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尧
第五周
礼拜一(142)
礼拜一绝对想不到会在公墓碰上李。当时钱也在,礼拜一是被钱专门拉来给亡父扫墓的。距离清明节还有七天,钱说再不抓紧冥纸冥钱就要涨价了。其实过了清明节那些东西还会跌回原先的价位,但钱已经等不及要把家里发生的一系列喜讯告知亡夫——大女儿怀孕,大女儿被导演相中,大女儿和她都要上电视了。
公墓建在山丘上,尽管一大块一大块规划得很齐整,但找人还是不容易。礼拜一和钱不经常来,三五年也就一两次吧,所以还得依照墓碑编码一步步寻过去。整整找了半小时。结果礼拜一竟望见李就在隔壁墓区溜达。是的,当时李并没站在某一座墓前烧纸撒花或默想,她确实在溜达,沿着两行墓碑中间的水泥小径慢慢溜达,既不看左边的墓碑,也不看右边的,神情说不上哀伤,仿佛有点发愁,又像是灵魂出窍。
如果不是艳阳高照,没准礼拜一会觉得那是李的鬼魂。
钱当然不希望在这个特殊场合碰见李,她知道李的丈夫还活着。李在看到她们的一瞬间也显出错愕与烦恼交织的表情。至于礼拜一,这段时间她的心情相当不好,压根不想见任何人。因此当她们仨并肩走向公墓出口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阴云。
公墓出口可是在遥远的七百米开外啊。
随后她们仨还需得坐同一班公交车回市区,那可是漫长的七十分钟啊。总得有一个人先放下自己的情绪,也许钱在三人当中算不上情绪最坏的那个,于是她开口谈起了自己的“死鬼男人”。
“他是个老好人,”钱说,“就是福薄,早早地没了命。”关于那一位死去多年的男人,钱似乎也想不出多余的评价了。
钱等着李交代她来墓园的缘由,为父亲扫墓?或者母亲?也可能是双亲都已过世?但李却接了一句:“好男人都福薄命短。”这可奇怪了。随后钱问李:“你来看哪位先人?”李答了她一句更离谱的,她说随便看看。这可真奇了怪了。
礼拜一猜李是来看望早早夭折的头生子。李不肯直说,大概是太伤心吧。不料刚坐上公交车,李就同钱谈起她的儿子。她是这么说的:
“我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很早就死了。我知道我丈夫的两个哥哥都有过儿子,也都死了,不满一岁就都死了,和我的儿子一样。算起来,我丈夫的家族里,总共死了三个儿子,活下来的是五个女儿。按照他们老家的说法,绝后了。”
这开头有点耸人听闻,足够吊起钱的胃口。她果然追问了,怎么会这样?是犯了什么禁忌不是?李却继续卖关子,花了点篇幅描述三个男婴不同的死况。一个是被医生注射入成人剂量的猛药。另一个是母亲给庄稼打完农药后回家哺乳,奶头上附着的农药毒死了她的儿子。第三个男孩在周岁生日的前一天夜里被坠落的欧式吊灯砸得血肉模糊,身边的母亲居然毫发无损。说这些的时候,李的声音不大,但语调挺高,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礼拜一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你信不信邪?”钱往李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我这个人不迷信,可是我信邪。我觉得你们家这档子事有点邪。”
李说:“他们家的事总是说不清楚。”
礼拜一注意到李说“他们家的事”,礼拜一想起自己曾经对李的丈夫一直在遥远的边疆工作表示过好奇,孙说一直如此。
李接着说了丈夫家第二件说不清楚的事。“我婆婆这辈子生过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头一胎是个女儿,养到两岁上死了;当时第二胎刚出生,就是我丈夫的大哥。那女儿说是病死的。第三胎也是男孩,我丈夫的二哥。之后婆婆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孩,死了,两个都死了,说是生下来就没气了。我丈夫是最小的孩子。三个男孩全活了,三个女孩一个也没留下。这件事说得清楚吗?”
“邪了,”钱狠狠皱起眉头,“真是邪了。”
李说:“我不信邪,可我信命,信报应。”
礼拜一觉得李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她想李一定非常恨她的婆婆,或许因为这一点,李同丈夫也闹翻了,两口子虽然没离婚,却一南一北不相见,婚姻有名无实。
钱问李:“你刚才是去看儿子?”
李摇头,“那么小的孩子,哪里会有墓碑。当时我已经傻掉了,医院怎么处理的我也不知道,后来也不想知道。”
钱追问:“那是看婆婆?”
李仍旧摇头,“随便看看。”
如果说方才那个讲故事的李不是她平日里的模样,那么说完这句话之后,李突然间又变成原本的李。她微笑着对钱和礼拜一摆摆手,提前两站路下了车,她说要去江边散散步。
公交车又启动了,钱将头靠在车窗上昏昏欲睡。礼拜一感到无聊,她拿出手机,很想给孙发条短信,问问她对于李口中的“报应”怎么想。但她发现她不愿意同孙聊天。孙不在意她,看看身边的母亲,似乎也不在意她,礼拜一突然掉下眼泪。她多么想念父亲,那个唯一在意她的人。
钱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礼拜一说,“你从来不关心我的感受,现在也用不着关心。”
钱还是一脸困顿,问她到底怎么了。
“你从没带我去过动物园。你明知道我喜欢动物园。”
“我知道的是,你不愿意去动物园。哄你,你也不去。”
“那是因为你骗了我,骗了我两次。你说带我去动物园,可你没有,你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钱认真起来,要求礼拜一说清楚她到底怎么骗了她,还两次!礼拜一说清楚之后,钱却沉默了。车窗外的路灯亮起来,钱偏头望着一盏盏路过的灯,礼拜一则盯着车内司机头上的LED广告灯出神。她觉得钱有点伤心,但她没一点愧疚。钱的沉默令她恼火。
还有一站路钱就要下车了,她没有邀请礼拜一回家去吃晚饭。礼拜一也不想去。
还有一站路母女俩就要分手了。
礼拜二(126)endprint
有些女人会将小家庭中的不快迁怒于大家庭乃至全社会。赵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与孙之间出了问题,她心情不好,于是她看谁都不顺眼,包括自己的亲妈礼拜二。去扫墓的那天她指责礼拜二是个骗人的母亲,指责礼拜二不关心她的感受,她很清楚,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没有人关心她,所有人都骗她。在感情中受挫的女人很容易产生自暴自弃并仇视社会的心态,仇视社会先从身边的人做起,礼拜二这是躺着中枪了。
赵知道礼拜二很伤心。礼拜二是个话痨,能让她整整二十分钟车程里不发一语不是件容易的事。两天之后,赵开始觉得自己也许过分了,她决定主动过去给礼拜二赔礼道歉。对不起这种话她是不会说的,但她的出现本身就是在表达歉意,她认为这就足够了。
赵这辈子还没对任何人说过对不起呢。
没想到吴比赵早到。吴令赵想起了孙,赵的情绪又脱缰了,仇视社会的心态重新高昂起来。眼见礼拜二笑吟吟地给吴端茶送水,赵真想说一句:“妈,你是不是瞎了眼?”
看得出礼拜二心里是高兴的,她立刻张罗着给赵做红烧武昌鱼,把赵和吴留在客厅里。赵很希望自己别失态,别将火气暴露得一览无余,因此她主动和吴打招呼。她说:“我姐姐又没在家,你怎么来了?”吴说明天要拍摄一些礼拜二的片段,今天来聊聊细节。
赵又问:“连我妈也拍,不会也要拍我吧?”
她觉得吴有一瞬间确实在发愣,她觉得吴一定会说点客套话,没想到吴摇摇头说用不着拍那么多人。赵在心里冷笑了:她认为吴不喜欢她,就像她不喜欢吴一样,只是吴没她那么直爽;可是这一次吴似乎也在试图表达她的不悦,凭什么?
就凭她长年偷偷摸摸和孙保持联系?就凭她是礼拜二眼中的大导演?也许就凭她已经知道我和孙在冷战?这么想的时候,冷笑从心里浮上了赵的嘴角。赵喜欢直截了当,她认为一旦抛开所有她不擅长的谈话技巧,她同吴对话就一定不会落到下风,因为她在理啊。
“听说你把孙的电话号码给了周?”
吴明显又吃了一惊,她点头说是。
“你没问过孙是不是愿意再同周扯上关系。”
“我想问来着。孙那天关机。”
“你也没想过要问问我的意见,你不觉得这件事跟我有关吗?”
“我觉得那是该孙操心的事,不该我操心。”
“可是她都没机会操这份心,你已经擅自把号码给了周,不是吗?”
吴好像偷偷叹了口气,她说:“我很抱歉没征求孙的同意。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向她说句对不起。”
“不觉得也同样该向我说声抱歉?”
“给你带去困扰的恐怕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你们三个之间的事同我没一点关系。可如果你认为我必须向你道歉,那好吧,对不起。”
赵又冷笑了,吴的态度更加激怒了她,肾上腺飙升到某一个高度之后她反而不想再说狠话。她真想动手。
有些女人爱在脑子里模拟与人恶吵时的情形,直想到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很多医生都说这是内分泌失调所致,失调到严重程度,脑子里的嘴仗还会升级成武斗,这时候就是所谓的暴力倾向了,是病。赵此刻正处在这种病态的边缘,她幻想着如何痛揍对手,在想象力的世界里可以没有法律和道德,因此动手的情状往往相当惨烈,刀枪剑戟齐上阵,不把对方整到血肉模糊绝不罢休。
兴许是察觉到赵越来越失控的敌意,吴先是避开视线,拼命摆弄着手里的摄录机,接着坚持谢绝了礼拜二的留饭。吴走了,在赵眼里是落荒而逃。赵猜想吴一定觉得她很可笑,这不奇怪,赵也认为自己可笑透了。很多医生都说过,失常的激越过后必定是空虚和自我怀疑。赵很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许多人的笑柄。
“明天让孙过来一趟,”礼拜二突然说,“早点来。”
“干嘛?”
“明天拍片子,让她来帮帮忙。”
赵说:“她能帮什么忙?帮你,还是帮那个吴大导演?”
礼拜二瞥她一眼,“你们吵架了?”
“没有。”
“为什么吵架?”
“说了没有。”
“你这个臭脾气,八成又是你使性子。”
赵将筷子重重拍到桌面上,“我让她明天来!”
“你看你,跟她吵架嘛,冲你亲妈发什么火?能过就过,不能过拉倒,我早说你们这样不行,不成体统……”
“我生下来就没体统!你干脆别生我!”
礼拜二的筷子也被拍到了桌面,但她没回嘴,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赵愈发管不住自己的嘴,她永远不懂该留点余地的道理,哪怕对方是她的亲妈。
“你为什么生我?难道是为了我?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想要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所以你生了个孩子。不好意思,你偏偏生了我!我不仅不是个儿子,还是个不成体统的女儿。你以为我愿意?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愿意!你想要个好孩子,我还想要个好妈妈呢。我的要求很过分吗?我只不过希望我的妈妈说话算数,不要骗我!你做到了吗?你没有!你知道你骗我的后果吗?我和孙吵架,我不相信她,我觉得她不在乎我,这是谁的错?是你!是你让我不愿意相信任何人!是你让我一直这么不开心!我真希望你没有生下我!”
赵的反社会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她是如此理直气壮,把自己短短人生中的小小悲剧无限放大,并把责任一股脑推给生养她的礼拜二。她说得义愤填膺兼声泪俱下,她真心觉得自己的每个字眼都恰到好处,她认为包括她母亲在内的全社会该为她的伤心买单。
礼拜二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她哭了,脸色发青,嘴唇发抖,眼泪淌得比赵还汹涌。
“你滚,”她哑着嗓子说,“就当我错了,我不该给你饭吃。你滚!”
赵没动。礼拜二端起红烧武昌鱼进了厨房。赵听见连盘子带鱼一同被扔进垃圾桶的声音。接着传出礼拜二的吼叫:
“滚!”
赵擦一把眼泪,昂头挺胸滚出了母亲礼拜二的家。她很清楚,这次极为失常的激越之后,有更深的空虚与怀疑正在恭候她的大驾。endprint
礼拜三(326)
礼拜三绝对想不到,钱十万火急召她过来,竟是为了写作方面的原因。
“导演说我的讲稿不行,”钱说,“你是作家,你帮我改改。”
礼拜三脸红了,她看到吴站在摄像机后面专注地调试镜头,她不知道吴听见了多少。
钱把礼拜三拉到吴面前,说:“吴导演,这可是位作家。”
礼拜三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钱还有话说:“这是吴导演,吴导演是纪录片导演,她在拍我们家大丫头。听说纪录片是艺术,纪录片导演是艺术家,对吧?”
礼拜三感觉好点儿了。同“作家”比起来,“艺术家”似乎是顶更为华丽的帽子。
吴笑一笑,说了句“没有那回事”,继续摆弄她的机器。礼拜三看不出吴是否也尴尬得要命。她这才突然想起她并不真的清楚吴是否以“艺术家”自居。反正礼拜三目前还缺乏勇气称自己为“作家”。一个“作家”必须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她羞于面对她从前的文字,而她正在写的小说面临着严重的难产,很可能没法出生。即便最终完成了,它也不一定是部好作品。再说了,仅仅一部好作品也证明不了什么。
“加些成语吧,”钱提出她的修改建议,“多加一些成语,那样更有文采。形容词,我觉得形容词也很有文采,就像……”她搓着手寻思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不打扰你,我去换件衣服。”
礼拜三倒吸一口凉气。恐怕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塞满成语的文字等于一篇好文章。可惜她的词汇量十分有限,在记背成语名句上她一向不怎么拿手,无论中文或外语。她想到了周,手上这篇千把字的稿子若交由周处理,至少能多出三百字的成语和名句。
“你怎么看?”她悄声问吴,“要加多少成语?”
吴摇摇头,“不关成语的事。我需要她讲讲她女儿,而不是她自己。”
“或者你由着她讲她想讲的。她是郑的母亲,是她这样一个母亲养育了郑那样的女儿。”
礼拜三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但吴似乎不这么认为。
“其实不用你白跑一趟,”吴说,“但她坚持要你来。”
“也许她只不过想让我知道她认识一位艺术家。”礼拜三开始打趣。
吴回敬道:“那么她也一定想告诉我她认识一位作家。”
二人同时将右手伸向对方,相握,又同时道一声:“久仰,幸会。”
礼拜三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钱。钱从卧室探出头,刚好瞥见礼拜三撒开吴的手。钱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将礼拜三唤过去,并且掩上了门。
“你和她认识?”钱一脸狐疑。
“我们是校友。”
钱更显严峻了,“她比你高两届?”
“您知道?”
“我知道,她是你以前的朋友。”
礼拜三没明白“以前的朋友”是什么意思。
“女朋友,以前的女朋友,就是她吧。”
“不,不是,”礼拜三急忙摆手,“她和我没那种关系。”
钱不信,“比你高两届的校友,不是她吗?我看你们很亲密啊。”
“不是她,是……她的同班同学。可是您怎么知道这些?”
“当然是那个讨债的告诉我的。她怎么不一起回来?”
据礼拜三了解,钱情绪不错的时候管她两个女儿分别叫“大丫头”和“小丫头”,心情差了她会称她们为“冤家”或者“讨债的”。所以孙觉得钱不怎么开心。
今天一大早赵让礼拜三去一趟钱家里,但赵完全没有同行的意思。这一回礼拜三连询问她的程序都省了,她料到赵会说懒得出门,还料想赵会在她出门后约什么人见面……也许约郑,也可能约别人。最近一段时间,如果礼拜三出门,赵就表示想在家待着,如果礼拜三在家,赵就突然多出好几件必须出门办的要紧事。
赵显然不愿待在她身边。也许赵新交了哪个朋友?
“她昨晚失眠,得补个午觉。”礼拜三替赵撒了个小谎。
“她有心事。”
“我想……没有吧……”
“她一定有心事,好端端的人哪有睡不着觉的?”
“她时常睡不好,她说她得过神经官能症。”
“胡扯,她有心事才睡不好。她小时候睡得要多好有多好。你知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
礼拜三真后悔没说赵拉肚子;她摇头,没吭声。
“你得知道。”钱说,“你得开解她,她听你的话。”
礼拜三点头,仍然不吭声。钱抬手揉着眉心,也没有再开口。她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
“吴导演……”钱吞吞吐吐地说,“她清不清楚你和小丫头的关系?”
“嗯。”
“你觉得……她会不会拍到片子里去?”
“我想她不会的,我这个人和大姐的故事不沾边。”
“她拍了我,不会去拍小丫头?”
“我想不会。真去拍了,我回避。”
钱这才松一口气,“你不要怪阿姨心直口快,我是为你们好。这种关系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礼拜三点头。
“看看你们,”钱愈发语重心长了,“好好的两个姑娘家,又不是没人要,真不懂你们这是图什么。”
礼拜三跟着钱一齐叹气。这种时候任何说辞都不会有效,各人叹各人的气罢。在钱深沉的叹息声中,礼拜三想起她一直忧心的事:小说写的正是自己的故事,母亲对此还一无所知呢……
礼拜四(426)
礼拜四远远瞥见钱在白菜摊前精挑细选。她正诧异钱的姿态过于装腔作势,接着便瞅见钱身侧正在拍摄的吴。
礼拜四急忙向四周望了望,没见到孙。一再与吴巧遇,令礼拜四感到莫名的焦心。
赶在钱发现她之前,礼拜四退出了菜市场。
礼拜五(542)
礼拜五为什么不能逛逛菜市场呢?事实上她很喜欢去菜市场转一圈,那让身为文艺白领的她感到一种身处老百姓中间的踏实,还能花很少的钱买到很新鲜的食材,为什么不呢?endprint
她先是撞见李急匆匆往外走,仿佛身后有她不愿意见到的人。接着礼拜五在人群中发现了钱,她猜李不想碰面的正是钱。礼拜五自己也不愿与那位多嘴的妇人再度相见,她猜钱不会在短时间内离开菜市场,那么她只好步上李的后尘。今天不买菜了。
礼拜五一路尾随着李,并非她故意为之,她是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声招呼寒暄几句,所以脚下也就一直没改变路线。有那么一忽儿工夫她预感到孙就要出现了,那么她就可以同孙聊聊孙的小说。小说她看了,两遍。她说不好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和所有女人一样,礼拜五的预感一向很准。但这次她确实失算了,斜刺里杀出来的不是孙。一个胖乎乎的身子从礼拜五身边闪过并且高叫着李,正是钱。李应声回头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是慌忙要躲闪的礼拜五。礼拜五鬼使神差的挥了挥手,笑着叫了声阿姨……
钱已经率先来到李的身边,礼拜五随后也到了,这三个女人站在马路边着实找不到任何共同话题。
钱在想:怎么总能碰上这个堕胎的女人?可惜了一个好孩子。
李在想:钱为什么盯着她看?钱知道她?知道她和我女儿的关系?
礼拜五在想:别盯着我,我没堕胎,千万别再造谣了。
钱又想:李也认识她?这世界太小了。我在这儿好像妨碍她俩说话了。
李又想:她打声招呼就该走了吧?再待下去我该怎么向钱介绍她?要不我先开口说走?
礼拜五又想:我真傻,刚才为什么不溜掉?现在怎么办?就这么走开,让这老太婆在李面前泼我脏水?我真太傻了。
钱说:“我正赶着去超市……”
李说:“家里炖着汤……”
礼拜五说:“我想买点菜……”
三个女人胡乱摆摆手道声再见。钱和李头也不回地各自走开,礼拜五则反复回了三次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仍旧预感到孙会从某个地方突然钻出来。她真不愿意自己的预感落空,她知道失望会令她加倍寂寞,而寂寞会驱使她做一些头脑发热的事。她已经连续三个夜晚醉倒在三家不同的酒吧间了,第四个晚上她渴望清醒。
礼拜六(356)
孙主动提出去礼拜六家里坐一坐。孙不想回自己家。
每当赵冷若冰山的时候,礼拜六就显得加倍的温暖,孙曾因此而认定友谊比爱情更可靠也更宝贵。然而因了赵的缘故,孙总亏待礼拜六,可耻啊可耻。
礼拜六从不拒绝孙,孙说想随她去家里,她自然应下来。
只是一路上礼拜六都默不作声,仿佛有心事。
礼拜六的房间与从前孙常来时比没发生多大变化,不过原先藏青色的厚棉布窗帘被两层薄纱替代,一层纯白,另一层浅粉。这样一来屋里的光影色泽全都改了模样,且梦幻且少女。
“独身太久了吗?”孙撩起粉纱一角笑礼拜六,“这可是太过思春了。”
礼拜六橫她一眼,“你不说我老黄瓜刷绿漆?”
孙说:“爱红爱粉是情怀,装嫩则是一种姿态,你没有。”她转念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坏笑起来,“这样的典型人物,你身边就有一个,我也认识,猜得出吗?”
礼拜六横了她第二眼,“有点恶毒了,不像你。”
孙看出礼拜六不是在开玩笑。被人教训总是不舒心的,尤其那个人是礼拜六,要知道礼拜六可从来没说过孙半句不是。孙觉得礼拜六心里一定有怨气。
“看上去不太高兴啊,谁惹你了?”
“没不高兴啊,谁也惹不着我。”
孙更加认定礼拜六在生气。
礼拜六自顾钻进厨房,留下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望着院里的一株桃树发呆。还有一天就进四月了,周围的桃树李树都开了花,红一片白一片煞是热闹;唯独最靠近窗前的这一株,连叶芽也没发上几颗,瘦小光秃,看上去很是碍眼。我四处惹人讨厌,孙想,真糟糕透了。
约摸十分钟后孙闻到极香的咖啡气味。礼拜六端一杯到她手边,说是意大利货,每一颗咖啡豆都是属公的,因此香气口感都远胜那些掺杂了母豆的咖啡。孙常喝咖啡,但从来不知道咖啡豆也分公母。
“哪一种活物不分公母雄雌?”礼拜六说,“公母为一对。”
孙知道礼拜六又在攻击她了,于是还嘴道:“连咖啡豆都是公胜过母,女强人们怎么不懂这大道理?”
礼拜六反击说女权主义是女同性恋者闹起来的;孙又接口说大闹而特闹的主力军却不是女同;两人半真半假争了几个来回,渐渐都没了兴致。
咖啡的味道着实美妙。意大利货。
“可惜没有更合适的咖啡机,”礼拜六说,“也许我该换一台新的。”
孙心里想讨好礼拜六,嘴上却忍不住嘲讽,“又也许你该为新咖啡机换一间更合适的厨房,然后是客厅,然后院子,那棵不开花的桃树,头一个就该换了它……”
礼拜六不理会孙的俏皮话,只关心没开花的小桃树,“它可是我亲手种的,早晩要结果。”
“爱吃桃?”
“嗯,爱吃。”
“喜欢桃花?”
“嗯,喜欢桃花。”
“也喜欢桃树?”
