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络绎
一
天色暗下来,马路上没什么人,正在发生的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了。
曹多芬惦记着后面的行李箱,不等找钱就匆忙打开车门,咔,然后是哒哒哒,绕到后面去了。行李箱是特大号的,暗红色,在某个翻转晃动的瞬间,闪现出压倒周遭一片青灰的孤寂的红。她拎起行李箱,回到副驾室外,探身从司机手里接过零钱,转过身去。
眼前就是天香园了。
曹多芬在电视里看到过天香园的广告,一个画面一种鸟,铺天盖地飞起落下又飞起,拍摄手法固然老套,倒也说出了它想说的:我这里有鸟,有数不清的鸟。
所以当丁艳打电话过来拦住曹多芬,说时间尚早,又难得来一回,不如先到附近的天香园转转,她便没有因为陌生而产生抗拒。她也来不及抗拒。丁艳她们居然都去五湖了,这个足以让曹多芬五味杂陈。
那时候曹多芬正要从铺位底下拉出箱子,打开给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看。
她想象着他看到里面装了什么,必然会做出的两种反应,一是马上离她远远的——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二是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继续接近她。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况,曹多芬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离开一个麻烦最简单的方法是另觅一个麻烦,丁艳的电话来得正好。曹多芬迅速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贪念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意味深长,把箱子拉出来,竖在铺位旁边,对着电话说,好,我下车。他惊讶地问,你要在这里下车?列车员已经前前后后预告好几回了,下一站,天香。不待她回答,火车已经停了下来。
“你到了吗?我和梅子也快了。”丁艳再次打来电话。
曹多芬拖着行李箱走在月台上,把电话从耳朵边拿开,谨慎地由小卖部窗户上的反光观察对面车厢里的情况。一团动来动去的影子而已。又不能盯着小卖部玻璃窗太久,那样心意就会流出太多。当她侧身经过,就再也没有能够了解车厢里的动静的凭借物了。她也不敢看一眼车厢。他完全有可能站在软卧包厢外的过道上看她,或者打开折叠椅,坐下来。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火车徐徐从她身边开过去了。她马上扭头往身后看,空的,他没有像她幻想的那样追下车。她回身目视前方,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的“天香站”三个字,慢慢从这三个字底下走过去。
因为有个天香园,这一站才叫天香站,这个地方才叫天香吧。也有可能是反着来的。五分钟之前她还不想这些。如果不在天香下车,四十分钟后就到五湖了,那是她的目的地。不过如果在车上发生一些事情——四十分钟是足够发生一些事情的——那里也未必会是目的地。可是她希望发生什么呢?她希望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为了等这趟为数不多的慢车,曹多芬凌晨两点就由前去讲学的小城出发,晃荡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这个地方。在计划这次行程时,她一查到居然有直达五湖的列车,并且到达时间恰好是下午五点,就被一股更大的热情鼓动起来,像是想念的人默默做出了只有她才看得懂的回应,她满心欢喜,立刻接受了这看起来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但是现在这一切已经不是她想的那样了。她提供了可以应承的条件,所以不能怪丁艳做这样的安排太唐突。她怪那个男人,认为他应该对这个局面负责,本来他是可以主导局面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的。这真让人沮丧,当你想顺从另外一个人,他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很需要你。
曹多芬想着这些,提了几次才把行李箱提上路基。路基矮矮的,几厘米而已。行李箱有些大,但很轻。她拖起行李箱,走上大理石砌就的门前广场。行李箱的滑轮与大理石摩擦出“轰轰轰”的声音,就好像她在火车上听到的一样。她停下来,回头看看。什么也没有。她转过身来,那令人恍惚的声音便再度响起。她适应着,想哭,又拼命对自己说,这算什么。
穿过几株高大的海棠,曹多芬把头探向售票窗口。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女人瘫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看挂在侧边墙上的小电视,里面有个男人手捧脑门哀叹,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手足无措的男人和无所事事的女人,曹多芬迅速定义他们,使他们成为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的安慰:可怜的人多的是啊!
