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者的言说——岳雯文学批评论

2015-11-22 20:03杨荣昌
文艺论坛 2015年24期
关键词:黄雀批评家文学批评

○杨荣昌

真诚者的言说——岳雯文学批评论

○杨荣昌

就我个人阅读体会而言,女性批评家的文字似乎天然带着一股灵气,如何向阳、张燕玲、张莉、罗小凤等人的批评文章,均显露着浓郁的生命意识,有一种不事雕饰又才情四溢的美,批评甚至可以当作美文来阅读。事实上,优秀的批评家,其文学表达不仅是阐述关于艺术的见解,它还阐发对于生命与天道的追索,实现“才”“学”“情”“识”的“四美具”。尤其在文学批评愈发走向知识考据与理论操演的当下,读者对渗透着独特情感体验,流溢着美文品质的批评文章更加渴求,这要求我们的批评家不但要有较深的学理积淀,还要有对语言的敏感,以及表情达意的精确性。作为年轻的“80后”女性批评家,岳雯在其近十年的文学批评写作中,亦以灵气显露于文坛,先后发表了数十篇有较高质量的论文,出版了评论集《沉默所在》,并获得“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青年评论家奖。走进她的文学批评世界,会发现在诗化语言的表征下,涌动着蓬勃的激情,流露出炽热的人文情怀,她的潜质、优势和局限,甚至可视为这一代批评家共有的特征。

一、丰沛的诗意

在当代文学批评界,各种理论话语层出不穷、竞相登场,即使一个不喜欢文学的人来搞批评,也完全可以娴熟地操持各种热门理论,把一篇文章写得像模像样。然而透过浮华的文字,我们却很难看到有任何心灵搏斗的痕迹,感受不到源自创作主体心底散发的点滴温度,批评很可能变成丧失生命体征的纸上游戏。阅读那些僵死的,教条式的文字,对读者的身心无异一种摧残。在此意义上,我们呼唤真诚理性又充满诗意的批评,期待那种可以唤醒内心记忆,让人感觉灵光乍现、鸿蒙顿开的文字。在岳雯的文学观照中,小说是主体,也许是因为阅读小说可以更有效地拓展生命体验,寄托对另一种人生可能性的期待。她尤为倾心那些诗意丰沛的作家文本,如红柯、苏童、张承志、葛水平、东紫、苏兰朵、霍艳等人的小说。她以强烈的角色意识解读优秀作品,为评论对象作出主题、风格等艺术要素的理论阐释,力图清晰呈现文本独特的美学形态。但又没有盲目追求所谓的“客观”“公正”而仅停留在技术分析的层面,而是透过解读文本体察作品背后的那份人心。都说作品是作家人格的外显方式,但对于以虚构为第一要务的小说创作而言,作家早已习惯深藏于作品后面,他无法跳到前台,甚至不能直抒胸臆,一切的思想、情绪、好恶,以及对人生的基本观感,都只能由小说人物来表达,通过文本叙事来建构。聪明的岳雯往往能勘破隐身衣背后的作家机心。她评论葛水平:“之所以说葛水平是属于乡村的,不单是因为她写了什么,还在于,她在写乡村之时的神态、气韵。你看,无论是西乙村,还是岸山坪,抑或是山神凹,一旦精神上返回到这里,她的笔触顿时摇曳起来,格外丰沛,也格外饱满,丝丝缕缕的情绪抽成极细极细的线,在乡村上方颤抖着,带动着周围的空气也加入了这‘合唱’。”①评论虹影:“虹影的都市叙事的特质,恰在于她剥离了上海城市本地性的一面,以富有作家个性特征的女性成长史、传奇史与一个城市的民间逻辑相抗衡,书写了‘虹影式’的都市空间想象,丰富了文学对城市的表现力。”②评论戚慧贞:“她不害怕人们嘲笑她的感情不够优雅,不够庄重,她以满腔的热情和真诚来关注社会,我猜,她一定是在想,倘若文学不能够让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变得好一点,那么,要文学做什么呢?于是,她反复地说,不遗余力地说,哪怕是多唤醒一个人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热情也好呀。这就是戚慧贞的世界观,未见得多深奥多高明,但一定是真实的。”③这些入情入理、细致入微的评论,既立足文本的美学形态分析,又贴着作者的内心世界滑行,既有理论的概括力,又有知人论世的熨帖,是岳雯文学批评最出彩的地方。《杀人游戏,或相遇》④是一篇阅读同代批评家黄德海、项静、张定浩、木叶、李伟长的随笔,通过对批评对象游戏玩耍场面的戏谑性描摹,转而挺进其文学批评的核心,进行深层次解读。相似的成长背景,共同的美学追求,冷暖自知的批评实践,形成了批评者与批评对象惺惺相惜的人文品格,而其内心深处,则是作者对同行由衷的敬意。这份作文的谦卑,几乎出现在岳雯的所有批评文章中,她常以“我猜”“我相信”这样的字眼来表达内心的判断,这并非她事先就承认批评家低人(作家)一等,而是怀着一颗敬诚之心,去体悟写作者在构建文学世界时那些或痛彻心扉,或欣喜若狂的灵魂悸动。正是这份真诚,构成了她文学批评的动力。文学创作看似是一项复杂的文字变法,其实是一种掏空肉体精血抟塑新生命的工程,其开拓性、建设性,非道中人所能体会。批评家与作家之间,贵在相互体恤劳作的艰辛,分享创造的快乐,共悟人与世界的结构方式。岳雯的写作,正是在这个维度上努力。对作品作价值判断时,她经常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犹疑,袒露在阅读与思考过程中的心灵变化,不故作高深状。说到底,批评家也是普通读者,也会有审美经验的疏离而导致对文本的误读,文学史上的许多经典作品就是被不断误读而充分彰显其丰富意义的。平庸的批评家,总喜欢扮演一副博学的样子,仿佛什么样的题材,什么样的风格都熟稔于心,站在一个虚拟的制高点上对作家随意臧否。真诚的批评家则懂得谦卑,知道学理的有限,在批评过程中能敞开自我胸襟,坦言自身局限。后者更让人尊重。

