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亚妮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作为一个“战后”的电影导演,他的多数作品都带着浓厚的悲观主义,创作的作品如《十诫》《无休无止》《火车站》等都享誉全球。20世纪80年代,波兰选择放弃社会主义后,面临着政治和社会整合一系列的压力,对当时在波兰电视台的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所造成的影响都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出来,包括对当时国内腐败、背叛等的描述,使得很多他早期所创作的作品被禁止传播。他所创作的不仅有电影还有很多小说剧本,通过电影的画面来探讨人性,生命哲理等的价值观问题,可谓人文电影大师。他的电影充分体现了人类需要被救赎,面临精神考验时的人之本性等的问题,具有唤醒现代人性从善一面的重要意义。在无数影迷心目中,以法国国旗的三色而命名的《蓝》《白》《红》三部曲堪称电影中的电影。三部曲所各自代表的自由、平等、博爱三个主题,无数次彼此辉映,试图深入现代人类生存的最深处,并且最终趋近于艺术上的完美。其中,气质冷隽的《蓝》以深邃的透视手法,描绘了主人公的心灵自由从悲苦中的解放;篇幅简约的《白》以黑色幽默见长,探究了人们在情爱上自卑而不平等的因素;而主题为“博爱”的《红》,则是一部同时蕴含着悲观与希望的作品,无处不透露着对人类心灵苦况的深深的悲悯之心。在叙事方面,《红》突破了以往两部的单线结构,令三位主要角色的故事处在奇妙的对话语境之中。由此,电影所涉及的人性命题,也就达到了前两部所未能企及的广度。《红》所描绘的是一幅人们在心灵隔绝、烙印深重的世界中受难的图画,从而传递出对我们所身处的整个信息世界的至深讽喻。最后,电影奇迹般地令整个三部曲中人物的命运会聚于一处,构成了人类整体的微妙缩影,一瞬间定格了生命的哀伤和光明。相比于三部曲中的前两部,作为压卷之作的《红》,真正达到了某种建立在精致的叙事和人性的深思上的完美。
电影《红》剧照
红色在法国国旗中是博爱的象征,而《红》的主体并非停留在此。比起《蓝》所讲述的“记忆与遗忘”这个人类普泛性的话题,“红色”更具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思考。“红色”中包含着一个永恒难解的矛盾,表面的和平与残酷的真相,究竟哪个是人类应该追求的,这不仅仅是——孩子是否应该知道自己与父母并无血缘关系,妻子是否应该发现同志丈夫的秘密,这样浅显的问题。它隐含着生命中更多的更深刻的真相与遮掩之间的难题。或者人类逃避在安逸中,或者揭开面纱面对一个难堪却真实的境遇。
电影的起始,一组抽象化的电话线路穿梭,连接至女主角的电话机中。这是影片的一个预示,红色代表了整部影片贯穿始末的运行轨迹,红色牵引着人物情节的发展。作为兼职模特的女主角正在摄影棚里拍摄着一组照片,被风吹起的红色帷幕构成了她的背景,画面混糅着玫瑰红和橘黄的基调。她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摆出不同的姿态,有时戏谑,有时平静,俊美的侧影苍白而动人。在摄影师灵感迸发的催促下,女主角显得疲倦,渐渐地,苍郁的眼神焕发出忧伤之色。“哦,很好……哀伤些,再哀伤些,想些悲哀的事情。”于是,她以忧伤的侧影完成了具有囊括整部电影意义的杰作。在她的身上,我们总是看到“希望”这一奇妙的事物。“人性并不坏。他们只是无能为力。”她从未放弃善良的想法。镜头关注着她的命运,她身上的东西总是提醒着我们生活所具有的意义。在时装展上她内心的紧张,却难以掩盖迷人的神采;而照看受伤的牧羊犬时,她出于对生命的悲悯之心,而显得异常温柔可爱。女主角和法官的对话体系里,被撞伤的牧羊犬充当了情感纽带的角色。在郁积着敌对情绪的前两次对话中,法官的理智每一次都支配着表面的局势,而女主角的反击则更多是情感上的。第一次拜访离去时她问道:“假如被撞倒的是您的女儿,您是否还会无动于衷?”第二次,她带着屈辱和愤怒留下了一句:“您知道吗?您的狗怀孕了。”——正是这句话引起了法官心灵的震荡,也引起了他对女主人公的复杂感情,甚至导致他为了观察女主人公的反应而向法院自首。法官的自首,令女主人公第三次的拜访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两人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在主导权上彼此平等的对话,法官也对往昔的情感经历开始了隐约的自叙,在这种自叙中包含着某种特殊的仁慈。如之前所说的,源自于观众的对他的矛盾情绪开始消失。起初红色对于情节人物的牵制与引导渐渐转变,融入背景中,这些都间接地隐喻——电影的人性光明开始展现。
