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磊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由徐静蕾执导,改编自茨威格同名小说,描述了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甜蜜而又痛苦的一生。
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海报
1948年深冬,姜文饰演的作家回到北平,大宅已经积上一层深灰,一封厚厚的书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令他吃惊的是,这是一个女人书写的20多年来对他的深深的爱恋。“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作家不禁陷入了回忆之中。
1930年,北平的一座四合院里住着一个小学教员的寡妇,和她那尚未成年的瘦小的女儿。女孩对北屋搬来的报社作家感到从未有过的好奇。他有文雅的家具,一院子的精致书籍,和载歌载舞的丰富生活。在惊鸿一瞥中,她爱上了他——她单调普通的人生中射进来的第一道光芒。而跟随她的母亲改嫁到山东,无疑是她人生中的黑暗时光。6年后,女孩考上了北平女子师范,终于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当徐静蕾饰演的长大后的女孩重新遇到作家时,他已经忘记了她是谁,却单纯地对这个年轻女子产生了兴趣。她终于再一次踏进他的房间,将自己完整地献给了他。不久后,他将她抛弃。女孩发现自己怀孕了,独自生下了孩子。为了让孩子在优良的环境中成长,她委身于军官,变成了富人家的太太。8年后,女孩和作家在一个交际场上再次重逢。他又一次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她又一次跟着他走了,也又一次面临被抛弃的命运。最可笑的是,当她走出他的房间,碰到了他的管家先生,耄耋之年的管家竟然认出了她,认出了当年那个13岁的小女孩。她的儿子死了,她的生命也将逝去,在这最后的悲痛时刻,她写下了这封情真意切的信,向他讲述自己这属于他的一生。而这封陌生女人的来信,换得他一声重重的叹息。
一个女人支撑起了一台戏,她的人生丰富多彩,却也单调乏味。这是一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被提及的陌生女人,她浓墨重彩的影视形象中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主义思想。
“陌生女人”一生卑微,她的爱情构筑在这唯一的前提之上。我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种爱情——完全付出、不求回报,把自己的一生变成另一个人的附属品。在发现自己怀孕后,陌生女人这样说道:“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一个少女,她曾经,也将一直对你这么一个并不忠实的人坚贞不渝……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还会存在一片阴影。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意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时,也会怀着爱情,怀着感恩,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认识的所有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①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是多么卑微的祈求!而这段爱情,从一开始,就是卑微的——一个清贫的幼小女孩爱上了一个才华横溢、风华正茂的作家,一方仅仅能满足温饱,还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一方生活精致,从不缺少情人。这种从一开始就不平等的爱情是荒谬的,却也更加突出了女孩的热烈与执着。她只有十几本书,被她视若珍宝;而他有一院子的书,精致得像真正的珍宝,她对他的感情无可否认的带上了一种向往——而向往,是以卑微为存在的前提啊!一段感情中需要崇拜这味调味剂,由崇拜而生出迷恋,才能收获心灵上的幸福与满足。但是这种崇拜,必须是建立在相对平等的基础上的,才能是一种相对健康的感情状态。而电影中塑造的“陌生女人”,完全是一种全身心的、忘却自我的向往,这种人生是缺少共鸣的单向人生,是影视作品中塑造出的具有极高的文学性的人生。
一段爱情是相互的,需要两个人同时的给予,是索取的同时要付出,而“陌生女人”的爱情打破了这种模式,她完全不需要被回应,她已经被自己强烈的爱情蒙住了眼睛、糊住了耳朵、麻痹了心灵,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在山东的那段日子里,整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回到你身边。”她沉溺在自己卑微的爱情里,就像一只昆虫被困在蜂蜜中,动弹不得,最终变成了晶莹的琥珀。徐静蕾现在将这颗琥珀呈现在众人面前,以一种充满诗意的独白形式让众人欣赏这段“我爱你,与你无关”的爱情。影片中的人物关系简单得离谱,女人的关系图谱中只有母亲、作家,和作家的管家。母亲的形象是阻碍的,她将女孩带离她向往的世界,造成了女孩和自己的爱人之间空挡了6年,这是女孩无法容忍的。母亲的形象在她心中是暗色的、压抑的;只有作家才是她唯一的光明,是她的解脱、她的福祉、她的全部世界,她飞蛾扑火,她不顾一切,她说:“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地爱过你。过去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是这样。