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赤裸
陈鹏
我们约好在恒力游泳馆见面。知道恒力游泳馆吗?北京路走到头就是。114报号听上去像“亨利游泳馆”。我们都叫它“亨利”——玫瑰色的钢混建筑,门脸雪白,“亨利”的名头再合适不过。
除了海埂红塔(注1),我和马辉最爱“亨利”。
我早到十分钟,大厅空荡荡的。夜里八点场没什么人,你能想象一个猛子扎下去,整个池子就我们俩,一人霸占三条泳道有多畅快。服务台的姑娘为我端来热水。门外夜色温柔,楼房、云彩和银桦树安安静静。身后隐约传来水声,看来今晚不单我和马辉。他不会迟到的,这是我们从小在一支少年足球队里养成的习惯。姑娘为我打开电视,找一圈也没发现明天凌晨欧冠半决赛的消息——皇马对阵拜仁呐!我热爱的皇马。天更黑了。台阶微微发亮。没有一个人。
八点二十,马辉打来电话。
“到了?”我说。
“刚出来。”
“我操。”
马辉说,马三突然来电,说他就在昆明,让马辉和小莉准备两万块现金,明早交给他。他呢,拿了钱就回禄劝,再不来烦他。两万,少一分都不行。
“马三?”
“忘啦?让我儿子落户的马三。禄劝县大邵村老光棍。”
“不说好的五千?”
“钱给了,酒喝了,哪个晓得狗日的突然反悔?说不给两万,他就检举揭发。”
“你咋打算?”
“到了再说。”
你能想象今夜的世纪大战有多精彩——本赛季的皇马相当好,除了C罗,迪玛利亚、本泽马、拉莫斯都没得说;拜仁被瓜迪奥拉弄坏了,巴萨奶油般的打法一点也不适合铁血拜仁。这意味着上赛季天下无敌的拜仁未必能闯过半决赛。但马辉这个拜仁死忠警告我说,拜仁慕尼黑有的是办法收拾皇家马德里,我们就等着殉葬吧。
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从小热爱阿根廷,无条件热爱马拉多纳,支持潘帕斯蓝白骑兵军,偏偏对欧战发生分歧;大概,我曾远离足球两三年,支持的球队也太老派(那些年的故事我将写入今后的小说);马辉却从未间断,这些年越来越爱拜仁,整天念叨罗本罗本,我看荷兰小光头挤掉他心中紧跟老马的二号神人齐达内,也就时间问题。
他差不多八点五十才跑上台阶。
上服务台领手牌、换拖鞋。更衣室衣物箱紧挨着,我们脱个精光,在不足半米的空间直面对方裸体。马辉的肚腩有西瓜那么大了,老二来回晃荡;罗圈腿的幅度似有缓和,增多的肥肉填补了一部分弯曲。小时候他的罗圈腿就相当明显,跑起来飞快,也比大多数人能控球。那时候我做梦都希望我的两腿也长成马辉这样,比他弯些,再弯些就更棒啦,率领中国队拿下世界杯还不指日可待?
“操,又鸡巴胖了。”
“鸡巴胖了?”
“你他妈鸡巴才胖了。”
我们哈哈傻笑。
“还好,没长油肚。”我说。
“瘦啦。被老婆孩子折磨惨了?”他说。
“被折磨的是你。”
“狗日的马三,我想一刀宰了他。”
套上泳裤、泳帽往里走,穿过消毒池,进入游泳馆。50×20的淡蓝空间果然就我们俩。先前我在外面听到的哗哗声如同幻觉,没准某个游泳者悄悄走掉了。
“非要两万?”
“两万。”
“有这次还有下次。”
“我也这么想。”
我盯着水面,你能闻到淡淡的腥味。“亨利”是全昆明最无可挑剔的游泳馆,很多年前就举办过亚洲游泳锦标赛呐。平均水深达2.3米。
“今晚皇马拿下拜仁。”
“做梦!”
“我赢了咋整?”
“红河鸡脚王,波罗村猪蹄,随便。”
“老云纺狗肉?”
“行。”
“先来800?”