“嗯,喜欢桃树。”
“我爱吃西瓜。”
“嗯。”
“草莓。”
“嗯。”
礼拜六显得不怎么热心,孙也找不出更有趣的话题,只好闭了嘴。之后礼拜六东一句西一句扯些电影的闲天,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愈发沮丧了。
意大利公咖啡见了底,孙起身告辞。
“这就走?难得见到你。”礼拜六蹙着眉,看上去是真心不舍得孙离开。
既然感到难得,又何必对我爱搭不理?孙心里抱怨着,突然委屈起来,便更坚定地告辞。礼拜六也不多挽留。
两人似乎赌上气了。莫名其妙。
有时候不必说曹操,仅想上一想,曹操就到。方才被孙暗指有装嫩姿态的人又一次不请自来,她进门的时候孙正巧走出洗手间。endprint
她瞪着孙,孙也瞪着她;站在中间的礼拜六回头望一眼这位又看一看那位。
之后她瞪着礼拜六,礼拜六垂下眼皮不与她对视;孙则来回看她们俩。
错综复杂的视线网只持续短短数秒,三人随即便恢复了常态——礼拜六做淡定状,周做活泼状,孙做懵懂状。都是三十往上走的女人了,谁还能没有个把状态,是吧?
“啊,你也来啦,真好!”周大声叹道,就差没跳起来。
孙一脸憨笑,没搭腔。
礼拜六将一双簇新的棉拖鞋扔到周脚下,说:“这双干净。吃饭了吗?”
周使劲摇头,又抬手指窗外的方向,“路口新开的牛杂锅你一定还没有吃过,可好吃啦,我特地空着肚子来请你的。”
礼拜六笑了,“在我家门口,自然我请。”
孙说:“我先走了。”
“既然在,也请你,”周说,“你最爱吃牛杂。”
“我最爱吃牛肉。”
周撇嘴,“别使小性子,我知道你最爱吃牛杂。”
“行,牛杂就牛杂。你们吃,我真要走。”
“都说不许使小性了,没人不愿意请你,是吧礼拜六?”
“她确实准备走,你晩到一步就碰不上她了。”
孙觉得礼拜六似乎有催她走的意思,于是再次重申她不参加饭局。周总不相信孙并非因为她来了才要走。礼拜六一会儿帮孙推辞,一会儿劝孙多留。这么拉拉扯扯的足有七八分钟,到底周先破了功,究其原因大概是三人在此时此地巧遇,她的惊讶远胜于孙和礼拜六吧。
“我走得了,”周挑挑眉毛,声调陡降八度,“你们吃去。”
礼拜六拉住周,“我们压根没打算一起吃饭,真没有。”声调升高了不少。
“你们爱吃不吃!”
礼拜六急了,“你这是冲我来脾气吗?你俩去吃,爱吃什么吃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不还嘴,只僵立在门口;礼拜六仍拉住她衣角,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堵上气了。
莫名其妙。
孙不得不挺身收拾残局:“我说,都不吃了行么?我们仨喝杯酒。”
礼拜六看着周;周低着头,面颊泛红,似乎在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
半晌,周长呼出一口气,高调门地说道:“傻瓜,喝酒更得吃东西!”
冰箱里有半打啤酒,客厅的置物架上还有红白葡萄酒各一瓶。三个人中礼拜六最不胜酒力,余下两个都好酒,尤其周,堪称海量。酒不见得够。
有隔夜蛋炒饭一碗,九吋乳酪蛋糕半个。孙胃口不大,两小块蛋糕足矣;另两人却颇能吃。吃食也少了点。
礼拜六主张打电话叫外卖,她想吃披萨;周认为披萨和蛋糕是一路货色,下酒必须有肉,最好是夫妻肺片加几只酱鸭头。她俩让孙拿主意。
“你俩叫披萨,”孙说,“我去买点酒和肉。”
周嗤之以鼻,“和事老,你认路吗?要买也是我去。”
孙说:“这里我还算熟……”
周抢白她:“能比我熟?好好待着。”拉孙坐下,起身,问礼拜六,“咱俩去?”
礼拜六抓起桌上的钱包,“何必劳师动众,我去。”
周嘴上念着“一起、一起去”,双脚却如同钉在地上一般。礼拜六独自出了门。
随着礼拜六下楼的脚步声渐远,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透过半掩的窗帘,孙望见礼拜六快步穿行于桃树间,走出院门,消失在路拐角。
院子处在老城区的东南角,与喧闹的巿中心仅两街之隔。放眼前瞻,能望到林立的高楼墙面上密密麻麻的窗格;垂眼下视却见花树缤纷,鸟雀怡然自得。院落不大,内里仅两幢三层小楼,一层一户,据礼拜六说总共不足二十口人,且没有儿童,因此十分安静,尤其在工作日的白天,简直担得起宁静二字。
孙一直喜欢这地方,乐意享受这里的安静。从前与周恋爱时,她渴望同周一起住进这院子,但租金之高令二十三四岁的她咂舌;之后礼拜六租下这房子,她常来礼拜六这里蹭饭,心中盼望能同赵一起做礼拜六的邻居,当时赵还在国外;赵回国后不久,孙收到了两笔剧作稿酬,能一气付清整年的租金还略有盈余,可赵已经对礼拜六生了反感,绝不会愿意做礼拜六的邻居。
或许一个人住这里才好呢,孙想,一个人,住哪里都挺好,反正现在无论是赵、礼拜六还是周,统统不爱搭理我。曾经有段日子,她们三个都喜爱我,现在却全都厌烦我,唉,真是……
确实,周一直没再开口,屋里静得惹人心慌。
孙想:我可不会先开口。她明显是故意支开礼拜六,有什么话想单独同我讲,难道不该主动说出来?又也许她只是生礼拜六的气,说到底是气我却借礼拜六撒火,不像话,她从前就这么小气,多年过去了还是不改,真是……
孙面向窗外,看不见身后的周;她猜周一定在玩手机,周心神不宁的时候就摆弄手机,看上去挺专注,其实脑子里一团乱麻。孙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兴致,她冷不丁180度扭腰,“哈”地大叫一声!周肯定吓一跳,说不定还会脸红,她想,谁叫她装模作样……
客厅里压根没有周。抽水马桶响了,周走出洗手间。
“干嘛呢?”周瞥一眼孙,往两只玻璃杯里倒啤酒。
孙脸上躁得厉害。她来回扭腰,装作活动筋骨。
周端着两杯酒过来,自己喝一口,将另一杯递到孙手边。“小酒鬼,”她说,“我们来聊一聊你的小说吧。”
孙正在写的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主要人物一名,重要人物三名,次要人物三名,总共七人全都是女性,其中最年轻的二十多岁,最年长的接近六十岁。
主角C与现任女友A的情感与矛盾是故事主线,时间跨度长约八年,重点情节则集中在两个月左右。主角的母亲D与前女友E是故事中另两位重要人物,连同三位次要人物对主角的恋爱与生活起着或推进或破坏的功能。平心而论,反作用力较大。
三位次要人物是主角的挚友F(也是E的闺蜜)、A的母亲B、A的长姐G。endprint
有文艺工作者,有办公室白领,有退休教师,有家庭主妇;有待业的,有创业的,有守业的,有无业的;有女强人,有小女人,有年轻女人,有不再年轻的女人;有人在恋爱,有人还单身,有人结婚怀孕,有人闹离婚,还有人已经守寡多年了。
人物们在各自相应的位置分别扮演着母、女,姐、妹,婆、媳,夫、妻,恋人、朋友和情敌等角色。
每三人一组,在小组长的领导下按部就班登台,有的戏长,有的戏短,有的激烈,有的平淡,有的就只是个过场。
担任小组长的次数多寡取决于人物的重要性,C自然最多,大概15次,接下去A……
“打住,打住!”周将孙的总结简介堵回去,她问,“你自己感觉写得好不好?”
孙犹豫再犹豫,仍旧不敢说好,只模棱两可地表示“还可以”。她预感到周对她的小说不是很满意。
“直说吧,”孙做潇洒状,“你觉得怎么样?”
周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笔,在左手指间转来转去,眼睛盯着笔,半天不吭声。
“说呀,”孙催她,“直说。我受得了。”
周停止转笔,又顿了半晌才开口,问孙是否考虑过读者。
孙一愣,“都没写完,哪来的读者?”
周用笔轻敲孙脑门,“不为读者着想的书,你指望哪家出版社为你出版?”
孙摸着脑门苦笑,“到底是干出版社编辑的。要边想着讨好读者边写,你是这意思?”
“当然不是讨好,而是该想一想写给什么人群读——中学生、大学生、上班族、老三届,还是文学爱好者?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一本书是所有人都爱读的。”
“没想过,也许……女人吧,我觉得男人不会喜欢这篇东西。”
“只因为男人不看,所以认为女人是主要的读者?不是因为这本书对女人有吸引力吗?”
孙摇头,“我不确定什么样的人会对这本书特别感兴趣。”
“粗暴地讲,男人爱看大道理,女人爱看鸡毛蒜皮。”
“我写的就是鸡毛蒜皮,”孙兴奋起来,“全是鸡毛蒜皮!”
周笑了,“我读过,确实够鸡毛蒜皮的,连油盐酱醋的开销都列了出来。”
“那么女人们就有理由感兴趣咯?”
“同是鸡毛蒜皮,也分精彩与乏味呀。写情感故事,光是列清单怎么感染读者?”周略停一停,见孙没懂,她接着说下去,“看得出这故事取材你的经历,既然决定写,为什么不诚实一点?”
孙瞪圆了眼,“不诚实?哪里不诚实了?”
“比如,我是举其中的一个例子,比如C与E分手,仅仅因为E贪图安逸又不专情吗?”
“我没那么写吧。”
“可我读起来就是这感觉。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不肯多写一点C的情况?为什么不写她酗酒,不写她易怒、她的妒忌狂?你可以写她甚至动手打了人,也许还不止一次。这些才应该是她们分手的原因。”
周的语气显得中肯,但孙几乎能明确捕捉到她心内的不平——这哪里是聊小说,简直是翻旧账嘛。孙又摸起了脑门,“我说,C这个人物毕竟不是我本人……”
周更显中肯地打断她,“别自欺欺人啦,不诚恳一点,这小说写不好。你的粉饰只会让故事变得简陋,人物虚假且毫无生气。另外,我不喜欢作品里流露出的自恋,每个年轻女人都围着C转,这样的故事不好看。别生气啊,我就事论事而已。”
孙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生气”,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相当僵硬。
周温柔地拍拍孙的手以示安慰,接着说道:“一般而言,如果A爱C,C就该更爱E,比如林敦爱凯瑟琳,凯瑟琳爱希刺克利夫;又比如渡边被绿喜欢,却深爱着直子。《呼啸山庄》和《挪威的森林》都是经典爱情名著,成书的时候作者也都很年轻,应该值得借鉴。你说呢?”
“可这两本书都是只写‘爱情的名著,同样是年轻作者写出的情感类经典,我更愿意向《傲慢与偏见》学习,明快、透彻、丰富、美满。伊丽莎白和达西之间可不存在一个第三者,魏肯充其量只是个小丑。你觉得呢?”
“奥斯汀当然很棒,可不代表其他巨匠的作品不该成为你的参照系。你提到第三者,我想到另一个感情模式,C同A是一对,但她的心属于E。安娜·卡列尼娜的心属于渥伦斯基,牧师的心属于瑞特吕德,罗切斯特心属简·爱,费尔米纳最终回到了阿萨里身边。我想托尔斯泰和纪德不输给奥斯汀,夏洛蒂·勃朗特与马尔克斯也同样是了不起的大作家。你同意吗?”
“在你提供的人物模式里,E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可在我的故事里,她只不过是个配角,重要性也许还不及C的母亲呢。我不打算在C与A的爱情中插入一个第三者,我这儿没有三角恋。”
“一个以爱情关系为主线的长篇小说,不写第三者?那么你准备怎么让C与A的感情曲折起来?还是说,你想从第一个字甜蜜到第十万个字?亲爱的,那可不是小说。若是反过来,从头苦到尾倒还勉强凑合。”
“什么都可以充当第三者。婆媳矛盾,贫穷困苦,生老病死,大到战争小到鸡毛蒜皮,爱情随时随处都可能遭到攻击,不一定非出现个美人不可。战争与死亡拆散了亨利和凯瑟琳,日常琐屑摧毁了斯洛克姆同他老婆的关系。我想你不会不欣赏海明威和约瑟夫·海勒吧。还有,玛格丽特和阿尔芒分手也绝不是因为某个情敌,我记得你也喜欢《茶花女》,对吗?”
周似笑非笑瞥了孙一眼,“看来这几年你很用功,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变味了,孙早就觉到变味了。她俩就像在玩扑克比大小,你出一对六我就用三个七压上你,你又甩出四个九压我,我便倾囊而出抬上两个王四个二与你针锋相对。可怜的名著名家们,竟被当作筹码搬过来摔过去。这不是探讨小说,而是相互较劲;较劲也绝不是为了争论孙的小说究竟好不好,而是在摸索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孙想,其实她俩蛮可以简简单单讲清楚——
周:是你对不起我。
孙:不,你对不起我。endprint
周:你还爱我。
孙:不,我早就不爱你了。
孙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她对周说:“也许我应该提醒你千万别对号入座,C不是我,E也绝不是你。”
周迅速还以颜色:“你有能力虚构一个真实的主角吗?”
孙笑不出来了。
周起身往卫生间去,途中丢下最后一句话:“亲爱的,写你自己。”
孙默想三分钟,真心接受了这句赠言,至于其它建议,暂且放到一边吧。
有关写作的话题随着礼拜六的归来告一段落。礼拜六带回了美酒与美食。孙回想起上一次三人聚食的情形,那是差不多五年前的事了。同那时一样,周总有办法让另外两个人聆听她的种种絮叨,并在不说话的时候提醒她们——她很沉默。
话题围绕着社会热点新闻和刚过去不久的贺岁片,小心地绕开了爱情与婚姻。总的来说大家都彬彬有礼并时不时横生出些许妙趣。谈及礼拜六正拍摄的纪录片时,气氛最僵,有那么一分多钟三人都只喝酒不说话。聊宠物的时候最融洽,三人都喜欢猫,各自从手机里翻出无数猫照片猫视频分享,三个脑袋凑一块,勾肩搭背很是和谐。
孙特意留心看了看,没有短信也没有来电。
“我真的,我爱你们。”周率先喝醉了,她淌下了热泪,“我爱你们,你们两个我都爱。非常非常爱。”
孙也不含糊:“我也爱你们。”
礼拜六说:“别肉麻了,谁不知道我爱你们?”
三个人攥着仅存的一瓶红酒滚上床,周和礼拜六彼此搂抱着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周使劲哭了一阵子,说大家都不容易,说孙尤其不容易,说得孙也掉起了眼泪。孙真觉得自己挺不容易,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容易。周哭着哭着就笑了,这是她发酒疯的典型症状。她甚至站在床上跳起了踢踏舞,礼拜六陪着她疯,孙半躺着观望,边拍掌边掉泪。哪怕这时候,孙也没忘了查看手机有没有短信。已经过了夜里十点,没有任何人找她。
后来周开始骂孙是混蛋,她没说理由,只是一个劲说你是混蛋,你是个大混蛋。孙拼命哭,心里想着赵,她觉得赵已经不爱她了,要不这都夜里十二点了,怎么也不来个短信?孙泪眼婆娑地看见周将礼拜六扑倒,在礼拜六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周说:“别哭了,我把礼拜六让给你亲一口。”
礼拜六推开周,说:“讨厌,凭什么给她亲?”
周撇撇嘴,灌下一大口酒,“又不是没亲过。”
孙抢过酒瓶,她说周喝多了。但这也没能阻止礼拜六发火。
“真受不了你!”礼拜六说,“你喜欢做导演,你喜欢给身边所有人编故事,编造围绕你的故事,而你是那个又悲情又浪漫又伟大的女主角。我要说的是,你可能真的有妄想症!而且你的妄想症迫害着身边所有的人!”
没有一刻迟疑,周仿佛是条件反射般开始回击:“导演?我们三个人之中谁喜欢做导演,又是谁真正做了导演?你说我迫害所有人?谁?你吗?我妨碍了你?我迫害了你?还有谁?她?”周指着孙,“我也迫害她了?”
孙边喝酒边说:“你们别动手啊。千万别动手。”
周和礼拜六彼此推推搡搡了一阵子,互相骂着对方没良心,之后又抱头痛哭起来。发酒疯的女人就是这样,骂一阵,哭一阵,亲热一阵。孙被冷落了。
“别冷落她,”周用力拍打孙的肩膀,对礼拜六说,“她需要你,她爱你。你也爱她。”
说完这句,周奔进洗手间吐了。之后她便昏睡过去。
礼拜六说:“她永远这样,异想天开,胡说八道,不计后果。”
孙说:“她怎么胡说了,你知道她没有胡说,你知道我心里是爱你的,我当然爱你。”
“爱我?你?爱我?”
“爱你怎么了?”
“没怎么。”礼拜六恼怒地挥动胳膊,“你真叫我瞧不起!”
孙不愿意相信礼拜六说的是真心话,她凑上去亲吻礼拜六的嘴。礼拜六没有推开她。
但是礼拜六也没有回应。在她直起身迷惑地望着礼拜六的时候,礼拜六给了她一个大耳光。
礼拜六说:“我还从没有打过女人耳光呢,你是第一个。”
孙真的恼羞成怒了,她想立刻爬下床,走掉,再也不见礼拜六,也绝不再同礼拜六说半句话。可是礼拜六伸手摸了摸她泛红的脸颊,说了句对不起,还紧紧拥抱了她。孙感到礼拜六在抽泣,她突然想起,在这个荒唐的夜里,周哭了,她哭了,但礼拜六一直没哭。现在礼拜六也哭起来了。
孙用最后残存的理智看了看手机,没有短信,没有来电。
孙是被周摇醒的。周问她礼拜六去了哪里。两人呆坐了半个钟头,不见礼拜六的踪影,手机也打不通。周看上去很担心礼拜六,孙则更担心自己。她希望礼拜六快点回来,以便她当面告辞,她又希望礼拜六一直不回来,这样她才能什么也不说就脱身。
周突然问:“你们干什么了?”
孙没说话。
周再问:“你对她做什么了?”
孙直勾勾望着她,“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如果要我说的话,我喝多了。”
周愣了半晌,接着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什物。站在门口,她说:“你真叫我瞧不起。我该给你一个耳光。”
周走了。礼拜六没有回来。孙最后拨了一次礼拜六的电话,仍旧无人接听。赵一直没找过孙。
孙于是也走了。
礼拜天(547)
周心里乱极了。她后悔没在出门前痛打孙一个耳光,却又莫名其妙感到自己的愤怒很多余。她那么斥责孙真的有必要吗?她在生气什么?到底生谁的气?她能想明白吗?
她只知道她非常尴尬、非常可笑。她原本以为她理应站在这群人的正中心,至少也处在中间地带,可现在她才发现她同谁都没关系,她早就被挤到边缘了。接受这个事实对她来说相当不易,她为自己感到痛心,她觉得她永远不愿再见到孙,甚至不想看见吴。因此在院门口,当赵告诉她吴走向北面的时候,她选择了往南去。endprint
赵为什么在这里?她知道多少事?孙会怎么处理?吴又如何面对?换做以前,周一定会满脑子问号。但今天她什么也没想,这些事跟她再没任何关系了!
走出去半个多钟头,周才发现孙的小说电子文档还在她口袋里。既然不想再和孙沾上任何关系,这东西也就不应该继续留在手上。扔掉?不合适。走回去还给孙?眼下那里很可能已经成了孙和赵的战场,万万不可蹚她们的浑水。改天发快递寄还给孙?就连这样周也觉得不舒服,仿佛在快递单上填一笔孙的名字也被侮辱了似的。
还有一个选择,此处继续往南走会经过李的家。把文档交给李,对李道一声别,也算是给这段关系正式画上了句号。周喜欢善始善终,她不喜欢草草地离别,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她总愿意享受仪式感,仪式感令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与众不同。
那就这么决定了,去李家,交掉文档,说声再见,从此再也不见了。
时间尚早,周却不是李家的头一个访客,有人来得比她还早。礼拜天的在场显然破坏了周期望中的仪式感,周再次沦为边缘人,同李略寒暄两句后便被迫坐在一边听李和礼拜天谈论一只走失的猫。周喜欢猫,她认为自己对猫的事很有发言权,但她选择什么也不说。礼拜天和李口中那只走失的猫,周昨晚在孙的手机里见过照片。她看得出李很忧心,她还看出李不只为猫感到忧心,她听见李问礼拜天——孙昨晚是不是没回家,她听见礼拜天说不清楚,礼拜天还安慰李说孩子们的事不必操心。这件事周也很有发言权,但她仍旧不说话,她自认同这件事没有瓜葛。她只期待礼拜天先行离开,之后她才好展开她的道别仪式。
但是李似乎更愿意周快点离开。她询问周的来意,收下电子文档后代表孙向周连声道谢,十分客气,客气得就像周是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事。周在内心深处表示了理解,毕竟礼拜天是赵的姐姐,李要避嫌,她懂。
赵的姐姐一大早来李家里串门,东拉西扯闲话家常,难不成真成一家人了?周猛然发觉她很为她俩感到悲哀,她们还不知道孙和赵很可能已经玩完了,她们之间的那点脆弱不堪的联系很快就要彻底断裂了。日后她们在街上巧遇,回想起今天促膝交心的旧情景,除了尴尬还能有别的感受吗?周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不为孙和赵,却是为眼前的礼拜天和李。面对这两个蒙在鼓里的女人,周感到自己非常清醒,什么事都看得透透的。
紧接着周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不该让孙搅到她的生活中来,孙同她不属于一个世界,她俩的生活压根不应该有任何交集。看看吧,孙的日子混乱不堪,孙身边的人和事也都是乱麻一团,孙和有关孙的一切都不在正轨,而恰好处于社会边缘。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正常女人,她兢兢业业为社会做出有益的贡献,她堂堂正正活在社会的舞台中央,她有丈夫,未来还会有孩子,她为什么要同孙这样有缺陷的女人扯上丝毫关系?
仿佛一个追着小偷跑了几条长街的人,突然决定放弃那个不值什么钱的皮包,周醒悟了。孙就是那个偷走她皮包的盗贼,她下意识跟在孙身后拐进了阴森森的死胡同,现在她明白过来,她是要在大马路上走向光明的好女人,她何苦在胡同里瞎转悠?至于丢失的皮包,就当是对年幼时疏忽大意的一点小小惩戒吧。
可是她听见李再一次提到孙,提到孙不会夜不归家,说猫丢了,孙一定陪着赵一同去找。李这么说显然是一种无凭无据的自欺欺人,周实在是看不下去。
“哎呀,”她轻叹一声,“孙如果知道猫丢了,一定很后悔。”
李立刻问她:“孙不知道?她后悔什么?”
“至少早上七点之前她什么都不知道。昨晚她一个字也没对我提过。”
“你说昨晚?”李的声音发紧了,“她和你在一起?”