感觉到窗口那里没有光进来了,年轻女人把手伸向散漫扔在桌上的一打细长的票据,撕下一张。
“不,三张。”曹多芬纠正她。
女人斜着眼睛看了曹多芬一眼,又撕下两张。窗口外的牌子上写得很清楚,成人票每张二十元。曹多芬递了一百块进去。女人很快扔到桌上四十块钱。曹多芬踮起脚,伸直胳膊取了。要在以往,曹多芬必然能跟她吵起来。什么态度!她会跟人拍桌子,那种好像是从旧货市场收来的破烂桌子,台面上通常会压一块厚玻璃,就像这里,玻璃底下有一张打印出的简短的规章制度。她会说,要这些当摆设吗?她喜欢用质疑的口吻道出事实,改变不了什么,至少可以让她发泄不满。她心里藏着太多不满,脾气很坏。但今天,一切都是克制的。克制使她出现在这个地方。身后响起汽车停靠的声音。曹多芬回头看了看,高大的海棠用一树膨胀的粉红色云朵遮住了马路,两个身影从那里跳出来,冲她挥手,黑乎乎地跑向她。
“快点,再快点就来得及!”她们越过她直接跑进大门里去了。
曹多芬追上去,行李箱在地上拖出散淡曲折的划痕,发出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刺耳了。
“这里有鸟,还有鸟道。”
瘦小的丁艳扭过头来,过白的粉底液松松盖在皱纹上,显现出更深的沟壑和更易激动的表情。她旁边,气喘吁吁的梅子有一头稀少的长发,眼睛凸起,嘴角扯出长长的“一”字,看起来是那种异常理智冷漠的人。这不是一个胖子惯常留给别人的印象。她没有回头,但曹多芬知道她正在说的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你来这里,跟我们一起看看这些,就可以了。”
一些水珠落下来,她们一起缩起脖子,躲着,又好奇地往上看。什么也没有,水珠好像无中生有来的。
曹多芬慢慢仰起头。
“喂!”她在梅子想要继续冲她说点什么的时候断然道,“你们别想拦着我!”
她倔强地仰着头,有一些想法却是顺着往下流的,她尽量让它们流下去,从身体上比嘴巴低的任何部分流出去。她不能说出来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鸟道,这种在天上一划而过的东西,无关时间和天色,跟只能由雷达管制的飞机航线一样,肉眼是看不见的,只能无中生有。虽然在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在她的脑海里的确会浮现出一条开辟在林间、类似栈道、被鸟粪覆盖的崎岖小路,但这条路一旦被带到天上,就马上消失了。endprint
丁艳和梅子互相看看,情绪松懈下来,怏怏把头转向一边。
道路的两侧,高大的梧桐树满头都是春风吹又生的小绒球。最底下铺满开紫花的宝盖草,花茎细长,顶上抽出一个小圆头来,鹿一样四下张望。更深处有齐腰的尖叶灌木,小小的鸭嘴样的白花一层包着一层开得正厚实。
曹多芬突然把手拢在嘴巴上,头从左晃到右,大声喊起来,就像站在山顶上,放开嗓子喊,啊……要让对面山上的人都听到一样。她的喊声没有转凉了的风去的地方远,声势却更浩大,在林间震颤着寻找可以被惊扰的对象。好几群麻雀飞起来了,从第一群开始,她和它们就都来了精神,相互调戏着,一个喊得更大声,另一个飞起得更多,芝麻一样扑撒到深蓝如潭的天空中,晃晃荡荡来回急转,倏忽间不知去向。
“看!鸟!”曹多芬转到丁艳和梅子身边,晃动她们,“你们不就是想看这个吗?看到了,行了,走吧,从这里到五湖坐火车要四十分钟,现在打车,顺利的话……”
“你不能去。”丁艳打断她。
“……半个小时就能到。”曹多芬不为所动,微微弯了一下腰,准备提行李箱。
“你去干什么啊!”
“结婚。你们不是来参加婚礼的吗?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曹多芬拎起行李箱,神秘地一笑,“你们猜这里面装了什么?”
