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战争与永恒的人性——论方方小说《武昌城》的民间书写

2015-11-22 20:03周晓平
文艺论坛 2015年24期
关键词:武昌方方人性

○周晓平

无奈的战争与永恒的人性——论方方小说《武昌城》的民间书写

○周晓平

一个作家想要在中国当代文学上留下痕迹,其文学创作一定要建立个人的文学创作体系,把时代的精神融入到个人的文学作品之中去,超越普通情感,呈现永恒价值。方方以其过人的智慧不仅创作了自己的话语体系,也为读者开辟了新的视觉与心灵感受。在1980年代末,方方被归入为“新写实”作家中,“特别注意现实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①。但其早期作品如《黑洞》和《风景》并没有“新写实”观念的实践,创作的个性特征并不突出。方方作品中重视的是自然生态与人类生存境况的关联。她关注的是居住环境和对自然人性的影响。但在后期的作品中,其文学思想日臻成熟,创作风格逐渐形成。方方在小说创作上开始向人性的纵深方向开掘②。新写实主义在方方后期的作品中得到进一步的诠释。其基本特征是表现“纯态事实”,凸显一种相对“客观”的创作态度,明显要清除观念形态对现实生活的遮蔽,消解政治权利意识。在创作方式上有意瓦解文学的典型性,以近似冷漠的叙事态度来掩藏作者的主观性③。方方的后期小说创作走民间的路子,反映民间的现实,揭示了人性价值的永恒。《武昌城》则是民间书写的典型之作。

从“战争”这个主题出发对宏观历史进行了重新的诠释与书写。它以1926年北伐战争武昌战役为中心事件,呈现了这一特定时期的历史画面。上篇以攻打武昌城为线索,以追随北伐军的青年学生梁克斯、罗以南,北伐军连长莫正奇以及女兵郭湘梅、张文秀的故事为主要格式情节,对整个战争场面,及其在残酷战争所表现出来的人性进行了揭示,包括理想和友情、信念和性格之间的冲突和契合;下篇则主要刻画了北洋军军官马维甫,陈明武、洪佩珠,喜云等人物形象。在困守武昌愁城的时刻,四面楚歌。武昌城几乎毁于一旦:城墙、城门、护城河在猛力四射的硝烟洗劫一空。生灵涂炭,令人惨不忍睹。

小说围绕武昌城的“攻”与“守”而展开叙事,其故事情节是残忍的。北伐军以大无畏的精神,沿途势如破竹夺取汀泗桥、贺胜桥。按照既有的形势,武昌城的攻克指日可待。结果预料不到一直吃着败仗的北洋军居然把城门看得如此严实。④北伐军以坚忍不拔之勇气,采取人海战术,四处招兵买马,增加攻城人数。没想到,北洋军坐守困城,依靠千年城墙而顽强坚守。在激战的过程中,双方相持不下,一方面,北伐军采取猛冲猛攻的势头,以迅雷不及触耳之势,试图一举拿下武昌城;另一方面,北洋军依靠地利优势,居高临下,对城楼下的北伐军进行无情扫射,以致北伐军尸体堆满城下而护城河依然无法攻克。叶挺所领导独立团的北伐军死伤无数,加上及饥饿、炮火使不少老百姓死于非命,其场面之残酷,令人不寒而栗。武昌城下,遍布着北伐军的尸体。那些昔日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已经离世,却还只能任其横七竖八地堆叠在荒郊野外。烈日暴晒,蚊虫爬咬。一有风气,尸臭则顺风而起,传至数里之外。活着的人们无法为之收尸,只能长歌悲恸。⑤后来由于北伐军变换作战策略,攻城变成围城。攻城一方坚韧不拔,守城一方坚信援军就会来到。四十天的围城,比战火纷飞更凄惨。城内围堵得水泄不通、缺水断粮,战士寸步难行。北洋军不少兵痞无恶不作:抢掠百姓、奸污妇女。战争场上炮火横飞,家破人亡。整个城市现于瘫痪:尸骨露于野,十里无鸡鸣。