周连连摆手:“阿姨您别误会,不只我,还有吴。”
李掏出手机,拨号,片刻后又放下,重拨,还是放下了。显然无人接听。
“她眼下在哪里?”李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周说:“这个我真的不清楚。我一大早就走了,我还有事要忙。”
李陷入沉默。周饱含同情地看着李,余光瞥到一旁的礼拜天;她觉得礼拜天反复打量她好几次,但她没去与她对视,她觉得没那个必要。
李终于开口了:“你忙你的,我就不留你了。”
周微微一笑告辞,没什么仪式感,她也不需要。不能在边缘人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对于她来说并不是遗憾。
第六周
礼拜一(156)
这天夜里12点的时候,礼拜一突然觉得许久没听见家里那只黑猫的动静了。她慌忙找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黑猫确实没在家。当时她正在同大姐通电话,于是一边在家里搜寻,一边向大姐汇报。
“没有,床底下也没有。完蛋了,它真的不见了!”
她回忆起10点前后曾开门扔垃圾,难道黑猫就是趁那个机会跑掉了?可它之前从未有过想出门的迹象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礼拜一很紧张,她的紧张通过电话传染了大姐。大姐说要赶过来陪她一起找,大姐知道孙还没回家。礼拜一连声谢绝,大姐有孕,她不敢为了黑猫劳烦大姐。
等一等吧,兴许黑猫玩够了就会自己回家来。
黑猫一夜没回家,清晨五点半礼拜一便动身出门寻它。三年前孙从街边抱它回家,从此它一直是孙的心肝宝贝。礼拜一也喜欢它,如果它走失了,她们一定会非常伤心。
礼拜一在小区里转了三圈,之后绕着小区外围墙转了两圈。她不时喊一声黑猫的名字,偶尔俯身朝院墙边的灌木丛里瞥上几眼。不知道为什么,礼拜一觉得黑猫很可能找不回来了。
接着她沿马路往北走,仍旧一路喊着黑猫的名字。再接着她坐上一辆出租车继续往北。她目不转睛盯住沿途的灌木丛,她没再唤黑猫,她知道它听不见,她只是希望它从哪儿突然冒出来,她好带它回家。但她对此真不抱什么幻想。
出租车路过李所在的小区。黑猫曾在李家里呆过几个月,会不会窜到这儿来了?礼拜一请司机停下,付了车钱。司机很耐心地等待她下车,她却改了主意,请司机继续开,往北开。endprint
司机问:“姑娘,一大早的你这是打算去哪里?往北可是没头的。”
“我的猫丢了,我在找它。”
“猫?哪里丢的就上哪里找啊,难不成你的猫往北跑出十几公里?那不可能。”
“我在想,说不定猫也认旧。它是在北边捡到的。”
“你知道具体位置?捡它的位置。”
礼拜一摇头,“我也是随便猜一猜。”
礼拜一知道黑猫是在北边一个安静漂亮的小区附近被孙捡到的。吴住在那里。三年前孙时常去吴家里吃饭,某一天碰上在垃圾桶觅食的黑猫,于是带回家当作掌上明珠。半年后礼拜一回国了,她不怎么喜欢猫,但她和黑猫相处得一直不错。她不清楚黑猫能不能在六个钟头之内走完十几公里的路程回到它出生的地方,就像她说的,她只是随便猜一猜。
礼拜一在院门口下了车,这时候是早上六点半,天已经亮透了。她看见吴从里面低着头快步走出来,经过院门口时吴也发现了她。吴的脸色发白,身上有浓重的酒味。礼拜一知道自己也强不了许多,她一夜没睡,昨晚十二点发现黑猫不见之后她就睡不着了。
吴停下脚,直勾勾望着礼拜一,没说话。礼拜一低声说猫不见了,她找猫。吴点点头,仍旧没说话,自顾走开了。礼拜一觉得吴的眼眶红红的,怕是刚掉过眼泪。她不关心吴为什么事伤心,她只想找到她的猫。但她越来越没信心了。
她在附近转了半个钟头,接着便撞见周。周也一样,低着头快步走,眼皮浮肿脸色泛青,身上的酒味比吴还刺鼻。和吴不同,周主动靠上来打招呼。
“这么早。”
“猫丢了,我找猫。”
“来多久了?”
“不久。”
“看见吴没有?”
“你在找她?”
周摇头。
礼拜一说:“她往那边去了。”
周犹豫了一下,往相反的方向走开,连再见也没说。她和吴都显得失魂落魄,礼拜一猜她们俩一定整夜都在喝酒,她们俩一定都非常不开心,也许她们俩都哭过。管她们呢,礼拜一只记挂着自己的黑猫。她琢磨着要不要再找一圈,也许第三个碰上的就是黑猫呢?
但她突然就彻底灰心了,如果黑猫为了回三年前的旧居而彻夜奔波十几公里,真的还有必要找它回去吗?礼拜一一分钟也不愿待下去。她伸手拦下出租车,巧了,是同一位司机。
“找到了?”
“没有。”
“不可能跑这么远。回家看看吧,也许已经回家了。”
“嗯,希望它已经回家了。”
礼拜二(152)
家里没有黑猫,黑猫没回来。
赵走出门去。她想回家,不是她和孙的家,而是礼拜二的家,她的娘家。女人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受了委屈,十之八九是要回娘家的,不论她是否刚同亲娘恶吵了一通。反过来,即便与亲娘相处得再融洽,女人终归最惦记爱人,只要那人在前后三天里没给她气受。前面一种情形可以总结为“世上只有妈妈好”;而后者用老话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此时此刻赵的心境正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妈妈在看书,养生类的书,书名是《新世纪新养生》,她看得津津有味。赵依稀记得有个人曾经说过,要送一本书给孙的母亲,如果没记错,书名应该同礼拜二手里这本一模一样。她趁礼拜二去厨房看火的工夫翻开书的扉页,果不其然,周的名字赫然在编辑之列。
“你也该看一看,”礼拜二撩起围裙擦手,“养生可是门大学问。不懂养生的人活着没质量,生不如死,懂得养生的人才能享受生活,做活神仙。”
“谁说的?”
“书上说的。”
“书上这么说了?”
“书上就这个意思,我做了总结。”
“我说呢,不懂养生就生不如死,懂得养生就做活神仙,哪本书里要这么写了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写成这样子都能出版,那家出版社的老板和编辑不是傻瓜是什么?”
礼拜二不高兴了:“会不会说话?你会不会跟你亲妈好好说话?我惹你了?还是孙惹你了?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孙不理你,你才想得起我这个亲妈。亏我还屁颠屁颠给你煮银耳羹,我得再加两把莲子,把你一肚子的邪火彻底清干净!”
赵听得出礼拜二刻意压住了脾气,她也不想同礼拜二再起争执,她今天回娘家可不是为了第三次与母亲翻脸。
“不用了妈,莲子留给你自己吃。我知道我说话阴阳怪气不中听,可这绝对是遗传,我也无能为力啊,谁让我是你亲生的呢。我都没和你计较,你也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女儿难得如此柔声细气,礼拜二不由得点头,可转眼间又觉出哪里不对味。她狠狠瞪女儿,说我真不懂我怎么生出了你!说完自己先笑了。
赵知道母亲是个颇为开朗的女人,只需一桩小小的乐事就能令她暂时抛开许多大烦恼。赵觉得自己一点也没能继承到母亲的开朗,她也纳闷,如此没心没肺的母亲怎么就生出了她这种既哀怨又暴戾的女儿?
也许是因为父亲早早就离世的缘故吧。寡居的母亲无须面对男女感情上的困扰,无须面对寻常夫妻间不停滋生的各种龃龉和冲突,无须在上年纪之后操心老伴的身子骨或时时担忧老伴会先她一步走——反正他早就走了。没有了这些真正揪心的大麻烦,日常生活中还能有什么事值得一个女人想不开呢?一点点寂寞算什么?电视节目、养生之大学问、麻将局,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帮她迅速打发掉时间,不是么?
赵以为自己找到了非常合理的解释。她以为自己并非不如母亲开朗,只不过比较倒霉,被迫陷进一场情感的长期困局,不得已才在郁闷与愤慨交织的心境里日复一日兜圈子。如若同母亲那样不需要面对所谓的个人问题,赵自想她也一定很容易就开心起来。
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母亲守寡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她当真没有遇上一两次“个人问题”?赵曾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妈妈怎么可能同爸爸之外的男人谈情说爱?光想想就恶心透了!但经过自己的两次恋爱之后,赵觉得“安分守寡”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境遇,反正她是一定做不到的,哪怕浸猪笼她也必须再找个爱人。前些年她就同母亲聊过这个话题,她猜母亲可能有过她不知道的情人,起码动过再恋爱再结婚的心。endprint
可是母亲说,男人嘛,不就那样?有过一个还不够啊?让我省省心吧。
所以赵认定母亲是个对爱情对爱人没什么欲望的女人。无欲则刚,母亲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必定得益于她的清心寡欲。这一点赵同样没能继承到,她需要爱情、渴望爱人,她不能忍受独身。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问题。她不可能如母亲那般寡欲,也就不可能躲开“个人问题”所带来的苦痛,自然也就不可能开朗开怀。白白思考了半个钟头,赵依旧找不出能让自己心情好起来的方法,反倒更添了几分郁闷。犹太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真是个容易开心的怪老头子。
赵忽然很想和母亲聊一聊周。她问母亲记不记得她从前提过孙的前女友;母亲点头,还说她记得那个女人叫周,说她还知道那个叫周的女人与纪录片吴导是同班同学。
赵冷笑一声:“吴大导演跟你说的?”
礼拜二回敬以满脸嘲讽的笑意:“我一眼就看出你不喜欢吴导演,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不就因为她和孙的前女友关系好吗?说到底你不过就是打翻了醋坛子,只要是与周有关的你全看不顺眼。要我说,你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一点原则都没有。原则是什么?凡事都得讲证据,老话说捉贼拿脏,下半句我不说你也知道。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吃醋,早就不是三岁小孩了,总这么折腾谁能受得了你?”
赵不理会母亲混乱的说教,追问:“谁同你说的这些?你的吴大导演?”
“人家吴导演是个正经人,她可什么都没说。我是听你那个孙说的。”
“孙说我打翻了醋坛子?说我折腾?说受不了我?”
“那倒没有。孙只告诉我吴导演是周的同学。”
“这么说,后面那一大段是你自己发挥的啦?”
“是又怎么样?我哪句说的不对啦?我告诉你,我是你亲妈,知女莫过母,你的事能有什么是我猜不到的?”
赵叹一口气,说:“你说得全对行了吧?”
虽然赵的语气一点也不诚恳,但她说的是心底里的实话。仔细想想,母亲的话似乎每一句都戳到了赵的软肋,难道母亲真的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也知道自己醋性特别浓,她也担心她无休止的妒意最终将逼过孙的底线,导致她们俩的破裂;但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妈,孙怎么会想起同你聊到吴和周呢?”
“没聊几句。昨天是我问起来,她就回答我。这有什么?”
“你干嘛问她这个?”
“问问怎么啦?”
赵没有放过母亲绕过话题的意思,“我问你干嘛问她?”
“我见她俩认识,就随口问一句。你怎么不依不饶!”
“吴昨天在这里?孙也来了?”
“不是我叫你带话让她来的吗?你怎么反过来问我?怎么啦?”
赵说没什么。她琢磨着昨天孙和吴在这里碰了面,之后孙便消失了,一整晚都没见到她人影……
礼拜二瞥她一眼,“丫头,出什么事了?”
赵仍旧说没什么。她想她已经对孙施行了长达二十多日的冷暴力,虽说她自认为有足够的理由支撑她去施暴,但这绝不表示孙必须承受她这番折磨,也许孙早就崩溃了;之后她碰上又温柔又志同道合的吴,之后去吴家里坐一坐喝上几杯,再之后……
“丫头,你笑什么?”
赵继续用“没什么”打发礼拜二。上面那番推理是相当站得住脚的,如果赵此刻立即尖叫、恸哭甚或晕厥都在情理之中。可她发觉经过极短暂的心悸之后,她竟迅速平复下来,这也实在是太蹊跷了。她再三追问自己缘由,最终相当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居然完全不担心这推理会变成现实。这怎么可能?
从前无风无浪的日子里,她的危机感时刻莫名高涨,可以说到了病态的地步。她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每晚都梦见孙同周或者吴或别的坏女人出轨,于是每天起床都满心屈辱和愤怒,这口气不过晌午绝对咽不到肚子里。彼时的她不止一次做过预估,果真发生这种事,她恐怕会被自己活活气死。
眼下孙夜不归宿已成事实,她去到吴家里过夜的可能性绝对存在,看起来孙和吴的奸情简直是呼之欲出了,事到临头赵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信。不是所谓的不愿意相信,而是完全没办法想象有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孙真同别的女人搞到一起?那画面简直令人喷饭,赵能不笑吗?
在一起三年半,赵这是头一回意识到她对孙其实有着根深蒂固的信赖,长久以来她不停虚构孙的出轨纯属自己瞎折腾。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没事找事的蠢女人,孙不仅仅是她的爱人,孙早已做了她的亲人,孙怎么可能背弃她呢?醍醐灌顶啊,她能不笑吗?
所以赵的脸上满是笑容,而且是一种混合了忍俊不禁、欣喜、自嘲和释然的笑容,使她的脸看起来滑稽透了。这笑容吓坏了礼拜二,她忍不住凑过来摸赵的额头。
“妈,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
“非要我出点事你才满意啊?”
“我满意不满意有什么关系,你的日子最终还得你自己过。”
“妈,你觉得我过得不好么?”
“我说了,你觉得好比什么都好。”
“真的?”
“这还有假?”
“那我说我觉得这几年我过得真挺好的,你信吗?”
“我信管什么用,要你自己相信才行啊!”
“孙对我不赖。虽然她不同我签协议,但这有什么,她又不是成心为难我,我干嘛要迁怒于她,你说是吧?她讨女孩喜欢并不算是缺点,我何必那么紧张;只要她喜欢的是我,我完全不需要吃别人的醋,你说是吧?我一直对她采取高压政策,她从来都让着我,但我千万不可以得寸进尺,我该对她更好一些,你说是不是啊,妈?”
礼拜二当真吓坏了,她直勾勾盯着赵足有一分钟。
“丫头,你怎么突然就明白事理了?”
赵撇嘴说她一直都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其实她知道,在与人发生摩擦的时候,她很难做到通情达理,她渴求的从来都只是胜利。胜利极大地满足了她一瞬间的宣泄欲和好强心理,却远远不能带给她快乐。无论是同孙还是母亲,吵赢了架或赌赢了气都不会令赵感到开心;似乎射向他人的子弹最后总会弹回来伤到自己,每一次辉煌的胜利之后,迎接她的都是深深的郁闷。endprint
这一次虽然并未与孙直接发生冲突,但她竟提前自发的通情达理起来,而长久以来的闷闷不乐居然有一扫而空的迹象,这背后的心理成因赵是完全不能够理解的。她认为她不需要知其所以然——退让为什么就能带来好心情,这很重要吗?重要的难道不是她有了好心情这个事实吗?
难得有了好心情的赵边喝银耳羹边向母亲讨教烹饪之法。她说黑猫丢了,孙一定会很伤心,她要做点好吃的安抚她。她又说黑猫自己走掉,或许也会自己走回来;若果真如此,孙一定会很开心,那她就做点好吃的陪她庆祝。母亲把手边的书摆到她面前,说里面有非常专业的食谱,不仅可口,还能养生。
“妈,你肯定不知道,这本书的编辑就是孙的前女友,”赵将书页上周的名字指给母亲看,“喏,周,就是她。”
礼拜二想也不想就说:“全中国只有孙的前女友姓周吗?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故意给自己找气受,你这是不是叫自虐狂?”
赵白她妈一眼,“我亲耳听见她说的,周说她编了这本书,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还亲眼见到她本人了呢。”
赵不懂了,“你见到周?你怎么可能见到周?”
“是这本书的周编辑,我在专家签售会上见过。”
“你怎么就确定你见到的周编辑,和孙的周姓前女友不是同一个人呢?”
“我怎么不能确定?你以为全中国的女人都跟你一样?人家周编辑根本不是同性恋!”
“可是你怎么就确定她不是呢?难不成她亲口告诉你?”
礼拜二得意地看着赵,“你以为你这么装模作样就能把我问住?你听好了,那位周编辑有老公,怀了孩子,而且还堕了胎。你说她怎么可能是同性恋?你们同性恋哪里有胎可堕?”
不可避免的,赵一句句追问下去,直到礼拜二将从前医院里那场偶遇和盘托出。对赵而言这可一点也不轻松。要知道礼拜二最喜欢卖关子,发现赵对此特别感兴趣,她卖关子的兴致于是也水涨船高;而她设置悬念的技巧又非常非常拙劣,无非是每隔三句讲一声“我不告诉你”或者“算了,还是不说了”,且配上得意洋洋的表情,真是招人恨呐。加之她的表述能力实在很有限,啰嗦连同混乱,将简简单单一桩妇产科里巧遇的小故事讲得七零八落;赵几次将冲上脑门的脾气拼命压下去,这才耐住性子把整件事弄明白。
“怎么,没话说了?”礼拜二反过来问赵,“我说周编辑不是同性恋,你挑不出错吧。”
赵确实无话可说。她知道在母亲的概念里,全人类一分为二,喜欢异性的正常人和不正常的同性恋。母亲不知道还有双性恋这回事。当然,赵觉得母亲也没必要去知道。所以她懒得去同母亲解释,那位周编辑男女通吃,是全人类中普遍存在的双性恋者的典型代表。她觉得母亲真够单纯的,抛开判断性取向的问题不谈,且说另一条:光是怀了孩子,就能判断这个女人有合法老公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赵突然觉得母亲在很多时候特别像小孩子,又天真又可爱。
如同小孩子每晚必得追看动画片一样,礼拜二的固定节目是本地电视台二套于每日正午播出的养生类综合节目。礼拜二惊喜万状地发现自己上了电视。摄像机当然没有在拍她,但她确实站在长长的队伍之中翘首盼望一步步接近养生专家。虽然仅仅是个极不清晰的背影,但礼拜二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她兴奋极了。
接着是对养生专家的一段现场采访;再接着是同时负责发行的周编辑的几个镜头。赵及时按下了数字电视遥控器上的暂停键,周的脸便定格在50吋大液晶电视的屏幕正中央。
“卡住了?”礼拜二很有些疑惑。
“妈,你专门花钱开通了数字电视机顶盒配套的全部服务,别告诉我你连暂停这种基本功能都没使用过。”
礼拜二看看遥控器,“没卡呀。你干嘛停下?里面有我吗?”
礼拜二眯起眼在电视画面中寻找自己,没有。
赵说:“电视里这一位就是孙的前女友,绝对错不了。”
礼拜二还是不太相信。但她忽然想起吴导演当初介绍过周编辑是她同学,进而想起前不久在菜市场附近同时碰上周编辑和孙的母亲,她俩的确是认识的。天下竟真有如此的巧合!礼拜二忽然有了兴趣。孙和周怎么凑到一起的?又是为什么会分开?孙喜欢周哪一点?周既然跟过孙,却怎么又结婚生孩子呢?她把这些问题一股脑抛给赵,末了还加上一句:丫头,你觉得你和她比,谁好?
依赵平日里的习性,面对礼拜二这些非常不合时宜的问题,她要么油腔滑调绕开话锋,要么干脆大发雷霆。但今天不同,此刻不同,这个节骨眼上赵有极难得的好情绪。因此她心平气和地满足了母亲那旺盛的好奇心,仿佛周并不是她的情敌,而是随便某一个三角恋故事里的小角色。关于母亲最后一个问题,她是这么回答的:
“我干嘛要跟她比?她是她,我是我。”
礼拜二又卖起了关子:“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看吗?算了,还是不说了。”
这一次赵决定小小的报复母亲一下。她摇头说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知道,不说正好。
礼拜二果然既惊讶又沮丧,“那我可真不告诉你了?”
“千万别告诉我,烂在肚子里好了。”
赵没有估计错,她对母亲的了解还是相当准确的。在反复强调三遍“我真不告诉你”却没得到赵任何鼓励之后,礼拜二清清嗓子自顾自说开了:
“你看她的面相,你仔细看看——眉距窄,说明她心眼小;眼白泛青,说明她私心重;颧骨高,不消说,克夫;下巴那么长,一定很贪吃……”
“妈,打断你一下。你的面相学是从书上看来的,还是又有你的自由发挥在里面?”
“都不是,是你妈我从五十年人生经验里总结出来的,你别不信,一相一个准。”
“那别看她了,你看看我,我面相好不好?”
礼拜二笑了,“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面相当然没得说,绝对的福相。”
这一点倒算不得礼拜二自负。她面孔圆胖,高额阔耳,堆满笑容的时候活像著名的未来佛弥勒;只不过因为是女人,较之常见的弥勒佛像还是多了几分秀气。赵知道自己与二十几年前的母亲非常像,她几乎能预见到再过二十几年,她自己也很可能拥有一副酷似弥勒的福相;对一个爱美的年轻女人来说,这样的未来到底是喜是忧还真是难说清楚呢。endprint
赵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即将到来的中年生涯里拒绝肥胖!
礼拜二问赵:“我看得准不准?”
赵笑了,“准,不能再准了。”
礼拜二接着说:“我本来不想说,免得你骄傲。不过算了,还是告诉你吧,我认为你比周强多了。别看她是个文化人,还编了一本好书,但作为女人,她肯定不行。面相没福气不说,身子骨也单薄,那么一点小个子,怕是八十斤都不到呢。还有,我最不能理解堕胎的女人。不想生孩子的女人不正常,怀了孩子却狠得下心打掉的女人就简直不是女人了,她绝对长了一颗男人的心。”
赵说她就不想生孩子,从前不想,现在不想,以后也一定不会想。
“你确实不正常啊,这个你能否定吗?”礼拜二说,“不过我敢说万一你怀了孩子,一定舍不得打掉,不然你就不是我的女儿。当初我能狠下心,也就不至于丢了铁饭碗,都是为了你这个来讨债的坏东西。”
“什么意思?”
原来赵是意外怀孕的产物、计划外的孩子。她生于1985年,那时候城市里已经全面并严格地执行着计划生育之国策。当时所有人都劝礼拜二将孩子打掉,或者说没人认为礼拜二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超生意味着高额的罚款,还会带来比罚款更严厉的惩戒——开除。礼拜二是储备干部,升官近在咫尺,为了一个多余的孩子前途尽失,谁要这么做了不是傻瓜是什么?
可礼拜二就当了这个傻瓜,她说什么也不肯拿掉孩子,最终结果当然是她自己被从单位里拿掉了。那年头被单位开除是不折不扣的丑事,因为违反国策而被开除,简直是丑事中的极品,丢人丢到家了!
“说实在的,那几年我真是抬不起头来,总觉得自己是罪人,犯了法。我们单位的书记劈头盖脸地训我,说我这是违反国策,比犯法还严重。国策是什么?国策是最大的!我连国策都敢违反,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书记就是这么说的,原话,每个字我记得清清楚楚,一点都没有自由发挥。”
这些事赵听起来很新鲜,“这么说你为了超生,吃了不少苦头?”
