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光
摘要:从“失语”问题出发,历时性地考察“进城”故事这一中国现当代文学艺术的贯穿性主题,揭示“进城”前、“进城”中、“进城”后等三类故事中进城者所遭遇的“失语”、“沉沦”、“救赎”的复杂处境,从而进一步探究现代转型过程中城乡伦理秩序冲突、转换、生成的具体情势。
关键词:“进城”;“失语”;“沉沦”;“救赎”
纵观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社会,无数的中国人为了生存,也为了梦想,从乡村走进城市,从边缘小城走进大城市,这是现代转型过程中最为壮观的景象之一,也是最为复杂的问题之一。这些“形形色色的‘进城故事,业已构成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贯穿性主题”①。当我们历时性地考察这些“进城”故事时,大致可以将其分为“进城”前、“进城”中、“进城”后三类,而这三类“进城”故事中的进城者常常会面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失语”。关于人的“失语”,至少可以从这样一些层面来理解。就病理学而言,即失语症,是指“大脑言语中枢病变引起的言语功能障碍”②。就日常生活层面而言,是指个体因知识水平、心理因素、文化因袭与隔阂等导致的言说障碍和理解错位。就话语权层面而言,是指因传统、族群、语言、地位等因素所导致的话语权的丧失。就存在论层面而言,是指个体因深层的自我言说能力的压抑或丧失,从而导致精神的“沉沦”。在不同的“进城”故事中,进城者虽然面对的是不同层面的“失语”,但是,由此引发的个人问题和社会问题又都首先指向了“进城”过程中城乡伦理秩序的冲突、转换、生成等问题。
“进城”与“失语”:阿Q和陈奂生
《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有名的书写农民问题的小说。关于阿Q,学界已从多个层面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这里,我关心的是阿Q“进城”中的“失语”问题。在阿Q的“进城”经历中,“引人关注”的有两次。一次是被称之为“中兴”的“进城”,另一次是“被抓进县城”。被称之为“中兴”的“进城”,就像阿Q之前几次默默无闻的“进城”一样,我们并不知晓其中的细节,而只是在阿Q返乡后的讲述中才略知一二。阿Q给众人讲述自己在举人家帮忙的经历,对城里人的不满,以及看杀头的热闹场面。讲述的过程,绘声绘色,引得众人对阿Q肃然起敬。众人所艳羡的,不单单是阿Q的新夹袄和腰间的大褡裢,还有阿Q讲述“进城”见闻时的神采飞扬。事实上,长期生活在未庄的阿Q,本来不善言辞。或遭人打,或遭人哄骗时,常常口不能言,或者只言片语,也徒增沟通的障碍,甚至引起更大的误会。也就是说,在未庄,阿Q因言说障碍而长期处于“失语”的境地。同时,就生活在未庄的人而言,阿Q式的“失语”也是一种普遍现象,王胡如此,小D如此,吴妈如此。这其中有普遍缺乏受教育机会的原因,更有他们所处的乡土社会秩序的原因。自出生后,他们就浸染在一个尊卑有序的乡土伦理道德秩序中,不善言辞,往往并不是缺点,而是被当作憨厚、朴实本性的体现。在这样的秩序中,一个人常常无法体会表达、交流的乐趣。中国人也常说“祸从口出”,所以,谨言慎行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保命的法宝。若从知识人的角度而言,“巧言令色,鲜矣仁”是有其深刻意味的。但对于极少体验到表达、交流乐趣的阿Q们来说,他们恰恰需要正常的言说能力和交流能力。而长期的默然,使得他们欢乐时言不及义,受辱痛苦时更是如此。加之,封闭的乡间生活也使得他们常常缺乏表达、交流的资源。从这种对阿Q“失语”的深层文化根源的分析中,我们或许就可以理解这次“进城”之于阿Q的非凡意义了。毕竟,那个城是一个比未庄更大的空间,一番游历,总可以在浮光掠影之间看到一些新鲜事,从而构成返乡后的谈资。在讲述“进城”见闻时,阿Q似乎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表达的乐趣。