后来,因为洋人的斡旋、富豪的劝说、学生的宣传,攻城的北伐军也改变战术。攻守双方都同意开城门放老百姓出城,然而依旧不堪忍赌:从死人堆里出来的老百姓争先恐后出城,互相践踏,死亡和失散的不少;满载难民过江的小火轮因不堪重负沉没而被长江的水淹死。更为悲惨的是,革命军战士梁克思的对象阿兰,被革命党关押,幸得梁克思死于战场,否则知道他钟爱的人不是被敌方而是被自己人折磨,那真不知道怎样面对。

也正是在这场无奈的战争中,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战争人性。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社会都显现出一种无奈。各色各路人物竞相登场,稍长的、年轻的、年少的都带着几分豪气、几分理想,涌入到战争这个阵营中来。军人的天职和良心、青年的激情和懦弱、少年的天真和早熟,在这一战役过程中各种人物形象淋漓尽致地得到凸显。

就一般正史而言,中国现代史包括涵盖于现代思想、军事、政治、革命史诸论述中,北伐战争都是相当正面地进行革命叙事的,而广泛地播布于历史教科书和其它传播媒介体之中。它作为国家与政党的意志思想与理念形态而受到积极的评价与肯定:正义与进步的革命行为。作为战争的双方,北伐军被视为人民战争的争议代表,一路高歌猛进,可歌可泣;把困守在武昌城的北洋军弃人民于不顾,被视为日落西下、负隅顽抗的反动军阀。这种对民族国家意识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是小说创作在论述和讨论这场战争的时候,应该有所深化。应该在其它层面有的放矢地展开论述。方方的《武昌城》从“人性”出发,揭开历史的蒙面,既对宏达叙事有所观照,又对战争阵营双方给予了人性的揭示,客观冷静地铺叙战争中行色各异人物的复杂思想与矛盾斗争,包括他们的信念、理想、原则,以及饥饿、流离与死亡。

方方的文学作品一直有自己的创作理念:“执着地坚守知识者的精神价值、执着地坚守‘生命写作’立场”的作家,她习惯以悲悯的情怀、人性的观照体贴笔下的世界及其人事,《武昌城》虽是一部战争背景的小说,但落笔之处多是对于人物复杂境遇的真切表现,作者深刻理解人的生命、情感、信念与价值。比如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当北伐军的连长莫正奇看到北洋军袁宗春满脸血污奄奄一息之时,明明拔刀相见的敌我双方,但是面对着北洋军官的求助:‘长官帮下……忙……让家里爹娘和老婆孩子知道我……已经死了……’莫正奇恻隐之心顿生,当他知道此人正是北洋军袁玉春的部下军官时,说道:‘你死不了’‘保生!把这个家伙送去救护队!’”⑥这个故事情节读来令人感动,作者并非把敌我厮杀的场景描写得如此血腥与残酷。而是从人性、人道主义出发,对人物与故事情节作了有效的处理,体现了一种悲悯情怀,一种对生命的厚爱。《武昌城》这部小说真实地体现了那个时代民间的心灵历史。

一般而言,就战争题材的创作来说,作者往往有一种先入为主的立场,其鲜明地意识形态倾注于笔端。方方在《武昌城》小说中则有意识打破了这种习惯偏颇,从个人创作的理念出发,而把悲悯情怀倾注于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与破坏。为什么要北伐?北伐战争一产生,其本身就表现出一种百般无奈的境况。无论战争的形势如何复杂,战争的双方如何的激烈搏杀,人性却是永恒的。由于社会、家庭、个人的种种因缘际会,即使都为天地之苍生,由于选择的不同,而各自站在了战争的一方。煮豆燃萁,相煎何急。同样是受苦受难的命运相同之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也相互残杀。正如人们为一个西方传教士的话所震撼:“北伐军出军为民请命、救民于水火为说辞,倘若这拯救要以牺牲如此之多的贫民百姓为代价,又有谁相信你的拯救?”⑦对于具体的生命而言,所有的战争都是不义的。方方笔下的战争已无所谓正义与非正义之别,《武昌城》对于战争的质疑性表达,拓展了人性的广度与深度。

