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建彬
摘要:汪曾祺小说的诗化风格并不稳定,在现代主义影响下早期相对驳杂,“十七年”的现实转向包含对时代文化的某些迎合,而晚期在至美诗情的短暂闪现之后,则更多诗意的消解,表现出对诗化美学的背离。趋于变异的小说风格,预示着文学精神的开裂与波动,局部乃至整体小说美学的独特与丰富,需要一种更为开放的眼光去辨识与澄清。
关键词:汪曾祺小说; 阶段性;生活样式;诗化文体
在当代作家研究中,汪曾祺一度属于“热点”,多年的研究似乎也已建构、“完备”了其经典性的意义空间。然而诸如“抒情诗人”“最后一个士大夫”等一系列主流论断却存在偏于传统、文人化与和谐化的倾向。固然这反映出汪曾祺诗化小说的重要取向,但却并不足以突出其创作的内在性、丰富性乃至经典性。研究者通常以汪曾祺1980年代的《受戒》《大淖记事》等某些特定作品为对象,乐于谈论古典诗意、文人情怀等内容,而不大留意它们在汪曾祺小说创作中的阶段性,美学选择的过程性、复杂性并未得到充分观照。与之相适应,一度展露的现代主义诉求,矛盾、消沉乃至悲剧意识等非诗化品质虽受关注,反响也不明显,“目下的研究似乎仍没有跳出那种1980年代意义上的审美化实践”①。事实上,汪曾祺的文学心路虽然一直不乏明显的诗化轨迹,然而其为现实文化语境、主体性认知与体验等所影响的小说创作也总是存在美学旨趣、风格形态的阶段性演化与变异。
一
汪曾祺小说属于“诗化小说”,已成一种共识,问题是这种风格并不稳定。在作家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文学历程中,有着明显的起伏与波折,林斤澜将之概括为早熟、中断与晚成②,说明风格上存在着局部与整体、延续与变异等方面的变化。如若不能突破为和谐、诗意所“覆盖”的诗化定位,不仅不利于呈现汪曾祺文学心路的复杂性,澄清诗化风格的来路与去向,也无助于理解文学世界的多元形态,进而有效勾连作家不同时期的美学风格。汪曾祺小说并不专属某类单一的诗化品格,不同时期的审美诉求和形态有所差别,初期“现代主义的中国化”蕴含了生存探求的前瞻性,后期风格也有着对前期文学精神的接续与转变,而“中期”《羊舍的夜晚》是“研究者不能不注意的一本书”③,其小说美学自有独特与丰饶之处。
1940年代是汪曾祺小说的初成期,思想的活跃,感知的敏锐、细腻与深刻构成了文学诉求的底色。以《邂逅集》为代表,叙事、抒情不仅开始散发诗意,而且也每每融入对现实生存、人生意义的思考与洞见。《复仇》有着生活的微妙体验与意义洞察,思想性趋至一种深度,文体上也充分实现“打破小说、散文和诗的界限”的革新意图④;《待车》《落魄》《醒来》等更“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人的某些存在体验,而其共同的主题是人在存在上的自欺这一问题”⑤;《职业》《鸡鸭名家》《戴车匠》也渗透着对生存的庸常、诗化等多元体悟。文学“世界观”深入了现代人生的关怀,“抒情诗消失,人的生活越来越散文化,人应当怎样生活下去,这是资本主义席卷世界之后,许多现代的作家探索和苦恼的问题。这是现代文学的压倒的主题”⑥。在多有沉沦的“此在”背景上,这一世界并非对生活的单纯美化而面向困顿、荒诞的灰色人生,细腻、错杂的生存感受交织着日常生活的平淡与低落、粗疏与精致、寂寞与无奈,文学表达也相应有着困惑、冲突的一面,“这么些平淡而不免沉闷的琐屑事情,又无起伏波澜,又无熔裁结构,逶逶迤迤,没一个完。”作家曾宣称自己解放前的作品是“寂寞和苦闷的产物”,“对生活的态度是:无可奈何”⑦,也都不乏这一意义。