礼拜二双眼立刻圆瞪,“什么叫为了超生?我是为了生你!是为了你!天下会有人为了犯法而犯法吗?不都得图点什么?我就是图一个你,苦头一直吃到今天。”
赵笑嘻嘻地问:“妈,后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后悔个屁!今日怎么了,我过得比谁都不差!前几天碰上书记,她还羡慕我有两个乖女儿呢。她是先进分子,只一个儿子。儿子高考的时候撑不住,疯了,到现在三十出头的人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埋头答考卷。你说她当初要学我的样再生一个,如今能这么惨吗?”
赵忽然想起了什么,“妈,你说你被单位开除了,可我记得我小时候你一直很忙啊,你不是在编故事吧?”
“我当然忙!丢了铁饭碗,我只好给私人老板打工。个体户可不讲究朝九晚五,必须随叫随到。我给那个周扒皮打了五年工,至少老了五十岁。”
“说认真的,你从没后悔过?”
“就说认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已经怀上了,要是老天爷不让我生,我只有认命的份;可如果是别的什么人,休想!肚子里那个是我的亲孩子,我是当妈妈的,我怎么可以自己去打掉我自己的孩子?不心疼吗?既然生了你,我就只想着怎么把你好好养大,根本顾不上后悔。再说了,你看看你,皮肤白白的,个子也高,谁看了不喜欢?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礼拜二说得兴起,竟伸手去捏赵的脸蛋。这样亲昵的举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妈,这么说你挺喜欢我?”
礼拜二没回答她,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把捏变成了掐。
赵急忙告饶,“我错了妈,我错了。”她顺势抓住礼拜二的手,攥在自己手里,低下头说了第三遍,“我错了。”
其实赵并没有忘记前两次与母亲之间的恶吵,她一直抱着歉疚。她以为她很想弄清楚,母亲为什么要对童年的她再三食言,为什么要在她稚嫩的心灵上划一道不信任的伤口;她以为她更想知道,母亲是否会为此而忏悔,是否会承认对女儿这种多疑易怒的性格缺陷,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现在赵发现这些都不重要,都没关系。事实上母亲从来都不间断地在对她付出:时间、心血,还有母爱。在这巨大无边的付出面前,那些零星的疏忽错漏已经不存在了。
赵抬起头。周的脸仍旧映在电视屏幕上,下方的字幕是她彼时正在说的一句话:生活总是奇妙,生命更是如此。
在赵看来,周的说辞一如往常那般矫情,但此刻却与赵的心境不谋而合。奇妙,不是么?
孙第一次无故彻夜不归;与此同时,她心爱的黑猫离家出走。赵一向对生活不满意,这种祸不单行式的情形干脆将她推入绝望。因为没气力面对绝望,她来投奔她的母亲;而仅仅两天前她刚被母亲从家里赶出去。此外她进一步得知,孙极有可能与吴发生了奸情。在这张地图上没有出路。
可出路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只不过一念之差,赵的心情却生出天壤之别。她突然就豁达了、透彻了、开朗了。她的世界里几乎只有感情这一个重点元素,她对爱人的看法起了变化,等同于对世界的看法起变化;她想明白该如何与爱人相处,也就等于想通了要如何与世界相处。这真是一个不仅奇妙而且美妙非凡的瞬间。
再接着,刚提及周,周就应约似的出现在她面前。而她居然会和母亲一道,对着电视里的周品头论足。更不可思议的是,对周恶语相向的是母亲,却不是赵自己;赵反倒扮演了温和的旁观者。末了周仿佛亲身参与了赵这大半天的经历,给出了一句总结陈述:生活总是奇妙,生命更是如此。
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在这一天里,所有寻常日子里的定式都被打破了。这一定是个意味深长的时刻,站在这个节点回看,过往的灰暗如水印般渐渐褪去,向前瞻,所有对未来的期许都抹上了全新的色彩。这必将成为一个专属于赵的纪念日,因了这一日,她生平头一回愿意为生活为爱情举起盛满美酒的高脚杯。
赵掏出手机,带着朝圣的心情查看日期,她发誓要记住这一天。endprint
手机上显示,这一天是2012年4月1日。
整个西方世界正在欢度愚人节。
礼拜三(352)
恢复独身之后,礼拜三并没在低迷情绪中陷得太久。既然彼此间只剩下蔑视与怨恨,与赵彻底分手当然是唯一最佳的选择。三十岁的礼拜三学会了跟着理智走,也学会了认命。
她把酒戒了。她很清楚,无论赵的行为多么恶劣,也不能改变她出轨在先的事实。她不是把出轨的责任全推给酒精,但她相信在头脑清醒的前提下她绝不会越雷池半步;不能说完全不想,可是她一定不敢,所谓的有贼心没贼胆。不正是“没贼胆”保住了为数众多的小家庭的长治久安吗?礼拜三是真怕了她自己的酒胆。
另外一件事是她终于完成了小说的写作。全文十五万字,总共历时七个月。前两个月她只写出三万字,而余下的整整十二万字是在恢复独身之后的短短三个月之内完成的,再之后的两个月她对小说进行了多次通读和修改,最终定稿的日子是2012年9月19日。
如果礼拜三和赵没有分手,这一天该是她们俩的四周年纪念日。当然,如果她和赵没有分手,小说绝不可能在这一天就被完成;有可能得拖到第五个周年纪念日,也有可能压根就永远完成不了,因为日子必定被各种猜忌、解释、吵嘴、斗气塞得满满当当,谁也抽不出整块的空闲做一点正经事。
礼拜三当真该庆幸她的小说居然能画上最后一个标点。
完成小说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接黑猫回家。不是从前那一只悲惨的黑猫,而是另外一只,是礼拜三每天花一点时间上网好不容易寻到的一只,与前一只几乎一模一样。要不要再养一只猫,对此礼拜三纠结了很久。另一只猫近在眼前,很容易使她联想到从前的黑猫,也许心里会很难受;可是眼前没有猫,她脑子里不是一样总出现黑猫的惨状,不是一样痛心吗?最后她在流浪猫领养网站上瞥见了新的黑猫,它实在酷似从前那只,礼拜三立刻停止纠结将它认领了。那时小说还有一点点收尾工作,她打电话给发布领养消息的版主,约好两个星期后去接猫回家。
她坐上出门后碰见的第一辆出租车。如果当时她稍加留意,便会发现出租车司机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她也许会考虑换一辆车,那么也就没有三分钟之后的飞来横祸了。简单地说,出租车司机因为闭着眼打瞌睡而没看见红灯,一辆越野车从右侧狠狠轧上来,礼拜三就坐在那个倒霉的位置,她的右腿和右胳膊同时骨折,被告知需要在医院住上好一阵子。
骨折和接骨到底哪一个更痛,礼拜三一直也没能做出判断,也就在伯仲之间吧。
在小说离最终完成还很遥远的时候,礼拜三一度恨透了她颠三倒四的生物钟和经不起任何诱惑的意志力,她憎恶自己的懒惰,它们令她的小说长时间毫无进展。她渴望去到一个远离各色享乐和困扰,规矩严明,有约束力,带传奇色彩,能提供大量学习和写作时间且收费低廉的世外桃源;在那里她能被迫改掉自己的种种陋习,以苦行僧的姿态一头扎入小说的创作。想来想去,她只找到唯一一个这样的去处,就是监狱。
事实上,监狱甚至超出了她的期待,因为坐牢通常是免费的。
刑期是首先被她考虑的要素。不能太短,太短不利于彻底根除她的毛病,也不足以给写作留出充裕的时间。当然也不能太长,礼拜三可不想出狱之后才发现,小说艺术已经彻底进了博物馆。两年左右吧,多一点少一点没关系,总之不短于一年,也不要到三年那么久。
第二个被她考虑的是罪行。什么罪行既不害人,又能名正言顺入狱,而且不会被禁锢太久呢?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偷这些,显然都不符合条件。劫富济贫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礼拜三恐怕自己缺乏必要的能耐。
别说不可能,最终还真让她给想出来了。她是这么设计的:一个男人侮辱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可以是她的某一个好友,于是她盛怒之下操刀切断了男人的犯罪工具并在第一时间去向警方自首,认罪态度非常好。在这个设计中,礼拜三令被辱者大仇得报,对辱人者施以恰如其分的惩戒,同时触犯了国家刑律,一举三得。她的期待值再次被自己的想象力超越,这样的罪行不仅不至于令她蒙羞,还能给她的人生增添光彩呢。
几个月过后的今天,礼拜三躺在医院的骨科病房里,发现由肇事者(出租车司机)出资长期住院竟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机会。只可惜她的右腿和右臂都被石膏捆了个结结实实,别说写字了,就连左肩胛处被蚊子咬得钻心痒,她也抽不出右手去挠上一挠,当真比坐牢还惨上十倍。
礼拜三一点也没想到,除母亲外,头一个来医院探望她的竟会是周。当时她左肩胛上被蚊子叮咬过的皮肤奇痒无比,那块皮肤对她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来说刚好处在死角,逼得她只能向黑熊偷师,将肩胛顶上床头柜较为靠近自己的一角,然后用力扭动身体以摩擦发痒的部位。不消说,那模样绝对滑稽狼狈透顶。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干嘛呢?”周问她。
“你一定知道医圣华佗编排的健身操。据说他是受到黑熊的启发,模仿它们的动作以达到舒筋活络、强身健体的功效。名字就叫五熊戏……”
周打断她:“你需要一把老头乐。”
周对她的玩笑毫无兴趣,这让礼拜三非常尴尬。她不愿让周看出她尴尬,于是下定决心不好好同她说话。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她说,“你是怎么打探到我进医院的?”
“你这场车祸上了本地新闻,没人告诉你吗?我不知道关心你的朋友原来这么少。”
礼拜三记得那天确实有一组实习记者从车祸现场一直追拍到病房。但记者们关注的是那位肇事出租车司机,他因疲劳驾驶而害人害己,他才是这起交通事故里具有新闻价值和教育意义的典型反面人物。至于受害人礼拜三,她只在一分钟长的新闻片段里短短露了一下脸,是一张被疼痛扭曲的狰狞面孔,连她自己看新闻时都没能一眼认出来。
所以她真没想到会有人从电视里认出她,因此没有朋友来医院探病她也不感到丝毫的心理不平衡。但是既然周说她认出来了,以此类推别人应该也能认得出。可是确实没人来看礼拜三,礼拜三的心理一下子就不平衡了,非常非常不平衡。endprint
“你觉得我上镜吗?”她说,“我对身上这两副石膏很满意,它们的造型很漂亮。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以为你只伤了腿和手臂。”
“你想说我脑子坏掉了是吧?”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周说,“你的小说终于截稿了,但是没有人愿意欣赏它。”
周的话再次戳到了礼拜三的痛处。她把小说的电子稿发给两个出版界的熟人,至今已过去七天还没有任何形式的回音。
“你还是那么喜欢为我操心,”她说,“我有时候真感到惭愧,我对你可是没有一丁点的关心。说起来你最近还好吗?”
“把你的关心留给赵吧,我完全不需要。而且我也不会操你的闲心,那不关我的事。”
礼拜三笑了,是那种充满嘲讽的笑。
“难道是我主动约你来看我的?”
“谁说我是来看你的?”
“那我只好再问一遍——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到底意欲何为?”
“我来跟你谈你的小说,”周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礼拜三床边,“谈你小说的出版。”
礼拜三一下子蒙了,她不知道周是不是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也就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应对她。周自顾从包里抽出一套文件夹搁到礼拜三右腿的石膏上。
“这是修改意见,”她说,“请你务必看仔细,之后务必照章逐条修改。一个月之内完成,没有问题吧?”
“有问题,当然有问题。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你所有在出版界的熟人都是从前我介绍你认识的。他们帮不了你,于是将你的小说发给我。而我正在着手编一套小丛书,就这么简单。”
礼拜三翻开文件夹,修改意见铺满了八整页A4纸。接受与否,周希望她立刻做决定。周还说她认为礼拜三不需要考虑,因为这几乎是她唯一的选择。
在礼拜三给出答复之前,发生了另外一件事。第二个不速之客走进病房,是赵的母亲钱。
礼拜三并不知道钱和周先前有过碰面,因此看见她俩对彼此点头不免觉得意外。同时她发现钱和周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都变了脸色,周藏得相对比较深,而钱则是摆明了不太高兴。
礼拜三不知道钱从哪里得知她入院,也不知道她是受何人之托以及为什么来看她,她更不知道同赵分手后她该如何面对赵的母亲。所以她淡淡地叫了一声“阿姨”,之后便再也不主动搭话了。
相对周而言,钱更像是诚心来探病的。她拎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果篮,另外还有一提十二瓶装的优质纯牛奶。她询问礼拜三车祸的过程,伤势的轻重及复原的情况;礼拜三一一回答了,也没有忘记对她的关心表示感谢。
钱指一指周,问礼拜三:“你们,在叙旧?”
“不,我和她在谈生意。”
“谈生意好,”钱连连点头,“你们谈你们的,不用管我。”
周清一下嗓子,提醒礼拜三她还在等她的决定。
礼拜三用左手敲击裹满右臂的石膏,说:“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手脚不方便,你让我在一个月内完成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这么说你拒绝了?”
周作势要收回文件夹,被礼拜三一把按住。
“慢着,你先回去,我需要看一看这些修改意见。明天给你答复。”
周微微一笑,“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我就对你提过修改意见,如果那时候你能调整写作方向,今天也就犯不着这么为难了。不过显然那一天你对你自己的小说没兴趣,你心里有另外的惦记。”
礼拜三怒了:“我想不通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没想要教训你,我知道这属于赵的分内事。”
钱插嘴:“赵怎么了?”
礼拜三顾不上钱,她抬手指定周的鼻子,“我早就猜到是你捣的鬼!”
“别自作聪明,那天赵就在楼下守着,你没碰见她吗?我可碰见了,先走一步的吴也碰见了。用不着任何人捣鬼,她早就看出你心里有鬼了。这说明她确实比我更了解你。”
钱又问:“赵到底怎么了?”
“赵没怎么。周女士,我不想和你谈我的私事……”
周没等礼拜三说完便站起身,丢下一句“今晚12点以前给我答复”便扬长而去。走之前仍旧是与钱相互点点头。
钱说:“你们从前不是搞过对象吗?怎么看着像仇人似的,一点情面都不留。”
“我从前瞎了眼。”
钱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买卖不成仁义在。怎么说也好过一场,没感情了,也该还有情分啊!你们这代人呀,薄情寡义。”
礼拜三也叹气:“阿姨,我谢谢你来看我,但你不是来给我添堵的吧?”
“你和赵好,也是瞎了眼?你们都瞎了眼?你们以后也成了仇家?”
“我和赵已经两清了,不存在结仇的问题。”
钱撇撇嘴,“两清,哪有那么容易?”
礼拜三顿时警觉了,她问:“阿姨,您该不会是觉得我还欠她什么没给吧?”
“你不是答应过她要好一辈子的?现在说散就散,不算欠了她?”
“您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无论好还是散,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是她不和你过了?这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事实就是她不想过,我也不想过,正好一拍两散。”
“我太知道她了,她不会不想和你过。今天就是她让我来看你,让我问问你什么态度。”
礼拜三笑了,她觉得钱真的不了解赵,“阿姨,我才是太知道赵的那个人。她会让你来看我?还问我什么态度?今天有铁树开花了吗?还是哪只公鸡下了蛋?”
钱急了:“你看你,阿姨还能骗你吗?”
“我不是说您骗我,我知道您肯定是一片好心。我认识赵八年多了,但凡我们俩之间出现摩擦,她从来没主动低过头,一次也没有。你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可能要求你来看我。您如果真了解她就一定很清楚,她要是知道您借她的名义拎着礼品来探我的口风,她百分之百不会跟您罢休。我没说错吧?”endprint
钱结巴起来:“我的丫头哪有你说的那么横?”
“阿姨,您的丫头横不横我不跟您争。但是强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强按头那是犯傻,这个道理您总该认同吧。您就别为我们这些不懂过日子的晚辈操心了,该享福还是该受苦,那都是我们,就随我们去吧。”
钱皱起眉头仔细瞅着礼拜三,一脸纳罕。她说:“丫头在家里像变了一个人,三天憋不出一个闷屁。你也不像你了,油嘴滑舌油腔滑调油头滑脑,你从前虽然不太会说话,但至少还懂得少说少错。”
礼拜三在内心接受了钱的批评,但她发现她没法管住自己的嘴。
“阿姨,您不也变了?我记得您可是一直最希望赵同我分开的,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干嘛又来做和事老?真的来不及啦。”
“哪个吃饱了撑的要给你们做和事老?你们不过了正好!”
钱气急败坏出门去,顷刻又折返回来,一手一边抓起牛奶和果篮。
“你最欠打石膏的地方是嘴!”
钱走了。周也早就走了。这间三人病房中其余两张床位是空的。又只剩下礼拜三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分,她不该这样对待钱,甚至不该对周出言不逊。她弄不清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好像看谁都不顺眼,任何事都能诱发出她的刻薄。她知道她从前不这样,她原本是个颇为厚道的人,她最不喜欢出语伤人。但是现在她经常故意挑难听的话讲,接人待物总含着莫名的敌意。
她能觉出周对她的敌意,她对此很能理解;换做从前无论如何会有一点不舒服,但现在她丝毫也不介怀;她想是因为她对周的敌意更深的缘故,谁会在乎她憎恶的人同时也憎恶她呢?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对周充满敌意。
钱对她本没有敌意,钱是带着善意来探病的。但是到了走的时候,钱明显为自己的好意感到后悔,进而对她产生了敌意。钱的敌意纯粹是被礼拜三的敌意激出来的。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突然对钱充满敌意。
钱和周之间不至于存在敌意,但绝对毫无好感且彼此厌恶。她们俩曾经发生过什么,礼拜三一无所知,因此也就不存在理解与否的问题。
总结下来,礼拜三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了不可知及不可理解的敌意或恶意的圈子里,而她本人很可能就是招致并传播这种敌意或恶意的罪魁祸首。这跟她与人为善的一贯原则相抵触,不过此刻她一点也不在乎,对这份不在乎她同样完全没办法理解。
礼拜四(432)
礼拜四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如今她的失眠比往日加倍严重了,越心烦越睡不着觉,越睡不好觉越理不清思绪。眼下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女儿,但女儿被车撞进了医院,她是唯一可以去照顾她的人手,她没得选择。
前天夜里睡不着,她干脆起来看电视。电视里一个母亲指着儿子说:“我生你养你,大半辈子都为你活,你还有没有良心?”
礼拜四一下子被这句台词击中了。她真想立刻冲去医院站在女儿面前,用食指顶着她鼻尖将这句台词原样喊上三遍。她的心早就为女儿操碎了,即便这样女儿仍旧不允许她过一天安生日子,女儿真是没良心!
女儿七岁以前体弱多病,七岁到十四岁调皮捣蛋,十四岁到二十一岁青春期叛逆,二十一岁到二十八岁吸烟酗酒乱交女朋友。前四个七年真令礼拜四越活越没指望。
女儿二十八岁上好容易有了稳定的对象,虽则不是男人,也是个好人家的好女孩;礼拜四已经强迫自己学会了退一步想。但稳定的对象一样会带来不稳定因素,一时要签什么协议,一时要搬家,再一时又要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去写什么小说。好吧,磕磕绊绊也算是都熬过去了。可这才过了几天?又闹崩了!女儿可以过家家,难道她觉得她妈也该陪着她游戏人生?
之后不肯住家里,又出不起多少房租,只好跑去住老社区的地下室。说是写完小说就搬出来,可刚出门就被撞断了胳膊腿,必得她这个年近六十的母亲天天往医院去照料。就快六十啦,即使余下的日子天天幸福美满,她这一辈子算起来仍是苦大大多于乐。更何况余下的日子也未必会有什么起色。这让礼拜四怎么可能睡得好觉?
从前反对女儿交女朋友的时候,她想过宁愿女儿一辈子留在她身边。现在她发觉她更愿意女儿有自己的家庭,无论对象是谁;一想到女儿有可能真的离不开她,礼拜四简直感到恐怖。她愿意每周见一见女儿,或者一个月一次也没关系,那样的频率会使她一直拿女儿当女儿去爱。可如果每天每天待在一处,她必将视女儿为极不对自己胃口的合居女伴,她觉得她总有一天会讨厌她。其实她现在就已经开始讨厌女儿了。
她突然明白了母兽为什么在完成抚养任务后,毫不留情将小兽赶走。畜生不标榜那种无私且无边际的母爱,它们的做为浑然天成,是真正最明智的抉择。
孩子全是白眼狼!
礼拜四一眼就看见人群中迎面而来的钱。进医院探病的人手提礼品一点也不稀奇,但钱是唯一一个提着满手慰问品却往医院外走的,实在太显眼了。礼拜四冲她微微点头,她不打算与她多说什么;眼下这样的情状,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同钱多客套。女儿的前女友的母亲,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甚至很尴尬,她以为钱会同她一样尴尬。
但是钱立刻迎了过来,说见到她太好了,说她正准备去她家里找她谈一谈。
“你怎么看?”钱显得急切,“你是什么态度?”
“看什么?对什么的态度?”
钱“啧”了一声,“还有什么,不就是两个孩子的事情?”
“唉——我能怎么看?我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
“我发现你可真是孙的亲妈。”
“你什么意思?”
“你们母女俩说话一个样,绕来绕去,把我家丫头都带成你们家的腔调了。”
礼拜四不想跟她顶真,她反问钱怎么看。
钱说:“两个孩子这么僵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当妈的不该帮她们一把吗?反正我是心疼我丫头的。”
“你认为她们在赌气?我怎么听说她们彻底不过了?”
钱又“啧”一声,“你糊涂啊。两口子一吵架,女人就喜欢说‘不过了,更何况她们俩都是女人,你说一句‘不过了,我再添一句‘不过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endprint
“就算你说得对,你打算怎么做?”
“一个巴掌拍不响,必须我们俩联合起来。我负责我丫头,你负责你丫头。”
“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不想和她讲话,我连看她一眼都心烦。我不掺和她的事。”
钱第三次发出“啧啧”的声响,“我刚批评她薄情寡义,看来这是遗传。她是你丫头,你不管谁管?我要是能帮你管我绝对不推辞,可是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呀。我好言好语劝她,她却句句带刺。我也跟你说心里话,我真是被她气坏了!”
这是一幕奇异的场景,一个母亲同另一个女人一齐声讨自己的亲女儿。礼拜四对钱将女儿从头至脚,由小到大,里里外外数落了一个干净;而钱则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间或叹一口饱含同情的长气。到最后礼拜四的眼眶红了,钱比她还动情,干脆将眼泪淌了出来。
钱呜咽着,“要不是逼到眼前来了,我怎么也不信我会走这一步。我从心里根本不赞成丫头选这条邪路,可怎么办呢,她非这样不可;好像不这样她就活不了似的。你说我们俩都好好的,怎么就生出这样胡来的女儿?”
