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痛之后的悲苦与超越

2015-11-22 10:30聂茂郭谭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超越悲剧

聂茂 郭谭

摘要:阎真是中国当代少有的具有审痛意识和追求经典书写的作家。他的作品常常聚焦普通知识分子,善于描写社会文明发展进程中人的尴尬处境和生存痛感,不仅具有精神的能动性,更充满了冷酷、苦闷和探索的意识。新作《活着之上》的聂致远,用痛苦的坚守,为自己赢得了“活着”的尊严,是审痛之后的悲苦和超越,它既是社会的歌哭,也是人性的歌哭,更是精神战胜物质、良知战胜欲望的歌哭,这是一种痛苦的升华。阎真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省者,更是精神世界的写实者,他揭示了人的内在欲望,加深了人类认识自我的程度。

关键词:《活着之上》;审痛意识;悲剧;超越

阎真是中国当代少有的具有审痛意识和追求经典书写的作家。他的作品常常聚焦普通知识分子,善于描写社会文明发展进程中人的尴尬处境和生存痛感,表现出作家对人的命运的时刻警醒与深切关怀。在新近推出的长篇小说《活着之上》。①中,主人公聂致远有着独立的人格,立志以曹雪芹、王阳明这样伟大的灵魂作为人生楷模,希望在历史学研究中有所突破,可残酷的现实让他困惑、郁闷、愤懑和悲苦,究竟是“活下去/活着至上”还是“有尊严地活下去/活着之上”成了一种艰难选择。全书用一个个生动的细节清楚地表明:当今社会,坚守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守住道德底线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阎真的写作非常诚实和扎实,“小说中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有原型。”他认为,“活着就可以,活着就是一切”这样的观念是必须批判的,因为人不能盲目服从本能的驱使,从而丧失价值判断,膨胀的欲望是造成人格分裂的重要原因。

阎真毫不隐讳自己的价值判断和创作诉求。出道至今,无论是《曾在天涯》中高力伟的苦闷,《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挣扎,还是《因为女人》中柳依依的妥协,他都毫无例外地将自己置身于血淋淋的现实中,直面他们的生存困境和面对诱惑的艰难选择,不仅与作品中的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为他们的不平鼓与呼,而且自觉地成为他们生活的体察者、伤痛的安抚者和信仰的呐喊者。列宁评价托尔斯泰的作品是“俄国革命的镜子”②,阎真作品浓缩的也是中国当下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他像托翁一样,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向读者撒谎”,他在提起笔书写时,首先想到的是人的生存境况。每个人的悲欢离合,都会引起他的深思,甚至是心灵的震颤。当作品中的主人公由于现实的残酷而做出有违道德或良心的选择时,阎真总是为之辩护,他理解并尊重这些主人公的艰难选择。这种直视和坦诚的勇气,在《活着之上》中有着更为集中、更为丰富和更为深刻的展示,阎真把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及所追求的信念以高超的技艺和细腻的手法,非常生动、真实地写了出来,其艺术感染力和历史穿透力不仅超越了同类题材如《教授之死》等一批小说,③甚至超越了前期为他赢得巨大声誉的《沧浪之水》。当它的节选版在《收获》杂志201年第6期上甫一发表,立即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普遍关注,并成功斩获了首届路遥文学奖的桂冠,这表明阎真的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为他野心勃勃进入经典作家的队列又增加了一份应有的自信。

正如阎真在该书腰封上那一句震耳发聩的心灵独白:“钱与权,这是时代的巨型话语,它们不动声色,但都坚定地展示着自身那巨轮般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市场话语的力量,是当下所有的凡夫俗子面对生活本身所展示出来的物质的力量。但是,这种物质的力量是不是能够摧毁个体的精神坚守?聂致远,也就是书中的主人公“我”,用一直以来的痛苦坚守和心灵煎熬,为自己赢得了“活着”的尊严,给像他一样的“位卑者”垒起了一道心灵的防腐墙,也让许多知识分子在黑暗的泥沼中看到了良知的微光和前行的力量。因为聂致远知道:出生而入死,是生命的自然规律,但不是人生的归宿;人生的真正归宿,是出死而入生,这是一种古老而又古老的人类始祖之灵魂所发出的深情呼唤。