她已经四十五岁了,笑的时候必须用两只手拉住眼角往上提,不然会笑得不放心、不自在。皱纹成为她必须遮掩的羞耻。可她现在要去参加婚礼,没有化妆师往脸上涂涂抹抹也不在乎,不用手去提眼角,就那样自自然然地笑。她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在火车上狭小的厕所里她也练习过,虽然立刻就泄了气,走出来看到那个男人,又仓惶地用中指支起眼角的皮肤。但此刻,事到如今,这件事情看起来是可以克服的。她在笑,冷风吹上脸,笑起来有些艰难,受了冻的肌肤硬邦邦的,笑纹就像是被雕刻出来的,可她全然不顾了。
还可以讲究的是头发。来之前曹多芬特意把两侧鬓角的白发染黑了。早生华发这件事她从未在意过,因为可以染,问题一下子就不存在了一样。头发现在再乱也不要紧,正式入场的时候重新盘一下就好,她戴了一只尾部镶有珍珠的发簪。相配套的项链已经戴在她的脖子上了。还有耳环,由三粒一个比一个大的珍珠串在一起,此刻也挂在她的耳朵上。而她穿着一件款式寻常的棕色大衣,就像一个随便搭裹的御寒外套,将这些柔情贵气的装饰物都包起来了,又隐隐透出光鲜来,提示在某一刻可能会有华丽的表演。
她准备好了。
“是什么?”丁艳轻轻踢了一下行李箱,“这么轻,总不会是个男人。你真正需要的是准备一个男人。”
二
曹多芬打了一个哆嗦。
真冷啊,太阳不过刚刚收尽了最后一道光线而已。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似的持续哆嗦着,头也细碎地摆动起来,好像在说不。
不。她心里的确有个声音在说不。准备一个男人?她可不是去参加一场没有男主角的纯粹形式化的婚礼,新郎正在服刑,或是罹患不治之症突然去世,有过那样的例子,还有人跟自己的狗结婚。曹多芬要去跟谁结婚丁艳和梅子清楚得很。那个人已经在五湖了。那个人。曹多芬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来,个子很高,有些瘦,但不单薄,骨头也没有因为年纪大了而变得弯曲,走起路来中正稳当。他是从不笑的。她这么想着,却又回忆出他微笑的画面。他第一次拉她的手,拉到了又忽地甩开,叫,有电!她被甩得发蒙,指尖刚刚荡漾起的过电的感觉猛然断掉了。扫兴。她转过身去不理他。他贴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回来。她转过身看到的就是他淡淡的、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急切的笑容。谁都无法想象岁月究竟如何偷走了那样的笑容,他不再笑了,任何时候都蹙着眉头。
她试着取悦他,买了黑色隐约可见乳房的睡衣,很短,略一动下身的私处也能露出来。她担心这么做太风骚,在里面加了条三角裤头。就算这样,她依然不能行动自如。身为女人的水一般的娇媚就像他的笑一样,仿佛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冻住了。她紧张生硬羞怯地拿开他手中的遥控器,坐到他的腿上,用乳房蹭他的脸。由于动作不够娴熟,她刚刚想换另一只乳房上阵就一屁股从他的膝头跌落下来。就算觉得滑稽笑一笑也好啊,他只是弯下腰把她扶起来,就继续看电视了。她揉着疼痛的屁股趴到床上,扯掉三角裤头,又突然坐起来,两手交错脱掉睡衣。都露出来都露出来!她踢了两下脚,打开腿,尽量扩张,像劈叉那样,想象平行方向上飞来痛彻的插入。没有,什么也没有。两分钟前蹩脚的遮掩和此时此刻毫无意义的暴露使她泪流满面。这是什么样的婚姻!死气沉沉,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两个仿佛同性的绝缘的房客,只懂吃喝拉撒的动物,没有情感的机器人。
她想过寻找原因,还跟踪过他,看着他走进一个家居用品店,她停下来,躲到一棵树后,佯装等人。一团鸟粪从天而降,她狼狈地在包里翻找纸巾,尴尬又慌乱地按到头上。你这个不幸的女人!你的任何行为都在证明你是个不幸的女人!从此以后她宁愿相信他们之间的问题是因为不被祝福。他们没有举行过婚礼。亲友们陆陆续续才知道他们结合在一起了,可老天爷到现在都不知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亲友……这是被世代婚配者证明对彼此的福祉有意义的能避免带来灾难的传统,他们违背了这个传统,只好领受厄运。他也曾说过没能给她一个婚礼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呵,最大的遗憾,这世上最大的遗憾难道不是放任遗憾一直是遗憾?
曹多芬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准备一个男人?岳冲不是男人吗?”她说,“他已经在五湖了,是要举行婚礼啊,我一个人怎么行!”