礼拜四的声音也发抖了,“还有什么,就是命不好,注定要操这份苦心。”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要怪只能怪命。”
钱抬手抹去眼角的老泪,同时重重吸一下鼻子。礼拜四伸手进背包里摸纸巾,那种小号包装的,偏偏只剩下最后一张。礼拜四犹豫一下,将纸巾摊开,平均撕成两个半张,再将其中一份递给钱。钱接过去用力擤鼻涕,礼拜四也用自己手里那半张按压鼻翼。她曾经期待过与钱在这个话题上进行同病相怜者间掏心掏肺的交流,但那时候的钱令她非常失望。没想到眼下她俩突然就能够相互去充当彼此的知音,诉说叹息哭泣,甚至用同一张纸巾擤鼻涕;而她们俩的两个女儿却已经断绝交往了。所以就连这一场小小的本该算作欣喜的心灵碰撞,也让礼拜四闻到了它背后那种命运弄人的意味。
先是钱看见了,经她提醒后礼拜四也望见女儿正在病房窗口。女儿的面孔朝着她俩的方向,距离太远,礼拜四不能肯定女儿的眼睛是不是正盯着她们。礼拜四摸一摸手里的饭盒,还是温热的。她不能陪钱继续掉眼泪,女儿还没吃饭,她必须给女儿送饭去。钱再三叮嘱她问问女儿的态度,她胡乱点着头,心里却打定主意不趟女儿的浑水。她不过问,这是她唯一能表达自己愤怒的方式。
钱忽然想到什么,又追上她,说果篮和牛奶本就是提来看孙的,适才一生气拎了出来,现在冷静想一想确实不应该,况且再提回家也耗气力,想请礼拜四接手送上去。礼拜四的一只手已经被饭盒占住,余下另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没法同时提上果篮和牛奶。她万般推辞,但钱铁了心似的不愿将慰问品拎回家。最后钱决定自己再跑一小趟,同礼拜四一道把东西送上病房。但是她有个小要求,她希望将慰问品转移到礼拜四手中,饭盒则由她代劳。她当然没有把重活推给礼拜四的意思,她说她觉得这样安排于面子上过得去一些,毕竟这些慰问品她已经送过一次还收回过一次了。说的时候钱忍不住笑起来。
礼拜四一方面对钱的自说自话感到心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钱有一点可爱。同样都是奔六十岁去的女人,礼拜四自己就绝对做不到想什么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当然更体面,但是钱更活泼更可爱。
她俩进病房的时候孙还没有从窗户前离开。她用一条好腿站着,用一条好胳膊扶住窗棂,她说她在做运动。
“那谁不是说过吗?久坐伤肉,久卧伤气。连躺这么几天,我连说句话的气都不够用了。”
她不是没看见钱又一次走进来了,但她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这一点让礼拜四相当生气。一个没礼貌的孩子,通常出自一整个缺乏教养的家庭。礼拜四自认绝对没忽视过自己以及对女儿的教养,所以她不能够允许女儿如此给家庭抹黑。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么回事。我听说你妙语连珠能说会道。真要连说句话的气都不够,我反倒省心了。”
女儿不接她的话,继续胡扯八道:“我又突然想起那谁还说过久立伤骨,我还是躺下吧。”
“你先别躺,你给我说清楚——钱阿姨来探你的病,你凭什么一句接一句地刺人家?谁给你的这个能耐?”
女儿立刻转向钱,“钱阿姨,你知道我是个病人。其实我也怀疑我伤的不止是骨头,很可能脑震荡了。刚才我若是说了什么惹您不高兴的话,我道歉,真的对不起,我就是一时糊涂加冲动。你说的一点没错,我最欠打石膏的地方就是嘴。”
但礼拜四分明看到女儿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愧意。可她能怎么办?女儿这么大了,不可能再以威吓胁迫的方式逼她心服口服地改正错误,她嘴上肯让一步,礼拜四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放她过关了。
钱点点头,低声嘀咕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她不会跟孙计较。紧接着她却突然提高调门,说脑子坏得再离谱也不该令自己的亲妈不好过,说孙已经对不起妈了,不能一错再错把妈逼上绝路。她又放缓语调,历数礼拜四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如何如何凄惨,如何如何绝望,劝孙无论如何不可再任性,不可再将亲妈的话当作耳旁风。
礼拜四没想到钱会现学现卖,把十分钟之前刚刚听来的故事一句句复述给孙。这令她的心情相当复杂。她不是一个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这些关于女儿的想法她并不愿意被女儿知道;可是钱出卖了她,就连她说她厌烦女儿也被钱照原样转述了。礼拜四有一点忐忑,她担心女儿会生气;同时她觉得解气,憋了多年的牢骚终于被宣泄出来;但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一个外人狠狠地数落女儿,她又本能地起了抵触,几乎忍不住要喝令钱闭嘴。
她终于还是心软了,将饭盒打开摆到病床的活动餐桌上,拉一把呆立的女儿示意她吃饭。之后她倒一杯水递给钱,淡淡地说行了,不说,不说了。钱一口气喝光,说今天她只说这么多,说多了也没意思,最终还得看孙的觉悟。礼拜四拍拍她肩膀,说她也累了,回吧。
钱把她拉到病房外,说:“该说的我都跟她说了,她是读书人,应该是懂道理的。你好好劝她,我也回去做我丫头的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礼拜四点头如捣蒜,她只希望钱速速离开,所以她始终没问她,做这个和事老有必要吗?endprint
礼拜四突然意识到她从不对女儿交心,甚至可以说她在女儿面前将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她一直认定这才是常态,所有的母亲都同她一样,不会选择自己的儿女作为交心对象,毕竟两代人在年龄、经验、意识等方面有极大差异,而且亲子关系还使大部分私密话题成为禁忌。可是今天钱有力地撼动了她的这种认知。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以钱这种肚子里藏不住事的性格,一定会同女儿有一说一。为什么钱可以这样做?为什么她自己从没那么做?
接着往下想,她发现女儿也不对她这个母亲交心。记不得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了,女儿同她的谈话全都是议事论事商量事,一句也不涉及心情。就拿这次来说,与赵分手,女儿究竟是不想让母亲看出她心情糟糕,还是女儿的心情压根就不错,礼拜四竟完全拿不准。女儿在她面前不也隐藏得滴水不漏吗?这是女儿的问题?或者仍旧算她的问题?
现在发生了变化。钱毫无先兆的出卖,令礼拜四有种被剥光了衣服杵在女儿面前的极度窘迫的感觉。女儿将她一眼看到了底。可是女儿还衣冠楚楚端坐在原处,她依然看不透女儿的心意。这局面太被动,礼拜四简直没勇气走回病房去面对女儿。
但是女儿在叫她了,“妈,你还在门口吗?”
礼拜四走进去拎起热水瓶,“我去打开水。”
“不要打了。我喝不了那么多。”
“今天喝不了明天也喝不了?”
“也好,帮我打一满瓶,明天你就用不着过来了。”
礼拜四一愣,她不很清楚女儿的意思。她说:“我不来你吃什么?”
“我可以在医院食堂订餐。”
“你能走路了?”
“我可以请护工代我去订餐。我问过价,只送饭的话,一餐六块钱跑腿费。”
“你现在手头很宽绰?”
“你跑这一趟,往返交通费也不止六块了。”
礼拜四还是弄不清女儿是不是在发泄不满情绪;女儿的话可以理解为心疼母亲,不想六十岁的母亲往来奔忙;但也可以看作是另一种态度的迂回表达,即她不想见到母亲,她在赶母亲走。
“妈,我没别的意思,”女儿说,“有个编辑送来一大篇修改意见,我需要集中精力先对付她。眼下我绝对没时间更没心情谈钱阿姨说的那件事,我知道其实你也不想谈,是吧?”
礼拜四没否认,她也没有承认,她说:“随你。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
女儿点点头,“我再给你电话,行吗?”
礼拜四也点头,“我等你电话。”
“也许一两天,也许更久一点,没关系吧?”
“我倒是没什么关系。”
“那就完全没问题了。”
礼拜四拎上热水瓶下到医院一楼打水房。她将水瓶口对准水喉并旋开龙头,滚烫的开水四下飞溅,而她竟在十秒之后才惊觉她忘了把瓶塞拔出来。关掉龙头,拔出瓶塞,再打开龙头。这一次开水准确地落入瓶中。但她又发现没将瓶里原有的凉水倒掉,如此一来开水刚进到瓶里便与凉水混合,成了一大瓶温吞水。没办法,她只好清空热水瓶第三次灌水。
她的心在隐隐作痛,白白糟蹋掉好多热腾腾的开水呵!
在腾腾蒸汽中她突然就下定一个决心——再来医院看女儿时,必须得到女儿的保证,或者同赵和解,或者结婚生子!她不能够再纵容女儿胡闹下去,再也不能够了!
礼拜五(357)
不能说那些修改意见全都是胡扯,但孙确实认为其中的每一条都特别刺眼。她想她是不是太敏感了,她不知道其他写小说的新手是否也会遭遇到审稿人如此的刁难,但她当真怀疑礼拜五在有心捉弄她。不过她怎么想不重要,礼拜五之前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这并非普通意义的修改意见,而是她下放给孙的改写任务;若孙选择拒绝改写,她便选择退稿不发,事情就这么简单清楚明了。
第一条无理的要求是改换标题。原来的小说标题《七女七年》,要求换成《宝贝宝贝》。
第二条要求是必须给人物起几个像样的姓名,决不允许通篇以字母为代号。
第三条是削弱次要人物,将主线突出再突出。换句话说,要看到一篇纯粹的爱情故事。
第四条是减少对话,尤其是那些胡说八道的部分,必须大面积删除。
第五条是有需要的地方不妨加一些情色描写。
第六条是务必填入一定的时尚元素,务必!
第七条是小说不可以惨淡收场,只能是大团圆,别无选择!
还有很多很多条不必列举了,总之每一条都同以上七条一样难看。孙觉得礼拜五真不必费这番笔墨,她完全可以直接说:“你的小说就是狗屎!”之后孙可以直截了当回敬她:“你本人才是狗屎!”那样的话事情反倒痛快了。可眼下孙还得客客气气对待她,因为她没明说孙的小说连狗屎都不如,因为她承诺为孙出版那部小说,那部能令她点头的小说。
孙在当晚十二点整拨通了礼拜五的电话,说她接受她的全部条件。电话那头的礼拜五没显出一点意外,至少从声音里听不出她有丝毫惊讶,她说知道了,过几天她找时间来和孙签约。挂了电话,孙心里有点乱。其实她并未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全盘接受礼拜五的意见,也就是说她根本没完全做好签约的准备。但是礼拜五给的答复期限是夜里十二点之前,孙只能先答应她,这样才能争取到一点时间再行权衡。孙需要权衡的因素很多——自尊心、趣味、机会、时间、钱……她的头脑一向装不下复杂而繁琐的东西,她真的需要慢慢去梳理。她知道口头协议也是一种有相当效力的承诺,如果她之后的决定与她在电话里给出的表态不相符,那么她就是出尔反尔,典型的小人所为。打电话之前她认定自己唯有这一条路可走,打完电话她却立刻后悔了,如果她不愿意出尔反尔,那么那通电话就绝不是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而是把自己的退路彻底给切断了。她当真后悔莫及。
不过当第二天礼拜五主动打来电话约见面时间时,孙似乎忘却了前夜的追悔,反而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对孙的心意起到关键作用的是送饭的护工,他在确定孙着实动弹不得且无人照应之后坐地起价,十块钱一餐,不包括打开水。孙相当气愤,如此一来她每日的开销就多出足足十二块人民币(一日三餐加一瓶开水),这怎么可以?!她和护工恶吵了一场,她骂他不知羞耻,他说她又穷又酸;她骂他贪婪可恶,他说她又穷又酸;她骂他昧良心不是人,他还是一脸不屑地说她又穷又酸……轰走他之后,孙脑子里只有六个字和两个恶狠狠的标点——答应她!得版税!endprint
和礼拜五约在三日后见面。那天一大早,医生突然想起要为孙拆去石膏。孙不同意,她说她没做好心理准备。医生满脸的困惑不解,对染病受伤缺乏心理准备还说得通,谁听过面对康复还需要心理准备?康复这个事实很难接受吗?真是莫名其妙!他坚持要拆,孙则一定不让;好几个护士围过来看热闹,都说这样的医患矛盾实属罕见,新鲜得紧。最后还是骨伤科主任出面,说尊重患者的意见暂时将石膏留下;孙看得出,主任打心眼里认为她该考虑转去精神科查一查。
孙当然不会是脑子出了毛病,她并不喜欢绑住她手脚的石膏,但她希望以一个弱者的形象出现,或许能从礼拜五那里争取到一点点回旋余地也说不定。上次她嘴硬,其结果是礼拜五对她毫不留情;这次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得示弱服软,她受了重伤,大篇幅改写小说确实有难度,哪怕只因此而放宽一条也好啊!
所以这一回礼拜五进门的时候,孙尽量摆出一副大伤未愈有心而无力的架势,连简短的问候也似乎不能够一口气说出来。一开始礼拜五并没有特别留意,可是聊了三五句之后她不得不关注孙的身体状况了。
“我说,你是不是很长时间没睡觉了?我感觉你就快睡着了。难道你不记得今天约了我谈事情吗?还是你觉得没必要重视与我的这次见面?”
孙急忙憋出一长串咳嗽,之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别误会,我对你过来是相当重视的。但我这几天确实睡不着觉,你知道我断了好几根骨头,稍一动弹就疼得厉害。”
“你住院也有一个多月了吧,没见好转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还差得远呢。”
不知道礼拜五是真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只不过不想显得太冷漠,她用手里的文件夹轻拍孙的脑袋。
“下回可记住了,有问题的车千万别上,要不你还得多养几个一百天。”
孙挤出一丝带讨好意味的微笑,“你咒我啊?”
“如果你今天状态不好,我也可以改天再来。后天,后天怎么样?”
孙可不想将内心纠结的时间再延长两日。她说就今天吧。
“可你精神欠佳……”
“也许,是在病房里待久了。我妈这段时间没过来,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推我出去转转。”
礼拜五略一低头,似笑非笑:“用不着在我面前装可怜,我还能不知道你呀?”
虽然礼拜五的语气一点也不严厉,反而透着亲昵,但孙还是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什么叫“我还能不知道你”?你知道个屁!你凭什么把你那些记忆里的碎片和你断章取义的臆造硬捏成一个我?究竟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你能看透所有人,尤其是我?你到底懂还是不能懂,我是我自己的我?!
但是孙告诉自己不可以发火。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是她有求于礼拜五,这一点必须明确再明确。不过孙还是不愿意轻易原谅礼拜五的失礼,她的阴暗心理发挥作用了。
“我不是装可怜,是真可怜。你知不知道,我整整四天没出过病房半步了。我自己不能走动,胳膊和腿伤在同一边,连拄拐都不可能。想呼吸新鲜空气只有靠轮椅,可这四天没人来看我,这不,护士干脆将轮椅没收,前天就拿走了。”
大概因为孙全程举白旗,礼拜五也不好再穷追猛打,反而主动提出推孙出去转一转。她去护士那里借回轮椅,搀扶孙坐上去,垫上靠枕,还细心地系好安全带。孙则任凭她跑腿卖力。
“太麻烦你了,”孙笑得很灿烂,“真不好意思。”
礼拜五不算很冷的冷笑一声,“别假模假样了,我还不知道你呀。”
孙的笑容加倍灿烂。她们出发了,她能感觉到礼拜五有些吃力,她的阴暗心理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
早就过了立秋,但上午十点钟到下午三点之间这五个小时里还是非常热。在这个时间段裹着厚重的石膏铠甲去园子里晒太阳绝非享受。医院在市区正中心,寸土寸金,不可能设有真正适合病患者散步休憩的园林,所谓的园子不过是百米见方的一块水泥地面,四边留出一溜八九十公分宽的黄土,种了些不起眼的矮灌木和飞絮扰人的泡桐树。有至少八架轮椅正载着它的病客在这里兜风,此外还有十来个着病号服的男男女女或做体操或干站着发愣。他们无一例外拥有标准的菜色脸孔,目光呆滞嘴角下扯,没有谁的脸上能看到一丝笑容。
与他们为伍,同他们的轮椅擦肩而过或并驾齐驱是一件太颓丧的事情,孙感到自己迅速地虚弱下去,已经初愈的骨头似乎又断开了。她提议去与医院仅一墙之隔的中山公园,她知道至少十二年前那道围墙有一个缺口。她不确定十二年后的今天那道缺口是不是已经消失,但她想碰碰运气。
她今天的运气不错。十二年了,缺口还是老样子,高和宽都在一米左右,是个相当规整的四边形。孙当年经常抄这条捷径来医院看望好朋友,好朋友做一个心脏大手术,在医院里躺了足足三个月;后来好朋友的心脏痊愈了,性格却发生一百八十度大逆转,原本特别细致的女孩变成了粗枝大叶的假小子。孙一度严重怀疑是主刀医生在好朋友的心眼上动错了手脚。扯太远了。
缺口还是老样子,可孙裹石膏坐轮椅,想顺畅地通过去还是有一点难度。孙坐轮椅的高度显然大于一米,因此得将轮椅背微微向后压,使孙的身体后仰到一米高度以下,之后再小心地推过缺口。礼拜五来来回回好几次,不是磕碰了孙的腿,就是擦蹭了孙的胳膊,忙出一身大汗。这时候孙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阴暗心理上了,她早就瞥见缺口那边葱茏的林子,她迫切渴望接近那几百株可爱的树木(似乎是银杏树);若不是早已装病在先,她恨不得立刻甩掉石膏撒腿奔过去。
几番折腾之后礼拜五决定换一种方式,她先过去,然后拉孙和轮椅过去。一开始挺顺利,半架轮椅和孙的双腿已经穿过了缺口。然而缺口下方的黄土地面相当不配合,轮椅莫名就被卡在其中,没有卡死,但仅靠礼拜五又刚好拉不动;何况轮椅处于后仰的不稳定状态,拉得太猛容易失去平衡,很可能将孙摔个四仰八叉。就这样,孙和孙的轮椅被卡在围墙缺口正中间,腿在墙东,而腰部以上还留在墙西。
“喂,我说,要不我们回病房吧,我真怕你再弄断我剩下的胳膊和腿。”endprint
墙那边传来礼拜五的声音:“我没法拉你过来,也没法推你回去。这下真惨了,我已经被你堵在墙外,要回医院可得绕不少路呢!”
“你别走!你千万别走!你把我一个人卡在墙中间算怎么回事?”
“我去医院搬救兵,一定速去速回,放心。”
“我不放心!我现在连我自己的腿都看不着,太没安全感了。你搬救兵不能用手机吗?”
“手机在我包里。”
“包呢?”
“落在你病房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你这臭毛病,你怎么不把脑袋落下呢?”
“我落什么我自己还不能作主啦?要你教训!”
“谁吃饱了撑的想教训你?我这不是被你卡在墙里了嘛!”
“怎么是被我卡?明明是你自己坚持要穿墙去公园。”
“我坚持穿墙,我没坚持要被墙卡住。”
“什么事没风险?你决定穿墙,就得做好被墙卡的心理准备。”
“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你才是强盗!”
就在孙勾起脖子瞪着墙,与墙那边的礼拜五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她。那力量不大,但非常稳健,而且十分灵巧。经过两三次对方向的微调之后,孙屁股下一震,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滑翔般溜过墙面缺口整个置身于中山公园了。
孙最先看到的是礼拜五略显诧异的表情,因此她判断在身后推她的人与礼拜五相识。是吴?难道是赵?不会又是钱阿姨吧!
轮椅稳稳停下,孙立刻扭头向后看。与她鼻尖齐平的是一个肚子,一个孕妇所专有的硕大而饱满的肚子。她将视线上移,笑吟吟低头望她的正是赵那位怀孕的姐姐郑。
从前孙管赵的母亲叫阿姨,分手之后孙自觉改称她为钱阿姨。但是她这次没想起同样该对郑改口,仍旧叫她大姐。
“大姐,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我的意思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郑将右手很自然地搭上肚子,“这两天就要生了,家里人让我提前住进医院好让他们放心。我知道你也在,还打算去看你,没想到先在这里救了你。”
孙指一指礼拜五,“大姐,你要晚一步来,我真就被她害死了。她是我同学,将来一段时间里很可能做我的老板。”
郑说:“我们见过两次。”
礼拜五说:“你记性真好。”
“我记得你是一名编辑,这么说你要帮助孙出版她的小说了?”
“大姐,还没百分百确定,得取决于她最终是否愿意买我的账。”
“你说反了,”礼拜五纠正孙,“最终取决于你,肯不肯接受我的建议。”
她们仨的目的地都是那片漂亮的小树林。城市中的园林并非自然景观,同鬼斧神工或心旷神怡这些词汇扯不上关系;但是作为放大版的盆景,如果许多年里都得到良好的养护和打理,也不失为一个躲清静的好去处。她们选中一处约二十度角的斜坡,坡上青草密实,阳光和树影交织。郑抖开随身带的一条旧床单,与礼拜五合力铺平,之后率先躺下。礼拜五稍作迟疑,之后在距她二十公分的位置也躺下了。孙被留在轮椅上,轮椅停靠于斜坡下端的平地,孙正面朝向她们俩。她多么想和她们一样舒舒服服躺着晒太阳,可作为一名骨科重伤员,她知道她不应该轻易提离开轮椅的要求。这是这一天里的第二次,她恨不得甩开被她执意留在肢体上的石膏。
接下去主要是孙同礼拜五之间关于小说的交涉。孙从各个方向出击,希望能推翻礼拜五的修改意见;礼拜五则逐一给予反驳,气势汹汹兼言之凿凿。郑一直半眯着眼,看不出她是否在认真听她俩的谈话。
孙说:“标题可以改,叫宝贝还是叫心肝随你。”
“好。”
“人物姓名也依你就是。”
“好。”
“你喜欢时尚,那么我就加一点名牌,比如范思哲的电饭锅、爱马仕的马桶、香奈儿的凉席、阿玛尼的簸箕和三宅一生的猴皮筋,诸如此类,可以吧?”
“很好。”
“将爱情故事作为主线我也答应你。”
“Very good!”
孙稍稍停顿,接着说:“至于色情描写,我也许没办法满足你。”
礼拜五立刻坐起身,“第一,是情色,不是色情。第二,不是满足我,是满足读者。”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你不是到了现在还跟我讨价还价吧?”
“我以为我们不完全是做买卖,难道就不该有一些纯粹写作上的探讨吗?”
“我现在没时间同你谈写作,我确实只想跟你做一笔好买卖。”
“那就确实需要讨价还价了!”
“资本呢?你有什么资本讨价还价?”
孙意识到这样不行,她的语气不可以强硬,她必须改变口吻。
“我说,咱们好好商量。你最了解我,你知道我不擅长那一套。”
礼拜五果然不再针锋相对。孙赶紧趁热打铁。
“你何苦让我露怯呢?这一条就免了吧,行不行?大不了我答应你尽量写,但你就别给我硬指标了,万一写不好可不许怪我。”
“行,我不逼你,你尽力而为就是了。”
孙暗自窃喜,在某些形势之下,说尽力而为等同于拒绝,末了道一声无能为力便罢了。
“多谢。你放心,如果我发现小说对话里真有胡说八道的内容,我一定删除。”
但是礼拜五听出了她话里的玄机,“不是‘如果你发现真有,是我已经发现了许许多多确凿的胡说八道,你必须删掉。将对话的篇幅砍掉一半,这是硬指标。”
“按你说的砍,我这部长篇就被活活砍成中篇了!”
