠片遭到舆论的指责，那些取材于鸳鸯蝴蝶派小说，耽于儿女情长的电影也失去了大部分市场份额。此外，在整个电影业内部还发生着一些或明显或微妙的变化，譬如，中国的电影女明星形象与之前相比便有所不同。本文将以黎莉莉为例来分析30年代初电影女明星形象的转变，并阐述其与反法西斯战争背景下民族国家建构间的内在关系。

一、黎莉莉与“体育皇后”形象的建构

黎莉莉原名钱蓁蓁，祖籍安徽桐城，1915年6月2日出生于北京。她的父亲钱壮飞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一直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无暇顾及女儿的成长。因此，钱蓁蓁从11岁开始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她曾经给人做过养女、丫头，进过孤儿院，终于在1927年进入黎锦晖创办的中华歌舞团（后改名明月歌舞团）之后，才获得了相对稳定的生活。通过勤学苦练，她很快成为歌舞团的明星演员，之后又认黎锦晖为义父，从此改名黎莉莉。

1931年，黎莉莉随明月歌舞团进入联华公司，并成为联华的基本演员。虽然在此之前，黎莉莉也曾在北平一家电影公司拍摄的《燕山侠隐》中上过镜头，但一般认为，孙瑜导演拍摄于1932年的《火山情血》才是她的处女作。在这部电影中，黎莉莉饰演一位在南洋歌舞厅里跳舞的女郎。这个角色活泼大方，热情似火，擅长跳性感的草裙舞，与黎莉莉美丽活泼的形象极为吻合，在这部电影之后黎莉莉获得了“美人精”的称号。1933年，黎莉莉出演的《天明》和《小玩意》先后上映。在《天明》中，她饰演由农村来到上海的姑娘菱菱，在江南水乡的片段里，她戏水、采菱，还擅长爬树，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健康美丽、活泼善良的女性形象。在来到都市之后，虽然菱菱因遭受凌辱而一度消沉，但她很快就走出阴影，成长为一名坚强的女性，并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对恶势力的报复和对劳苦大众的帮扶，直到最终为国民革命而牺牲。在《小玩意》中，黎莉莉饰演的珠儿心灵手巧，大胆活泼，她在乡间是一个孩子王，带领一帮贫苦孩子做体操、玩游戏，在战争期间，她勇敢地带领村民们到前线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在这些影片中，她都以活泼健美的形象呈现在银幕上。

1934年的《体育皇后》是孙瑜为黎莉莉量身打造的作品。在这部影片中，黎莉莉饰演一位擅长短跑运动的女中学生林璎，这就进一步把黎莉莉形象健美、擅长运动的特点发挥到淋漓尽致。虽然在电影中，林璎因为提倡真正的体育精神而放弃了“体育皇后”的桂冠，但在银幕之外，“体育皇后”的头衔却伴随了黎莉莉的整个表演生涯。在这部影片上映之后，人们甚至把黎莉莉当作体育明星来看待。之后，在1935年元旦上映的《大路》中，黎莉莉又饰演一位聪明伶俐、泼辣勇敢的女孩茉莉，她和陈燕燕饰演的丁香一起为筑路工人们提供后勤保障，并且在得知金哥儿等筑路工人被汉奸陷害后，她深入虎穴营救他们，还机智地生擒大汉奸，最终茉莉和筑路工人们一起努力，修通了运兵的公路，可惜在最后关头这位勇敢的姑娘牺牲在了敌人的枪口下。1936年，在和金焰合作的《到自然去》中，黎莉莉再次集中展现她的健美形象。孙瑜在这部影片中使黎莉莉短跑之外的其他运动特长得到发挥。《申报》的《联华新讯》曾报道：“黎莉莉擅射箭，人少知之，近在《到自然去》中大显身手，孙瑜笑谓‘古有黄忠，今有莉莉’。”①在费穆拍摄于1936年的《狼山喋血记》中，黎莉莉饰演的小玉是一位敢于拿起枪和猎户门一起上山打野狼的女孩。在1937年之后的全面抗战时期，黎莉莉积极投身到抗战电影的拍摄中，先后主演了《热血忠魂》《孤岛天堂》《塞上风云》等影片，塑造了一个个坚强的女战士形象。

