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秋晶
【摘 要】《觉醒》是凯特·肖邦的重要代表作。这部小说在出版初期受到谴责和非议,却在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中被发现并被重新解读。本文通过对小说中两位女人公的形象进行对比和分析,尝试分析肖邦的女性主义倾向。
【关键词】觉醒;女性形象;选择
《觉醒》(The Awakening,1899)是凯特·肖邦写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一部思想和观念非常超前的作品。在小说中,作者大胆描写了一位已婚妇女的婚外恋情,表现了女性自我意识和性意识的觉醒。有学者将《觉醒》喻为“美国的《包法利夫人》”,是“美国迄今为止描写妇女性生活的最重要的小说”。然而,在小说刚出版时,却遭到了评论界和社会舆论的猛烈抨击,被冠以“肮脏”、“粗俗”、“下流”等恶名,甚至有人将它说成是“道德上的毒品”,应弃之如敝屣。在肖邦的家乡圣·路易斯,她的小说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消失无踪。尽管她被公认为是当地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却没有资格成为“优秀艺术家俱乐部”的一员。也正是因为这些充满敌意的批评,出版商拒绝出版她的第三部故事集。由于受到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伤害,再加上社会的排斥,凯特·肖邦从此不再写作,几年后郁郁而终。
《觉醒》完成于二十世纪前夕,美国女性运动的第一个高潮时期。虽然当时的“新女性们”要求在社会上、政治上和经济上取得与男子平等的权利,但是,在这个由男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女性是“第二性”的,她们争取平等、追求独立人格的意识和行动,在男人们的眼中是反传统的,不符合道德规范。埃德娜的出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不惜抛夫弃子,走向极端的败坏形象,无疑与人们对女性的要求相去甚远。因此,《觉醒》在刚出版时遭到激烈的抨击和反对,也就可以被理解。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女性运动掀起了第二次高潮。女性主义者们越来越发现,男女的不平等不仅仅存在于政治领域,同时也存在于文化领域,特别是在被认为是主流文学的男性文学作品中存在着大量的性别歧视现象。于是,女性主义者们开始苦苦寻找妇女自己的文学传统。他们一方面开始挖掘那些被埋没的女性作家,一方面又开始重新解释和评价一些被传统文学批评所曲解和贬低的女性作品。《觉醒》和它的作者凯特·肖邦正是在这种伟大的寻找过程中被重新发现而得以重见天日的。
一直以来,有关《觉醒》这部小说的探讨和研究,绝大多数人仅将关注放在了埃德娜的自我发展和觉醒之路,并对其自杀式的结局进行各种解读,强调了社会和婚姻对女性的束缚、压抑和压迫。遗憾的是,甚少有人关注到阿黛尔,小说中另外一个值得人们关注的女性形象。
埃德娜最终宁可选择死亡,也不屈从于社会期望,是一种极端行为的做法。仅仅关注于她个人的结局和出路,无疑局限了女性主义的概念和范围。女性主义从来就不是一个“单一的声音”,而是有着多种多样的流派和主张,本身包含有多种可能性和选择性。凯特·肖邦在《觉醒》中通过阿黛尔的形象,——阿黛尔对父权制社会的反抗是微妙的,非正面直击的,因而经常被人们所忽视,——也向人们提供了另一种女性主义的定义,即与埃德娜选择的的激进女性主义相对应的一种可能性。
作为一个被贴上“母亲-女性”形象标签的女性,阿黛尔的女性主义倾向常常隐藏在她完美形象的背后,且不被人所辨别。激进女性主义者通常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成为一个妻子和一个母亲,就意味着向父权制社会规范退让或投降。这种观念也加深了人们忽略阿黛尔的原因。其实,对于女性而言,成为妻子和母亲,与倡导女性的自我个体性,两者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对立关系。埃德娜并没有认识到,阿黛尔在作为社会规范要求的女性形象之外,仍然保存了自己作为女性这个独特个体存在的事实,而这正是凯特·肖邦在小说中所强调的。