随着生活语境的转变,汪曾祺“十七年”时期的创作开始偏离初期的混杂,显出单纯诗意。《羊舍一夕》《看水》有着对乡土风物的清新感触,游戏化的生活场景与劳动过程、朴实的人性人情以及乡下生活的本色风味,渲染出一股温馨情调。尤其是《看水》,淡去道德教谕色彩的社会行为伴生着新奇、轻松与畅快的心理感受,乡村夜景在儿童目光下焕发出“清凉润泽”的诗意气息,“耳目一新”的风格“在‘十七年的文学语境中,是很难能可贵的”。当然,由于写作的偶然、被动以及政治文化的影响,也难免思想深度以及手法的局限。现实成分的加重削弱了抒情空间,抽象化的情感氛围、精微的生命体验与意象化修辞明显退化。其时汪曾祺已作为“右派”下放塞外,《羊舍一夕》是基于“隐隐的创作冲动”,在“无事可做”状态下恢复“创作的信心”的作品,而《看水》与《王全》则是在萧也牧的建议与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组稿要求下“赶写”的⑧,没写阶级斗争但也没有脱离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羊舍一夕》的四个孩子、《看水》的小吕、《王全》的马倌王全无一不具有政治化的社会理想与自我完善行为,孩子的天真、率性或农民的朴实、憨厚染上了明显的时代色彩。表征了作家诗化写作的某些惯性和游离初期深度模式、现实化的美学转向,这就是小说集《羊舍的夜晚》的价值所在。
1980年代的汪曾祺已步入晚境,在“老年心态”的叙述中,记忆虽一度显出较多和谐意味,然而现代性的文学激情似乎已为世事浮沉所消磨,人生感触也逐渐渗入看破世事的沉静乃至无奈。《受戒》《大淖记事》后诗情由盛转衰,融入幻灭意味,风格也趋于孤寂与沉郁。《受戒》是对早期《庙与僧》的重写,如果说《庙与僧》的乡情回忆还主要是对生存多元形态的发现与表达,《受戒》则在于对这种寺庙生存诗化意味的开掘,相对芜杂的儿时记忆被“改写”成一种虚远的乡土“梦境”。《大淖记事》抒情氛围相对清冷,乡土人情、人事虽透出诗意,但已退却《受戒》的暖色调,不如意的波折、艰辛与无奈开始浮现。其实,过于诗化的作品并不构成作者晚期创作的主体,更多则是抒发了诗意的感伤、落寞乃至诗情的失落。《岁寒三友》的深厚友情交织着各自命运的穷困潦倒,散发出阵阵“寒意”;《辜家豆腐店的女儿》的贫困女子为了生计不得已出卖自己,显出无尽的辛酸与悲凉;《王四海的黄昏》主人公看似活滋润了,却“有点惆怅”,“漫无目的地走着”。汪曾祺后来的作品大多取材“文革”的创伤性感受、市井平民的日常生活与乡土人事人情。前者已基本和诗化美学无关,而后二者中的诗情也处于弱化乃至被否定的境遇,而且越趋晚境越为明显。在“看破”的极端意义上,死亡叙述逐渐增多,虚无的人生预示了诗情的普遍溃退。《露水》中一对苦命人搭伙过日子,男人病故、女人恸哭之后还要生活,相依为命只是走向死亡的短暂慰藉与依靠。《黄开榜的一家》中黄开榜活的时候“混混闹闹”,死了埋到“荒地旁边”,生存也就是这种可有可无的状态。《小孃孃》中谢普天掩埋的不仅是爱人的骨灰,更是对历史与记忆的掩埋。“80年代中期,特别是90年代以后,死亡阴影笼罩着的汪曾祺步入晚期风格……就连最强大、庸俗的辩证法都无力消弭”⑨。
汪曾祺中后期的小说风格主要表现为“十七年”的政治语境对于文学诗情的遮蔽与通俗转化,文学表达开始迎合时代文化的需要。而晚期一度表现出对“和谐”诗化风格的强化,在至美诗情的短暂闪现之后,更多是对生活的诗意消解。现实的灰色阴影最终击破诗情的虚幻面纱,表现出对诗化美学的背离。
二
对于创作的这种阶段性,汪曾祺也有清醒认识。解放前“世界观是混乱的”“迷惘的”⑩,“十七年”是“偶然的”产物④,80年代“成熟”后以“比较明净的世界观”去“观察和表现”⑦,再后则“对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大致而言,这就是一个对诗化文学精神游离、靠近与转化的过程。汪曾祺曾反复吁求文学的诗意表达,“我要运用普通朴实的语言把生活写得很美,很健康,富有诗意”⑦,“用充满温情的眼睛去看人,去发掘普通人身上的美与诗意”,“要具有充满人道主义的温情”。总体看来,文学观念的稳定、成熟将促成诗意的彰显,而“混乱”“浮躁”与衰老心态又会令其偏离诗化,进而导致阶段性的风格变化。