不过,阿Q讲述“进城”见闻时的神采飞扬,并不意味着他的“失语”因“进城”而大大缓解了。事实上,当我们仔细推敲阿Q所讲述的“进城”见闻时,就会发现其间的逻辑是混乱的。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在于言谈中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随意,或许在于想要掩饰自己“进城”的真实处境而难以自圆其说,但更在于,阿Q根本没有能力说清楚自己的“进城”见闻。阿Q的“失语”,不仅仅意味着因言说障碍和言说资源匮乏而无法体会表达、交流的乐趣,更意味着因错位理解而导致生活中处处陷入窘境。也就是说,阿Q常常是不太明白别人在说什么,在未庄时如此,“进城”后更是如此。由此,我们便能从阿Q“被抓进县城”后的一系列荒诞场景中,看清他的困境所在。在衙门里受审时,阿Q完全处在错位的对话之中,他以为自己理解了老爷们的意思,其实不过是在心里和自己对话罢了。在被游街示众的过程中,他那样渴望言说,可脑海中闪现的《小孤孀上坟》、《龙虎斗》、“手执钢鞭将你打”,却总也无法完全合乎自己的想法。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阿Q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这种在面对陌生人群时无法言说自我的痛苦,是他本来的“失语”状态更为典型的表现。
阿Q的“进城”故事中还有另一个问题,就是在进城/返乡的结构中,阿Q对于城与乡的态度。对阿Q来说,“进城”不过是偶尔的猎奇、探险。虽然未庄的人常常把阿Q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在未庄也是处处遭受凌辱,可是,未庄仍旧是他愿意继续生活下去的地方。从这个层面来说,阿Q的“进城”是传统意义上的行为,而返乡后的得意与失意也可以在乡土伦理秩序所造成的普遍“失语”中得以解释。已经身处辛亥革命时代的阿Q,仍旧是一个传统中国的农民。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阿Q在未庄的“失语”,以及“进城”之后的习惯性“失语”,已经和阿Q,和那个时代一起终结了。恰恰相反,阿Q在进城/返乡中的“失语”问题,是现代化进程中中国农民所遭遇的最普遍的问题之一。
上世纪70年代末,高晓声的短篇小说《陈奂生上城》被认为“颇具鲁迅对‘国民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精神传统”③。这里,我关心的仍然是陈奂生“进城”中的“失语”问题。就高晓声创作的“陈奂生系列”小说《陈奂生上城出国记》而言,陈奂生同样有两次“引人关注”的“进城”经历。第一次是《陈奂生上城》中的“进城”,这次“进城”与阿Q“进城”的相似之处在于,“失语”的陈奂生同样渴望自己能有一些值得言说的资源,而“进城”后的一番遭遇也在返乡时转换成了令人艳羡的谈资。同时,陈奂生在招待所的经历之所以在那一刻让他从惊讶、惶恐,到无奈、沮丧,再到愤怒,也在于他对生活的理解常常是错位的。因此,陈奂生“进城”中的“失语”也依旧是其本来“失语”处境的典型体现。不过,陈奂生“进城”中的“失语”,又有着与阿Q不同的地方,这就在于他遭遇了乡村人情伦理与城市契约伦理之间的冲突。住招待所,付住宿费,这是城市生活中契约关系的具体体现。陈奂生却把这种契约关系带给他的痛苦归之于人情冷漠,而返乡后对这一屈辱经历的“传奇化”,也恰恰是突出人情色彩:是县委书记请他住的招待所。陈奂生看似“轻松”地解决了城乡秩序冲突中所存在的不同话语体系之间的错位问题,而事实上,城依旧是城,乡依旧是乡,陈奂生并没有真正“进城”。
陈奂生的第二次“进城”,可以用斗转星移来形容。在《陈奂生上城出国记》中,从当年的“漏斗户主”到包产后的“种粮大户”,再到出国,短短的几年时间里,陈奂生完成了华丽的转身。这种对新时期之初农民命运的追踪式书写,多少带有那个时期“改革神话”的色彩,因而未曾触及农民在“进城”过程中复杂的现实遭遇和精神处境。这或许也与作者自身就未曾对城市生活的复杂性有着充分的估计和认识有关。不过,《陈奂生上城出国记》依旧有着某种象征意味:曾被人民公社固定在乡村的农民开始了大规模的“进城”,这是改革时代最引人关注的社会潮流之一。
“失语”与“沉沦”:祥子、德子和三宝
阿Q和陈奂生在乡间生活中的“失语”,常常意味着他们要面对惨淡的生活,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们必然会陷入精神幻灭的绝境。只要他们赖以生存的乡土社会秩序不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他们的“失语”就不会构成导致社会危机的重大问题。可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当这样的“失语者”开始脱离了乡土社会,进入城市,在城乡伦理道德观念的巨大冲突中,首先迎来的可能并不是“失语”问题得以缓解的美好生活,而是“失语”的进一步恶化,进而出现更加严重的精神问题。其实,从阿Q和陈奂生偶尔的“进城”遭遇中就预示了这一点。