“如果中篇就可以道尽的故事,你为什么要长篇大论?”
“砍十分之一,最多五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你又开始讨价还价啦?”endprint
孙不得不怀疑礼拜五是故意戏弄她。她说最后那句话,似乎并非胁迫孙接受她的条件,而只为提醒孙——你的态度又出问题了!
孙把满肚子怒气化作一声长叹,之后低眉顺眼地说:“你是了解我的,我喜欢写对话。你从前告诉过我,要写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我正是听取了你的意见才热衷于对话啊。”
礼拜五点点头,“我知道……但这里面也有个分寸问题。”
“我懂。要不我先改着,之后你看了再说?”
“也行,就这么办。”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最令孙不能接受的第七条改写命令了。结局。
关于这一点她们争论了足有半个小时。孙认为撕破脸分手是小说主角唯一的下场,委曲求全不合逻辑,让她的感情故事峰回路转更是多此一举。
“那么我请问你,”礼拜五说,“你的小说写了什么?两个人好一场然后分掉了。你想表达什么?想表达生活很无聊很荒唐吗?”
“首先,是你要求我重点突出两个主要人物的感情故事,这可压根不是我原来的设想;我写的明明是七个女人,她们有各自的情感体验;我的小说比你要求的更丰富。其次,我并不想表达生活既荒唐又无聊,我只是再现了我的一些见闻,生活背后的意义我不要在小说里去讨论。第三,你觉得生活不荒唐不无聊吗?我看你就够荒唐的!”
“如果你想对我人身攻击,那不好意思,不奉陪了。”
礼拜五说着站起身。孙差一点就要扑过去抱住她已经迈开的腿。不过郑抢在她前面将礼拜五拦下来。
郑说:“你可不能走,我是个快生产的孕妇,我没能力把这位伤员推回去。”
郑又对孙说:“我一直听你们聊天,你的火气真够大的。我记得你从前相当温和呀。”
借坡下驴,孙连忙承认了错误,说自己因为受伤而严重影响内分泌,脾气确实太坏。她虽然没直接向礼拜五道歉,但她看得出礼拜五的气很快就消了。
郑觉得礼拜五对小说结局的要求很合理,她有她的说辞。她认为中短篇小说可以有悲剧结尾,那对读者来说是一种能提供回味的触动或震撼;但一部长篇小说以悲剧作为结尾,对读者而言当真是一种伤害。你想啊,费时费力翻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字的大山,最终迎接他的却是当头一记闷棍,任谁都会不痛快。何必非让读者不痛快呢?
礼拜五听了连连点头,说她想让孙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孙没预料到郑对小说有如此见解,她打心眼里觉得郑说得好;可是她依然不愿改变小说结局的走向。她压根就还没有读者,怎么可能为不存在的读者操心呢?
“其实我还有另一个理由,”郑说,“时间还早,给你们俩讲个故事吧。”
郑的故事刚起头就深深吸引了孙。她是这么开始的:
“2012年9月19日下午3点半,一辆斯巴鲁驰鹏在雄楚大道路口撞上一辆雪铁龙出租车,两辆车上的司机及乘客各有伤情。当时驰鹏车的司机是一名叫TT的女人,她三十多岁,她是我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
真是冤家路窄啊!
当时TT刚从一家猫舍出来,所谓猫舍指专门培育养殖纯种猫的宠物店。TT看中一只乳色的英国短毛猫崽,当即付了订金五百整,说好半个月后再过来接猫崽回家并同时支付四千元余额。
出猫舍后的第一个路口就遭遇那场车祸。
她伤得不重,主要是踝关节韧带拉伤。一个好朋友说刚订下猫崽就出意外,恐怕不吉利;她不以为然。她是一个网络写手,常年在付费阅读频道写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所谓奇幻是也。朋友的话给了她灵感,车祸当晚她就通过手机在网上发布了新故事的开头。她打算写一只灵异猫和一个灵异女人冤冤相报的故事。
每天三千字,一周之后两万字出头,点击率过八万,算是她这两年来见效最快的作品。版主告诉她,如果点击率过三十万就可以考虑纸媒书的操作。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在网络媒体上,图片永远比文字更具吸引力。所谓“无图无真相”并非幼稚地认定有图就必定有真相,只不过表达出看客们对读图的强烈渴求。TT混迹网络多年,绝对深谙此道。她把车祸现场照片发上去,又将小猫崽的“卖萌照”发上去;仅一天之后点击率就突破十二万,超过从前日均千余的水平足足百分之三百!
第十四日晚九点,《死去之后》点击率过二十三万,版主提前对TT表达了祝贺,同时鼓舞她再接再厉,争取在第十五日突破三十万。
其实TT没必要将版主这句话听到心里去,今日过三十万,或者明日后日过三十万,结果都是得到出版机会,并没有许多不同。但是点击率这种存在,特别像股指;你一旦盯住它就希望它升,快快地升,能升一千绝不要只升八百,你会着魔。TT当时就有点着魔了,她认定第十五日非达到三十万不可。
于是《死去之后》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的高潮,TT把小猫崽写死了。她详细地描述猫崽的死况,极尽其危言耸听之能事。她还对网友们许下诺言,不日将上传图片——死掉猫崽的图片,和猫崽复活的图片。她已经有了计划,如何趁猫崽熟睡时拍照,再如何通过PS手段调色,使其看上去形同死亡。至于所谓复活的图片,就更是再简单不过了。
十八个小时之后,点击率冲破三十万。这一天是2012年10月4日,是TT说好去猫舍迎接小猫崽的日子。她已经为它单独备下一间房,精心布置好睡窝饭碗水盆和运动游戏用的爬架。她很激动,她不打算要孩子,她准备将小猫崽当作孩子那般去养育,因此她的心情就像是接上幼儿园的儿子回家,可以说充满了暖融融的母爱。
这一趟来回都很平安,将猫崽抱进睡窝那一刻,TT莫名松了一口气。她不信好朋友那些超越日常经验的奇谈怪论,什么凶兆啦、因果啦、机缘轮回冥冥之中啦;她自己就是个靠奇谈怪论吃饭的作者,她认为她理当百无禁忌;但很奇怪,她还是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一夜双喜临门,首先是猫崽儿入住新家,紧接着版主打电话告诉她已经有出版商在洽谈《死去之后》的出版事宜。一个如今相当常见却仍然有意思的现象——TT与版主相识两年还多,是朋友是同事是暧昧对象,二人在网上的你言我语若打印成册能摞起半米高;但这是TT头一回接版主电话,头一回听到他真实的声音,不必说,她还一次也没见过他本人。endprint
次日一天无恙。猫崽能吃能玩;点击率持续稳步攀升。
第三日,也就是10月6日,猫崽突然开始四下里排便排尿,甚至有意将污秽物蹭上TT的牛仔裤。点击率持续稳步攀升。
到了7日早晨七点,猫崽在发出一阵持续的尖叫之后陷入休克。点击率是否仍持续稳定攀升,TT不清楚,因为她一整天都在宠物医院等待兽医的诊断及手术结果。肺炎导致肺部积水,并发胸膜炎,经抢救无效,死于中午十二点整。
兽医给肠开肚破的猫尸拍了留影,说是资料库所需。那张照片TT看了许久,若非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她四日前在文字里极力描述的就是这张图片。
TT放弃了《死去之后》,她没法兑现之前的承诺,猫果真死了便绝无可能复生,她又如何拍出复活猫崽的照片呢?更关键的是,她发觉哪怕是虚构创作也未必就可以百无禁忌。
郑的故事讲完了。故事里的TT在短短半月之内,由车祸至网络爆红又至跨界出版再至痛失爱猫最终回到原点,没有猫崽也没有《死去之后》及其带来的一系列连锁效益。当真是南柯一梦呵!孙有点灵魂出窍。
礼拜五捅她,“喂,你知道大姐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我从前常说的——一语成谶呐!”
郑点点头,“你把你自己的故事写到绝路上,心里真就没一点忌讳吗?”
孙其实已经感觉到后背发凉,但她嘴硬。
“并非我有意去写到那步田地,事实就是如此啊。”
礼拜五撇嘴,“小说本就与事实无关,你何必一口咬定‘事实如此呢?你认为会有人关心你的事实吗?”
郑说:“你刚才说——让主人公的感情世界峰回路转是多此一举,你自己的日子呢?也不屑于找到转机吗?你真心接受现在的下场是你唯一的下场?”
孙不说话。她可以继续嘴硬,说她觉得现在挺好,一个人生活不知道多清静;但她发现嘴硬没一点意义,当她听完郑的故事并想起“一语成谶”的时候,她确实发怵了。很多时候对女人来说,分手是一层含义,永久分手则是另外一层含义。很不一样的。
可是她能从心底里原谅那个女人吗?不!不能,绝不能!
礼拜五问郑:“故事里那个告诫TT的好朋友,就是你吧?”
郑的笑带着腼腆,她说她当时莫名就有很强烈的预感,她还说她总是被预感牵着鼻子走。
“我现在有另外一个预感,”她说,“我妹妹不会失去她的爱人。”
礼拜五看向孙。孙张了半天嘴,终于只发出一声长叹。不能,绝不能。
郑紧接着说:“我要生了。”
“大姐,这又是你的预感吗?”
“不是,”郑的脸忽然间就变了颜色,“不是预感,是痛感,我,好痛。”
郑见红了,床单被染上粉粉的一大片。可是她眼下离产房足有一里路!礼拜五顿时慌了手脚,一会跑向医院说去叫担架,一会又折回来说扶郑去产房。郑因强烈的宫缩而呻吟起来,礼拜五则干脆急哭了。
郑没法行走。郑需要一架轮椅。孙的屁股下正有一架轮椅。孙义不容辞。
礼拜五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无法自主行动的孙用一条左腿站了起来。不仅如此,孙还连蹦带跳腾出空间,并喝令礼拜五将郑扶上轮椅。
“回头再解释,”孙斩钉截铁,“你推大姐先走,我随后就来。”
礼拜五在推送轮椅和郑的时候,没忘记回头望孙。她瞥见她如同褪袖套一般拽下右臂上的石膏,再像脱长筒靴那样抽掉右腿上的石膏,再之后孙便健步如飞地赶来,穿过围墙缺口的时候,她已经与大家齐头并进了。
礼拜六(146)
赵看见来电显示为大姐时便预感到自己的小外甥要降生了,她急忙接起电话,听筒里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大姐要生了!通知所有人!快!”
挂了电话赵没顾上在脑子里搜寻声音的主人,她立刻通知母亲并嘱咐母亲通知姐夫。这便是“所有人”了吧?不对,还有礼拜六。虽然赵对拍摄纪录片的事情不关心,但她还是通过母亲得知大姐生孩子是拍摄计划的重头戏;重头戏往往对整部纪录片的效果起决定性作用,若是漏掉这个情节,大伙儿之前多半年的心血不至于付之东流也必定大打折扣;赵自认为负不起这个责任。于是她第二次拨通母亲电话,嘱咐她别忘记通知礼拜六。
她多此一举了,母亲说在联系她姐夫前已经第一时间拨了礼拜六电话。
赶往医院的路上赵突然想起,用大姐手机给她打来电话的似乎是周,可是周怎么会同大姐在一起呢?
和孙分手后,赵搬回母亲家住。母亲家离医院不算近,坐出租车大概二十分钟路程。刚上车那会儿她还挺焦急,记挂大姐和未来外甥的安危;但出租车开起来之后她忽然就将大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全是对自己处境的纠结。她知道孙出了车祸,知道孙没有生命危险,知道孙正在同一家医院疗伤。之前她拿定主意不去理会孙,因为分了手的情人便成陌路,她一向没有给陌路人送温暖的美德;更何况去探望那家伙很可能是一种自讨没趣,她才不做那样的傻瓜。
可是现在她既然去医院看大姐,需不需要顺道走一趟骨科病房呢?
她发现她完全无法预料与孙再见面之后的情形,她对孙充满怨怼,她极有可能会忍不住对孙再下狠手;但同时她心里一定有近四年积累下的点点滴滴,她也同样极有可能脑子一热便原谅孙。而以上两种情形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那就这么定了,即便去到医院,也绝不看孙一眼。下过决心之后,大姐和未来外甥即刻又回到赵的心思里,而出租车也正好在医院门口停下来。
赵原本就是个粗心的女人,很有些大大咧咧,虽然孙曾不止一次提醒她开车门之前必须观察前后是否有行人或车辆,但她几乎从没做到。当然她也没因此而出过意外,于是就更加不把孙的叮嘱放在心上。但这一次不同,她刚推开车门便感到眼前一花,耳边有风声呼啸,紧接着是咣当一声巨响。等她回过神,一辆又黑又酷的轻便摩托横在车门前,轱辘兀自飞转;那位戴萤光绿色头盔的骑手倒在离摩托一米远的地上,四脚朝天一动也不动。endprint
赵傻掉了,心想这下完了,我撞死人了。
司机第一时间下车查看车门,嘴里咕哝着至少要赔三五千;然后隔着一米远瞟那位骑手,说还好在医院门口,抢救及时应该死不了。
往来行人纷纷停一脚看热闹,又纷纷绕道离开。骑手身边三米方圆的地方被空出来,犹如头发之间的一块斑秃。
赵迟疑着靠近骑手,她发现骑手的身形颇为娇小,是一位女骑手。这个发现大大减轻了她的恐惧感,她加快一步上前去摸骑手的脖颈。她在很多电视剧里看过,颈动脉能告诉你伤者是否还活着。就像刻意躲开她似的,骑手忽然翻身,之后撑住地面坐起来。
赵吓一跳,往后缩了又缩,问:“你,没事吧?”
绿色头盔连摇三个来回,里面传出两个字:还好。
骑手将头盔取下,说:“早知道就不学摩托车了,得瑟果然没有好下场。”
赵愣了:“怎么是你?”
礼拜六伸出手:“扶我一把。拜托。”
赵拉起她,帮着她一起检查各关节。脖子没问题,肩膀没问题,腰没问题,四肢和手脚都没问题。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大脑,礼拜六说头有点晕,也许脑震荡了,也可能只是没吃午饭的缘故。
之后礼拜六关心起她的摄像器材。器材在摩托车后箱里,没问题。
“谢天谢地!”
赵也一模一样跟了一句:“谢天谢地!”
见摩托骑手没出事,司机立刻拽住赵索赔,要价四千。赵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加上礼拜六的赞助也只有两千七百元。赵说留个电话,回头再补上。司机自然不依。赵让礼拜六先走,说大姐可能已经在产房,再不去会错过拍摄。礼拜六犹豫一下,还是留在赵身边。她替赵给司机说好话,以人格担保赵不会赖账。司机自然更不依,人格比电话还要不靠谱。
遇到金钱上的纠纷,没有不吵架的。赵和礼拜六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原本答应的事也开始反口,说一个破车门上的一点点凹陷根本值不到四千,两千七都太多!
争论的核心由“什么时候将钱补足”变为“该赔多少钱”,这下更加复杂了。
正在这三人不可开交的时候,第四个人过来拍赵的肩膀,是李。她拎着一大罐骨头汤,孙一直没给她电话,她对孙的不满也没有丝毫减轻,但她还是煨了汤给女儿送过来。她已经等不及要得到女儿的保证了。
“阿姨?”赵说,“来看孙的吧。”
“你呢?也来看她?”
赵摇头,“我大姐要生了。”
“现在?”
“就现在。”
“那你还在这里?”
李也看到了礼拜六,她没和她说话,只在眼神相交的时候皱了眉头。
“我也不想耽搁,”赵说,“阿姨,能不能,借我一千三百块钱?”
赵已经准备好回答李的疑问——借钱做什么?但李二话没说就伸手去包里摸钱夹。赵急忙替她端住保温瓶。李数出一千三,没过赵的手,直接被司机拿走了。
三个女人并肩进医院,之后礼拜六去停车,赵和李在医院一层大厅等电梯。
李说:“一会我去看看你大姐,也许帮得上忙。”
“谢谢阿姨。”
“谢什么,你同孙分开,和我的交情就不见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即便和孙,也还可以做好朋友。”见赵不表态,李又说,“我看你和那个姑娘都能和解,为什么和孙不可以呢?”
“我和她?”赵大摇其头,“我和她永远不可能和解。只是今天这样的情形下,我找不到对她发火的机会。”
李有点愣怔,说:“其实想开点就过去了。”
“想开点?阿姨,我猜你肯定有许多事想不开,我能感觉到。”
“我没有。”
“那您敢不敢告诉我,您去墓地到底是为了看谁?我不信您真会去‘随便看看,那可是埋死人的地方,不是菜市场。您去看谁?您敢说吗?”
李变了脸,不再说话,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赵兀自加了一句:“对不起阿姨,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不过让您明白,没那么多想得开的事。”
之后礼拜六来了。再之后三人一齐进电梯。赵和礼拜六去三楼,李要上七楼,她们道别她出电梯。再之后是长长的医院走廊,赵听见她们俩的脚步声在四壁间回响,不紧不慢。她不知道病房区也可以如此安静,静到连走廊尽头那一柱阳光都似乎凝固了。她走到光柱里侧耳倾听,她听见嘶嘶的微响,她认为那是尘埃舞动时发出的欢叫。
她想起医院门口那一幕,她为礼拜六检查伤情,与礼拜六一起同出租车司机争执,还有李的仗义相助。她脸红了。她认为方才的一切都挺肉麻,无论是李还是礼拜六还是她自己,无论是她们的言谈还是举止,都肉麻。她们仨在一场意外面前莫名就结成同盟,但意外终归会过去,日子仍旧在意料之中。光照之下的尘埃张牙舞爪,这才是生活的常态。她为自己一时间的迷失而脸红,她恨自己没在躺倒的礼拜六身上狠踩一脚。
与孙分开很久了,她也早就习惯眼下的生活。但每每想起孙和与孙相关的周及礼拜六,她仍旧会气得胸口发疼。她已经不伤心了,她只是生气,气自己居然那般愚蠢,终究没能避开那些混蛋对她的伤害。她给过孙惩罚,因此心底里对孙的恨意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她还未能惩罚礼拜六,她觉得礼拜六真该受一顿好教训。
礼拜六在病房门口喊她:“赵,你大姐叫你!”
“你过来一下,”赵对她招手,“你过来。”
礼拜六走向她,问她有什么事。
“你头还晕吗?”
“好多了,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别的呢,别的地方确实没有受伤吧?”
“我想没有。”
“那就好。”赵说,“那就行了。”
赵忽然扬起手,用尽力气向礼拜六的脸抽过去。这一刻她在心里向姐姐道歉,她知道她不该选这个关头闹事,但她实在没法原谅自己之前的不坚定,她必得通过这种方式来严正重申她的立场!endprint
礼拜六没有闪躲,但她一下子就抓住了赵的手腕。她的力气似乎比赵大得多,而且她眼里的愤怒一点也不亚于赵。
“你凭什么对我动手?”礼拜六说,“我可从来没找过你任何麻烦。”
“你没有?你再敢说一遍你没有!”
“再说三遍三十遍我也不怕。你爱上的是一个混蛋,这到底与我有什么相干?”
赵用另一只手指住礼拜六鼻尖,“你没和她睡过?你敢说你没和她睡过?不用三遍三十遍,你敢说一遍吗?”
礼拜六推开赵的手,“什么叫睡过?我从来不认为你所谓的‘睡过能发生在两个女人之间!真是可笑透了!”
赵咬牙切齿,“你脱裤子没有?脱裤子没有?”
“我没有必要听你说这些脏话。你认为的那些情感或性关系,在我看来全都莫名其妙。说难听一点,我上厕所也会脱裤子,那又怎么样呢?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才是那个被侵犯被侮辱的人,不止这一件事,而是这许多年!你从听到我名字那一刻起就讨厌我,你千方百计要让我失去一个好朋友,可那时候我做过伤害你的事吗?做过吗?你这样对我公平吗?现在我真的没了那个混蛋朋友,你也不能再继续占有她,你若怪我害了你,我是不是也该抽你巴掌说你伤了我?好,我让你打,但你得清楚后果,我从来就不会怜香惜玉!我还得提醒你,那个躺在病房里的是你赵的亲姐姐,不是我的!”
礼拜六松开赵的手,她当真垂下双臂扬起脸与赵瞪视,她没有一丁点退缩的意思。赵的每根神经都在发抖,但她的手似有千钧般沉重,怎么也没法举起来战斗。
“如果你不动手的话,我走了。我还有许多镜头要拍。”
礼拜六临走又提了一遍:“你大姐叫你。”
礼拜天(147)
礼拜天的宫缩一阵接一阵,但医生让她继续等。
母亲还未到,姐夫也在半路上。吴已经拍过待产的礼拜天,接着出去拍医院空镜。赵一个人陪姐姐很有些担心,怕万一出什么状况自己不能够应付。因此每每礼拜天宫缩阵痛,赵都坐立难安,脸色比床上的待产妇还难看。
李信守诺言过来看礼拜天,她的加入令赵大松一口气。毕竟李是过来人,她应该能体会礼拜天的痛楚,也知道如何安抚鼓励产妇。
赵发现在阵痛的间隙,礼拜天与李似乎很多话可聊。她不清楚大姐何时与李结成忘年交,她觉得大姐喜欢李,而李不必说也喜欢大姐。她想,大姐果然更讨人喜欢。
大姐说方才多亏了孙和周,否则她很可能被迫在树林子里生下宝宝。李说周正在病房对孙发脾气,说孙明明伤愈却装作病痛缠身,她这个当妈的这次也不帮女儿了,谁叫她撒谎骗人。大姐说孙不愿意接受周对她小说的修改意见,所以才出此下策。李说孙这几个月就像变了一个人,性情相当古怪,她这个当妈的也摸不透女儿的心思。大姐说她猜得出孙为什么变得阴郁,因为她的妹妹这段时间也一样闷闷不乐,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无能为力。
赵认为绝不是自己的错觉,大姐和李似乎在闲聊,其实每一句都是特意说给她听。她一方面感激这二位的美意,另一方面又烦不胜烦。难道她们不懂,最心焦最煎熬的正是当事人赵吗?她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在孙面前如此作为,她想孙一定也烦躁得够呛。她知道孙不习惯将伤心讲给别人,也不喜欢接受任何人对她私人问题的建议或者意见。孙非常固执,她从来只听她自己的;这方面赵也一样。
但奇怪的是,孙特别愿意同赵谈自己的想法,也经常肯听一听赵想说什么;赵也一样。虽然绝大多数沟通都以争吵为结点,但她们仍旧乐此不疲,如同飞蛾扑火般一而再地迎向对方的伤害。赵突然全想起来了,孙并非一开始就不愿与她交流;孙的性格是那么孤僻,孤僻到只有她唯一最亲近的赵才知道她有多孤僻;这样的孙一直渴望同赵做最彻底的交流,可是赵最关心的不是孙在想什么,而是孙的想法是否与她自己的相契合。赵拒绝接受一整个孙,她只想保留她喜欢的半个孙,再将另外半个孙消灭掉。
正因为如此,赵时常会在遇到难题的当口想念孙,她知道孙能满足她的需要,帮助她安抚她鼓励她给她依靠。可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赵往往对孙极度缺乏耐心;平日里的孙既不坚强也不明智,是个又脆弱又糊涂的懒虫;赵不喜欢这个孙,她有时强迫自己与这个孙相处,失败了,她也试图消灭她,同样失败了。反复失败令赵灰心丧气,对未来再不敢存什么指望。
难题不会一个紧接着一个蹦出来,绝大部分日子都还是平淡的,这反而令赵爱孙的时候少,厌弃她的时候多。所谓可共苦却不能同甘,真是对日常经验的颠覆性讽刺。
赵叹一口气,她提醒自己不必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什么性格啦心理啦前因后果啦都不重要,事实本身才重要。事实就是,孙对不起她,她也不怎么对得起孙,她恨孙,孙也恨她,她们分开了。
叹息声引来大姐和李的关注,她们停止交谈看向赵,似乎在等她开口说点什么。赵勉强笑一笑,说母亲怎么还没到,也不见姐夫的人影。大姐拉起她的手,问她一会儿愿不愿意陪她进产房。
“我?”赵吃惊,“我行吗?我什么都不懂。”
“我自己不也是头一回吗?怕什么。我希望我最疼爱的妹妹能在我身边。”
沐浴在礼拜天殷切的眼神之下,赵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投入这个大氛围,就太煞风景了。
她于是用力点头,“姐,我陪你。”
第七周
礼拜一(157)
礼拜一虽在口头上答应陪姐姐进产房,但她心中还是有顾虑。她希望母亲和姐夫能及时赶到,可以顶替她或者与她一同进产房陪姐姐生产。生孩子是一桩太严肃的事,她担心自己没能力独自去面对。
但是护士长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催促郑立刻进产房。
礼拜一的声音在发抖,“可是,她老公还没来,要不再等等?”