岳雯行文往往很放得开。她拒绝那种中规中矩的学报体论文风格,常为发现好作品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巴不得那作品就是自己写的,急欲与人分享阅读的快乐。阐述作品的显在意义时,完全舒展开审美心性,甚至跳将起来把那些没有实现的文本形态按照自己的构想延展开去,与作家一道建构作品未完成的意义世界。岳雯应当属于创作型的批评家,本来应该是以理性见长的批评文章,却经由她内心的审美冲动,以诗意的语言表达出来,显露出难得的艺术感染力。这是批评家与作家心灵契合而产生的精神共振现象,尤为可贵。当代文学批评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是许多批评家逐渐丧失对作品准确而深入的阐释能力,在泥沙俱下的作品洪流中,无法寻找到岿然屹立的礁石,深究其根源,是批评家对文学失去或不曾有过真诚与热情。人文学科如果没有激情的涌动,它的穿透力也将大打折扣。岳雯的诗性批评或可视为对这种僵化表达方式的一种反抗。当然,凡事总有两面性,总要把握一个度的问题,过分地陷入文本中,会导致批评家散失了主体性,完全臣服于作家的叙述,无法在一个更高的标尺上审视作品在思想与艺术上的优劣得失。所以,进得去的同时还要出得来。批评家要随时清醒自己的艺术使命,不作附庸,也拒绝被同化,保持一种理性、思辨的主体自觉。