有学者曾把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归纳为农民进城故事。④这里,我关心的仍然是祥子“进城”中的“失语”问题。祥子,在乡下破产后“进城”,他似乎不再有阿Q一样的进城/返乡问题,因为他已归无可归。城市,是祥子要生存下去的地方,也是他打算实现生活理想的地方。可是,一个健壮的、努力的祥子最终未能实现简单的生活愿望,他无法明白这其中的真正缘由,而他越是觉得自己曾经是健壮的、努力的,也就越无法触及自身悲剧的根源所在。祥子在进城时就已经有着农民的“失语”问题,这使得他在面对城乡伦理秩序的冲突时,几乎完全处于无法应对的境地。一方面,他不懂得那些辛苦劳作之后找点乐子来缓解身心苦痛的车夫的生活,不懂得人和车厂租赁制度中的契约精神,不懂得城市家庭生活中已经出现的男女平权问题。另一方面,这种城乡伦理秩序的冲突也常常意味着祥子要面对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的转换问题。小说中那个处处都只知下死力气干活、攒钱的祥子,可以说是因为他的内向、木讷而不善言辞。事实上,祥子又几乎是处处无法与城市中人进行正常的交流、沟通,更多的时候,他看起来是在听别人说话,可别人究竟说了什么也不甚了然。这种言说障碍和理解错位直接决定了祥子的一些重大的人生转折点。孙侦探固然是想敲诈祥子,可是,祥子恰恰是在误解了孙侦探的意思后交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刘四爷固然不太讨厌祥子,但也远没有让祥子做女婿的意思,可祥子同样因理解的错位而最终与虎妞结婚。由此看来,在面对城市生活时,祥子一面觉得没有必要懂得其中的规则,另一面也是没有能力懂得。这部小说最令人心酸的地方在于,祥子以为可以单纯依靠自己的健壮和努力求得城市里的一席之地。因为,倘若在乡间,祥子的这种想法是可以实现的。从祥子的“进城”故事中可以看出,祥子自始至终无法实现心理上的“进城”,究其缘由,还在于因“失语”而没有能力在心理上“进城”。在故事的结尾,祥子的“沉沦”并不意味着当他好像不再固守乡土伦理道德观念时,就自然地实现了向城市伦理道德观念的转换,从而融进了城市生活的秩序中。恰恰相反,祥子堕入了游民⑤的群体,而这样的群体,游弋于城乡之间,完全处在城乡社会秩序之外。
在20世纪以来中国人的“进城”潮流中,不仅仅是农民的“进城”,其实,市民也有着再次“进城”的问题。尤其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地位的确立,中国的城市正在飞速发展,这种高速发展,不仅仅是道路、建筑、设施的变化,也是区域人群的变动、分化,更是城市伦理秩序、价值观念的持续调整。对于那些原本就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来说,他们的再次“进城”问题似乎也相当复杂。2001年,由宁瀛执导的影片《夏日暖洋洋》就为我们呈现了一个90年代的北京青年再次“进城”的故事。与祥子的身份相似的地方是,主人公德子也是车夫。不过,他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家本来就在北京。在物质生活还相当匮乏的90年代初,德子可以轻松地与女乘客调笑,可以嘲笑大学教授的贫穷,可以在城市四处游荡,可以结交各种朋友。凭着这辆出租车,德子以那个时代的高速度尽情地享受着城市生活,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轻松、惬意的笑容。由此看来,德子似乎并没有祥子的“失语”问题。可是,他自以为很熟悉的城市正在一天天地变化,就在德子开着出租车游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他的车旁,是一辆辆装满砂石、水泥、钢筋的工程车在行驶,而他竟浑然不知其中的意味。他在享受自己的出租车所带来的速度感时,一种更快的城市发展的速度已经悄然地将他抛在身后,直到猝不及防的噩梦接连袭来时,德子的精神世界开始崩塌。他不再轻松地笑,而是漠然地看着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漠然地面对着出租车中乘客的各种举动。德子的精神世界的变化,究其缘由,依旧是“失语”问题。德子的“失语”,就在于他缺乏感应、适应城市快速发展的能力,从而处于对城市的错位理解中。此城已非彼城,德子没有能力“进入”这个日新月异的超级城市。