除了在银幕上扮演健美的女性形象，在银幕之外的公众生活中，黎莉莉也以健康活泼的形象示人。在进入联华公司之后，黎莉莉还半工半读，在上海的南洋高商女中学习文化知识，她每天骑自行车奔波于电影公司和学校之间，成为学校的一道风景。在此期间，她还曾以中学生身份参加上海市中学联合运动会并获得50米短跑第二名的优秀成绩②。并且，黎莉莉还经常以体育明星的身份现身于各种运动场合，例如她曾以运动员的身份和光华女中的学生们合影③，还同南洋高商女中篮球队一起到大夏大学打篮球赛④。可见，在《体育皇后》上映之前，黎莉莉就以其体育特长而著称，而在《体育皇后》上映之后，在公众视野中，黎莉莉几乎成了一个真正的体育明星，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体育精神的化身。

另外，黎莉莉所在的联华公司也不断借助大众媒体来强化黎莉莉的健康形象。在联华公司的宣传刊物《联华画报》上，对黎莉莉的宣传语是这样的：“美人精，新女性，她有美丽，她有青春；她的热情不过火，她的勇敢不让人，还像小孩那样天真，虽然那般端庄，温静。”⑤发表在《申报》上的一则消息则提到：某一日，《体育皇后》的拍摄工作和黎莉莉在学校的英语考试时间发生了冲突，于是黎莉莉在考试之前用功至凌晨三点，第二天考试时由于稳操胜券，她15分钟便作答完毕，之后迅速来到拍片现场，实现了学习工作两不误，从而鲜明地凸显出黎莉莉充沛的精力和她健康向上的生活态度。⑥

通过银幕内外种种话语的共同运作，黎莉莉作为“体育皇后”的健康形象就牢牢地铭刻在观众的心中，难怪《青青电影》杂志在对黎莉莉的介绍中说道：“黎莉莉——甜姐儿，她有健美的体格，只有她才当得起体育皇后的尊称呢。”⑦

显然，黎莉莉的“体育皇后”形象与20年代国产电影中娇弱多病的女性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其实，这种健康活泼、机智勇敢的女性形象的流行与日本法西斯势力加紧入侵中国的时代形势有着直接关系。

二、“体育皇后”形象与反法西斯战争背景下的体育救国思想

在九·一八、一·二八事变之后，整个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在战争环境中，身体成为取胜的关键，此时很多人都想到了体育救国的方略，寄希望于国人锻炼出强壮的体魄以抵抗外族侵略。正如《体育皇后》的导演孙瑜所言：

体育对于一个民族的兴亡是太重要了！“东亚病夫”的耻辱，想要洗刷去了，只有先叫大家起来认识体育的重要。我们再不能只学得欧美的皮毛而忽略了体育的真意义了！强身不见得就可以救国，但是救国家的国民，身体必须是强健的。⑧

孙瑜的这番话，其实也正响应了当时的国民政府的号召。在国难当头之际，国民政府大力提倡体育救国的方略，号召全国人民加紧锻炼，用健康的体魄、昂扬的斗志抵御外辱。在1932年10月26日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致省市党政部令》中曾经提到：“为国难已深，请通令各级党部附设民众国术训练班，强种卫国，以救危亡事。”⑨肇始于1934年，由蒋介石亲自发起的新生活运动，是国民政府试图通过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更新来实现民族复兴的重要途径。在这项运动中，蒋介石除了提出用“礼义廉耻”来约束和规范国民的行为，还极力提倡全国上下积极参与体育健身运动。1934年7月28日的《申报》上就曾刊登如下一则通电：