二、柔性的锋芒

岳雯的文学批评情绪饱满,血肉丰盈,主体性强,支撑内里的骨架,却是鲜明的思辨性。某种程度上,正是有着对芜杂文学景观的理性思辨自觉,批评家才能找到建立价值意义的美学基点,才能形成自己独具一格的观念体系。对苏童《黄雀记》的批评⑤,是她思辨力的一个证明。她认为《黄雀记》是一部“‘短篇小说化’了的长篇小说”,其理论参照来自于巴赫金《史诗和长篇小说》中关于长篇小说“能最好地表现新世界形成的倾向”的论述,认为长篇小说“须得写出人物的时间变化,所以长篇小说的时间是绵延的,势必会跟当下有所接触”,而苏童的《黄雀记》书写现实用的是“漫画化”的笔法,表达现实的“无处可追寻”,这种虚化现实的写法,在岳雯看来其美学意义值得怀疑。第二个理论支撑是陈福民的《长篇小说和它的历史观》,岳雯把该文强调的“史诗性”“厚重”“历史进步”“大容量的社会生活”等作为长篇小说刚性规定的必备要素,认为长篇小说要为读者提供一个新的关于世界的思考,而《黄雀记》“无法将现实的历史进程包容于自身”,由此观之,它在整体性上贡献不大。苏童小说素以描写的细微精致和语言的诗化见长,但要以长篇的形式包罗一个大的历史时代,尤其要呈现在历史进程中的作家思想穿透力和哲性思维,坦言之,并未见其有让人惊异的创造。为了强化自己的审美判断,岳雯再次举证《黄雀记》的不足,如单一的叙事线索和作家们惯常运用的叙事结构,使得小说无论从精神追索的力度,还是文本结构的形态,都存在着致命的软肋。正基于此,在文坛和市场对《黄雀记》的一片叫好声中,岳雯坦诚又不乏尖锐地发出自己的质疑。她的认真,较劲,于此可见一斑。然而,一部优秀的作品总是可以为读者提供广阔的阐释空间,同一读者会因自身经验的累积而对作品理解发生变化。岳雯在重读《黄雀记》后,又写作了《陪伴他们的温暖旅程》,重点强化了对小说“审美的哲学的意味”的解读,对之前的审美判断作进一步修正。笔者写作此文时,恰逢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名单公布,《黄雀记》名列其中,标志着这部小说获得了国家层面的认可,并成为某一时段的文学高标;但同时,民间对这部作品的质疑与批评之声也不绝如缕,其中主要批评该小说是“中篇拉长了的长篇小说”,与岳雯的判断如出一辙,她敏锐的判断力于此可见。沿着这条精神的肌理进入岳雯的评论本心,可见出她对文学的虔诚。若无真诚到虔敬的程度,谁还会把文学真当一回事,尤其面对苏童这样的名家,对其挑刺是需要足够的心理承受力的,更何况娇憨如邻家妹妹的岳雯天生不是酷评家。再进一步而言,《黄雀记》体现出来的艺术匮乏,不是个体性的,它是小说界普遍存在的一种症候,消解深度模式,思想苍白,缺乏对历史和现实的概括能力,导致许多平庸的长篇作品像沉渣一样泛流在当代文学的河床边。

即使评论所喜欢的女作家葛水平,岳雯依然不掩饰对其创作瓶颈的遗憾,或者说表露出对当代乡土叙事普遍遭遇的艺术困境的担忧。她认为葛水平的代表作《裸地》有陷入意义虚浮的危险,其背景是小说中表现出的人与土地关系的可能性,在乡土叙事里开掘殆尽,很难展开新的面相,“家族叙事在历经二十多年的繁盛之后依然耗尽了它的活力,如果没有新的‘思想意识’的注入,任凭怎样的妙笔,大概也只能枯萎了”。于是,“如何为乡村叙事注入新的活力,这也是葛水平在未来的创作中所面临的的难题”。⑥姑且不论岳雯的论述是否让人信服,如把《裸地》局限的根源归结为家族叙事的由盛转衰。因为尽管作家创作离不开大的时代浪潮,可优秀的作家又总是群体中的卓然不群者,其创造力的迸发,创新点的涌现,将不断改写着文坛的既有格局。但岳雯指出了“思想意义”的匮乏是造成小说走向意义虚浮的主要因素,的确找到了当代文学的病灶。值得肯定的是,她的质疑是以说理的、温文尔雅的方式来发声,柔性的表面掩藏着不容忽视的思想锋芒。在此我想特别强调的是,文学批评是艺术,更是学术,其美学内核要求是质胜于文,我们呼唤诗意的批评,同时也要警惕一种剥离理论的松散与拖沓,否则文字会丧失思想穿透力,陷入另一种形式的平庸。希望岳雯能剔除文章中那些多余的枝枝蔓蔓,包括对理论的转述,对名家经典的参照,也要内化为自己的讲述方式,成为自身最具稳定性的文学经验。

三、期待理论建构

岳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批评道路,应该起源于她进入中国作协创研部工作,这个机构担负着对全国文学走向进行把脉与研究的重任,这决定了她关注视野的广度和批评写作的高度。从进入批评界开始,她便接连写了多年的年度长篇小说扫描,努力寻找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艺术高标。众所周知,做文学的年度盘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面对每年出版的数千部长篇小说作品,再大的阅读量,再多的努力也仅能窥其全豹之一斑。但岳雯显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的年度盘点涉及作品之广,披沙拣金的甄别能力之强,让人钦佩。除了对作品的关注,她还阅读了大量的理论著作,以期从前辈和同仁的论述中,获取属于自己的理论力量。所以,当她面对庞大的作品数量时,总是试图从中发掘出独特的美学质素,把其中哪怕微弱的闪光点都聚集起来,作为一个时段的文学经验,促其经典化。其旁征博引和条分缕析,显示出对创作现场和理论批评现状的熟悉。