电影除了深红的颜色外,伴随着不同人物的不同心情,其色调都不断变化,时而亮丽、时而阴郁,但是总会给人美的感觉,通过镜头将他眼中的美丽镶嵌于这个世界。在影片中,气质柔弱的女主人公是人性单纯而光明一面的象征——不妨称之为“情感的正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寡居的退休法官——怪异、深沉、冷酷,带着不可理喻的窥私之欲。尤其可怕的是,他那有条不紊的理智对生命的存在保持麻木不仁的态度。由此,法官所构成的,毫无疑问是情感上的“负极”。奇妙之处在于,这种情感上的两极对立,直觉上给予观众以偏私性的判断,直到通过对话语境的不断延展,才逐渐袒露出电影的真正含意。二者之间那种明显的对立,通过不断的讽刺、愤怒、挑动等奇异语境中的对话而变得逐渐暧昧。他们的第一次对话简短而苍白,以女主人公的一句质问“假若我撞倒的是您的女儿,您是否还会无动于衷?”和法官冷酷的回答而结束。而在第二次无意的拜访时,法官则在针锋相对的对话语境中展示了他的窥私世界和清晰得近乎残忍的分析手法,极大地刺激了女主人公的心灵。他们依次占据着上风,法官的洞悉一切令她痛苦而敬畏,而她对人性所抱的希望也打动了法官。而随电影片的不断暗示,法官的生命悲剧通过现实中年轻毕业生奥古斯特的演绎而缓缓呈现;另一方面,年轻的女主角与恋人分隔两地,电话彼端的误解和伤害导致她自身的情感也遭遇折磨。作为对话体的两端,他们处在相似的故事之中,遭遇着挚爱之人的伤害。于是,矛盾消解了,两极的对立变得模糊,直到化为友情。而电影真正的含意开始清晰而可辨。包含在这一两极对话结构之中的另一个重要主体,则是巧合般地居住在女主角附近的法学毕业生奥古斯特。事实上,毕业生的现实故事,恰恰是老年法官的往事的再现,也就是说,在电影语言中,他的经历与年老法官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体——热恋中的女友投入他人的怀抱,尤其是亲眼目睹女友和他人做爱的场景,在心中留下了可怕的创痛。极为耐人寻味的是,影片这重巧妙的设计,将两个“对话的主体”在现实中划分为更具有生命力的三个“行为的主体”。这一手法,除了避免使用简单的回忆镜头来透露老年法官的真相之外,更间接隐喻出了一个深邃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之中,人类的经历彼此相似。我们的感情和命运总是让我们自以为是不朽的,而事实上,它是平凡的,彼此联系的。正是在这层隐喻之中,奠定了影片“博爱”感情的根基。
在电影的尾声,法官应邀去观看女主人公的最后一场时装表演时,驾车经过一处城市的路口,看见了悬挂在影壁上的巨幅海报——上面正是那个红色的哀伤侧影。他为之而感到高兴,温和地一笑。在这一细节之中,影片的两种基本人际关系的对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温暖的人际关怀超越了冰冷的彼此敌对、窥视和抗拒。在表演结束之后,他们进行了最后的一次对话,这次的对话中,法官的秘密被揭开。他们之间相互的理解变得更深沉,言谈间又有些淡淡的哀伤。在最后离别的一刻,两人的手掌隔着车窗相触,达到了心灵的默契。电影中的瓦伦蒂娜与奥古斯特是两条平行又互相启示的线索,而两条线索最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交汇,这是电影对时间的解释。在老法官对瓦伦蒂娜讲述年轻时的故事的时候,我们知道他就仿佛是奥古斯特的前世,两个人同样是法官,同样在一页偶然翻开的书上读到考试题,以同样的方式发现红杏出墙的女友,只不过一个比另一个早生20年或30年。奥古斯特是瓦伦蒂娜的邻居,一直生活在用同一个镜头就可以囊括的平行空间却彼此不相识,直到两个人搭同一条船遇到船难,在老法官家的电视里,他们成为共同的生还者第一次被联系起来。老法官,这个世界的窥视者与裁判者,是唯一发现真相的人——晚生20年或30年的自己与瓦伦蒂娜相遇了。这并不是一种轮回,而是时间的多维度,同样归因于现代社会的复杂性。老法官和小法官的设置,让我想到埃舍尔的画,在二维视界营造出三维空间里不可能的世界,时间在影片中不再是单线单向的存在,而是由无数齿轮和卷轴运作的复杂机构,当老法官步入垂暮之年,他的前半生又开始在同一空间重现,这是一种复杂现世在时间上产生的幻觉。《红》所透露的讽喻是犀利的。这是一个关于由电话线路联系起来的信息时代的讽喻。电影开头的一组长镜头,刻意模拟了电波越过英吉利海峡而飞速传递的经过,无数模糊的声音在千万条信息网络中此起彼伏——人类依赖于信息而生活的模式,被加以冷静的剖判。《红》所展示的世界中,人与人的经历彼此重复,生命中的悲伤烙印仿佛永恒束缚着心灵的自由。而作者的深层意图,正是在洞察与展示人类种种相似困境的同时,唤起深沉的悲悯之心,从而赋予电影以光明的“博爱”色彩。人物之间重合的经历,在电影的叙事中以高超的技法彼此呼应和暗示,形成了《红》在技巧上独特的魅力。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总是伴随着暗示宿命的小细节,巨幅广告上瓦伦蒂娜苍凉的目光暗示着终将来袭的船难,老虎机上的三个樱桃图案暗示瓦伦蒂娜和奥古斯特所遭受的、被生活强加的真相的打击。结尾1500人的船难,生还者是电影中的主角,这是电影以神的悲悯眼神观照人世的一缕光,7个幸存者,代表耶和华的7个救赎之名,人类真正获得了救赎与博爱,这使得影片不仅仅停留在对人类生存境遇的现实层面的思考,而最终把问题的答案引向神明的方向,宛如为这栋建筑物加盖了宗教建筑的穹顶,如灯塔的光辉一般,在辽远微茫的无限空间中恒久地探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