《武昌城》塑造了陈定一、梁克斯、罗以南、陈明武、洪佩珠等青年学生形象,在激情燃烧的岁月,展现了青年人的理想与僻世、天真与早熟、激情与脆弱,也塑造了莫正奇、马维甫、刘玉春等分属攻守对立阵营的将领,呈现了他们的理智与人性挣扎。下篇中的北洋军阀军官马维甫是小说刻画得最为形象得人物,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充满理想和豪情。但是,他并非一个冷酷的铁血英雄,而是一个朴素的人本主义者。坐困危城,深陷炮火、饥饿、死亡的威胁时,其情感与理智、良心与和忠诚、道义与职责的陷入了内心撕扯之中,在必须恪守军令和职责与生灵涂炭于现实的两难选择面前,马维甫最后以跳楼自杀的悲壮之举开门献城,完成了对自己良心的守护。⑧

小说没有将马维甫塑造成一个概念式的“负隅顽抗”的反动军阀形象,在人性化的观照下使之显得更真实丰满富有感染力,而整部小说都着力表现兵荒马乱的战争环境中的无助与无奈,将战争的残酷、生命的微妙、情感的脆弱、命运的无奈交融为在一体,寄托了作者对生命的终极关怀。⑨

雨果在《九三年》中认为,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是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的基本前提。对垒双方可以分为正义与非正义,但牵涉其中的平民却都是无辜的,没有任何理由去屠戮这些生命。小说《武昌城》把它上升到人性的最基本的道义。正如邓安庆、王海燕在《方方<武昌城>评介》中认为,战场上你死我活的较量,固然是军人的职责所在。但是,它的错误在于违反了基本的人性与道义。它把人类这一最为珍贵的生命毁灭了,这种残杀违背了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权利,其造成的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当方方小说在叙述战争的厮杀过程时,族群的痛楚是时时处于矛盾的纠结之中的。

历史的“武昌城”不知经过多少次的战争“洗礼”,战争的双方或“攻”或“守”,失败与否,胜利与否,历史虽然有所评判,但在此刻都没有了实际意义。方方的笔墨用于凸现人们生存本身的现实价值,《武昌城》通过人物的真挚刻画,对其生存境遇的生存方式来使生存意义得到特殊的呈现。也对残酷的战争与人性的血腥场面不惜笔墨进行了真挚的描绘。

根据民间的观念,面对战争的严峻性,任何超越其上的思想意识往往都会显示其空幻与虚弱,它促使人们重新回到更根本的战争现实的探寻之中。这实质上向人们昭示,人性的光芒是永恒的,即使残酷的战争也同样存在。小说《武昌城》的创作作了立体的观照,而非平铺直叙。尤其是深入地挖掘潜在的人性。小说凸显了不同的两个方面的内涵:第一,小说本身具有的厚重的历史情节,人物铺写正是在特定的北伐战争中表现的;第二,小说从关爱个体的生命出发,珍视生命呈现价值它凸显了方方的人本主义哲学。在《武昌城》中,方方对人物的特写,着重凸显了人性的生存欲望,或谋生、或报仇、或为理想……尽管这些人,并不一定了解他们所参加战争的真正意义所在:为何奋斗、为何献身。但是他们都投身到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中去了,或成英雄、或成人鬼,这一切都为人们留下了深深的思考。方方在她的文章《在桥上》指出:“当一个人的心情郁结,心理有障碍并产生生不如死的念头时,是很容易产生来自深不可测的江水中发出的暗示产生共鸣的,这种暗示犹如某种诱惑,控制了人的精神,使那一刹那间的人既产生一种迷醉,又产生一种彻悟。”⑩

