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你吃过母鸡抱疙瘩吗?其实就是砂锅炖鸡汤,里面下一点面疙瘩,这样喝鸡汤吃鸡肉的时候主食也一并解决了。有一年,我所在的城市里很流行这种吃法,不是在家自己做,是去馆子里吃。
说是流行,也不尽然,因为只有一家小店做这道菜,而且只做这道菜。名声却是远播。大家见了面不免会问:你去吃母鸡抱疙瘩了吗?吃过的顿时觉得挺时尚,没吃过的就有点自卑。他们会说,去是去过了,但没有排上,看来下次要提前下班专门去。
这母鸡抱疙瘩大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意思。它(那家店)也的确开在一条直巷里。巷子对着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拐进去却是漆黑一片。小店的门上加装了厚重的门帘,看不见里面的灯光。一伙人站在路边排号,搓着手跺着脚,天寒地冷呀。彼此之间也不说话。偶尔有人吸烟,就有星点鬼火闪烁。过往的车辆驶过去,大灯开得雪亮,猛按喇叭,这伙人就全都现形了,一个个畏畏缩缩抖抖呵呵的。这又是何必呢,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还有被车撞死的危险。
但我和小潘还是去了,还不止去了一次。第三次我们才排上。进到里面就像是获救了,小店里温暖得就像洗澡堂,也像澡堂一样的烟雾缭绕。不完全是鸡汤冒出来的热气,更多的是烟气。小潘平时最忌讳烟味儿了,这时却体会出它的好处。服务员麻利地翻台,我们终于坐下。然后,那盼望已久时髦的母鸡抱疙瘩就上来了。
小潘大概冻坏了,那天竟然毫无胃口。她向我指出,鸡肉是红的。我一看果然如此。不是那种没煮熟的血红,而是像腊肉一样的深红色。大概店家放了什么材料,也可能是鸡本身有问题。她只喝了一小碗鸡汤,用以暖胃。我呢,喝了一碗鸡汤,吃了一筷子鸡肉。由于小潘没有胃口我也没兴致多吃。暖和过来的她开始对烟味敏感,咳了起来。小潘一面咳嗽一面要求我离开,说是好给外面排号的人腾地方。可这母鸡抱疙瘩怎么办?我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小白。
小白是我养在工作室里的一条狗。以前是我妈养的,后来我嫂子生孩子,我妈去了外地哥哥家,小白就留下来了。我妈家也变成了我的工作室。白天我去那儿写作,小白陪着我。天一黑我就锁门回自己家,有一个钟点工晚上会来,喂小白,并把它带到楼下去溜几圈。小白自己单独过夜。
我之所以没有把小白带回我的家,是因为和小潘的关系还不稳定,她没有义务帮我照顾这条狗。况且狗有狗的生活,小白习惯了属于它的空间。总之,我们让服务员把那只鸡从鸡汤里捞了出来,打了包,准备带给小白。塑料袋里顿时蒙上了一层雾气,外面又套了一只塑料袋,我接过,感觉沉甸甸的。付过账我们就掀开棉布门帘出来了。
不知道小潘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有一点小兴奋。晚上我从没有去过工作室所在的那栋楼,这是其一。其二,给小白送一只鸡去,对它来说无疑是意外的惊喜。坐在出租车上,我想象着小白的兴奋。小潘显然也很高兴,甚至连胃也不怎么疼了。她关心小白也就是关心我,这就不用说了。
我们拐进了一条小巷,比母鸡抱疙瘩所在的那条小巷还要黑,而且七拐八弯的。也就是说这是一条更古老的小巷,路边也没有站着排号的人。然后就到了。
小潘怕冷,临时变卦,不愿意从车上下来。于是只好麻烦司机师傅,答应多给他十块钱,让他等一会儿。我说我上去放下这只鸡就下来。
工作室所在的那栋楼前面的院子这时已经锁上了,我没有钥匙。本想着从门上翻过去,一看铁门上竖着的那些防盗的铁刺,我作罢了。还是从门下面想办法吧。我放下塑料袋或者那只鸡,匍匐在结冰的泥地上,从栅栏的缝隙里伸进去一只手,拼命往上够,终于够着了门背后的弹簧锁。我用脑袋抵着大门上的小门,两头一使劲,就把小门挤开了。
爬起来我举头一望,整个楼面黑乎乎的,竟然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这才几点呀,难道楼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也难怪,这楼里住的多半是些老年人,住了都有三十年了(楼龄三十年)。有的已经老死了,房子就空了出来。但也不至于全都死了吧?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开始爬楼(这楼自然没有电梯)。我的工作室在七楼,最高一层。楼道里的照明灯除一层外,一概失灵。那层楼亮着的也是一只古董灯泡,瓦数极低,灯泡外糊着一层黑影似的灰垢。我怀疑这只灯泡也亮了三十年。它一直亮着,白天也亮,只是我没有注意。