从一开始,肖邦就这样描绘阿黛尔,“简直成为礼貌大方和迷人的女人的化身了。如果她的丈夫不尊敬她,那他简直就是兽类,应该把他慢慢地摧残致死”。 “对于她,除了那些用来描写古老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和梦中仙女的话语外,没有更适当的词汇来形容她了”。通过这种描述,我们可以看出父权制社会对女性形象的定义和想像,也不难看出父权制社会对女性形象的想像和定义中存在着无法回避的悖论:一方面将女性想象并要求女性变成天使一样的完美形象;另一方面又极端鄙视女性,认为女性在各方面,不论是智力、体力等方面都劣于男性,在社会生活中能只被划分到从属的“第二性”。问题是,现实生活中能有人完美到能和天使相媲美吗?答案是否定的。埃德娜一直想摆脱社会规范强加于她的性别角色,使得自己的思想和生活一直处于动荡和摇摆挣扎的状态;而阿黛尔正好相反,她成功地利用了父权制社会对女性形象定义和想像的悖论,使自己在表面上顺从了男性和社会规范的期望,而从更深层的层面上看,她很好地保存了自己作为个体女性的完整性。
作为一个“宠爱孩子、崇拜丈夫的那种女人”,阿黛尔其实是一个自信、强势和有性吸引力的女性,这是与传统对女性的想像和定义不同的。阿黛尔非常完美地履行了自己作为母亲的职责,度假时还在为孩子们准备过冬的衣服;因为怀孕,医生叮嘱她不要提重的东西,但她仍然把小孩子抱起来等等,这种“无私的丰献”行为使人们基本上不会把她同自私、强调自我(如同小说中埃德娜的做法)联系起来。在和埃德娜的交往中,她也更多地表现出母性的倾向:她敏感地捕捉到,埃德娜有可能真的爱上罗伯特,为保护埃德娜,她借自己不舒服,要罗伯特送自己回家时,提醒罗伯特远离埃德娜;同时对罗伯特听到此话后生气的反应,她耐心对待,如母亲对待不懂事的孩子,直到罗伯特向她表示,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够礼貌,埃德娜不会爱上他,才让罗伯特离开。
阿黛尔的强势体现在她和丈夫的关系中,她经常将丈夫没说出口的话说出来,这表明,起码在家庭生活中,她是有话语权的,她和丈夫是平等的,或者说,在自己的家庭生活和丈夫的相处中,她是占主导地位的。作为一个母亲,阿黛尔并没有放弃自己对音乐的热爱,她解释说,“她只是为了孩子们才没丢下音乐。她和丈夫都认为音乐会给家庭带来欢愉,为家庭生活增添乐趣。”在公共场合,阿黛尔可以自由地与其他男人谈论生育过程这种很私人很敏感的话题。这些都表明她在社会层面上的自我完整性和话语权都没有丧失。这也跟十九世纪的传统完美女性形象相违背。事实上,阿黛尔的行为已经超出当时人们对完美女性的理解和定义。相反,埃德娜在家庭生活中,更多的扮演的是沉默的角色。激进主义女性主义认为,父权制社会下,文化和话语权都是由男性创造和掌握的,女性没有自己的声音。埃德娜的做法正好应证了激进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但阿黛尔的做法,却正体现了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如何拥有自己的声音和想法的有效做法。毕竟大部分人的生活选择是阿黛尔式,而不是埃德娜式的极端做法,这就为女性主义找到了一个更合理更有效果的出路。
阿黛尔对传统女性形象的挑战和颠覆还体现在她的性吸引力上。传统的女性是平淡无奇、毫无性吸引力的,阿黛尔的有孕在身,却浑身散发出迷人魅力的描述,男性女性都视她为完美的形象,这一点也体现了肖邦的超前性。
阿黛尔巧妙地安排罗伯特送自己回家,在告诫罗伯特远离埃德娜时,她非常清楚罗伯特的为人,即在本质上同花花公子阿罗宾是一样的,“如果你想毫无选择地随便对哪一个已婚妇女献殷勤,而且还想得到人们的信任,那你就不是我们大家所想像那种谦谦君子,你就不配同信任你的人的妻子和孩子交往了。”她对男性的看法是成熟的,她只夸奖罗伯特是个好侍从,从侧面暗示了罗伯特作为男人的不成熟性。也为罗伯特后来不敢直面与埃德娜的感情,远走墨西哥的行为埋下了伏笔。
对阿黛尔散发出来的魅力,埃德娜感觉到自己态度中有奇怪的不一致性。一方面,埃德娜深深被阿黛尔所吸引,一方面她又竭力想逃出完美女性形象带来的压力。在格陵兰岛度假时,埃德娜想为阿黛尔画一幅画,“虽然画莱迪奈太太的像画完了,可一点儿也不像。这使莱迪奈太太实在失望。可是她又发现,这张画像虽说看起来不像自己,但还称得上是一幅像样的作品,有几处还是挺有韵味的。彭迪列太太不以为然,她以批评家的眼光揣摩一番后,拿起画笔在画面上划了粗粗的一道,然后用两只手将画稿揉成一团。”对于完美的女性形象,埃德娜的心中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概念。她所理解的完美形象,是父权制社会对她影响的结果,这正好是她极力想逃脱的地方;阿黛尔展现出来的能被社会所接受的完美女性形象,却又和她父权制思维中的形象有所不同。阿黛尔有自己的个性之美,这一点也是埃德娜由于自身受父权制思想的影响,而无法理解的局限,因而埃德娜画不出自己满意的、表面上由阿黛尔体现出来的完美女性画像。最终也无法接受以阿黛尔作为自己觉醒出路的榜样。
