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那些油菜花开得像一场疾病
那些油菜花开得像一场疾病
在江之南,在海之角,在青藏高原腹地
春天或者夏天
油菜花开得逼人,花丛中的蜂蝶
以及更多不知名的昆虫
它的流连忘返是否也是我的?
啊,油菜花才懒得理那些频频按动快门的人
它盛开——
一朵一朵的,一株一株的,一片一片的,一波一波的
从一个季节到另一季节
它不动声色地把情欲的花粉洒进了少女的眼里
它甚至神鬼莫测地
让年迈的老妇停止了手上的劳作
让羞赧又一次升起在她皱纹交错的额头
而这一切不是出于罪孽
而这一切仅是她苍茫一生的回光返照
那些油菜花
我在少年时光紧追着迷路的蜜蜂走进一所破落的房子
望见邻家少女乳尖的晕红
那些油菜花
我在少年时光紧追着迷路的蝴蝶走近一座扒开的坟墓
望见祖先散落的骨头
那些油菜花
我在少年时光紧追着它绵绵的香气走进短暂的青春期
望见它深藏的花蕊
那些油菜花
我在少年时光离开它就一去不回头
而现在我又想起它
在某一棵中年的银杏树下
我想起它时就有漫坡的金黄从我身体里
蜂拥而来
啊那些油菜花开得像一场疾病
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那些死去和活着的人
从我头顶飘过的云朵,那些白色和灰色的云朵
而我只有一小片开败的花瓣
在我的眼底
仿佛一枝金黄的火苗行将熄灭你看不到它
朝南的窗子
207号楼811#。中年男人
和新婚的妻子,在讨论开一扇朝南的窗子
落地或外飘,高低,尺寸,中空玻璃
但要足够明亮
从客厅里能望见小区车辆的进出
刷卡后嘟的一声
才缓缓放行。岗亭高处的摄像头
记录下一切
客厅里的新沙发,壁挂电视,茶几上
新沏的生普
也不例外。当然可以拉严窗帘
让客厅回归私密属性,重新弥漫家的温馨
他一直喜欢莲花灰,而她偏爱玫瑰红
(这可以理解,她那么年轻。)
一幅窗帘,就把外面的世界遮挡了
他们可以在客厅里拥抱,亲昵,争执,谅解
他吻她眼角的泪滴,她反复拔去他
越拔越多的白发
但现在那儿是一面墙,冷冰冰的
用手摸上去,有刺骨的痛
而背阴的这一面
他坚持把整个墙砌起来,把窗外的草坪
香椿树,柿子树上的红果
对面阳台上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服
从记忆里去除
他禁不住,目光移过去
又一片叶子落下来,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众人的惊叫,“有人跳楼了——”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
而现在,客厅里没有了她的遗物
……卧室也没有。都结束了,像一场梦
只有冬天的叶子
呼啸着,一片一片地
从高处落下来
“好吧,就这样子……”在落叶声中
他们脸对脸,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似乎达成了妥协。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一辆锁紧的单车
在两栋楼之间,能看到
相互挤挨的车辆
有的刚刚洗过,大部分落了层灰尘
草地光秃秃的
几堆狗粪还冒着热气,但不见狗的影子
和遛狗的女人
香椿树的叶子,还滞在枝头
春天时,我曾一次次把它钩下来
作为美味佐酒
即便如此,也没挡住它枝繁叶茂
窗外雾霾弥漫
遮拦草地的横木上,一辆锁紧的单车
一直斜在哪儿
锃亮的车圈变得锈迹斑驳
成了横木的一部分
没人说得清单车的主人去了哪儿
我无数次盯着它
已是入冬了,在蜗居的日子
我偶尔抬头,看天空有鸟飞过
或者三两颗星,一片闲云,半枚月亮
低头的时候
我看到一辆锁紧的单车
在草地边缘,在我目光所及之处
安静地等待主人回来
画家和建筑师
画家看到艺术
而建筑师看到艺术的实用
一座孤单的房子在原野上
并不是孤单的,它与四周的山形,流水,树林,野花
道路,坟茔,蝴蝶,鸟鸣
以及放蜂人的脚步
不同季节,天空和云朵,也是一体的
在这一点上,画家和建筑师有惊人的一致性
但画家的笔下
还有玩耍的孩子,妇女,隐现的小径
水牛,牧童
他坚持乌托邦的美,如同梵·高坚持向日葵
而现代性的要求
让建筑师的古典情怀多么虚伪
甚至不值一提
价值和价格,从一开始
就陷入了自我的悖论,建筑师更强调呼应
在阳台上喝一杯咖啡endprint
隔着窗子,沉醉于山水之美
像欣赏画家的一幅杰作
从购买者的立场上,他乐意以更高价买下来
如此,就像伟大的元首
巡视他的疆土
一只老虎守护它睡熟的羊群
当有一天,房子消失了
再不见画家的影子
而建筑师则要重建它,他笔下的新房子
不但风格迥异,还朝向了
反方向
这一次,他要搞一座独一无二的房子
如同四合院里的国家大剧院,花丛中的大炮
卖给画家
或留下自己居住,挨过风烛残年
为一位女画家而作
画笔和颜料,
并不能把所有的美都画出来。
你还需要更大的画布,纸墨,砚台,
断折的光线,
一个绘画者的超凡的想象力。
需要先醉死梦生,
在酒精深处做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肉体之爱。
甚至摸索着把另一只耳朵
也割下来。
即便如此,
你能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里的阴影吗?