当然,如果德子面对的是一个有着相对稳定秩序的城市,他大概是可以继续相对从容地应对城市生活的。也就是说,无论乡土社会,还是城市社会,只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秩序,生活于其间的人就可以按照某种惯性来生活,虽然这种生活也并不见得多么美好。可是,德子在面对这个高速发展、无限膨胀的城市时,却因缺乏感应能力和适应能力,导致自身在城市生活中的脱序。在电影的结尾,德子虽然没有如祥子一样,堕入游民的行列,但是,他神情的落寞、精神的颓唐,以及对自身处境的莫可奈何,实际上仍旧意味着精神的“沉沦”。而这种再次“进城”中因为脱序而导致的“沉沦”,或许是城市发展中潜在的社会危机的根源之一。
在祥子和德子的“进城”故事中,我们谈及的都是因进城者自身的原因而导致的“沉沦”。事实上,在当下的“进城”故事中,也有一种因话语权丧失而导致的“失语”与“沉沦”。2013年,张元执导的影片《有种》上映。这部电影所关注的问题是,“新一代年轻人在做什么?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中,那些80年代出生的人,他们如何生活?”⑥ 当这些“80后”寻梦者涌进北京这座超级城市,他们似乎更多的是被这个中心之城的光环所吸引,最初看起来不过只是想在北京待下去,而不管从事的是何种工作。他们渴望与人交流,他们也大多有着交流的能力,可是,这个城市中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们说话。就像作品中那个青年诗人一样,热衷于韩国式的整容、日本式的艺妓表演,以及几乎毫无真诚听众的诗歌朗诵,他所有的努力,都在于希望有人感受到他的存在。这些青年人在“进城”中遭遇到了一种无形的障壁:无论怎样卖力地工作,似乎都很碍眼。他们成了这个城市中多余的人。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当他们无法融入城市生活秩序时,却也不愿意回到故乡。因为,这些年轻人之所以离开村落、小城,常常是因为那里的无聊、空虚、寂寞。有论者指出,当下的中国人在“进城”问题上面临“回不去的故乡,进不去的城”⑦的尴尬处境。
《有种》的主人公三宝失恋、失业。在一个酒吧,他在大醉之后开始吃玻璃杯子,幸好被人送到了医院。不过,就此三宝真的失语了,他觉得已经无须与这个城市交流,而是要行动起来,以暴易暴。开始的时候,三宝只是和朋友一起想象如何收拾那个把情人送给他人享用的男人。或者,在和朋友们一起游荡街头时,通过向路边停放的汽车撒尿来发泄内心的不满。后来,当曾把三宝送到医院去的酒吧女歌手被乐队抛弃时,三宝挥拳相向。甚至,他打算在地下停车场亲手杀死夺去了自己女友的男人。由此看来,三宝所遭遇的已经不只是城乡伦理秩序的冲突、转换问题。城市如何接纳这些有乡而不能返的进城者,已经成为一个极为迫切的问题。因为,三宝“失语”后的“沉沦”,直接构成了城市发展中社会危机的根源之一。
“沉沦”与“救赎”:小林和严守一
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可算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最有名的“进城”故事,不过,主人公高加林所面对的主要还是如何才能跨入城市的门槛这一颇具时代特色的问题。在触及高加林这样的农村知识青年真正“进城”之后的现实遭遇与精神处境方面,刘震云的小说似乎更具代表性。在小说《一地鸡毛》中,主人公小林顺利地考入大学,留在了大城市。这几乎就是高加林当年的梦想。可是,在这个大城市,小林首先要面对的是市民生活的所有细节:无聊乏味的小职员工作,微薄的收入,妻子的冷眼,孩子的上学,以至于更细微的半斤豆腐,一车白菜,乡亲偶尔的到访,等等。而正是这些市民生活细节让小林几乎完全陷入“失语”的境地。当然,小林早已不再有日常生活层面的言说障碍和错位理解等问题。甚至可以说,接受了大学精英教育的小林,对自我的认知,对生活的构想,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市民。小林的痛苦在于,一方面,真正“进城”后的生活之琐碎、苍白、无趣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另一面,他又常常在经历一番内心的挣扎后,不得不接受平庸的现实。所谓平庸,并不单纯指向卑微的生活处境,平庸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即完全地接受所处生活空间中的流行价值观。在小说的结尾,当小林不再抗拒平庸,而是充分地享受平庸带给他的生活乐趣时,他似乎真正融入了城市生活。可是,这种融入的代价就是更深层面的“失语”,即存在论意义上的深层自我言说能力的主动放弃。小林的选择,正如美国城市生活研究者米歇尔·伯曼在谈及现代人如何应对现代文明的困境问题时所说的,“他们解决现代生活之混乱的办法无非是,企图根本就不生活:对他们来说,‘成为平庸是惟一讲得通的道德”⑧。