从本质上来说,罗伯特在已婚妇女中献殷勤,跟风流成性的阿罗宾异曲同工;另一方面,当埃德娜向罗伯特表明,“我现在再也不是彭迪列任意摆布的财产了。我决定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时,显然这番话大大出乎罗伯特的意料,且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他的反应是“面孔有点惨白”,并说“你在说什么”?罗伯特的反应,说明本质上,他仍然和彭迪列先生是一样的,不会真正理解和接受这种直白的女性自我意识的挑战。当埃德娜从阿黛尔家回来,发现罗伯特已经离开,她开始明白,这个男人,不会和她一起面对整个社会的质疑和诘难,说到底,罗伯特是换了名字和身份的阿罗宾,或者是彭迪列。
埃德娜自幼生活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之下,很小时便学会了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将自己封闭起来。生活中母亲形象的缺失,对她的成长和对母亲角色的理解有难以弥补的影响。如前面提到的,她对完美母亲角色的理解,源自于父权制社会的影响,而父权制社会过份强调了母亲身份的压抑和被动牺牲,这些正是她极力想要逃避的。而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是完成了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即给予孩子生命。没有母亲的引导和关怀,她始终无法理解完整母亲的意义。当她看到阿黛尔在生产时的痛苦,她甚至否定了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女人的存在的必要和意义,“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当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她重新燃起了对上帝的愤怒火焰。”换言之,她想要改变和抛弃的不仅仅是社会文化意义上对女性的偏见和要求,也是对生物学上女性特质的否定和拒绝。
“大海的声音是可以与人的灵魂沟通的。感受大海仿佛感受有生命的机体,它召唤人们把自己的躯体投入它那温柔、亲密的怀抱之中。”埃德娜的投海自尽是一种重生的象征,对于赤身裸体走向大海的埃德娜而言,回归大海的怀抱,也象征着重回母亲子宫的拥抱。“赤裸裸地站在天地间,是多么奇怪和可怕!又多么甜美!埃德娜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孱弱的孩子,在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里睁开了双眼”。母亲形象的缺失在生命中已不可重来,这种缺失导致她否定了自己作为女性的生物性,并最终用极端的方式回归到生命最初的状态。
肖邦本人在小说中并没有直接对埃德娜所选择的极端方式清晰地表示出自己的倾向。作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她为读者忠实地描摩了现实生活的画卷。通过对文本细读,我们或许可以窥探到她对阿黛尔式的女性主义者做法的赞同。即不走极端路线,利用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想象和定义,以成功实现并保留住自己作为女性个体的特性。
小说的最后,阿黛尔生产时阵痛无法忍受,派人去找埃德娜来陪伴,埃德娜也选择了去看阿黛尔,而不是执意留在罗伯特身边,也向人展示了女性之间的友爱。只有女性之间联合起来,相互理解,女性们才能真正强壮起来,从家庭生活中开始赢得话语权和主导权。女性世界的改变也正来源于此。笔者认为,肖邦笔下流露出的这种非极端女性主义观点,也从另一种角度为解决女性在生活中被压抑的现实,提供了另一种道路。
参考文献:
[1]Chopin Kate,The Awakening.New York: Bantam,1989.
[2] Kathleen M. Streater. Adele Ratignolle: Kate Chopins Feminist at Home in The Awakening. The Midwest Quarterly.406-414.
[3] 秦治全.魅力与永恒——西方文学史中典型女性形象研究[M].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
[4] 柏棣主编.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