“你疯了吗?曹多芬,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指的是另一个男人,岳冲以外的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我不需要另一个男人。
曹多芬看了一眼立在脚边的行李箱。那个问题又回来了,如果打开给他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另一个男人,如果真的需要,他大致可以承得起约等于这个符号。不过也许,那只是幽闭空间内的错觉。endprint
他们待在一个包厢里,两个上铺都是空的。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并不知道,这有点像岳冲每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她身边躺下。她习惯了与岳冲保持中间可以再躺一个人的距离,这个距离与她醒来后翻过身来,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坐在铺位上,与她相隔仅可以站得下一个人的过道相等。可她立刻就明白这两种距离之间的不同,最熟悉的人因为这样的距离而变得冷若冰霜,最陌生的人却可以在这样的距离间滋生出相爱般的蠢动。她嗅出自己加快循环的血液激发腺体散发出的令人陶醉的气味。
她清了清发干的喉咙,细细道了声,真热啊。
他直了直身子。
这不经意的调整坐姿的举动让她真的感到了热。他们聊起来。第一句话是,别喝矿泉水,来点热的吧。他给她倒上。他如果不是调情高手就是那种可以在家暖被窝的、经得起女人月经期乱发脾气的男人。这真难以分辨。
窗外,太阳从阴云中冒出头来了,跟着车厢滚动,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大地上整齐的水稻秧成片成片往后扑排,玻璃窗琉光闪动,就好像被黄金覆盖了一样。曹多芬的脸颊也被覆盖了,金灿灿的。他只是赞美她而已,她听过三句之后就觉得如果再脸红就太小家子气了。但对于他停顿三秒的直视,却始终无法适应,即使他把眼镜取下来,看不清什么,也并不影响他直直盯着她的胸前,说,那个,挺漂亮的。当然,她精心挑选的丝巾,明黄的底色上簇拥着闪光的白色花朵,她画龙点睛的心机,光芒发射得必然醒目。只是听到赞美,这心机就好像彻底暴露了一样。除却这个,她有什么是值得他赞美的呢!她摸摸脖颈上柔软的小东西,低下头来。低头之外,她便只剩下迅速看一眼窗外这一个办法了。
“你在哪里下?”他把眼镜戴上。
“五湖。”
“我也在五湖。”随意放在他身旁的手机突然亮了,他拿过来,一边划拉屏幕接起电话,一边小声补充,“出差。”
曹多芬趁机打量他。他看起来有四十岁吗,多好的年纪。凡比她小,都是好年纪啊。她哑笑。当他不能注意她,她的胆子就很大,盯着他看。看他的小眼睛在眼镜后面没有焦点地左右溜转,似乎非常不屑于正在听的那件事情;而他消瘦的脸盘上高挺的鼻子看起来本就傲慢得过分;身体是结实的,毛衣的松软盖不住它块状的硬朗。这个奇怪的人,跟别人讲话时如此生冷,与刚才同她说笑时随和松散又多少有点浪荡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是做什么的?她偷偷听取他与人说话的片断,大致可以判定他的职业经理人的身份:效率、回款、定单、任务……因为陌生,她觉得那会是一个多么澎湃的领域。而她坐得端庄极了,是个得体的女教授的样子,反过来对他而言,也会想到澎湃这个词吗?她站起身来,想去接点水,顺便上个厕所,或者只想打断他。他一面继续对着空气讲话,一面直起小腿给她让道儿。
曹多芬一没能打断他,二没带杯子过来,只好等在厕所外面。
车厢摇晃得厉害,她插着胳膊靠在过道上,身体跟着车厢上下左右起起伏伏。等着等着突然瞥见他也摇晃着来了。卡其色格子衬衣,领子翻在黑毛衣外面,底下是柠檬黄休闲长裤,移动时比坐在那里招摇太多。她立刻挺直身子,往厕所跟前迈出一小步。他在她侧边站住。她紧张地不敢看他。她生出一种花朵遇到蝴蝶的想象,感觉他稍一用力,就能把她身上所有的生气都吸走。她提了提脚尖,踌躇要不要走到另一节车厢去。这时候她闻到一股香气,隐蔽而潮湿,就像森林里最不会变化的松柏,那些低调的松香,在恰到好处的高度游荡。她听见他的手机又响了。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的电话可真多。