（南昌通信）蒋委员长复兴民族之新生活运动，体育为其重要因素之一，赣省南昌为新运中心，各界在蒋耳提面命之下，卫生规矩等项均在突飞猛进中，尤其与卫生表里之体育，经当局之锐意提倡，各项锻炼体魄运动，如雨后春笋，骑射、国术、水上运动，一一应运而生。⑩

在新生活运动强制性的推动之下，全国上下迅速掀起了体育健身的热潮。众所周知，罗明佑主持下的联华影业公司同国民政府间是有着紧密合作关系的，他的叔叔罗文干、罗文庄分别是国民政府的外交总长和广东省高级法院院长，而且联华公司的股东中亦有不少在国民政府任职，罗明佑本身亦是政府主导下的中国教育电影协会的执行委员。在1933年2月26日的《联华画报》上，就曾刊登一则《中央党部与联华合作》的消息。可想而知，联华公司在宣传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方面肯定是不遗余力的。在罗明佑的主导下，联华先后拍出《国风》《天伦》等强调“礼义廉耻”等新生活运动之要义的电影。孙瑜导演的《体育皇后》其实也是为了呼应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而产生的。在1934年5月11日的海报中，《体育皇后》就被宣传为“远东运动会前奏曲！全国体育界大进军！新生活运动先锋队！联华大明星总动员！”同时这部影片中提倡的打破“锦标主义”，提倡全民健身的体育思想，也与蒋介石的体育思想非常契合。蒋曾在一则通电中说道：

查运动为锻炼国民体魄，以达成强种救国重要工作之一，实应极力提倡，普遍发展。故我国古者射御二事列于六艺之内，为学子与士大夫必修之科。近日世界列强，举国上下以及男女老幼，尤莫不酷嗜运动，奋发逾恒。反顾我国，比年以来，各省市之学校岁多渐能注意于此，然学校大率偏重少数选手之养成，而忽于全体学生之造就。

可见，电影《体育皇后》其实是呼应民族危亡关头的体育救国思想而产生的，同时也是对蒋介石的体育思想的一种形象阐释，而黎莉莉“体育皇后”的明星形象也正是适应反法西斯战争形势下民族国家的需求而适时出现的。

图1.《体育皇后》海报

三、性别视域中的“体育皇后”

在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电影中，盛行的是柔弱多病、多愁善感的女性形象，这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女性形象塑造是一脉相承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为服务于封建礼教，文艺作品中提倡的女性形象往往是缺乏运动，甚至足不出户的，因而便呈现出一种柔弱的“病态美”。这种“病态美”，按照当时人们的解释是指“精神萎靡、弱不禁风、多愁善感，以药度日”，更为具体一点便是：

不弱不病不能为美，要美必先弱先病，“美与病”根本不能分离，这实是中国一班文妖所提倡的“女子美”，无聊的文人这样倡，无知的妇女这样跟着做，最初不过求美里须带点病，后来愈趋愈弱，病中竟寻不出美了。

以此观之，《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便是这种“病态美”的典型。显然，这种病态的女性形象与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时代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因此，该文又提出了现代的健康女性的标准：

所谓健全的美，是指躯干昂直，筋肉丰润，行动活泼，精神焕发，一举一动，都表现青年的朝气，她们不知道什么是呆板，什么是忧愁，她们只是时刻欢跃突进的向上。

然而，对于中国电影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却较为滞后，传统的“病态美”的女性塑造方式在整个20年代依然占据主导地位，直到30年代初黎莉莉、王人美等女星所塑造的银幕形象的出现才得以扭转。作为流行风向标的电影女明星形象气质的转变同样是由于国难当头之际民族救亡的需要。此时，人们已经将女性的身体状况上升到事关民族国家的高度。有人曾说：