从一楼开始我就听见小白在叫了。肯定不是因为它听觉灵敏,知道我来了。一条老狗是不会有那样的感觉力的。小白的叫声很空泛,没有目标或者目的,是那种习惯性的哭嚎。它大概每天夜里都会这么叫上一阵,搅的邻居不得安生,但并没有人上楼来提过意见呀。也许是老年人耳背,听而不闻。好在这楼里只有小白这一条狗。唉,就算是小白叫起来也没有一个伴儿。突然我想了起来,工作室对面的邻居家曾经养过一条小狗,小白和它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它俩会隔着两道门互相吠叫。小白一面叫还一面去看门缝。后来,那小狗死了或者被抱到别处去养了,小白就不叫了。当然了,那是也白天的事……
我正想着小白的事,黑暗中传来一声哀嚎,不是狗吠,分明是人哭。我感觉脑袋里面立马就亮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哭叫声突如其来,极具穿透力,把我钉在原地。稍后我才反应过来,是一个老女人在边嚎边说:我的命苦啊,你们不孝啊,啊啊啊,不能活了呀,啊啊啊……和小白的叫声一样,空泛而没有目的,似乎是规律性的或者是常规性的,想必每晚如此。老女人的叫声和小白的叫声此刻互相应和着,却又是各叫各的,我被夹在中间。这时候我已经上到了六楼,经过判断前者来自我刚刚通过的五楼。
我回想起来,前不久在楼道里碰见过501那家人的儿子,还打了招呼。儿子笑容满面,主动告诉我他妈得了老年痴呆症,烦得他们不行。这不几个儿女都得经常往这儿跑了,儿子说。咱们虽然十来年没见了,但往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什么时候找个地方坐坐,去浴室里泡个澡叙个旧……和我絮絮叨叨了半天。看来这会儿就是他那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妈在叫了。
前因后果理顺以后,我的恐惧减缓了不少,终于上到了七楼。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小白的声音也起了变化,有了内容,那是在欢迎它的主人,也就是我。小白摇摆着笨重的身体,蹦起来只有一两寸高,一面往客厅深处退去。它以为我会像白天一样,来了就不走了。但我连灯都没有打开,在黑暗中找到小白的食盆,将塑料袋里的那只鸡兜底倒进去。“哐啷”一声后我就离开了工作室,再一声大响,带上套间的门。小白也不追踪我,它被那只肥鸡吸引住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下楼,穿过老女人的哭嚎,穿过那只幽灵般的灯泡发出的光照,瞬间就到了院子外面。坐进出租车后我仍然气息不宁。司机已经掉好了头,这时及时地将车开了出去。小潘还是看出了我的异样,问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
“小白还好吧,见了那只鸡是不是很激动?”
“那自然,平时它只吃狗粮。”
“它能吃得下吗,那只鸡至少有三四斤重。”
“应该能吃下吧。”
第二天,天气尤其晴好,我照常去了工作室。那栋老楼别来无恙,此刻映衬着难得一见的蓝天。我爬上七楼,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小白没有像往常那样迎接我。直到走进客厅里仍然不见它的动静。我循着满地的鸡骨头,终于看见了小白,睡在坍塌的狗窝里,四爪朝天,袒露出滚圆灰白的肚皮。它连身都翻不过来了。
明媚的阳光破窗而入,倾泻在地板上,照耀着到处散落的鸡骨头,分外妖娆。我只是感到奇怪,小白竟然吃得那么仔细,每片或者每根骨头上面都没有附着一丝一毫的肉质,被剔得干干净净的。而鸡骨头本身却那么的完整、有形,并且已经被风吹干了,白得耀眼。这哪里像是狗吃的,分别是人吃的。
在一大片洁净的白骨环绕下,小白显得有些陈旧了,不那么白了。但它仍然是生猛的,十二斤的体重竟然吃下了一只四斤的整鸡。可惜我们没有看见它在黑暗中啃噬的一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