《活着之上》是从聂致远小时候看到村里死了人、放鞭炮写起的。用小时候对死的懵懂无知,与长大后为“活着”奔忙的挣扎与纠结,形成强烈的反差和对比,从而告诉人们:活着需要勇气和力量;活着之上还有良知、精神、品格和灵魂。④小说开篇不久,作者就写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精密仪器的赵教授,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就是研究红楼梦,并写了一本《红楼梦新探》。他将聂致远带到北京一棵槐树下,说:“这棵老槐树,四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看了说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它的。”赵教授想保护这个槐树,认为与曹雪芹有关。可人家说,证据呢?赵教授一下子傻眼了:“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最后一个遗迹,也保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要努力去发现和寻找。因为,找到曹雪芹曾经生活过的蛛丝马迹正是赵教授活着的理由和生命的价值,他的理想就是要成为一个见证者,因为“一个圣人不能无人见证。”聂致远读完赵教授赠送给他的书时,竟感动得流泪了。男人有泪不轻弹。聂致远之所以流泪,是意识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与担当。有了这份责任与担当,他们就会执着甚至是固执地寻找一些被称之为“迂腐”的事情。比方,有人穷其一生研究李白的出生与死亡;有人几十年如一日考证《史记》叙事的虚与实;甚至有人从鲁迅小说《孔乙己》多次出现的“十九”虚拟数字,就联想到《左传》重耳出亡“十九”年的实际意义,进而考察到《庄子》、《史记》和《汉书》等经典中出现“十九”这个数字的象征意义。知识分子孜孜不倦地考证,不会关心能不能得到金钱、地位,能不能得到权贵们的赏识,他们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一种道义和良知,是对知识的尊重以及内心深处呼唤的深沉回应。事实上,通过这样的考证,不仅可以激发读者对孔乙己的生命悲剧进行深刻反思,而且可以引导读者对曹雪芹有意无意地让贾宝玉经历“十九年”人世红尘、最终皈依佛门而感悟到个体生命的终极意义。⑤正如阎真在《活着之上》的封面上所清楚地表达的:“毕竟,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人生昭示的价值与意义。否定了这种意义,一个人就成了弃儿,再也找不到心灵的家园。曹雪芹们,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

这部小说的成功不仅在于它直面人生的勇气,更在于它在直面中思考,并尖锐地提出一系列问题,勾勒出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精神图象,引起人们对自身庸碌生活的质疑和不满,因而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在阎真看来,在金钱支配下所造成灵魂的畸形,道德的沦丧,以及风气的败坏,等等,都是不符合“人性”的自然发展的。而这些丑陋和阴暗的东西之所以普遍地存在于社会中,是因为人的欲望过于强大,但欲望不是推动活着的唯一动力,与欲望相对的良知也有着强大的活力。尽管许多时候,良知被迫让位于欲望,但并不表明良知已经泯灭。小说中,有这样一句经典的话:“生存是绝对命令,良知也是绝对命令。当这两个绝对碰撞在一起,你就必须回答,哪个绝对更加绝对。”这是每个读者必须直面的一个问题,与莎士比亚那句“生存还是死亡”有着一样的锐度和力度。

阎真《活着之上》评论·当代文坛·2015.5审痛之后的悲苦与超越鲁迅先生的人生观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后来他又进一步解释道:“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⑥在许多人看来,生存不是问题。但生存不是活命,即不是鲁迅先生批评的“苟活”,发展也不是放任自己的欲望,而必须守护“活着”的尊严和心灵的信仰。这原本是最简单和最基本的生活常识,但这种常识却被强大的现实尖锐地撕裂,以至于你要维护这种常识,需要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作支撑,否则,你就有可能倒在常识的背面,成为可怜的牺牲品。小说中,聂致远报考博士生,与吊儿郎当的蒙天舒一起竞争,“别的我比不起他,考试我也考不过吗?”然而,命运就是这么戏弄,聂致远被“无情地”刷下来,而蒙天舒“意外地”考取了。“我的外语比他多了十一分,可专业竟比他少了十五分。不可能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自己的命运似乎已被别人精心设计。”不爱读书、却擅长“关系学”的蒙天舒不仅考上了博士,而且还通过送礼物送金钱(甚至还向原本就缺钱的“我”借钱去送)等手段,居然弄了一个优秀博士论文,真让人大跌眼镜。蒙天舒坚信“搞到了就是搞到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他的生存哲学。他认为“现在是做活学问的时代。死学问做着做着就把自己做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这是“人比人,气死人”的生动写照。现实如此残酷,生活如此沉重,像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命运的无常令人无法承受。蒙天舒的博士论文评上“优秀”之后,一系列“实惠”以马太效应的方式出现了:“教育部给了(他)二十五万元研究资助,学校配套二十五万,破格评上了副教授,还补给他一个按教授标准集建房的名额,这个名额也值二十多万。”这就是“搞到了就搞到了”所带来的“实惠”,一下子拉开了聂致远与蒙天舒的差距,且这种差距在以后的生活中会越拉越大。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蒙天舒的博士论文的“第二章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改造而成的”。就是这样的“文抄公”,使蒙天舒不仅事业上飞横腾达,还因此抱得美人归,女孩是外国语学院的系花,本科生原本不能留学,但因为有蒙天舒的“优博”效应,学校特批她留校。不仅如此,成绩排名靠后的“系花”却还补上了保研名额。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形容这一系列荒唐之事毫不过分。面对种种议论,童校长发话为之撑腰:“还有谁能为学校争取这个荣誉,学校同等待遇。”这种“不看过程,只重结果”的评价和晋升体制,无疑助长了钻营者的为所欲为,也让更多的势利者们朝着“功夫在诗外”的学术和人生之双重“不归路”越走越远。更具讽刺的还是:蒙天舒很快当上了院长助理,聂致远博士毕业,求职路上十分不顺,在经历种种屈辱而痛苦的折腾后,最终成了蒙天舒的部下。面对“有恩于己”的聂致远,蒙天舒不是感激和报答,而是阳奉阴违,让聂致远吃尽了苦头。