回眸历史,北伐战争距今近百年。方方从一份阵亡者的名单入手,发挥丰富的想象。在“攻城篇”里,在危急关头冲锋陷阵的独立团连长莫正奇;为了参加革命军的北伐战争,在武昌读书的梁克斯从武昌追到广州;无论是否有生命危险,护士郭湘梅、张文秀总是出现在伤员的地方。结果他们都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热血抛洒在战场了,即使这样,他们在战场上的那些天,活得足够壮丽辉煌!比方说梁克斯,企图在战场上实现人生的救国理想,想方设法参加敢死队,以致炸断了两条腿。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还给围困的同伴讲斯巴达克斯的故事;又如莫正奇,他拥有“良心比我的命更重要”的信念,为了找到死于枪林弹雨中营长曹渊的遗体,他不惜生命潜伏到武昌城下。在“守城篇”里,则许多是死于炮火的劳苦百姓,这种惨状揭示了战争带来的毁灭,如同炼狱在考量人心。⑪

方方的《武昌城》不仅为人们保存了一份珍贵的战争历史回忆,更让人们从另一角度去创作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作者以纯客观叙述来实录战争中的各种本相与战后的同一种死亡结局,以及揭示战争本身残酷所在,让人们进一步去反省战争带来的悲剧现实,直接危害到生存本身的意义。它显然舍弃了过去那些观念性的道德标准与情感认同,并非框限在政治意识的范围,以新的立场,转而取法民间的普世理念。《武昌城》进一步开拓了民间写作立场的空间,即处于都市与乡村民间的生死存亡世界,这种叙事策略调整了人们对于现实的认识,以及相应的导致主体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更替。輥輰訛《武昌城》的文学书写,之所以赢得了广泛的受众空间,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方方并没有重复地在一以贯之的正确历史的理念支配下去展开武昌之战的小说叙事模式,而是以另辟蹊径的先锋叙事将战争置于人类精神成长史中去验证战争带来的痛苦,体现为贫民精神的人文关怀

当代“新写实”小说之所以风行,它以民间创作叙事的模式而为广泛的读者群所追捧。这一实验性创作特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新时期以来文学创作的转型与发展要求。客观地说,这种新的文学思潮是符合社会的发展需求,符合新的历史时期广大读者的期待阅读心理。这是对于当代市民阶层的创作的进一步拓展。那些不知历史本质为何物的普通人,可以在文学领域窥见其平凡的身影。新写实小说的创作体现了这一时代的鲜明特征。《武昌城》则是这一缺憾的进一步补充。在方方文学创作中,既有对下层平民日常生活叙事的努力描绘,又有由此而寻找其理想价值所体现的人性蕴含的取值。其实在《武昌城》创作之前,方方早年的《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以及后来的《黑洞》,都充满对普通人生存困境的考察和平民主义的理想道德价值拯救。这种叙事风格与创作理念是对新写实小说理论的进一步完善。不仅如此,方方的“汉味小说”也是使用民间方言土语的典型范例。《武昌城》小说直接从武汉平民的生活中吸取方言俚语。以通俗之语叙写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以粗俗之语呈现民俗风情。《武昌城》小说的整体语言,并非华而不实,而是质朴天然。虽然《武昌城》的情节发展和人物逻辑也体现了历史的传承,但其创作的手法、对待历史的忠实态度却圆熟地体现了人们对历史与现实解读的期待视野。这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民间书写。

注释:

①参见《钟山》1989年第3期。1989年第3期至1990年第3期,《钟山》杂志举办为期一年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中篇小说《走出蓝水河》等五篇作品获奖。获奖篇目刊登在1990年第2期《钟山》上。

②温儒敏:《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92页。

③輥輰訛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页、第313页。

④⑤⑥方方:《武昌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页、第71页、第19页。

⑦邓安庆、王海燕:《方方<武昌城>评介》,《文学教育》2012年第7期。

⑧⑨阳燕:《世纪转型的湖北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68页。

⑩梁艳萍:《世纪转型的湖北散文》,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161页。

⑪贺绍俊:《方方小说<武昌城>:用文学想象激活历史》,《人民日报》2001年6月30日。

(作者单位:广东嘉应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马新亚

猜你喜欢
武昌方方人性
80年代款的媳妇
圆圆和方方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鄂州历史歌谣人文背景略析
逼近人性
鄂州古铜镜述略
人性的偏见地图
夜登武昌封建亭(外二首)
圆圆和方方
婚姻的尽头,藏着人性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