他的脸清晰地映在她的眼睛里,比最初的印象要年长一些,额头有些纹路,法令线长而松驰。他笑着说不好意思。他没有接这个电话,把它挂断了。她有些意外。这时候厕所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头发束得高高的,一边走一边甩手,甩出的水珠沾了曹多芬一身。曹多芬顾不上皱眉头,一步跨进去把门锁好。她把裤子脱下来,正要尿,突然憋住了。他能听到这个声音吗,哗啦哗啦的声音,那多不雅。她按了一下冲厕按钮,在一阵惊炸的咣啷声中把身体里的水放了出来。快感来得私密而强烈。她起身,慢慢穿好裤子,打开水龙头洗手。她觉得自己的双手浸满了他的气味,松枝掰开以后扑面而来的那种有年代感的植物的气味。她把手放在鼻子跟前嗅了一下,定了定神。微笑,不用手撑眼角,就这样,很好。她拉开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他却不见了。
曹多芬走到包厢,看到他并没有回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折回去,终于在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找到他。他面朝门上的大窗户,双腿岔开,阳光照着他,照进曹多芬眼里就只有一道黑黢黢的影子。他由光的变化感觉到有人过来了,转过身来,看到是她,笑了笑,侧身让开一部分空间。她立刻举起双手,中指按在眼角上往上拉,如此才在他身旁站定,又无法全然站定,几次都被车厢晃荡的力量牵动着,撞到他身上。他伸出手扶住她,就像伸出一条钢筋,稳稳将她固定住。她多想倒下来啊。她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她从内心一阵阵自我嘲笑和控制不住的迸发声中努力拉出一句冷静而炙热的话:
“回去吧。”
“好。”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把她拉到他的前面,推着她往前慢慢走。她僵硬了。她的已经死亡的柔软的麻木的可以随便拨弄的身体突然之间僵硬了,这唤醒前的尚在寂静中的辨认,瞬间的凝固,身不由已,愈沉默愈要扩张。走道旁,所有的事物不复存在,窗外明亮的白昼也不复存在。他的身体热呼呼地贴近她仿佛夏天汹涌的海浪。
“下一站天香!”
列车员和她喧噪的声音从一团迷雾中蹦出来。
曹多芬慌乱地指着列车员身后说:“麻烦让一下。”
列车员深蓝色臃肿的身体晃悠着离开包厢门口,往下一节车箱走去。
曹多芬双手平放在门板上往一侧推,没推开,身后的他越过她的肩膀伸长胳膊帮忙。他们同时看到一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摆在小桌靠近他那一侧的位置上。他的眼睛陡然一亮。
“别的车厢的同事。”他自语,似猜测似解释。endprint
曹多芬反身把关好的门拉开。旅者、房客、需要戒备的陌生人,不过如此,哪里有同事亲近。转过身来那碗面已经摆在了她这边。
“吃吧。”他说。
“我……”她强忍着眼泪支吾,突然之间就很想把行李箱打开给他看。这样一个人,能接受她的蓄谋和疼痛,能越过这些撕开她,看见她,不是稳重和优雅,不是忍耐,是饿,很饿很饿。她可以抱着他狼吐虎咽就像吃一碗面。可以吗?向他打开一个秘密,她的身份以及所有想要亲近的念头的由来——她是一个未成婚的妻子,被闲置的器皿,那个她称之为丈夫的人手中的沙漏。她拖着一副千疮百孔的病体站在这里啊!她猛然蹲下来,去拉床铺下的行李箱。他的电话又来了。他喂了一声一步跨到包厢外,拉紧门。她仰起脸,在门合闭的时候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他是谁?他背后有什么?为了了解他是不是她也需要跟着他走进另一个家居用品店被另一坨鸟粪砸中!
他回来的时候那碗面已经回到了他那边,残余的热气香一样轻飘飘弯弯曲曲往上游。
曹多芬重新盘过了头发,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本书。
“你刚才是要给我看什么吗?”