阎真的书写不仅具有精神的能动性,更充满了冷酷、苦闷和探索的意识,它不只是记录生活的现状,释放个人的悲愤,洒下同情的泪水,而是从根本上否定现存社会秩序的价值承载和犬儒主义者的精神追求。不仅如此,阎真还将批判的锋芒无声地潜移于作品的深层结构中,让读者看清那些阴暗世界和生活底层小人物挣扎的灵魂是多么的焦虑、抗议,甚至绝望。可贵的是,深陷压抑、悲愁和绝望的聂致远并没有沉沦,更没有倒下,而是被内在的定力和反对绝望的推力所吸引,他以“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寻找人性幽暗中的光明,并艰难地保持着飞翔的姿势,他为自己的执着所感动。他直面生活中的丑陋和苦痛,从绝望的最深处昂起高贵的头颅,因而超越了绝望,或者说,比绝望更绝望,这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审痛意识。所谓审痛,是指对道德的、心灵的、内在痛苦的承受和咀嚼,是一种良心的折磨、内心的谛视、欲望的祛除和精神的自洁。孔子说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倡导淡泊明志,以苦为乐。人,只有自觉地进入到悲苦经验的最脆弱也是最强大的地方,才能发现人生最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有了这种审痛意识和从容心态,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这是一种痛苦的升华。

作为一种精神叙事,阎真用《活着之上》力图证明:人不是注定如此的物欲动物,人的光荣正在于用“鸡蛋碰石”的勇气探求一种超越物质的形而上的存在可能。小说写的虽是生活小事,人们司空见惯,或见怪不怪,但透过作者冷静的观察和深沉的反思,彰显出现实主义文学强大的坚实精神和优秀作家的叙事自觉。正如书中所写:这是一个大师远去再无大师的时代,芸芸众生再难产生令人高山仰止的灵魂;这也是一个平民英雄辈出的时代,无数小人物虽时时卑微却仍要坚持仰望星空。“你不曾经历,却正如你经历。”⑦阎真的可贵在于:他没有回避人性的幽暗和生命的尴尬,相反,他一反知识分子的含蓄、勇敢,甚至是鲁莽地将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直到把自己全部脱光。他脱光自己的衣服,并不是要读者看到他的裸体,而是去看他灵与肉上的一道道伤痕。面对那或深或浅的累累伤痕,有谁说,那一道道伤痕不是你刻下的?又有谁敢说,那一道道伤痕不是你自己曾经、现在或未来也拥有的?小说中,这种质询和不安定因素十分突出,造成物质和精神、自我和现实的空前对质,这样的拷问和对质不仅表现在沉重的字里行间,也表现在作者的苦恼和读者的压抑中。应当承认,触目惊心的残酷现实与内心信念之间的敌对,可以视为整个社会和个体生命紧张对质的文化镜像。这种镜像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小说中一个个生动鲜活的细节所打破,但当代人的命运遭际却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打破而发出在物质世界诱惑之下灵魂挣扎的哭泣的声音。