你能画出八百公里之外的一滴海水的踏浪的葬礼吗?
你能画出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吗?
你能画出一厘米的爱情吗?
你来画一粒小小的芝麻吧。
黑的芝麻。白的芝麻。红的芝麻。
你一定要把一粒芝麻深处埋藏的无边无际的香气画出来哦。
亲爱的,
你来画一首诗。
你来画一首诗和它的光芒吧。
这一块泥土
——女儿途经柏林带给我一块儿柏林墙的泥土
这一块泥土,从一个陌生的国度
来在了我的案头
它逼视着我,目光里有足以击倒我的力量
这一块泥土,它内部沉淀的光
风雨,血肉,背叛和哭泣
它迎风生长,堆垒起来。一道疯长的墙
你披戴夜色的隐身衣骑上它,独享子弹穿越苹果的荒芜
但泥土何罪?
在时光漫漶的大地上,它从来就不曾
改变颜色,即使
漂洋过海,也是如此
我想过把它举过头顶。我想
在它的身体上种植青草和鸽群。我想轻轻地
喊它一声“父亲”,或“亲爱的孩子”
我埋下了它——不是为了养育
而是为了见证——
一块泥土,更多的泥土
堆垒起来,也不会再成为疯长的墙
在你我之间。在一切不需要它的地方
合唱者
从睁开眼睛,我们出生
在一个合唱的大家庭,唱出相同的声音
我们玫瑰的表情,花瓣的嘴唇
千万人一起合唱,如同一架掠起的超音速飞机
在一支看不见的魔棒引领下
“我”淹没在“我们”之中,从剧场到天空下
童声消失了,我们用清澈的眼睛合唱
青春的河流干涸了
我们用老年空茫的道路合唱
向黑暗的人群,向风吹稻浪
向明灭的灯笼
向收割后的田野,向雾霾和落雪
向骨头的死亡之舞
我们一直合唱:肉体渐渐消失了,教堂也没有出现
永远的合唱者!我们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一抬头看见秋天
我一抬头看见秋天
我看见一朵朵云彩飘过天空的秋天
一朵朵白帆挂沧海,有不一样的速度、明暗、生死聚散
仿佛怀抱一生的雨水和闪电
穿过云彩的雁群迎着隐藏的枪口
既不排成人字,也不排成一字,而沿着各自的国境线
我一抬头看见秋天
我看见一片片叶子随风起舞的秋天
向日葵被砍了头颅,一片片杨树的叶子,一片片桑树的叶子
一片片椿树和紫荆的叶子
升起噼啪燃烧的火焰,仿佛群鸟聚首落下羽毛
我从它们的欢鸣里苏醒过来
我一抬头看见秋天
我看见长河落日圆的秋天
一条条大河抛弃了澎湃的恩怨,变得开阔而沉静
它们点亮各自的星辰汇聚在入海口
仿佛垂暮的老人,伫望着从河边走过的孩子
也从水底和天上走过
我一抬头看见秋天
我看见一座座废墟上明灭的秋天
石头和瓦砾,锈蚀的铁器,翻出的骨头再次埋入地下
一顶安全帽从最高的塔吊落下来
它呼啸的光,照亮了民工们眺望的黑眼睛
和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的柔情
我一抬头看见秋天
我一低头看见秋天
我看见北运河长堤上的秋天
我看见一张白纸上的秋天
我看见了我身体里愈加缥缈的秋天
它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它有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它从不停下来让我看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