2003年,刘震云发表了长篇小说《手机》。同年,由刘震云编剧、冯小刚执导的同名电影热映。一时间,人们有点谈“手机”而色变。这其中引人关注的是手机这一现代通讯工具如何深刻地影响着人的生活。在这里,我关心的仍旧是主人公严守一“进城”之后的“失语”问题。从某种角度来说,严守一不过是坦然接受城市平庸生活趣味之后的小林,一面仍旧被琐碎的市民生活细节所累,一面因事业一帆风顺,便尽情地享受着成功人士所能获得的名利、美色。只是,这一切最终都烟消云散了。在与三个女人的情感纠葛中,严守一身心俱疲。由此看来,真正“进城”后,已是成功人士的严守一最终面对的,依旧是生活意义的幻灭和精神的“沉沦”。
不过,在触及“进城”之后的“失语”问题上,这部小说有着更为复杂而深刻的意味。严守一的父亲是一个乡间的“失语者”,一天说话不会超过十句。而“进城”后的严守一,作为著名电视节目“有一说一”的主持人,成了靠“说话”吃饭的人。两代人之间,竟然完成了如此大跨度的飞跃,这是连严守一都没有想到的事。可是,靠“说话”吃饭的人,在说什么话呢?正如严守一在戏谑好友费墨时所说的:“一腔废话。”无论是节目录制的过程,还是日常生活中与家人、情人、朋友、同事之间的交流,处处充斥着废话。同时,作为最新的通讯工具,手机打破了空间的限制,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完全进入了即时的状态。可是,交流外在障碍的消失,并不意味着交流就是真诚的、有意义的。手机也成了严守一说谎的工具,无论是妻子于文娟,还是情人沈雪、武月,都在努力分辨电话中严守一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其实,连严守一也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谎话。“进城”了的严守一,完全湮没在废话和谎话的世界中,从而陷入更为严重的“失语”境地。如果说,小林的“失语”在于他主动放弃了深层的自我言说能力,那么,严守一的“失语”则在于他已经丧失了深层的自我言说能力。当他说废话和谎话时,张口即来,当他面对人生中的一些重大时刻时,却常常口不能言。在与已经离婚了的妻子告别时,他竟然找不出一句话来。在乡下安葬了奶奶后,严守一像儿时一样,用手电筒向着漆黑的夜空写下“奶,想跟你说话”。可是,“严守一潸然泪下。这时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因为,严守一知道自己已经“失语”。同时,儿时的这种行为是纯真的,而此刻却更像是一种职业式的作秀。由此,严守一也意识到自己已在话语泛滥的城市中“沉沦”了。
已经真正“进城”了的严守一,如何从“沉沦”走向“救赎”,是我们关注“进城”故事时当然的向度。因为,就“进城”所具有的更深远的意味而言,“进城”就是对人之为人的生活的不懈追求。可是,这个话语泛滥的城市似乎还无法提供“救赎”的力量。那么,故乡是否能够提供“救赎”的力量呢?小说《手机》的最后一部分,讲述了严守一的奶奶严朱氏的一生。在那个话语贫瘠的时代,严朱氏的结婚过程充满戏剧性,其间的悲凉意味一望可知。刘震云以这样的叙事解构了进城者的乡愁。乡愁往往美丽、温暖,但又可能是对故乡人事新的误读。严守一成了真正“无家可归”的人。从这个层面来说,刘震云似乎触及了现代转型过程中的文明危机问题。不过,这其中也恰恰隐含着对城市伦理秩序新的生成的期待,即如何建构真正安放我们的家的城市生活图式,是一个必须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注释:
①邵宁宁:《城市化与社会文明秩序的重建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进城”问题》,《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②《辞海》第六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8页。
③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8页。
④参见邵宁宁《〈骆驼祥子〉: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
⑤参见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
⑥参见《张元:有种》,《钱江晚报》2010年11月28日。
⑦参见叶一剑《乡愁里的中国》,中国商业出版社2012年版。
⑧[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