她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是继续假装淡定保持距离还是分享秘密?她想象他看到行李箱里装了什么必然会做出的两种反应,权衡着。丁艳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好,我下车。曹多芬迅速披上大衣,拉出行李箱。他惊讶地问她,你要在这里下车?不待她回答火车已经停了下来。她在火车停下来的惯性冲撞中拉开他试图提供帮助的手,拖起行李箱,略显狼狈地向车厢尽头走去。厕所的门敞开着,她捂着鼻子走过那里,三步两步下了车。
又来到博大空荡的太阳底下了!耳边是遥远而安静的人与万物在一定距离间发出的细小共鸣。她嘲笑自己一分钟前还寄希望于那个远去的装载着各种逼仄空间的庞然大物。那里只有轰鸣,铁块挤压出的巨响。她身体里流出的东西,在沉重的机械力作用下,再急切都是极其微弱的。
没有人会听到。
三
还是要到五湖去。
一阵风从远处的树林顶端席卷而来,几道激烈的吒吒响的长鸣疾驰其中。孔雀,有孔雀。曹多芬踮起脚尖朝远处看。
“去看看吧。”丁艳立刻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梅子突然挥了一下手:“看什么,看什么都看不清了。走吧,她要去就让她去。”
“喂!”丁艳冲梅子使眼色。
梅子确实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白昼的大幕已经完全闭合,剩下的都是黑暗与更黑暗之间的事,一个隐讳的眼神太小,根本就传递不出来。
丁艳索性坐到行李箱上,压出一个凹窝,担心坐垮了,不得不用两只脚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把我装进去吧!烦透了!”她说,又腾地起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走吧走吧,围观丢脸这件事我还真是喜欢。”
曹多芬把头偏到一边,咬紧嘴唇。
梅子已经抓住行李箱的把手,将它直立起来。“走吧。”她把它滑拉到曹多芬跟前。
曹多芬接过来,转身跟上丁艳,说:“今天让你看个够。”
门房里的女人听到动静跑出来,斜斜披着外衣,懒洋洋又十分严厉地问她们怎么那么晚。那么晚你还卖票。丁艳白她。那时候几点现在几点?她往前迈了一步。她们并不接她的话,拖拖拉拉越过了铁门。神经病!女人目送她们穿过小广场上高大丰满的海棠树,停在马路边上。
车辆零星开过,没有一个行人。她们左顾右盼,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终于看到一辆打着绿灯的出租车开过来,丁艳兴奋地跳起来,又很快变了脸,车像是没看见她们似的窜过去了,最终刹在十多米开外的地方。曹多芬径直走过去,梅子跟上,拉住她说,你想好。曹多芬晃了下胳膊挣开她,钻进车。
“一好了伤疤,你就忘了疼……”歌声冲出来,在空旷中回旋。
丁艳噘着嘴把曹多芬留在外面的行李箱拎到出租车后备箱里,返回后拉开副驾室的门,“喂!”她埋怨,“没看见我们吗!”
“我本来是想回家的……”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转过头来要坐在后排右边的曹多芬重新关一下车门,又顺手调小了音量。
“噢,”丁艳赶紧说,“谢谢啦,去五湖山庄。”
“那里啊。”
“我们付双倍的钱。”
司机猛踩一脚油门加快速度,算是答应了。丁艳回过头来冲后面两位打了个OK的手势,可她们都低着头。
曹多芬轻轻拉了几次都没能把丝巾从车门底下拉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司机停一下。这么个娇贵的东西,再折腾两下就破了。如果破了就不好了,就没法儿发挥它的作用了,那就可惜了。这可是她费了很大劲儿捕获到的秘密武器,从那家家居用品店里。
能想象吗,家居用品店居然还卖丝巾。店员说如果说毯子和披肩是近亲,围巾跟披肩就是一家人了,丝巾与围巾又是一回事,家居店能卖毯子怎么就不能卖丝巾呢?曹多芬一边点头一边从一圈悬垂下来的丝巾里拉出一条,摊开,后退几步再看,没错,她说,就是这条,包起来。今天是曹多芬买下它以后第一次拿出来戴。她一点都不习惯戴这个,只是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如果来不及,行李箱可以不必打开,就戴着这个迎上去也是可以的。