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察觉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女人那种欲火炙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热情聚集起来。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②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人将作家放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她的关系图谱中被无限放大的存在;而管家这一形象的存在,在影片的前半段是一个暖色调的形象,因为是他第一次将她带进了作家的房间,是他第一次为她开启了那扇通往光明世界的大门。而管家在影片中也被塑造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形象,对待邻里街坊永远客客气气,甚至是对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的女孩,也是尊称的称呼为“小姐”——这正是从另一个侧面烘托出了作家的形象——连他的管家都是那么随和有礼。可以说,在电影的前半段,管家这一形象完全是为作家的形象服务的,至少在女孩的心中,管家,不过是通向他的一条路;而可笑的是,在电影的后半段,管家的形象在一分钟之内染上了灰暗的色调,那是在什么时候呢?在她第二次成为他的女人,走出他的房门,并准备接受来自于他的又一次遗忘的时候,她遇到了耄耋之年的管家,他垂垂老矣,满脸皱纹,颤巍巍地站在那,仔细端详她半晌,终于确认的喊她:“小姐!”——多么可笑啊!他反复遗忘她,而他的管家却记起了她,记起了当年那个12岁的小女孩。她也笑了,说不出的悲凉,她卑微的爱,在这里被烘托到了极致。电影通过一个男人反复的遗忘和另一个男人无意间的记起给了女人致命的一击,把这三个形象被塑造的极为鲜明立体。而这个女人在影片中,甚至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圣徒”与“卑微”并不矛盾,这两点在“陌生女人”身上融合得极为和谐,在影视文学作品中,甚至再也无法找出第二个这样的形象——“卑微的圣徒”。爱一个男人不特别,热烈的爱着一个男人也不特别,但毫无保留、全无所需的爱着一个男人,便只有这一个“陌生女人”。
电影里,作家每次“出差”回来后,就会把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双十协定要成为一纸空文了。我要出差一个星期。”
“太遗憾了。”
“国家?还是咱们?”
“所有。”
“走了的人都会回来,早晚。”
“会回来,只是一回来,就什么都忘了。”①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她明白他生性风流,不会为谁而停留;明白他这一走,又是天涯陌路;明白她又要独自一人面对漫漫长夜,守着独自珍贵的回忆。她明白那一句“我一回来就去找你”不过是一句逢场作戏的敷衍,她却还是守着他回来的那一天。有学者认为,小说原著的作者茨威格在女人的“圣徒”形象中展现出了“经由爱,成于爱”的人道主义法则——在爱情中坚贞不渝,不求报偿。由于作者具有时代赋予的愤世情怀,他便借助“陌生女人”的遭遇和独白,为世人展现他所幻想的人道主义世界。在这个独特的女性身上体现出来的,是一种人道主义理想:希望通过这种不求回偿的无私的爱来完善这世界。作者希望有那么一种爱可以善待此时此刻正遭受压抑的人们,我们便也能理解她为什么是一个“卑微的圣徒”。我们不需要探讨这样的一种丧失自我的爱情是否存在,影视形象是具有创造性、想象性与虚拟性的,但是我们要明白,这样一种形象的出现,是要让我们看到“情感”这种人类独有的状态中所应该具有的包容、理解、付出、奉献,它要探讨的其实是社会中的基本问题,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系的唯一纽带——“爱”。所以“陌生女人”是一个“圣徒”,在爱情里、生活中,在冷漠而又功利的现实社会中被这样创作出来,凝聚了作者强烈的人道主义理想与人文关怀。
而徐静蕾无疑将这种人道主义扩大化了,她在影片中作了一些改变。在书中,茨威格所描述的作家是英俊潇洒、气质不凡的,而影片却特意选择了长相上并不起眼的姜文作为男主角。如果说小说中的女孩是被作家第一眼的英俊所吸引,从此掉入人生的深渊,那么电影中的女孩呢?徐静蕾特意将作家塑造成并不高瘦挺拔的形象,故事的命运性便更加深刻了。这种刻意却不俗气的设定展示了一种并不看脸也可以“命中注定”的可能性,气质、涵养、风度,都可以成为理由,展示出电影中的人道主义理想。在这种设定下,“陌生女人”的形象被放大了,更加富有人性的光彩与魅力。她是爱情里的圣徒,她的爱情是戏剧化的,而她的形象是鲜明的、立体的,她一面明白“我对你的心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在我们的目光只有一线之隔,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一面又不断的想要作家认出13岁的她。她像无数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一样,一面说着无所谓,一面又哀怨的说“你啊,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从头到尾沉浸在厚重的爱情里,而她在浩如烟海的影视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里,也具有着独特而不可磨灭的光辉。
“我就算是在坟墓里,也会涌出一股力量,站起来,跟着你走。”在生命的最后,她言辞恳切。“陌生女人”的面庞在我的脑海中已经不再“陌生”,而是生动、鲜活、有生命力,她饱含着满腔的热情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是绝望的,却又是充满希望的。肉体对于她而言并不是唯一的存在方式,作家也终会老去,白玫瑰也终将枯萎,而她的爱,不会死去,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