小说有这样“残忍”的情节:女友赵平平跟别人好过,弄了八万元,作为买婚房的首付款。聂致远认为:“一个女孩利用青春为自己的生活打个基础,说真的我能够理解,也愿意理解。只要她不是赵平平。”因为是自己的未婚妻,所以聂致远就无法做到理解,即便赵平平忍受的委屈不仅为了这个家庭,为了她的母亲孙姨,也是为了聂致远本人。“为什么是赵平平?”聂致远不能释然,小人物的痛苦纠结是如此的生动真实。赵平平211大学毕业,最高理想就是“当一名有编的小学老师。这理想非常卑微,对她来说却很神圣。”然而工作六年,却一直没有弄到这个编制。为此,她一再去请客送礼、委屈自己去求人,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面试评委,但这个道貌岸然的评委居然暗示她要“潜规则”时,她本能地“掀开包厢帘子”,仓皇而逃。赵平平忍无可忍,最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聂致远,聂致远愤怒得要去杀人,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君子动嘴不动手”,他只能用阿Q精神骗骗自己。他不能行动,却能听到心灵的哭泣,这是一个男人想要尊严却无法得到尊严的哭泣,一个男人想要体面地生活却无法做到体面地生活的哭泣。阎真是人生黑暗深切的体验者,他对人性的阴暗保有清醒的认识,因而使作品中的人格残缺表现变得极为残酷。他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省者,更是精神世界的写实者。他揭示了人的内在欲望,尽力将隐藏在人表象世界后的某种本质触目惊心地呈示出来,加深了人类认识自我的程度。

黑格尔指出,悲剧就是把不该毁灭的东西毁灭了。⑧鲁迅也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小说中,悲剧无处不在。例如,郁明是个实用主义者,不看专业书,专弄古玩字画钱币方面的东西,他告诫聂致远:“数清楚曹雪芹有几根头发有什么用?在知识经济时代,最要紧的就是把知识变成生产力。”郁明读博,目的非常明确,就是顶着博士帽成为收藏行业的权威,而不是从专业方面做什么贡献。聂致远不为所动,继续看王阳明的《传习录》。不久,郁明为聂致远揽了一个活:山东企业家郑天民愿意出四万元写一部传记。为了买房子,聂致远违心地接了单,才知道企业家出了六万元,作为中介的郁明轻松地赚了二万元。同学之间的友情没有了。聂致远花了两个月,终于写成了一本《从一个人看一种精神郑天明传》,郑老板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好的人啊!”这让聂致远有了恐慌,“我看了那么多历史著作,是不是看到了历史的真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反思,当郁明交来更大的单要给一个孟老板写传记时,在利益诱惑的紧要关头,聂致远拒绝了。这种拒绝,是经过痛苦的矛盾纠结后做出的:“这么多钱,是我一辈子没见过的,也已经跟赵平平讲了,她已经都做了安排了。我不写也会有人写,又不必署真名,怕什么?”但当自己“掏出手机给许小组发信,信息写好了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感到一种压迫。”这是知识分子的良知带给他的压迫。最终,信息竟然改成:“我恐怕写不好。不等自己犹豫,就发了出去。”聂致远不能有犹豫,否则,良知带来的压迫就会被这份犹豫打败,从而与现实达成同谋。聂致远发出短信有一刻的痛快,但接下来就是更深的和更现实的痛苦:先是想起给妻子的许诺泡汤了,接着宾馆服务台让聂致远退房,火车票也要他自己“排一个小时的队,买到一张站票,在候车室等了七个多小时,又铺张报纸在车厢连接处坐了十个小时,回到了北京。”阎真把聂致远对良知的坚守以及坚守时内心的煎熬写得淋漓尽致,突出了作者并没有拔高主人公的形象,相反,只是真实生动地写出了小人物要坚守一种理想是多么的艰辛和痛苦。这个活最后是由聂致远的师兄张维接了,写成的传记书名叫《从一个家族看一个民族的崛起之路》,为此,聂致远悲愤不已。这种悲愤与其说是对师兄的不满、对自己放弃这个活儿的后悔,毋宁说是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因为,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就是残酷的现实。⑨这种类似“美的凋零”式的写实,构成了特殊的悲剧效应,仿佛灵魂上撕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止都止不住。

当今社会,大部分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疾病或者心理危机。这样的危机主要体现于每个人都要面对一个复杂的、决定性的、关键性的选择:要么选择表面上的、慢性的精神痛苦,让自己远离所不满意的现实,而去创造个人的虚拟花园,使自己的“良心”趋于平和;要么陷入人格分裂,让自己把个人对现实的不满所造成的精神痛苦摆脱掉或者刻意隐藏起来,从而顺利地成为社会的盲从者和“合理的存在者”。这样,每个人都有几十个假面具,按照不同的情况,使用适合每个情况的不同的假面具,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无辜的、无罪的,也是无可指责和无可非议的。因为现实太残酷,人要活下去,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为了这绝无仅有的“这一次”,每个人不断改变自己以适应社会,这种改变也使自己逐渐失去自我,甘愿让现实的残酷泯灭那颗不安分的心。