梅子则把头埋进随身大包里找杯子。渴死了,她说,包这么重,口又渴,竟然忘了带水。她把杯子取出来,一口气喝了一半,这才满意地盖上盖子,把杯子重新放进包里。
“一好了伤疤,你就忘了疼,哥哥的话你可别当耳旁风……”
“能不能放点……高雅的?”丁艳偏了一下头看向CD机显示屏。
“能不能停一下车?”曹多芬还是觉得这条丝巾不能就这么毁了。
司机先打右转灯然后按了下一曲,车在停下来的同时,混入古筝声音的前奏响起,一个女声刚刚开口唱就被丁艳叫停,说,不好不好,下一曲。司机照做了。曹多芬已经把丝巾拽到了身上,“啪”地关好车门。车起步的同时梅子叫,哎呀,水全洒出来了。她把手伸进湿乎乎的包里,取出杯子,扬起来一看,空的,盖子是斜的。曹多芬侧了侧身子,在自己包里摸纸巾。司机伸手把放在副驾前面挡风玻璃边的纸巾盒取下来,向身后扬了扬。丁艳接住,转过身来递给曹多芬,曹多芬迅速抽出好几张来,帮梅子清理她的包。endprint
“小伙子挺稳重啊。”丁艳仔细打量司机,“你回家去是要吃饭吗?不如跟我们去吃大餐。”
司机腼腆地笑起来,清瘦的脸上呈现出幼嫩的笑纹。他的头发被发胶拢起,旋转出向上翘的角,时髦得很。若不是刚才那一连串不慌不忙应对自如的动作,这样的装束只会让人觉得轻浮。这个时候梅子又有新要求了,说腿被包打湿了,冷死了,能不能开空调。他二话没说,从容按下空调开关,又旋了几下,调好温度。丁艳侧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侧脸,说,我可没开玩笑。梅子问什么玩笑,你在说什么。丁艳回头看梅子,用手指着司机打暗语。梅子看明白了,拍了拍曹多芬的手。
曹多芬厌恶地扭过头去。
“你不用这样,”梅子说,“我们是为你好。”
“你们瞒着我过来,还说为我好。”
“你和岳冲都是我们的同学,你要我们怎么办?”
“他让你们拦住我的吧。”
“他给我们看了你发的短信。”
“呵!”
“曹多芬,你们已经离婚了。”
“我们从来就没有结过婚。”
“这样吧,”坐在前面的丁艳转过头来,递上手机,“你看看现场的情况。”
曹多芬没动。梅子把手机接过来,拉大图片,送到曹多芬眼皮底下。曹多芬显得被逼无奈地勉强看了一眼,顿时心慌意乱。
那是一张立在酒店大厅门口的欢迎牌,铜制的边框发出具有强调意味的光芒,就好像里面的字在发光。“岳冲先生顾晴小姐新婚喜宴席设二楼四海厅”——都是手写的广告字,圆圆的,五彩斑斓,看上去俏皮且幸福。
梅子用拇指划动手机屏幕,出来一张合影,西装加婚纱,标配。
“他们两个现在站在宴会厅门口,”梅子说,“就像这样。”
曹多芬愤而把梅子的手推开,努力向更远的地方看。窗外漆黑一片,让人怀疑究竟有没有更远的地方。空气、树木、杂草和小石子,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归于了没有。有的只是他们,他们在笑,说欢迎光临。那种场合,说欢迎光临合适吗?不知道。曹多芬没有经验。参加过那么多场别人的婚礼,当时是怎么说的,竟然一个也想不起来。不过岳冲会做得很得体的,你看他笑的,眼角的皱纹都成沟了。上一次看见他笑是在什么时候?家居用品店里,他笑着从导购手中接过两双拖鞋,顺手转了一下丝巾架,挑出一条来。导购说,给你拿新的。曹多芬顶着鸟粪的痕迹在岳冲离开后找到它,导购也说,给你拿新的,找了找发现没有了,就从架子上取下这最后的。
“你要么别去,去就另外带个男的,做更有力量的示威。我们是为你好。”
“你们要我冒充她男朋友?”司机转了一个弯,停下来。
黑暗中曹多芬默默拽下丝巾。
右手边,用红色霓虹灯管扎起来的“五湖山庄”四个字,挂在一座石头牌坊上,黑暗中显得既高大又落寞。牌坊后面是一条笔直的马路,两边对称安放着十几盏路灯。这些灯的尽头是五湖山庄主楼,大门口挤着一些人。
丁艳惊叫:“到了!”
“这条路一般人不知道。”司机说,“就到这里还是再往前开开?”
“就到这里!”曹多芬说。
“这就对了。”丁艳说。
“你在车上等我们,我们会提前下来的。”梅子说。
她们走出几步后又折回来,与司机交换了电话号码,还把车牌号记下来。
临走时梅子拍了拍后车窗,大声说:“我知道你的行李箱里放着什么。”
丁艳也过来,喊:“我也知道!”