“行。”
我们站上跳台,喊一,二,三,同时跃下。微凉的水冲撞并切割身体的瞬间仿佛坠入汪洋。暂时性的冰冷几秒钟就过去了,你很快就能适应;水缠住你,浪花飞溅;耳朵里全是哗哗声,响亮,透彻,犹如地心律动——能和足球媲美一二的,唯有游泳。我们以差不多的速度一气四个来回,200米,离800米还早,可你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再也没办法一次完成它。我们呼呼喘着,在窄窄的泳池边缘站住,俯视水面;齐胸的水像军队一样蠢动,类似共鸣的暖湿气流经池顶穹窿反弹回来,像蜂鸟贴着耳朵低鸣。这感觉太棒了,你好像飘在太空,俯瞰地球。
“她的主意——小莉的主意。”
“她的?”
“哪有更好的办法?”马辉深呼吸,泳镜银光闪闪。还好,胸肌还没萎缩,还没变成肥膘。
我没吭声。是啊,哪有。
“你想,超生20万。我操。够我全家移民美国了。”
“没打证也算超生?”
“我姑娘给了前妻,她儿子跟了前夫。你说算不算?”
“你和小莉,哪时候办?”
“凑合过吧。”他摇摇头,“幸亏没办,不然,儿子莫想落户。”
“也姓马,真巧。”
“真他妈巧。大邵村一半人姓马。那天,我和小莉跑去找他。他住一座土基房,家里乱得不像话。他拎着酒瓶,歪靠着墙,泥巴蹭一脖子。我说马大哥,我给你五千。他喝口酒,说好,好,给我买酒喝?小莉说,嗯,给你买酒喝。儿子跟你姓,算我们两个生的。马三说,婚都没结,生个鸡巴。小莉说,对啊,和我结婚的是他——她拉着我的手——我和你没结婚,才不罚款嘛。”
这件事,马辉从没认真讲过。
“未婚生育也要罚?”
“五千。五千,二十万,你选哪个?”他望着我。都戴着泳镜,我们无法看见对方的眼睛。“后来,马三继续喝酒,说兄弟你也来一口?我们村口小卖部,老徐家的包谷酒,好喝得要命。我接过酒瓶,灌一大口。我喝他酒,他一定高兴。他说兄弟,你让你女人生个儿子跟我姓,不亏?我说,不亏。他说,让你儿子叫我声爹,不亏?我没说话。他又笑了,嘴巴空荡荡的,牙差不多掉光了。他看起来像只破麻袋。你说,亏不亏?他笑得像条狗,身体乱晃,脑袋砰砰砸墙。你说,我听你说。我想了想,摇摇头。摇头哪样意思?他放下酒瓶,站起来,满嘴酒臭喷我脸上。奇怪的是,你想揍他,却没得胆子。你好像被吓住了。要真动起手来,我怕他?笑话。可你说不清你为哪样害怕。我操,他满嘴酒臭喷我脸上我居然吓得发抖。你说,你儿子要是叫我一声爹,你亏还是不亏?我还是摇摇头。他哈哈大笑,望着小莉,你看见你男人了?看见了?小莉站着,一动不动。马三噗通坐下来,重新靠着土基墙。”
马辉深呼吸,水波轻轻拍打两臂。
“然后,小莉掏出那沓钱。五千,一分不少,递过去说,你给我写个字据吧。马三又笑了,说咋写?说我收了你们的钱,心甘情愿做你儿子的爹?还是你儿子心甘情愿叫我声爹?小莉说,你就写,今收到王小莉、马辉夫妇五千元整,其儿子落我禄劝大邵村马三的户口,绝不反悔。签名,马三。就这种写?就这种写。我操,马三翻着白眼,狠狠打个酒嗝。满屋子酒气,你划根火柴就能烧起来。我操,他说。我大字不识一个。我就是个文盲。文盲。他咧着嘴巴大笑。我看看小莉,她也看看我。我们退到院子里。马三还在笑。小莉掏出纸笔,写了上面那句话。我们走进去,小莉掏出印泥,让马三按一下,再往纸上按。马三眯着眼睛,说你们逗老憨?我还没同意,你们就要我按手印?小莉说明明讲好的嘛。钱你也拿啦——她指着他怀里的五千块钱,狗日的正一张张数钱——你就按个手印。按一下,就行了。马三站起来,上下打量小莉,说你儿子要叫我爹,是吧?是。那你,叫我三声老公,我就按。我说你他妈的——马三把钱递过来,随便。随你们大小便。不干算逑。”
马辉抹一把脸。28℃温水围住我们。红白色浮标绷得笔直,射向对岸。
“事情僵住了。我看看小莉,小莉看看我。小莉一声长叹,眼泪哗哗下来了。我低下头,转身走出来。再进去的时候,哭的人是马三。他两手捧着脸,酒瓶子倒在地上,酒流了一地。一房子酒味能把你熏死。我看见字据上的红手印了,五千块还在他怀里抱着。我拽上小莉往外走。村里几条黄狗追着我们叫。我们上了车,开回昆明。一路上,都不讲话。”
“马三为哪样哭?”