妇女们的这个弱点（病态美），小之害了自己的健康，失了自己的美貌，杀了自己的威仪和生气，大之丧了民族底生气，造成懦弱无用的国民，苟且地生，苟且地死，等候着做没落的亡国奴。

因此，当时的民国政府还专门举办女子运动会，试图以这种方式实现女性体质的改善。

对健康而有活力的女性形象的提倡，虽然主要是基于民族救亡的目的，但也毕竟形成了中国女性解放的一次契机。然而不得不提的是，如果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考察，我们又可以发现反法西斯战争背景下出现的健康女性形象中依然潜藏着不平等的性别关系。首先，在国家危亡关头被大力提倡的女性健身运动，其实也主要是为了“保国强种”的目的，当时的人们一般认为：“妇女必须有健康的身体始能救国，并生产健康的下一代。”又有人说：“只有康健美才能打破中国底积弱，使种类优生化。”可见，当时的主流社会所提倡的健康女性的价值，其实依然被维系在她们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功能上。

另外，在电影文本中，那些健康的女性形象比之传统女性虽然积极主动、热情勇敢，但对于片中的男性角色，她们还依然有着强烈的依附心理。如《火山情血》中，黎莉莉饰演的跳舞女郎柳花一开始打扮妩媚，喜欢抽烟喝酒，行为放荡不羁，但是为了男主角宋柯，她不再描眉画眼，改变衣着打扮甚至言行举止，狂野的“美人精”最终被宋柯的男性魅力彻底征服，成为一个符合主流社会的审美标准的女性。《体育皇后》中，林璎对自己崇拜的体育老师云鹏无比信任和依赖，为了云鹏的一句话她才不再涂脂抹粉，她把云鹏当作精神导师，在此基础上才建立起自己对体育的认知。《大路》中黎莉莉和陈燕燕饰演的丁香和茉莉除了为筑路工人们做饭，还时不时为筑路工人们唱歌跳舞，提供娱乐，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金哥儿等筑路工人们狂野有力的男性气质的衬托。《小玩意》中珠儿为前线战士们提供后勤服务，在此过程中还要接受官兵们的调笑，其实也成为供男性娱乐和赏玩的对象。凡此种种，又都把女性定位为辅助性角色，体现出战争环境下男性中心主义情结的膨胀。

结语

由以上分析可见，黎莉莉“体育皇后”形象的建构其实是顺应反法西斯战争的时代语境而出现的，并且同国民党提倡的体育救国方略形成内在的呼应。其实，在这一时期里，除黎莉莉之外，被称为“野猫”的王人美所饰演的角色大多也是自然、健康、向上的。就连一向饰演柔美娇弱的女性形象的阮玲玉，在《国风》中饰演的张兰也是一个热爱学习，健康向上，在污浊环境中依然能够洁身自好的坚强女性，在《三个摩登女性》中她更是饰演一位进步女青年，从而在很大程度上扭转了自己的明星形象。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认为，在反法西斯战争的背景下，女明星的身体其实已经成为被政府征召的对象，成为危急关头民族国家身份建构的文化载体。

【注释】

①佚名《联华新讯》[N]，《申报》，1935年10月18日第23版。

②秋伊《莉莉，渐渐地变了！》[J]，《时代电影》，1934年6月第1卷第1期。

③参见《玲珑》[J]，1933年12月第3卷第44期。

④俊《黎莉莉在大夏表现篮球》[N]，《时报》，1933年11月13日第2版。

⑤参见《联华画报》[J]，1933年2月12日第1卷第7期。

⑥佚名《黎莉莉大开夜车》[N]，《申报》，1934年1月13日第25版。

⑦参见《青青电影》[J]，1934年4月第1卷第1期。

⑧孙瑜《导演者言》[J]，《联华画报》，1934年4月15日第1卷第16期。

⑩佚名《南昌锐意提倡体育》[N]：《申报》，1934年7月28日第19版。

张书端，博士，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