曹多芬举起手,淡然地挥动了两下。
“她听不见。”丁艳说。
“她听得见。”梅子说。
四
“先去吃饭。”司机开动车子。
曹多芬扭转身子找她们,直到再也看不见。
但她想象可以看见她们。
她们往前走,走到大厅,那里有个指示牌。岳冲先生和某某小姐新婚喜宴席设二楼四海厅。她叫什么来着?那个可以让岳冲笑着为她选丝巾的女人,穿着婚纱,跟岳冲一起等在前面,她们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他们。在宴会厅门口,他们微笑着伸出双臂,对所有人说欢迎光临。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同学,向曹多芬透露消息的同学也在里面,那天她匆匆打来电话,问是怎么回事。
“名字写错啦!”曹多芬一口咬定,“你知道,我们始终差一个婚礼。”
晚上那个同学又打来,声音犹豫:“听说那个女人是五湖人。”
“选五湖只是因为那里风景好。”曹多芬说。
几天后岳冲跟她谈:“我要结婚了,你搬出去吧。”
“什么?”
“我要结婚了,你搬出去吧。”
“说好了离婚不离家的,这样好不好,结婚也不离家。”曹多芬惊惶地说。
“别开玩笑了。”
“我从来没有开过玩笑。”
岳冲摇摇头起身去房间收拾东西。
曹多芬央求他:“我已经离不开你了,离婚不能让我离开你,结婚更是。那都是形式上的东西。你是教授,要讲本质。人和人的心从来不会形式上粘合在一起,但一定会有精神上的重叠。这就是本质,我的心扣在你的心上,不可能分开,你不能这样。”
岳冲自顾自整理衣物。曹多芬见他不言语,扑上去拉扯他手上的箱子,他连人带箱子一起推开,说,好吧,这些东西就留在这里吧,我不要了。你醒醒好吗?我们互为影子已经多长时间了,没有话说,一起干什么都别扭。什么本质?本质就是早就已经你是你我是我了。
曹多芬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哭着说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的心在你那里,你走了就是把我的心也拿走了。他跷起腿踢了她一脚,她松开手,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真狠啊,他往她的脸上踢。稍后的关门声直接把她拍死在了地板上。
她死了吗?
“喂!”
谁在叫她?
“到了。”
“到哪儿了?”
“天香园。”
“什么?”
曹多芬凑近车窗。
“你说要看鸟道。”
“我说要看鸟道?”
“我说那个根本看不到。”
“哦。”
“你又说要看孔雀。”
“我说要看孔雀?”
“你说过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吗?你一直坐在车上,我要你下车吃碗面,你一动不动。你后来说要看孔雀,说已经听到孔雀的叫声了。看孔雀肯定比看鸟道简单,可现在天已经黑了,连只麻雀也看不到了,但你不答应,就是要过来。你看看,门都关了,你打算翻墙进去吗?就是翻进去又能怎么样呢,天都这么黑了。”
曹多芬走下车。
“我们怎么来的?”她嘟囔着,兀自抬起头来,目光仿佛要刺穿头顶上那满满当当的黑,又很快被它的空无一物弄得空虚,转移了目光。
出租车斜着身子霸道地停在小广场上,车头冲着一大株海棠。车灯把同一水平线上的树干照得白花花的,灯光漫延上去,最底层托着海棠花的叶子先于花感受到光,变得又大又圆,肥厚透亮。要不是灯光从这样新鲜的角度打上去,这些叶子可不会这么夺目。正是海棠花盛放摇曳的季节,一把把压在枝头,那些多到泛滥的叶子密密麻麻衬在花朵下,不会让人多看一眼。
但是现在它们闪闪发光。
曹多芬伸手想去揪下一片,又突然收回来,迅速地,先左后右取下耳环,又把手绕到脖子后面,扳动项链上的扣环。只听“哒”的一声,吊坠滑下来掉到地上了。曹多芬并不去管它,直接将手伸到脑后,一拉,头发忽地散开,扑得她满脸都是。她把耳环、链子和发簪攥在手里,双手合十细细按压它们,感受它们的冰凉在自己掌心慢慢消融,慢慢地就像没了一样。
“喂!”司机一面快速闪动车灯一面伸出头来,问,“怎么办?”
曹多芬回过身,车灯停在晃眼的远灯档,直直照着她,使她眼睛一闭。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突然生出类似于灯光照射下的海棠叶那样活生生的存在——她自己的脸。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那会是怎样一张明亮而凄惶的脸!这个过程眨眼间便被完成,路径清晰。
她马上睁开眼睛,将手里的东西奋力扔了出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