为了“这一次”,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强大韧力。就像余华的《活着》,福贵老人一家七口人全部死了,老人亲手埋葬了一个个亲人。他孤零零的,但依旧要活下去,甚至不知道对生活抱怨。⑩在福贵这里,活着不仅是目的,是生命意义的展示,也是在创造新的生活,一种通过活着本身而创造的、新的、放大了意义的生活。因为,福贵不仅要为自己活着,更要为那些年纪轻轻就失去生命、没有活够的亲人们活着。与余华的《活着》不同,阎真的《活着之上》不仅要让聂致远活着,而且要尽可能地有尊严地活着。活着虽然艰难,但活着就有未知的可能,活着就是希望的所在。阎真在书名上也是颇费心思的,取名《活着之上》而不是《活着至上》,一字之差,意义迥异。“之上”表明“活着”的上面还存在着更高的价值和闪光的理由;而“至上”表明“活着”就是目的,而且是唯一的目的。毕竟,福贵老人与聂致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阎真的这部小说直面社会的潜规则与学术生态的阴暗面,以锋利的笔触揭开高校腐败的内幕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堕落,在大学里“活得最好”的不是聂致远这样有理想有良知的人,而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投机钻营分子。这些人极为聪明,人格严重分裂,能够利用一切机会,把“功夫在诗外”的戏演得淋漓尽致。阎真的书写并不局限在揭短或暴露上,这不是他的创作诉求。实际上,现实生活阴暗面还有更多更残酷的事情,阎真本人都见过、听过和经历过,但他写得内敛,写得很克制。因为对高校揭短和暴露黑暗不是《活着之上》的创作初衷,阎真更多的是聚焦到以聂致远为代表的一群人在现实环境下无奈生存的真实况味。这些人虽然也屈服现实,但内心深处始终保有一丝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向往,始终不忘良心和梦想。在阎真看来,只要良心和梦想存在,你心中那一缕精神的火苗就不会灭绝,你就总会设法找到一种力量让你不甘沉沦,战胜困境,超越自我。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曾在天涯》中是高力伟对“彼岸”、“家园”和“星空意识”的向往和守望,在《沧浪之水》中演化成池大为父亲整理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带来的警醒与自省,而到了《活着之上》则变成了聂致远等人对曹雪芹、王阳明等传统文化精神血脉的追溯和探源。

阎真经典式写作正是体现这种持之以恒的“深耕”和“挖井”,他用全方位、多视角和众声喧哗的方式,不仅生动真切地呈现了中国社会知识分子的生活现状,反映了个体生命在社会转型中被扭曲、被践踏、被侮辱的苦难历程,而且把现实世界的丑陋,坚守的艰难与苦恼,赤裸裸地置于精神家园的火炉旁。在小说的最后,阎真不无深情地写道:“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就这么一点点坚守,又是多么的艰难啊!”这是时间深处传来的“召唤”,是审痛之后的悲苦和超越,它既是社会的歌哭,也是人性的歌哭,更是精神战胜物质、良知战胜欲望的歌哭。而这样的歌哭所彰显的现实主义的批判力量,传达了难能可贵的正能量,不仅是广大读者所希望的,也是当前社会所迫切需要的!

注释:

①出自阎真:《活着之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在分析中所引小说内容皆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标注。

②参见聂茂:《从人生的悲苦中寻找超越》,《光明日报》2015年3月17日。

③郑飞:《新世纪以来大学题材长篇小说的基本类型》,《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④彭学明:《活着之上是什么》,《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第3期。

⑤魏耕原:《数字十九实虚反复转化的意义》,《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⑥叶继奋:《鲁迅现代生存观的伦理学阐释》,《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2期。

⑦参见阎真《活着之上》封底之李敬泽、李建军和唐浩明等人的评语以及腰封上的推荐语,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⑧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34页。

⑨汪怀君:《物、符号与符号消费的伦理意蕴》,《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⑩参见余华:《活着》,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猜你喜欢
超越悲剧
Chapter 23 A chain of tragedies 第23章 连环悲剧
画家的悲剧
肿头龙的悲剧
肿头龙的悲剧
数学教学模式的重构与超越
跨界与超越(2)
跨界与超越
蝴蝶之美在于超越
论电影《暮光之城》的哥特文化
论跨文化交际教学中文化定型的利用与超越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