“我问小莉,马三为哪样哭?”他叹口气。“他这辈子,没有一个女人叫他老公。何况,一连叫了三次。”
谁料到马三突然反悔?
“有人支招吧?一个醉鬼,还是个文盲——”
“我好话歹话全说了,说着说着,狗日的好像拎着酒瓶,抱着电话就躺地上了。我听见鼾声,打雷一样。”
“小莉咋说?”
“还能咋说。”
“马三真在昆明?”
他摇摇头。
“算啦,只给五千。”我说,“最后五千。”
“约上球队兄弟,下禄劝收拾他?”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再为你儿子出点血。没下次了。”
“听你的。”
马辉深呼吸,一头扎入水中,我跟上去。最后600米累得够呛,我们歇了很久。之后约战50米蛙泳,我以微弱优势胜出;他不服,再战一局,他胜了,像个孩子一样大叫大喊。决胜局相当刺激,差不多同时触壁,你无法搞清谁赢谁输,除非你用上电子计时器。我们耍赖、斗嘴,谁也不服谁,却再没气力来一局了。
“亏你们两口子想得出来。”
“亏小莉想得出来。”马辉直接啐泳池里,他摘下泳镜,眼窝下出现勒痕,看起来像被谁揍了。“莫小看女人,千万莫小看女人。”
“农村户口?”
“那也是户口。”
“儿子将来叫马三一声爹,不亏?”
“不亏。”
“小莉叫他三声老公,不亏?”
“一千声,一万声,都不亏。”
我笑了。
“小莉是个好女人。”
“她好?”
“当然好。”
“杂种。我骂她杂种,光知道糟蹋老子钱,现在儿子都出来了你他妈还不省着花?她砸了门就走。我说你他妈有种再也莫回来。她说她一辈子不回来。我说滚,滚滚滚。晚上九点她滚回来了,啃着死贵的哈根达斯,哗啦掏出奶子塞儿子嘴里,问你说,吃了吗?贱女人呀。我这辈子没遇过这么贱的女人。”
我哈哈大笑。
马辉使劲摇头。“女人千万莫养家里。她会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我正想把我老婆养家里。”
“你活腻啦!”
他不止一次念叨这些了。
“你晚上七八点下班回来,家里乱得像猪窝。她四仰八叉躺沙发上,电视永远开着。你问她,为哪样不做饭?她说,累。待家里还累?她说真的很累嘛。晚饭咋整,喝西北风?她说她刚要了外卖,四菜一汤。我操,盖饭不就行了?晚上你还花他妈的一百多块叫四菜一汤?”
我没吭声。
“她相中一只古奇,六千八呀。她带我去金格专卖店,瞧它的眼神比看她亲妈还亲。”
“你买了?”