然而作为对岳雯文学批评的批评,我还想继续追问:既然已经在理论概括的维度上作出了积极的尝试,尤其通过对《黄雀记》《裸地》等重要作品的深入解读,发现了文学界普遍存在的艺术匮乏,为何不继续穷追猛打呢?这可是成就一名批评家实现理论建设的最佳机遇啊!我的追问其实涉及一个普遍存在的现实难题,即文学批评要从文本分析到理论归纳,从个体性向整体性迁移,实现内涵和质地的提升,这是众多批评从业者终其一生都在致力跨越的艺术标杆。大凡从事批评的人,内心都有或深或浅的理论建构焦虑症,他们大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批评场域,发掘个体的理论擅长,作建构理论体系的努力,以期卓然成为大方之家。岳雯将近十年批评实践所积累的经验和成绩,足以说明她有能力开拓一片新的学术生长点。但话说回来,要在学术建构上自成一体、卓然成家,并非人人能够达到,更多的批评家还是在当代文学的深山中苦苦寻觅,不知“矿脉”在何处,他们大都以碎片化的精神探索寻找文学的堂奥。批评家谢有顺说得好:“对知识建构而言,体系或许是有效的;但对存在的描述而言,所谓的体系并不比碎片更接近真实。在一个体系泛滥的时代,我很难去敬畏一个空洞的体系,而宁愿在文字中诚实地说出自己的体会。”⑦一名批评家如果连基本的文本分析、审美感受、话语表达都修炼不深,那么他建构的学术宫殿再巍峨,也将经不起细节的推敲。君不见众多宏论磅礴的高头讲章,贩卖的多是异域知识和他人经验,文章越写越长,注释动辄以数十条计,但见情见性见思想的闪光点,却遍寻不得,话语滔滔的表象难掩审美的疲乏无力。这样的“学术”,在我看来多少有些面目可憎。

纵然我们对学界现实有太多的不满和非议,但也希望岳雯能够逆流而上,超越艺术局限进入更为高远澄明的学术之境。事实上,与我们同时代出场的批评家,不少都已有了自己鲜明的批评特色,他们凭借扎实的学术训练和丰厚的知识积淀,正在相关学术领域里开疆拓土,攻城掠池。如杨庆祥关于重返八十年代的研讨,关于“80后”生存境遇的追索;金理关于20世纪文学史中青年构形的探究;李德南关于存在主义的深入开掘;黄平系统的贾平凹研究;周明全关于“80后批评”代际的解读,等等。让人欣喜的是,岳雯在面壁练功多年之后,厚积薄发,最近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学》等重要刊物的长文,如《双重意识——以上海两部城市小说为例》《作为方法的“城市文学”》,将目光投注向城市文学的面向,发掘其内在的理论创新点;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抒情时代”的“个人”考论》,也继续强化了批评的思辨性特征。这几篇文章都有着鲜明的问题意识,显露出开拓学术疆域的迹象,亦可视为岳雯文学批评走向体系化、学理纵深化的一个标志。

学术的承传赓续靠一代又一代有梦想、有激情的青年参与,才能实现薪火相传,当代文学批评要想拥有旺盛的生命力,也需要一批批强劲的生力军加盟。时代呼唤优秀的批评家,他们必须以文学为志业,真诚与理性并重,学养与才华兼修,以强烈的问题意识及时敏锐地介入文学现场,才能为当代文学质量的整体提升贡献智慧和力量。

愿以此,与岳雯这一代怀揣梦想的青年批评家共勉。

注释:

①⑥岳雯:《无法简化的葛水平》,《沉默所在》,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06页。

②岳雯:《上海传奇的另一种写法》,《沉默所在》,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41页。

③岳雯:《小说家东紫和好人戚慧贞》,《沉默所在》,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页。

④《文学自由谈》2015年第1期。

⑤岳雯:《既远且近的距离——以苏童的<黄雀记>为中心》,《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⑦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自序》,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作者单位: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马新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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