创作研究·当代文坛·2015.4历史、思想与文体应该说,汪曾祺初期的文学体验是分裂的,难以规避的困顿纠结了现代思想的怀疑与矛盾,文学态度并不积极乐观:“因为生活的穷困和卑屈,对于现实不满而找不到出路,又读了一些西方的现代派的作品,对于生活形成一种带有悲观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恭的态度”,自认写作是随意的“记录一些印象、感觉、思绪,片片断断”。诗化还是一种意向性认知,并不意味着比较稳定的文学观。在《短篇小说的本质》这一1940年代的标志性文论中,作家已认识到诗化生活的二元对立特征,“一个小说家……不断体验由泥淖至清云之间的挣扎,深知人在凡庸,卑微,罪恶之中不死去者,端因还承认有个天上”。简单的价值判断包含着文学的诗化愿景,然而生活的杂乱难于把握,“挣扎”的精神常态使写作充满不确定性。“人的一生是散漫的,不很连贯,充满偶然”,“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的方式,一种情感状态,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凸显了观念生成的“尝试性”症候,“大多数的小说作者都得经过一个比较长时期的试验”。而作为“试验”的一种表现,初期小说也多文论色彩的观念话语,“一个平淡结构,无结构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里充满像戴车匠这样的人”(《戴车匠》);“我们所谓风格,大概指的就是那么股‘劲儿”,“灵感,我的意思是若有所见,若有所解,若有所悟……一把抓住,有时就得了救”(《绿猫》);“在生活的不断的抉择中……因为没有时间让你掂斤播两的思索”(《囚犯》)。不乏迷惘、纠结的文学认知每每触及生活的悖论性存在,观念话语也在削弱抒情的流畅感性,生存的泥淖、思想的迷误、驳杂的体验很难达成和谐、沉静的诗学品质。
思索与探求是汪曾祺文学精神的一贯品质,“生活的意义”要“长期的,断断续续的思索”,“一次比一次更深入的思索”。1980年代是“思索”趋于“成熟”的时期,作家自称世界观已“比较稳定”,曾经意向性的诗化感知已“比较明净”,“我要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⑩,“一个人的世界观不能永远混乱下去,短期可以,长期是不行的”⑦。故人往事在怀旧与温情的晚年心态中“醇化”,焕发出纯粹美感,彰显了诗化的审美自觉,“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受戒》是“隔了四十三年我反复思索,才比较清楚地认识我所接触的生活的意义”的产物,《大淖记事》显豁着人生“内在的欢乐”;而作家对前期作品的多次重写,也基于“重写一次就是一次更深的思索”。“明净”的生活旨趣突出了对文学抚慰精神的“渴求”。然而随着作家晚年心态的逐渐消沉,这类唯美诗情也唤起了美景易逝、人生已老的感伤与幻灭,“经过几番折腾,见过烈日严霜,便于人生有所醒悟,不复有那样炽热的激情了”,“我在这个世界走来走去……我还能走多远,多久?”随遇而安、儒道互补的生存哲学已无法抵御行将告别的虚无人生,回忆也难以掩饰平淡晚景的“几许惨恻”,“人常常是无聊,寂寞,孤独的。人是孤儿”,“没有一点怀疑主义的人,不是现代人”。陷入萧索与孤寂,凸显了暮年文学观念的变化,“我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么?”