“傻逼才买。我说六千八呐祖宗,你儿子奶粉尿布咋整?她扭头就走。”
水波涌动,我们的影子戳在水里。白炽灯光洒下来,像淡淡的轻烟。六只红色塑料椅沿墙摆放,间距很大,每只椅子孤零零的。
“我告诉她,算球啦,王小莉,反正没结婚,你随便找个男人,不比我这个开出租的强?我没钱,没本事,我除了老二能满足下你哪都满足不了你,趁早!你猜她咋说,她说,你想让你前妻带着你姑娘杀回来?她要敢进这个家,我一刀砍死她。我笑了。她说有种你试试看,你试试看。我笑得趴在床上。她说马辉,我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哪个也莫想当家作主。哪个女的胆敢进来,我把她砍成肉酱……
“当初就不该让她进门。睡了就睡了,一脚踢走。我他妈心软呐。她白天要晚上要,早上还要,真把我干恶心了,干吐了。猴子都会干的事情你不得不干,干不好都不行,她伸出爪子抠你,抓你,哭着喊着要把你弄死,除非你老二上足发条。”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种干法,老猴子也能干出小猴子来——她生个儿子,她就把你攥在手心里啦。赶她走?做梦!”
灯光躺在水面,亨利的夜场真好,让你想起惠恩的周末野球(注2),红塔或海埂,辽阔的绿茵场迎接我们,惠恩拿下一个又一个对手,除非遭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球队的兄弟必须每周见一面,否则你会心慌的。
“这个马三,小莉哪里刨出来的?”
“大邵村就在小莉老家——六朴村下面,紧挨着。亲戚的亲戚介绍的。狗日的四十六,老光棍一条,天天喝酒。民政局扶贫送他化肥,他当天就卖了,买酒。”
“操。”
“那天我们从他家出来,我从后视镜里见他一路小跑,直奔村口小卖铺的散装包谷酒。喝不死的杂种。”
“我操。”
“五千,最后五千。他要再来……”他扭头望我,眼神像西站立交桥上孤寂的路灯光。小时候每次挨了教练揍,他就这眼神:凄楚绝望,又恨不能有人拉他一把;藏得很深的自尊心却时刻提醒他和帮他的人拉开距离。因此,就算我们从小就是要好的兄弟,三十年来也没法走得更近些。我记得十五岁那年他借我三块零钱,半年后才还我。我说我早忘了你还个球。他说当然要还,爷们放屁砸坑说话算话。他舒一口长气,眼里两盏小灯一下子亮了。
二十六岁那年,我邀他加入惠恩足球队,司职后腰,没人比得了他。我-马辉-段凡组成强大的球队中轴线。我们每个周末在海埂红塔撒野,赛后经常撇下其他人吃饭喝酒。他当然聊过小莉,我劝他算啦,都奔四了还为这个伤神?他说他后悔呀,除了胸大屁股大,他实在找不到小莉的优点——死心塌地算不算?我说人家不嫌弃你个臭开车的就谢天谢地了;人不知足,鬼都害怕。马辉摇摇头,说要不是搞出个儿子,要不是搞出个儿子,早让她收东西滚蛋,能滚多远滚多远。我笑了,说不管滚多远,不也乖乖滚回来?马辉一声长叹:老子的下半辈子,就毁在一个贱女人手里。
我们重新入水,哗哗的喧嚣来回激荡。你总能瞥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中年男人虚胖的身体激起水花。我们在水中前进,再返回。第四趟,第五趟……少年时代的折返跑是重要的体能训练,你跑呀跑,来来回回,没完没了;似乎这种由体能、速度交替进行的运动决定了你,构成了你。当你完成100趟甚至更多,你仍怀疑你真的完成了。不你完成不了,明天,明天的明天,新的折返跑又在等你。那时候马辉有个坏习惯:每次跑完立即脱下湿透的球衣,亮出黝黑光滑、一根根排骨清晰排列的上半身,要么瘫倒,要么靠着水泥看台,呼呼喘着,一副快死的惨相。当然啦,我的模样也差不离。
我非常清楚他的身板是怎么被多余的脂肪一步步干掉的。
硬邦邦的小肋骨上下起伏,像几条饿坏的狗。
我们一点点推进。800米,必须干掉它。你早就习惯了强加身体的折磨,否则,没完成的沮丧羞愧将远远压倒完成后的精疲力竭。快累死的感觉不也挺好的?还能坏到哪去?