“我可以等,产妇和孩子也可以等吗?”
郑的呻吟声又起来了,没别的选择,礼拜一与护士长合力将郑扶上推床。不知是否被礼拜一的紧张所感染,同病房另两名待产妇约好了似的大声喊痛,那声浪令人不寒而栗。endprint
护士长说:“你推她去,电梯下二楼,右拐走到底,一号产房。”
礼拜一圆瞪双眼,“你不去?”
护士长的眼睛瞪得比她更圆,“没看见这里还有别的产妇?”
无可奈何,礼拜一独自推姐姐出病房,过走廊,等待电梯。礼拜一不停为姐姐擦拭额头的汗珠,她知道生孩子是个非常之痛苦的过程,但听说和亲眼所见还是有很大差距。眼下她几乎能感觉到姐姐的痛,仿佛自己的肚子也一阵阵剧烈痉挛,她差一点就哭出来。
医院的电梯特别慢;或者说因为等电梯的人心急如焚,所以电梯显得特别慢。病房那头待产妇们的喊叫声突然消失,走廊的医护及病患家属也莫名就不见踪影,之前那种梦幻般迷离的静谧又笼住这条走廊。赵再次将视线投向那片金黄色的阳光,尘埃依旧在光海里漂游旋动,一片只属于春天的柳絮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地打转,一次又一次将阳光反射到光柱之外。最后它不动了,悬浮在半空中,看上去纯白轻盈,简直漂亮极了。
赵怀疑那完全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深秋不该有柳絮;更因为电梯叮咚一声,所有的人声嘈杂便都回来了;值班护士坐在柜台后打哈欠,仿佛从未离开过岗位。电梯门缓缓打开,有一个人先就站在里面,是周。周主动伸手帮赵将推床稳稳拉入电梯。
“几楼?”
“二楼,谢谢。”
周按了二楼。
郑勉强对周笑一笑,周捏住她的手。
“加油。”
郑微微点头,接着便闭上眼睛。
“谢谢你,”赵说,“多亏有你。”
“你已经谢过了,举手之劳而已。”
“我是说之前,我知道是你送我大姐回医院。”
“也是举手之劳。你该谢孙,轮椅是她的贡献。”
电梯在二楼停下,赵知道周的目的地是一楼,但周还是和她一起推郑出电梯,又一起右拐往一号产房的方向去。
“我在帮孙出版她的小说。”周说,“那家伙有时候相当固执,真的很难沟通。”
赵没有一点兴趣同周谈论孙,因此她默不作声。可是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过我的话她还是肯听一点的。我希望她改一改小说的结局,也许你还不知道,她写你们俩分手了。我知道你们俩确实分手了,但小说不可以这么写,我要求她写一个皆大欢喜的故事,她最后终于同意听我的。能帮上她的忙,我心里挺高兴,真的。很可惜你们俩之间的事我帮不上忙,其实我很早就劝诫过她,那时候她也还愿意听我的劝,可是后来她失去了和我的联系。如果她身边能有一个懂得怎么管住她的人,我想你们俩也许会过得更好一些。”
这时候她们仨已经到了产房门口。郑被两个护士推进产房消毒间。赵打算什么也不说就跟进去,她再三提醒自己要平和,姐姐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女人。
但是周又说话了:“我觉得很遗憾,我们本该成为朋友,因为我和你都是孙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女人。但是太可惜,你和她到底还是分开了。”
赵终于没法再沉默,“我真的挺佩服你,你怎么可以做到每一句话都虚情假意。你为我和孙可惜?你为我遗憾?你会吗?你不需要向我炫耀你在孙生命中的重要性,你关心的人也好重要性也好在我眼里已经没任何意义了。说真的,你该羡慕我,离开孙短短几个月我就走出来了,而你过了这么多年仍然陷在里边斤斤计较,我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执迷不悟。如果我心肠软一点我会同情你可怜你,但巧的是我心肠很硬,我觉得你活该。”
周的脸刹那间涨红,她这辈子可能从没遇上过说话如此不客气的对手。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你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又干嘛要自以为是呢?我有什么必要对你虚情假意?我又怎么可能还陷在你们的烂摊子里?我帮助孙出版小说,纯粹是作为一个朋友的好意。我知道在你的世界里女人与女人之间可能没有所谓纯洁的友谊,但在我的世界里,女人和女人是可以做朋友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你用不着急着和同性恋划清界限。你的好同学吴这么说,我还听得进去,可你要也这么说,我就真受不了了。你和孙是好朋友?也许你的世界里对朋友这个词的定义太宽泛了吧。”
“我和孙好过,这绝不代表我同她分手之后不可以做朋友。其实我和她一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赵打断她:“行了行了,你就抱着你的好朋友过吧,你想帮她也好疼她也罢,没有谁会拦着你。她是你的,永远是你的,她心里的神庙永远只供奉你一个女人,行了吧?”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故意曲解我,我根本没工夫关心孙是不是还爱我。老实告诉你,我怀孕了,我只关心我肚子里的宝宝。”
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刚刚查过,已经两个月,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为什么?”赵有点结巴,“我是说,为什么第一个告诉我?”
“因为拿到结果后第一个碰上的就是你。”
“这一次你打算要这个孩子?”
“你说什么?我没懂。”
“上一次你不就打掉了吗?”
周重重吁出一口气,“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我妈在胡说八道?”
“如果她说我堕过胎,那么就是胡说八道。”
赵也吁出一口气,“如果你不是个孕妇,我现在一定狠狠踹你!”
周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真是一对不可理喻的母女。”
她已经转过身去,但赵叫住她。赵被彻底激怒了。
“站住!你以为你很了解孙、了解我,甚至了解我妈是吧?你聪明绝顶,你能洞悉每个人的心思是吧?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对你的了解很可能出乎你意料,你想知道我都知道你什么吗?除了堕胎,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当然相信我妈。另外我还知道你的三围,当然是孙告诉我的。她还说过,你左胸比右胸大足足半个尺码,你的胸脯一个高一个低,不穿内衣简直没法看。我刚才说你虚情假意,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你知道孙怎么说吗?她说你就连在床上也不忘记作秀,说你的叫唤简直就像在唱一首变了调的进行曲。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想听的话,我还能说上许多,你要听吗?”endprint
“下流!”周指着赵的鼻子,气得嘴唇直哆嗦,“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卑鄙下流的女人!”
赵上前一步,几乎贴上周的脸。“下流?还能有谁比你父亲更下流?不是你跟孙说你曾被你父亲猥亵吗?我想知道这件事是真的,还是你作的又一个秀?说啊!”
周的眼泪“唰”一下淌了满脸。这让赵措手不及,她擅长做遇强则强的攻击手,却不懂如何面对举白旗的俘虏。她有那么一丁点后悔,觉得自己过火了,但没等她想出合适的补救方法,便被护士厉声叫进产房消毒间。她隔着玻璃幕墙朝外看,周已经不在原处了。
“护士,”赵怯生生问,“你刚才听见我和她吵架了吧?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分了?”
护士的脸如铁板一块,“进去。记住,不要影响医生做事情。”
礼拜二(342)
孙尽最大的努力修改她的小说,但是她没有改写结局。她对原来的那个结局实在太满意,她认为任何一个字的改动都是画蛇添足。她很少如此自信。
孙的小说是这么结尾的——
……
逃出F家所在的小区,我的心情非常糟糕。我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知道这个错误也许永远也没办法补救。我很清楚A对于出轨的态度,我想她一定不原谅我,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或者我对她撒谎。
我不否认,有那么几分钟时间里,我认真想过圆一个谎去骗她。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不想失去她。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就谈不上受什么伤害,而我则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加倍补偿她,这难道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但很快我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提议。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用不着将假话说出口,仅仅是在心里绕一绕我便会紧张得喉头抽搐。而A正好是一个精于逼供的女人,在她的眼神、口吻以及强有力的逻辑分析面前,我一定会被当面拆穿,那后果太不堪设想。即便由于A的疏忽被我一时侥幸过关,在那之后等着我的也绝不会是好日子。愧疚,惶恐,处心积虑消灭破绽,这些内心深处的小九九就足以令我的余生苦不堪言。我才刚刚满30岁,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余生少说还有另一个漫长的30年,我要选择过30年被折磨塞满的生活吗?
更重要的是我感到很累,真的很累。三年里反复摩擦撕扯,我的神经在渐渐麻木的同时也变得更为脆弱,我时常害怕自己会在一瞬间崩溃,会大哭大叫乃至一了百了。不是危言耸听,我确实想过死,想过各种自杀的手段,尤其在我烂醉的时候。所以我比任何反对我滥饮的人都更清楚,我必须戒酒。
我真的不想失去A吗?也许这才是需要我用心去思考的问题。
就像是感应到我心里有鬼似的,已经一个半月不主动联系我的A突然打来电话。她没有问我昨晚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干了些什么,仿佛她对此豪不感兴趣似的。她只是让我回家,口气相当温和。她说她想通了一些事,她想立刻同我谈一谈。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向她提供了蛛丝马迹,她则凭借她在这方面的敏锐嗅觉猜到了整个事件的真相。谁呢?F,还是E?
她这种佯装平和的态度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更猜不到她打算怎么惩罚我。但我了解她,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此刻愈是亲切,我愈发惶惑至极。
我说我暂时不想回家。她立刻问我在什么地方,语气里有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咄咄逼人的意味;我想她紧接着就该问我和谁在一起以及干什么了。
她果真用新方式问出了老问题:“你一个人?”
我立刻涌起强烈的抵触。我犯了错不假,可是关系恶劣到今天的地步,她就不该为此负一点责任?询问,追问,质问,逼问,她就是这样一步步得寸进尺,一手将我塑造成家庭里的全能型犯罪嫌疑人。简直可以说就是她毁掉了我最珍视的、与她之间的感情。
“我一个人怎么了?不是一个人又怎么了?”
“你这是想干什么?”
又是老调重弹!我反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你回家!立刻回家!”
我明白在事情被摊开来讲清楚之前,我躲着不见她是不对的。那就回家吧,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之后何去何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离开F家是在早上7点钟,下午1点半的时候我踏进自己家的门槛,A已经严阵以待了。
不用她再次发问,我主动交代了昨晚的罪状。事情再清楚不过,我受不了同她待在一起时的压抑,于是出去和朋友喝酒聊天以排遣抑郁。
“接着说,”她垂着头不看我,“接着往下说,之后呢?”
我用力吞一大口唾沫,我的嘴干得要命,我发现哪怕明知她已经全都清楚,要我亲口说出来还是太为难我了。
“还是不说了吧。”
“为什么不说?”
“何必呢……”
嘴里的话还没说完,我眼前一黑,紧接着听见一声闷响,再接着便涕泪横流。那是她赏的巴掌,由上而下扑面而来,打击点集中在我的鼻梁骨。我知道我不可以还手,就事论事,昨晚错的是我。
“为什么?”她咆哮起来。她现在死死盯住我,眼里几乎能射出刀子。
我不懂她在问什么。
“我到底做过什么事让你感到压抑?!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她俯身将脸压近我的脸,我能闻到她的呼吸里有一股雨水的腥味。每当她怒不可遏的时候,她的呼吸就会变味,让人闻了很不舒畅。我用余光留意她的双手,它们正不住地痉挛,她一会将它们捏紧成拳头,一会又抻开成巴掌。此时此刻我能开口对她说,她的抱怨、斥责和动粗的行径全都令我感到压抑甚或憎恶吗?
我只能以我惯常的方式面对她的情绪失控。我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等待她排山倒海的叫骂和歇斯底里的嚎哭。
然而我等到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大耳光!她抡圆了胳膊抽打我的脸,一巴掌,再一巴掌,再一巴掌……我不得已用双臂死死抱住脑袋,她的目标便转移到我的后脑。先是巴掌,之后干脆用拳头。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她的怒斥时而清晰时而恍惚,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顺风飘来。endprint
“我从来,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一件都没有!结果呢?你就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你真是狼心狗肺!我问你,你还要不要脸?嘴里说爱我,转眼就同别人鬼混,你就是这样来爱我的?你的爱简直连狗屎都不如!你说话啊,说啊!你刚才不是很能说吗?和我在一起感到压抑?去鬼混是为了排遣郁闷?这么说是我把你送去她床上?是我硬逼着你和她偷情?!说啊!说话!你凭什么伤害我?凭什么?说话!”
我一点也不想哭,但我的鼻涕眼泪怎么也不受控制。实在太疼了,我有好一阵子喘不上一口气,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快被她的拳头砸死了。也许继续忍下去,她终究会住手;但对疼痛和死亡的恐惧令我忍无可忍,我试着蹬腿,我希望她被踢上一两脚,我以为这样做能让她后退几步,如此我便可以找机会逃出去。
事实证明我太小看她和她的怨怒。被我踢开之后她连半秒钟都没犹豫,立刻抄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砸向我。我来不及闪躲,右肩膀被砸中,整条右臂都失去了知觉。
“你有病!”我也嚎叫起来,“你他妈真是神经病!你他妈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没有还嘴,她集中她全部的力气来打击我的肉体,她一点也不在乎我从嘴上讨一点便宜。我则被巨大的惶怖所控,将自己紧紧抱成团,唯一的抵抗只剩下口不择言的谩声叫骂。
“你活该不开心,活该被人甩掉。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招人讨厌!你根本不知道你多么让人恶心!随便哪个女人都比你好上一百倍,我早就该让你滚出我的生活,我早就该同别的女人睡觉!泼妇!贱货!”
不对。这些谩骂只存在于我脑子里,我连半个字也没蹦出来。已经到如此地步了,我却仍旧不愿说出不可挽回的恶言恶语。又或许我只是不敢说,我害怕她在盛怒之下会活活将我打死。我真是个孬种!
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不知道什么时候慢下来,变成或轻或重的偶尔一两下,再之后便彻底停息了。我听见她粗重的喘息声,听见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抬起眼皮,看见她两手抖得厉害,每个关节都肿起来。她从客厅走进卧室,又从卧室出来经客厅进书房,一会又走出书房在客厅里打转。她就像一只刚从电击中恢复神志的母兽,脚步踉跄地左奔右突,试图离开受击的地方,却又一时想不出该往哪里去。
我非常小心地站起身,动作极慢,一方面是不想引她注意,另一方面是被她狠踢过的腰杆使不上劲。接着我缓缓向门口靠近,每挪动一步都战战兢兢。就在我拉开房门的那一刻,她停住脚步将我盯紧。我全身僵直的和她对视,我一动不动,她也不动。我反手将房门拉得更开,向门外退一步,仍旧盯着她的眼睛。她不动。我再退两步,整个人站到房子外面。她还是不动。最后我一扭头,大步流星地走掉了。她一直没动。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带着一身显而易见的伤痕回母亲家是绝对不行的。我的背包早就被A从我身上扯掉,所有的证件、银行卡和现金都在背包里,我现在真可谓一文不名。一整夜的宿醉狂欢,一上午的忐忑纠结,再加上刚刚那一顿痛殴,我心里已经容不下丝毫的悲伤、愧悔或愤怒,也无力为将来的日子做什么打算,我只求好好睡一觉。
身上唯一看起来有用的物件是手机。手机通讯录被来回翻了三遍,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去打搅的人。我突然发现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好朋友,除开A和A的亲朋,我有的只是几个前女友和一两个暧昧不清的女性朋友。眼下这种窘况,我怎么好意思去麻烦她们?我没想到自己原来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我知道去酒店开房间要预付押金,去KTV里开包间也要先买单;餐馆咖啡厅和茶室也许可以免费坐一坐,但很快就会有人来要求我为掏了钱的客人腾地方。最后我坐进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绕三环线开三圈。三环线全长88公里,出租车时速大约75公里每小时,一圈下来70分钟,三圈该有三个半钟头,勉强够我睡一觉了。至于找谁帮忙付车钱,睡醒了再说吧。
环线上的路相当平顺,车身也就不很颠簸,加之车内温度适宜,阳光又被漫天灰云挡了个严严实实,我这一觉居然睡得很香。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手机显示时间为晚上8点30。司机说第三圈眼看就要绕完了,问我是现在下环线,还是绕完再说下一步。我让司机接着绕。睡了一觉我仍然想不出可以找谁为我买这份单。
计费表上的数字令我胆战心惊。576。而且还在不停往上涨。我必得抓紧这要命的时间。
大概是在单调的环线上开了太久,司机对无聊的忍受已经到了极限;见我终于睁开眼坐起身,他立刻和我搭起话来。
“小姐,我真是挺好奇的,头一次碰上打的兜三环的,而且还连兜三圈。别说我不提醒你,马上就要过六百了。六百块开间房够你睡三天三夜。”
“我知道。”
“不心疼啊?难道你的钱是大水打来的?你做哪行的?”
“你怕我没钱付给你?”
“我可一点这意思都没有。和谐社会,大家都是和谐的人,谁会干那种不和谐的事情?坐车不给钱,至于那么不要脸吗?”
计费表又一次跳动,601。我深切体会到什么叫骑虎难下。现在叫停,我怎么解决给不出大额车费的问题?可是不叫停,车费便无情的往上飞涨,将我的心刺得生疼;我早晚得面对付钱这件事,越晚面对情形将越发恐怖。不可能在三环上绕一辈子吧?拖过初一我还能拖得过十五吗?
“司机师傅,麻烦您在路边停一下。”
“要下车?”
“不不不,等个人。”
我是在拖延时间,而且把这段时间里的经济损失降到最低。我拼命琢磨上哪儿弄这六百多块钱;同时也在揣度若我实在掏不出钱,眼前这位膘肥体壮的司机可能会怎样对付我。
司机问:“要等多久?之后去哪里?”
“等人来了再讨论去哪里。”
“小姐,你先电话里讨论好去哪里,让我心里有数,不行就换辆车。”
“什么不行?”
“是我不行,还有半小时得交班,不能影响别的伙计挣钱呐。你要去的地方如果太远,我恐怕不能够为你服务,麻烦你换辆车。我可绝对不是拒载啊,你要是有意见,我给你招一辆,保证不耽误你一分钟时间。”endprint
还有半小时我便要面临绝境。或者说我已经身陷绝境了。人常说绝处逢生,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这份幸运。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A。她叫我回家,而且是“立刻回家”。如果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唯一一条出路,我不敢保证这条路通向的是生还是死。我觉得眼下的境遇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回家更悲惨,因为我坚信出租车司机不至于为了六七百块人民币杀死我。
“我不回去。”
“回家。”她重复,“立刻。”
我也重复:“不回去。”
司机插话了:“小姐,回去吧。要不就换车。”
我猜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也许他开始担心我拿不拿得出六百六十六块钱了。我有一点动摇,要不要先回家一趟把车钱付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但是A又开始给我施压。
“你给我听好了,”她吼起来,“立刻滚回来!”
我也拔高调门:“你听好了,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司机很夸张的重重叹一口气,“要不你换一辆车再吵架?”
电话那头突然没声音了,我听见自己耳边的血管在噗噗跳动,我在心里默数,我打算数到十就挂断电话。我数到七,她开口了,语气非常非常阴沉。
“给你一刻钟,见不到你人,我一定弄死你的猫,绝不食言。”
A把电话挂断了。现在我听见的是我心脏搏动的咚咚声,每一下都牵起我周身的酸麻痛楚。我发现我的手心在瞬间沾满了冷汗,我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我惊讶于我对她的定位,更惊讶于我居然明知她心狠手辣,却还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整整一千个日夜。
这下没得选择了,我把我家的地址报给司机,并要求他千万尽快。地方不算远,他松了一口气,欢快地吹起了口哨。我则瘫倒在后座,脑子里全是各色各样虐猫的可怖画面。
这十五分钟真是我一生里最煎熬的时光。
车开到楼下用了不足十分钟。我要求司机等我上楼去取钱,司机拉住我说必须押点东西在他手上。我拿手机给他,他不同意,说这款手机不值七百块。我让他和我一道上楼,他却满眼狐疑地打量我,说他不去他不熟悉的地方。我急了,说我家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没工夫跟他扯;他说那跟他不相干,他只要我付清该付的车钱,否则就拉我上派出所。最后我脱下外套和羊绒衫,连同手机一并塞给他,见他还有所迟疑,我干脆连皮靴也脱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也不值七百啊。”
“你瞎了?你看看这外套是什么牌子!还有鞋!七百?你心里有数没数?”
“别拿牌子糊弄人,多大的牌子到了汉正街还不就是七八十的事?”
“你是不是成心跟我作对?你要还嫌不够,我把裤子脱了给你行不行?!”
见我当真动手解皮带,他才松了口让我快去快回。他没要我的裤子,但把皮带拿去了。这么一折腾又过了三分钟。
我家在八楼,没电梯。爬楼只用了一分钟,敲门的时候我眼冒金星,肺就快炸开了。谢天谢地我没有迟到,A给我电话是在9点5分,我进门的时候9点18分,还提前了2分钟。
“我回来了,你想干什么?”