作为诗化风格生成的思想基础,观念的变迁意味着主体诉求的某些内在调整与转换,多义性的早期偏于现代主义生存的心理体认,中后期随着阅历、心态的变化,更多日常、世俗生存情态、意义的体察与思考,又表现出向现实主义、传统文化等的靠拢。1940年代认同“最丰富的生活”(《绿猫》),反对小说的“标准”化,萨特的自由存在意识、伍尔夫生活“意识流”的飘忽与抽象、阿左林的沉思与静观、契科夫的平常生活等影响下产生了抒情、叙事的感伤主义色彩,“总喜欢追求新奇的、抽象的、晦涩的意境,有点‘朦胧”⑦。“十七年”为时代精神所染,相对平实的语义空间并不提供细腻、复杂的主体感受,现实主义成为基本指向。当然,这并非一般传统意义的现实主义,儿童视角、淳朴人情已形成对政治记忆或人生伤痕的某些诗化,是一种“诗化”现实主义。后期的多元人生感怀基本是现时心态下的真性流露。一方面,以“和谐”为主旨的“明净”文学观,侧重文学的社会责任感,体现作家“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的价值定位;另一方面,“乐生畏死”的生命本能以及宿命的弱质心态,切入苍凉沉郁的晚境人生体验,“经历过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从云层回到地面”。诗情多伴生创痛与感伤,平淡安然中多交织庸常荒诞与宿命体验这类文学表达更显人间色彩,更具原生意义,超越了传统现实主义的社会性、历史性,更深融进生活现实与人生常态。由于文学体验与乡土现实的深入融合,田园化的乡土诗意勾连了传统乡土美学,不仅包含文人化的乡土想象也散发出乐天知命的传统人生况味,隐现传统“文化—心理”结构。1980年代的汪曾祺主张“回到民族传统”,看重庄子的淡泊逍遥、儒士的率性自然,对归有光的“亲切而凄婉”以及废名、何立伟等人的古朴田园颇多认同与共鸣,也与其乡土叙述的这一转变相协调。如若论及作家的传统文人色彩,或许也就主要指向这一时期、这一品格。
生活形而上意义的个性探求、现实生活的乐观感受、诗意的和谐及至消沉的晚境体察,构成了作家文学情感嬗变的基本脉络,“作家要不断拿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如此内在、复杂的文学精神并不是笼统的诗化定位能够涵盖的。
三
作为“向诗倾斜”的抒情小说,诗化小说往往弱化情节以及人物性格的塑造,突出景物、语境等文体元素的内在表现、意义喻示,深入表达现代人生。事实上,文体的具体生成往往源自作家生活表达的需要,在文体的大致框架下,即便同一作家的创作也会存在差异。就此而言,汪曾祺小说虽归属诗化文体,但围绕文学体验的阶段性变迁,总能表现出诗学形态的游离与变异,文体并非总是诗化的趋同与一致。
叙事淡化的诗学后果是抒情氛围的强化,其主要表现便是叙述的情境化。作为与“意境”美学密切关联的诗学形式,虚实相生中的绵绵韵味作为汪曾祺小说的基本品性,具体状态与美学旨趣是有所不同的,有时甚至是迥异的。初期小说已显露出意象化取向,在交互共生的意象中寄托、发散多样人生感悟,意象多有变形、飘忽、错异。《小学校的钟声》里,钟声、瓶花、航船、糖胡桃、袜子上的油斑、恍惚的思绪,似显随意、散乱的堆织;《复仇》跳跃的烛火、腐烂的果子、模糊的道路、漂浮的梦境与无边的惆怅等交织出迷乱的生存图景;《囚犯》中“阴暗的意象,这些意象永不会结构成一串完整的思想,就一直搅动,摧残,腐蚀他们淡薄的生命。”意象普遍而纷乱彰显了生活体验的非逻辑性展开。至于后期的《受戒》《大淖记事》,意象其实也各有独特性。《受戒》中,意象随事曲折、自然而然、浮现流动,不再片段、分裂与错落的意象焕发出统一性的美感与诗意。《大淖记事》的意象则趋于寥落,弱化了喻示功能的意象已为叙述所淹没,沦为“淡薄”的语义存在。相对“凌乱”的意象叙述有助于复杂、抽象蕴涵的寄寓与传达,而“和谐”意象则“吻合”诗化情境的构造。如果说汪曾祺小说属于某种“和谐”的诗化文体,那也是有特定所指的,并不具有普适性。意象叙述的转变也促进了“景语”变化。如果说《受戒》中景物描写尚还普遍,突出了与抒情诗意的同构功能,那么《大淖记事》不仅“景语”篇幅有所减少,而且意味浓度也在弱化。事实上,《故里杂记》《晚饭花》《故乡人》等后期小说也基本如此,对乡土风物多是客观性的描述甚至罗列,小说近乎风俗史,抒情逐渐失去诗学主导性。对作家而言,客观描写故乡风物固然也是精神返乡的一种方式,但殊不知这会造成诗化文体的异变,消减抒情文体的绵长韵味而使风格趋“实”。这也是诗化文体对作家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某些适应与转变。