半小时后,我们爬出泳池。淋浴,换好衣服。大厅里的姑娘在看国产连续剧,一个女地下党把一个日本宪兵撕成两半。姑娘哈哈大笑,说这都什么狗屎啊。马辉说狗屎你还看?她说你当狗屎看才有意思呢。我告诉她今晚有欧冠,姑娘笑了,知道知道,我铁杆粉丝——皇马必胜。我笑了,说马辉你看看,遍地皇马球迷。马辉满脸不屑,似乎姑娘只是个打酱油的C罗爱好者,不料她头头是道:瓜迪奥拉脑子进水啦,居然把上赛季最猛的马丁内斯按在替补席上;罗贝里双煞的速度优势也废了。还是皇马靠谱,攻守平衡,再说了,C罗刚拿了世界足球先生,见谁灭谁。
“听见了?”我看着马辉。
“你懂足球?”他盯着姑娘,“你一个看场子的懂哪样足球?你踢过球?你认得瓜迪奥拉为哪样不上马丁内斯?他凭哪样要上马丁内斯?看点《体坛周报》就懂球了?扯淡。”
姑娘吓坏啦,呆呆望着马辉。我一把拖着他往外走,说你他妈有病啊人家没招你惹你支持皇马怎么啦我还支持皇马呢你跟一个美女撒哪样气……我冲姑娘使劲道歉。她摇摇头,一脸苦笑。
马辉来到车前才缓过神。他挠挠脖颈,问我去哪,我说老云纺凉拌狗肉啊。他低下头。行,我请啊,我请。我们各自驾车,一前一后前往老云纺狗肉摊。这个老昆明熟知的宵夜码头偏僻荒凉,露天小摊子乱糟糟的,食客沿街落座,密集的灯火浓烟裹住大声武气猜拳行令的男人女人;到处是烤狗排的浓香。我们挑地方坐下。真饿了,三两凉拌六根肋条两只狗爪还嫌不够,又要了烧豆腐、烤韭菜、罗非鱼。不敢碰酒,闷头狠吃。
他突然说,他不想回家。
“儿子都搞出来了。好好过日子。”我说。
他一声不吭。
“你选的,你生的。”
“狗日的。”
肋条真他妈香。
“皇马绝对拿下拜仁。就像五年前惠恩拿下佳美。”
马辉纠正说五年前惠恩并未拿下,所以皇马也休想拿下。
那真是惠恩十年来的经典之战——两度领先,佳美两度扳平,很快3:2反超。最后一分钟,马辉左路传球,我在禁区内接球过掉后卫破门。3∶3,惠恩拿走1分,跻身红塔擂台赛八强。
“你传的球。是你传的球!”
“多牛逼的左脚弧线球。你狗日的舒舒服服,简直像洗桑拿一样。”
“多牛逼的过人,左脚推射死角。”
“关键还是传球,惠恩史上最佳助攻。”
“操,我同意。”
“你说球场上我们怕过哪个?你,我,惠恩,怕过哪个?”
“没哪样好怕。一个小莉,一个马三,没哪样好怕。”
“我不怕小莉,更不怕马三。拜仁哪个时候怕过皇马?”
“亨利的姑娘说得有理,瓜迪奥拉玩砸了。巴萨有梅西有哈维,拜仁没有,也不需要。拜仁就是拜仁。德意志拜仁。”
“皇马呢?C罗永远长不大,光知道单干蛮干,你他妈的有时候真像他。所以,只要看死C罗——”
“走着瞧。”
“哪个输哪个请。”
“行。”
“狗排,凉拌,狗爪。”
“行。”
他将狗爪啃得干干净净。夜深了,老云纺街头渐渐散场,有人跑到对面呕吐。嗓门越大,我吃得越欢。
“儿子呢?”
“禄劝六朴,她妈领着,就等落户呢。我和小莉中间少个娃娃,刀子对斧子。”
“人家死心塌地。”
“我认认真真告诉她,以你现在的长相,现在的奶子,还能找个有钱的,多好?她还是那句话:你有儿子了还想前妻?马辉你给我记着,我死也死你床上。唉,她有病吧?你说她是不是有病?”
“是有病。”
马辉嘿嘿傻笑。
“留两根。”
“打包?”
“小莉爱吃。”
“她吃狗肉?”