我边说边往屋里走,我的目标是沙发上我的背包。突然间我感到踩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触电似的跳开脚,之后低头去看。我看到我亲手养了三年的猫侧身横在地板上,脖子后仰,脊柱往反方向抻成弯弓形,前腿、躯干与后腿几乎被拉成一条直线。
它乌黑漂亮的被毛失去了蓬松与光泽,湿答答一绺一绺黏在身体上;它双眼大张,原本清澈透底的眼球此刻变成沾满尘土的玻璃珠子;曾经有血从它的眼角、耳孔、鼻孔、嘴角溢出,血凝结成褐色的血渍,用手轻轻一搓便离开毛发化为碎屑散落到地面。我用食指指尖轻触它,它确实硬了,它已经死透了。它的样子告诉我它死前一定经过了剧烈而漫长的痛苦。
A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拼尽全力大声干嚎起来。没有眼泪,但我仍旧大哭不止。我试图伸手去抱我死去的猫,可是那种又凉又硬又黏腻的触感招致我一阵恶心。我对着它的尸体干呕,直到把黄绿色的胆汁吐到它身上。我满嘴苦滋味。我发誓要让A也尝到苦头。
我跌跌撞撞闯进卫生间,一把拉开储物柜门,抓起84消毒水,边冲向她边拧开瓶盖,将消毒水泼向她面门。她闪开了,但这没关系,她能躲开液体却绝对逃不开气味分子。整个客厅顿时弥漫着浓重的次氯酸钠所特有的刺鼻气味。这还不够,我把瓶中剩余的消毒水洒满了卧室和书房的地面。换言之,只要待在这套房子里,她就被消毒水的气味包围。
A患有过敏性哮喘。在已经确定的过敏源里,消毒水排名第一。因此从前每每需要使用消毒水都由我经手,她则必须躲去屋外。现在我将大门反锁并把守在前,她是怎么也跑不脱了。她的喷剂在卧室床头柜抽屉里,刚才已经被我攥到手心。她的处境相当危险,而这正是我想要达到的目的。
果然,短短三秒钟之后她便开始用力吸气,喉咙里发出拉锯般的声响。我知道此刻她的气管正在收缩闭紧,留出的一道细缝只允许最少量的氧气通过,缺氧迫使她下意识尽全力吸气,而她的发力会迅速加剧喉咙的痉挛,从而令气管缩得更紧。不及时采用喷剂放松并扩张气管,她将被活活憋死。
她已经看见我手里的喷剂,她向我伸出手,我没有递给她。她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就熄灭了。缺乏必要的氧气,怒火是烧不长的。她佝偻着背一步一步靠近沙发,然后沉下身子坐定,这一套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异常缓慢异常辛苦,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她开始刻意调整她的呼吸,对于自己的病她很清楚,她知道只要她熬过缺氧带来的痛苦与恐惧,她可以想办法将气管打开。尽管她浑身都在因缺氧而颤栗,但她强迫自己以最轻柔的方式慢慢吸气,然后分两次吐出,如此反复再三。
我走过去在她肩头推一把,这种肌体上的刺激立刻将她之前的努力化为泡影。她的喉咙再度发出拉锯的声响,她的脸看上去已经肿起来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想折磨她多久,我甚至没去思考万一她死掉怎么办。我这才想起我还没问她是用什么手段杀害了我的猫,她究竟对它做了什么令它七窍流血之后痛苦地丧命。endprint
我把喷剂摊到她眼前,她试图抬手但失败了,她于是张开嘴。她的嘴唇呈深紫色,因为下巴的痉挛而大幅度颤抖。我将喷剂喷头塞进她嘴里,按动压力钮。她贪婪地吞吸那些激素液体的微粒,但我抽回了喷头。
“能说话了吧,”我问,“我要知道你对它做了什么?”
她摇头。我不清楚她想表达什么。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话?我又给了她一点点剂量。我确定她这次一定有气力开口说话了。
但是我的讯问被敲门声打断。我拉开门,眼前是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被我遗忘的出租车司机就躲在他身后,怀里还抱着属于我的衣物;他到底实践了他的威胁,向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
这只是个小误会。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元钱平息了司机的怨忿,他骂骂咧咧先走了,他要赶着交班。警察没有立刻离开,他抽抽鼻子,问屋子里是什么味。我说是消毒水,我说我的猫死了,我在给家里消毒。我把猫的尸体指给他看。我没有邀请他进来的意思,他却顺势跨进客厅,目光迅速扫一圈,之后落到面无人色的A身上。
“什么情况?”他警惕地看着我,问,“她怎么了?”
“你问她自己好了。”
他走到A面前,“我是警察,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A向我抬起手,但她不是在指着我,而是手心摊开向我讨药。我给她喷剂,她大口吞咽起来。
“这是什么?她在吸什么?”
我让警察别那么多心,那不过是用于哮喘病急救的处方药,绝非他以为的某种毒品。经过吸药,A很快恢复了交谈能力。
她说:“我没事。我们只不过在闹分手。”
这句话并没起到安抚警察的效果。警察用不可思议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又打量A,再打量我。“闹分手?”他嘀咕着,“两个女人闹什么分手?”
用不着我请他出去,他自己急不可耐地拔脚离开了。
房间里静悄悄,我和A都没发出声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猜她也一样。之后我起身去拖地。拖完地我用垃圾袋将猫的尸体装好,封口。再之后我穿上衣服和鞋,挎起背包,提好垃圾袋。
我说:“现在我们俩谁也不欠谁了。”
她说:“你千万别原谅我。”
“你也是。”
走出小区我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我拎着一具尸体做什么?我把它顺手扔进道旁的垃圾桶。垃圾桶的边缘挂着一只死老鼠。明天凌晨时分会有清洁车过来收垃圾,它和它将被一齐搬走,将被倾倒在同一坐垃圾山上,也许还将被埋葬在同一个土坑里。它们活着的时候是天敌,死了却可以和平共处一穴,这不能说不是一份意味深长的归宿。
她将小说发给周,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顿破口大骂。周斩钉截铁地宣布,孙的小说出版计划已彻底完蛋,她和孙之间的情分也彻底完蛋了。
“我可以再改,真的,我再改一改。”
“你给我滚,永远滚出我的生活!”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是个王八蛋!滚!”
这令孙相当沮丧,她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拯救自己的小说,她觉得自己随小说一起被枪毙了。
她拿什么向母亲交待?
她如何给自己一个交待?
吴同她在那天清晨就已经决裂。
周对她也再无半分情谊。
自从分手后,赵没给过她一个短信或电话,更没有见过她一次。
孙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她出院后仍旧住在租来的地下室,直到被房东下了逐客令,因为她终于承认她没能力交付欠下的三个月房租。那其实只不过一千八百元钱,但她拿不出,她从前所有的积蓄如今只剩七百元。人为财死,孙被一千一百元逼成了丧家之犬。
除了母亲,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投奔谁。但是母亲不在家,母亲的电话打不通。孙知道这表示母亲又去了墓园,母亲只有去墓园的时候才会关掉手机。孙于是也去了墓园。
墓园正门距离那一排墓碑足足七百米,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坡路。孙感受着来自右腿的刺痛,她正在学着适应它。大姐生孩子那天孙自行拆掉了石膏,之后忘我的撒腿狂奔;医生说那条腿骨很可能会再裂开,劝孙留院观察。但是留院的费用显然不该由肇事司机承担,而孙本人也没有能力承担,孙只好很潇洒地离开了医院。三天后孙发现右腿开始有刺痛感,尤其在步行的时候。奇怪的是刺痛感来自大腿根部,而非被折断过的小腿骨。奇怪的事情总在发生,孙没有试图去弄个清楚明白,她感到疼,她正在学着适应它。
母亲果然在那排墓碑前溜达。见到孙她显出一点意外,孙从没到墓园来找过她。
“我没地方可住了,”孙说,“回你那里住几天,一有钱我就搬出去。”
“你上哪里弄钱?”
“我会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总能挣到钱,不管做什么。”
“有钱又怎么样?你就不会再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吗?”
“我身边没别人,只有你。但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你恨我。”
李掏出钥匙扔到孙脚边,“你回去吧。我已经报了旅游团去欧洲散心,什么时候你搬出去了,我再回来。”
孙用脚尖轻轻踢着钥匙,“用得着这么绝情吗?”
“我给了你钥匙,这还叫绝情?上次在医院,郑生孩子那天你对我做的事才称得上绝情。”
“那是因为你喋喋不休逼我去向赵求和。”
“所以你就可以摔掉我送去的汤?”
“没有赵那档子事,我怎么会那样对你?”
“没有赵,你休想我再帮你照顾你,除非你嫁个男人生个孩子!”
“你知道那不可能!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非得同赵和好不可?你不是一向不过问我的私事吗?我恳求你现在、以后、永远都不要干涉我!”
“我就快六十了,我已经老了,折腾不动了。我也恳求你——要么把赵找回来踏踏实实让我放心,要么就永远别回来,我眼不见心不烦!”endprint
“你是我妈!”
“但你是个孽种!我被你折磨了大半辈子,我所有的尊严、体面和安稳都毁在你手里,这样的妈不当也罢!”
“连你也要同我断绝关系?”
“你该问问你自己,怎么做到将身边的人一个个逼走。”
“我逼过谁?我从来都是在你们的夹缝中夹着尾巴过日子。你要求我以自己的利益为重,赵要求我毫无保留,周要求我有呼必应,吴要求我不离不弃,我该满足谁?你们要我做好女儿、好伴侣、好朋友,你们从来不问问我能不能做到!你们只会提要求,你们一个比一个自私,你们没有一个人真的在乎我的感受!”
“强词夺理,莫名其妙,你真是无可救药!我对你有什么要求?我无非是让你别再给我丢人,别再折磨我!”
“是啊,你最体面,你是完美的,你所有的脸都是我给你丢的!”
“没错!”
“错了!你大错特错!你来墓园干什么?你来看谁?不丢脸吗?很光彩吗?”
“你什么意思?”李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谁告诉你的?”
孙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一座碑前,指着那个名字,“你来看他,看这个你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你压根没有爱过我的父亲,你嫁他不过是因为你怀了孩子,而孩子的亲爹已经死了。你在结婚前就已经失身于人,我说错了吗?”
李尖叫起来:“是你爸爸,一定是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孙的声音比她更高更刺耳:“是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爱这个男人,你爱他留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死了,你把这笔账算在我父亲头上,算在我奶奶头上,甚至也算在我头上!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没有。没有。我是怪你奶奶,我是不爱你父亲,我对不起他。但是我没有因此而怪过你半分,我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你不爱我!你不停拿我和你那个死去的好儿子做比较!你看不上我!你逼走了父亲,你让我没有爸爸!我没有资格教训你?我是最有资格骂你的人!”
“是你爸爸不要你,他可以带你走,但他没有!”
“你当然想我跟他走,这样你就可以天天到墓园来,守着你心爱的男人,就算他死了三十几年,你仍然爱他超过爱我们所有人!我真想操他妈!”
孙突然冲那座墓碑狠淬一口唾沫。更突然的,李一记重重的耳光抽上孙的左脸。母亲从没打过孙,现在孙三十岁了,却因为一座花岗岩墓碑挨了母亲的耳光。孙透过耳鸣声听见母亲的惊叫,她看见母亲用刚打过她的手紧紧捂住嘴,母亲怕是也被自己的举动骇住了。
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妈的”。她抬脚去踢那座该死的墓碑,她抄起一块扫墓者用来镇压纸钱的红砖对准墓碑上的照片狠命地砸,细小而尖锐的石屑四下飞迸差点划伤她自己的脸,但她全然不顾。她真的气疯了。
李过来拉她。也许李不愿看到她受伤,又也许李不愿看到的是那座墓碑受辱。“别拦我!松手!”孙尖叫着,用尽气力去挣脱,那个瞬间她眼前一阵昏黑,那是用力过猛的生理反应。她感到扯住她身体的压力一下子空了,她原地晃了晃,重见光亮时她发现李躺在离她半米远的水泥地上。李的表情非常痛苦。
“你干什么!”钱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一把推倒孙,“连亲妈都敢动手,你造反了!”
孙大哭起来,她悔到了骨头缝里,她将额头重重撞向身旁的石碑,一下,两下,三下。之后她连滚带爬地逃开。她跑得飞快,边奔跑边恸哭。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她一路这么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右腿根部的刺痛感渐渐消失不见了。
礼拜三(312)
礼拜三独自坐在江边,她无处可去,也不想去任何地方。她已经没在哭了。
她抽了整整一包烟,一支紧接着一支,她闻到自己头发上浓重的焦油味,那是一种特别难闻的臭味。她多想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美美睡上一觉。她希望醒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出轨、分手、车祸、母亲的耳光,这一切一切都只是一场漫长而荒唐的噩梦;清醒之后,她只需要做几次深呼吸就能赶走胸口的钝痛,所有梦境里的不快便全都烟消云散。但她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奢求,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再改变。
恨自己也没有用。
她将脚探进江水。深秋的黄昏,江水冰凉刺骨。帆布鞋很快就被浸透,寒意顺着脚爬上她脊梁,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把脚拿上来。”
那是赵的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礼拜三认为是自己的幻觉。
“把脚拿上来。”
这一次她扭过头去。她看见赵真的站在她身边。
赵说了第三遍,“把脚拿上来。”
礼拜三抽回双脚,踩住的地方蔓延开一片水渍。
“起来。”
她站起身,跟随赵走上堤坝。
“坐这儿,把鞋脱了,还有袜子。”
她挨着赵坐上水泥台阶,她闻见赵身上淡淡的香味。同时她瞥见远处钱的身影。赵对钱摆摆手,钱摇头;赵又摆手催她,她才犹犹豫豫地离开。
礼拜三说:“我把我妈妈打了。”
“你真该死。”
“你妈妈让你来找我?”
“她只对我讲了这件事。我自己要来找你。”
“你妈妈真是及时雨,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她是去告诉我爸爸,姐姐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小丫头今天满月。”
“是女儿?真的是女儿?”
“怎么?”
“我的小说。我写你姐姐生的是一个女儿,我还写你是第一个抱到小丫头的人。”
“都被你写中了。”
“我还写你落泪了。”
“不,我没有。你知道我不喜欢孩子,我不会因为那是我的外甥女就破例,我只是抱了她。”
“你一点都没变,你的所有原则都是铁打的。”endprint
“我心肠很硬。”
“你愿意听我念一念吗?就念那一段。”
“你念吧,我听就是。”
礼拜三从手机里翻出小说,找到那一小段念起来——
那天从产房出来,A的脸色与死人无异。她一直在说吓死了吓死了,说她的心脏病差点没发作。但她始终面带笑容,眼睛闪闪发光,被脸上苍白的肤色衬得格外乌黑透亮。她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大部分时候都是。
大姐给这个女儿国般的小圈子又添一名新丁,A说她是第一个抱到小外甥女的人,比姐夫还抢先一步。
晚些时候大家围聚在病房里,轮番恭喜大姐,再轮番抱拥小小的小丫头。我记忆里没有母亲怀抱婴儿的画面,似乎在我本人之后她再没有爱过哪一个婴孩。那一次我看见了,母亲将小丫头捧在手心,贴紧心口,对着小丫头的小脸蛋微笑。因为有了婴孩,母亲就成了玛利亚。不只母亲,每一个抱起婴孩的女人都显出温柔、无私和圣洁,都成了玛利亚。连A也不例外。她仿佛忽然就大了好几岁,活像一个年轻的小妈妈。
我也曾经是玛利亚怀中的婴孩,也曾经柔软而洁净。这么想令我心里暖融融的。
我一直没主动提出抱一抱小丫头,我没抱过婴儿,我不敢碰那个易碎的小东西。但是A把她递向我。我不清楚A是刻意让我加入,还是正巧我站在她旁边罢了。我犹豫片刻,之后小心翼翼接过来。那么轻,那么软,那么温热,真是一种奇妙非凡的体验。小东西把尿滴在我手心,就连这体验也同样妙不可言。我立刻爱上了怀中的小东西,并顺便爱上了全世界。
我已经多久没有爱这个世界了?多久没有爱身边或远方的人们?我想多爱一爱自己,可是我也很久不爱自己了。臂弯中的这个小小的婴孩让所有一切都重新变得可爱,包括我自己,她不是圣婴是什么?
我想亲吻她的脸蛋和小脚丫,但我忍住了。她毕竟是个易碎品,我仍旧缺乏触碰的勇气。我记得在她被抱离我臂弯的时候,似乎有一滴泪水打在我手心,与手心里小丫头的尿液相溶,我想那便是我对她顶礼膜拜的方式。
A也落泪了,但不在我眼前。据大姐说她在产房中已经哭过一场,边笑边哭,惹得一旁的姐夫摸不着头脑。姐夫不是女人,姐夫不懂。
“你写得很好,”赵说,“我之前就说过你写得好。”
“你撒谎。没有人觉得我的小说好,周告诉我这是一堆狗屎,她说我本人也是狗屎。”
“对不起,那天在医院我骂了她,我编了一大堆瞎话,她被我骂哭了,我想这才是她对你翻脸的原因。”
“你把她骂哭了?”
“嗯,她突然就哭了。”
“真的?”
“骗你干嘛?”
礼拜三用双手捂住脸,她在笑。她一直以为如果赵同周之间发生冲突,吃亏的一定是赵,因为赵又单纯又笨拙,而周是个心眼很多的女人。可是周居然被赵骂哭了,真是好笑。
“你还笑得出来?我害你失去了出版小说的机会,那可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
“见鬼去吧,我不在乎。”
“你怎么可能不在乎。”
“我失去了你,还动手打了我妈妈。我不在乎什么小说出版。”
“我妈妈送你妈妈回家了。”
“谢谢你妈妈。也谢谢你来看我。”
“你的头还很痛吧?听说你用它去撞石头。”
礼拜三的额头一片红肿。
“过来,”赵拍拍自己的膝盖,“你累了。”
礼拜三把头搁到她腿上。赵用一条手臂揽住她,另一只手在她额头轻揉。礼拜三被熟悉的气味包围,那是赵的气味,暖暖的,有一点甜,有一点香。她闭上眼睛,这气味让她恍惚间觉得也许真的会从噩梦中醒过来。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赵说,“黑猫不是我杀死的。它吃了被毒死的老鼠。我找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我很伤心。”
礼拜三点点头没说话,泪水无声地溢出眼角。赵一下一下抚摸她头发,仿佛在哄她入睡。
“你别哭,”赵说,“再哭一场就更累了。”
“我不哭,有你陪着我,我不哭。”
昏黄的秋日落到高楼背后,江水变成藏青色,浪花拍击着堤坝发出好听的“唰唰”声。礼拜三的双脚已经麻木,但她不觉得冷。藏在赵的怀抱里令她感到安稳,仿佛置身于儿时的摇篮。一阵昏沉的困倦漫上来,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她感到自己就快要陷到甜美的睡梦中去了。
她听见赵柔声说:“宝贝,我不能陪你很久,我约了人。”
礼拜三口齿含糊地应她:“推不掉吗?你别走。”
“不是推不掉,是我不想推掉。”赵的嗓音越发温柔了,“你知道我从来不推恋人的约会。”
“我知道。”
“你知道我和你已经分开很久了。足足七个月又二十天。”
“我知道。”
“你知道我从来不和已经分手的恋人打交道。”
“我知道。”
“我只为你一个人破例,但也只此一次。”
“谢谢你。”
“我得走了。你需要钱吗?”
“我不需要钱。再陪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三分钟,行么?”
“好,再陪你三分钟,就三分钟。”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时间到,我得走了。你愿意送我上车吗?”
“当然,我送你。”
“你真的不需要钱?我找到新工作了,薪水还不错。”
“不需要。”
“我花过你不少钱,如果你现在找我要个三千五千的,我真的不介意。”
“谢谢你,我真的不需要。”
“你怎么了?”
“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的腿怎么了?”赵猛地站定,声调陡然高八度,“你瘸了!”
真的,礼拜三走起路来一高一低。问题出在右腿,右腿比左腿莫名就短了好几公分。赵的眼神简直可以用惊恐来形容,她反复嚷嚷着:“你瘸了!天呐,你成了瘸子!天呐!天呐!”endprint
礼拜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家规,因而语气和神态都显得犹疑。
“没有,没有,我好好的。”
赵愤怒地挥动胳膊,“好什么好?你残废了你懂不懂?”
礼拜三越发战战兢兢,“也许我瘸了。但没事,真的,我觉得我没问题。”
“闭嘴!你这个死瘸子!你什么都不懂!你给我闭嘴!”
礼拜三只得闭上嘴,眼睁睁看赵对着一江浑水大发雷霆。她小心地挪动右腿,试着将全身的压力转移到右腿上,没问题,右腿撑得稳稳的,而且没有一丝痛感。但它千真万确短了一小截,礼拜三千真万确瘸了。可是赵为什么要对她的瘸腿发脾气呢?这条瘸腿能给赵带去什么伤害呢?礼拜三怎么也想不通。
“我怎么办?”赵重新对礼拜三大吼大叫起来,“你叫我现在怎么办?我好不容易离开你这个混蛋,好不容易不再为你伤心为你动气,好不容易找到个厚道的女人谈起恋爱,我好不容易啊!”
礼拜三结巴着,“对不起,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你会帮我?你只会给我找麻烦!你就是见不得我开心,我但凡有一点开心,你就想方设法叫我没法开心!你怎么这么坏?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
“我到底怎么你了?”
“你瘸了!”赵咆哮着,“你瘸了!瘸了!”
赵哭起来,蹲在江水边哭得撕心裂肺。同赵相识八年、相处四年,她从未像这样恸哭过,仿佛要对长江叫板,看是江水滔滔还是她的眼泪更滔滔;礼拜三被骇呆了。
“你说,”赵抬手摸一把泪水,顺势指着礼拜三的鼻尖,“你现在这副德行,要钱没钱,要前途没前途,连腿都坏了……谁还会要你?谁还会管你?”
“我,我可以照顾自己,真的……”
“放屁!你废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后就是个废人你明不明白?你废啦!”
“不至于吧。”
“你嘴硬什么?你有什么好嘴硬的?”
礼拜三不再嘴硬。她垂下头,悄悄抖一抖右腿,一切正常,除了短掉那几公分。礼拜三忽然就不让她了,“我没事就是没事,我的腿是我知道还是你知道?”
天渐渐黑下去,江边堤坝上有一处违章工棚升起了炊烟。礼拜三闻到红烧武昌鱼的味道,甚至还有鸡蛋羹的味道。赵深吸几口气,胡乱擦掉满脸的泪水,过来拉礼拜三一把。
“能走吗?”
礼拜三点头,“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
“走。”
“去哪里?”
“向你妈妈认错。”
“你以为我认个错,妈妈就会心甘情愿收留我?”
“我没打算让她收留你。但你必须去认错,你不觉得你该认错吗?”
“我去。然后呢?”
“跟我回家。”
“然后呢?”
“你还想要什么然后?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收留你吗?”
“可是你又为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我能有什么别的选择?你废了,众叛亲离孤苦伶仃,你只剩我。没我你只有死路一条。”见礼拜三没吭声,赵追问她,“我没说错吧。”
礼拜三点头,“没错。我废了,我非常需要你,而且从今往后恐怕再也离不开你。”
赵愤愤地点头,“算我倒霉,也只能这样了。”
“那家伙呢?”
“谁?”
“你新交的相好。”
“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等着瞧,日后有你受的。”
上台阶的时候赵伸出手搀住礼拜三。礼拜三一瘸一拐往上探,深一步浅一步,轻一脚重一脚;她感到一切如常,只是右腿短了那么小小的一截。又有什么关系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