大致上,汪曾祺小说隐现着一条逐步“实化”的叙事轨迹。早期小说由于包含过多个人的抽象人生体验,诗学空间相对虚泛。而后随着现实经验的更多融入,叙事内容有所强化,叙述眼光也趋客观冷静。诗化小说也要讲故事,不过由于情节淡化,而转为粗线条的事件、乡土掌故。从《鸡鸭名家》《落魄》开始,叙述就已纠结明显的故事印迹,余老五、陆长庚与扬州人的底层生涯都不乏线性时间线索,人物命运寄寓着作家的生存感悟,相对生动的人物也非模糊的生存符号。而《羊舍一夕》的结构已成四个孩子不同生活际遇的串连、《岁寒三友》讲述了三个朋友各自辛酸的个人际遇以及贫贱之交、《七里茶坊》围绕人物交往展开“掏粪”过程的生活见闻,线性叙事在逐步强化。这都是一些“小故事”,是平常人生中的悲欢离合、生活波折,然而这些“碎片化”故事恰恰也是常态人生。相应地,叙事视点也普遍有着外视点意味,不仅熟稔乡土风物、人情掌故,也能通晓命运沉浮、人事沧桑,超越时空的叙事眼光自如把握生活现象,得以展现历史性的生存图景。“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是“随笔写下来的一种生活”。“呈现”外在生活现象也由此成为小说的重要表征。在此意义上,汪曾祺诗化小说至少存在两脉流向,一是以抒情为主体,在意象化的叙述中营造不同境界的情境,突出了诗化文体的体验性韵味,二则以乡土形貌、生活现象的描叙为主,相对客观地呈现日常生活形态,展露生活的世俗风味。在普遍层面上,二者并非截然分开,也造成诗化文体的不够“纯粹”。《受戒》的唯美诗意透出日常化的世情意味;《大淖记事》的诗意基本归属饮食男女的自然、洒脱情感以及淳朴的风土人情,个中的风土描写也多少有着自然主义的痕迹,并不体现虚缈诗境的完全构筑;而诸如《故乡人》《晚饭花》等其他作品,也不同程度地存在或实或虚的诗意游移,并不具有典型的诗化文体特征。事实上,作为经典的当代诗化小说,汪曾祺小说既缺乏《边城》般的澄明与通透,也缺乏如《竹林的故事》《桥》一般的古朴与飘逸情怀,它的个性在于“扎实”的生活风度,“生活的样式,就是小说的样式”,“向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掘进和开拓”。其中深广的生存哲学、长期的文学思考与实践、风格的多元形态与意义需要一种更为开放的眼光去辨识与澄清。
注释:
①屠毅力:《汪曾祺的“灰箱”—从“现实主义”转换看其在1980年代文学中的位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期。
②林斤澜语,参见《汪曾祺全集·出版前言》,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
③王彬彬:《“十七年文学”中的汪曾祺》,《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④⑦⑩《汪曾祺全集(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5-166页,第282-286页,第221-222页,第301页,第199页,第22-28页,第355页。
⑤解志熙:《生的执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6页。
⑥《汪曾祺全集(六)》,第348页,第50页,第61页,第98页,第80页。
⑧陆建华:《汪曾祺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58-162页。
⑨翟业军:《论汪曾祺小说的晚期风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8期。
《汪曾祺全集(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页,第157页,第45页,第299页,第152-154页,第72页。
《汪曾祺全集(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98页,第206页,第95页,第4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