“吃!她属狗,照吃!我吃哪样,她吃哪样。你就是弄条狗鞭她也敢吃。”
“我真要了。”
马辉继续傻笑,取了快餐盒塑料袋,小心装好,之后主动结账。我们在街口道别。我发动汽车,望着他薄荷绿的出租车远远开走。我拧开收音机,FM102.8正播放新闻,说某某因为欠了某某六百块钱就把对方大卸八块,这样一来,他再也不用还债啦。我摇摇头。这把年纪,你越过越糊涂。马辉开得很慢,似乎在等我跟上去。几分钟后,他沿环西桥路口右拐,不见了。我等待绿灯。你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一只塑料袋贴着街角飞舞,怎么也蹿不起来,最终跌入黑暗,消失了。
眼前晃动着香喷喷的狗排——马辉光着膀子,双手向后撑住,又瘦又黑的肋条骨闪闪发亮。我真不知道干嘛想起这个。
我点一支烟,狠狠吸进肺里。
现在我们说一说马辉。下面的故事是他后来告诉我的,我决定一五一十写出来,不做任何删改。我还得提醒你那天夜里皇马一球拿下拜仁,我赢了。卫冕冠军止步半决赛,算是本赛季一大冷门。足球场上的意外,一点不比现实中的意外更少。但马辉一直没约我去老云纺的狗肉摊——对于这个小小的意外,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天夜里,他一路开回江岸北区。盘龙江黑如幕布,躺在南北两区之间,你老远就能听见淙淙水声,星光灯光洒在江上。夜晚的江边公园亮如白昼,跳健身操、交谊舞的大姐大妈外来务工者密密麻麻。劲爆的音乐让车窗玻璃微微发颤。他骂着,往窗外啐痰。必须小心驾驶,以免撞上突然横穿街道的农民工——这些家伙跑得飞快,像受惊的兔子窜过车头。他使劲按喇叭,诅咒他们都该扔江里喂鱼。十一点啦!白天你是看不见他们的,直到深夜,人群忽然从隐秘的住处涌上街头。他好容易蹚过去,驶入江岸北区。还没到小区大门,老远看见小超市的老黄坐在门前椅子上,勾着背,抱着手,店内的灯光从身后洒过来。
马辉紧贴人行道停下,熄了火,走向他。
“还不关门?”
“等我婆娘。还在江边跳《小苹果》。唉,认不得累。”
他笑了。“老夫老妻,还等?今晚欧冠决赛,两小时后开打。”
“皇马没戏。”老黄站起来,掏出红河递给他,为他点火。
“哈,你也拜仁粉丝。”
“哪个踢得好,我就支持哪个。上赛季拜仁多好,我一看,肯定拿冠军嘛。后来果然拿了冠军。这个赛季,照样好。”
小超市少说开了二十年。五十上下的老黄干瘪瘦小,他婆娘也差不多五十了,长得白白胖胖。两口子身材反差极大。他从没见过他们的孩子。他不太好意思问。就算问了,老黄也未必会说。
“赌一把?”
“随便。”
“一条红河?”
“行。”
他问老黄,见没见小莉回来。老黄摸了摸脸,“我一直坐里面呢,没注意。”
“今晚看吗?”
“太晚啦,吵我婆娘睡觉。明天看录像算逑。”
他刚要走,老黄说来过一个浑身酒臭的家伙,用他柜台上的电话打了小莉手机。
“他说,他跟你们两口子很熟。”
马辉转身上车,驶入小区,停好,顺漆黑的楼道上六楼。游泳加宵夜,现在有点喘了。
进门后,什么东西不太对劲。是的,快餐盒里的狗排香味也没法掩盖那股子气味——烟味汗味酒味。相当浓的酒味。客厅里有,卧室里也有。他站着,盯着空荡荡的床。玫红色床单整整齐齐,绿方格子枕巾一尘不染。他明白了。这种事情不需要太多想象力。小莉一直关机。他直奔楼下,脚步声大得惊人。他冲出大门,左手,椅子空了,店门也关了。老黄不在。
远处,聚集在江边跳舞的打工者和中老年人还未散去。他奔向他们。没有小莉。他返回江边,高大的桉树沿岸耸立,阴影截住光线。他喊了几嗓子,声音被江水抹掉,没有一丝余响。
返回小区差不多十二点了,老黄的店门仍紧紧关着。他想敲门。算了,老两口肯定睡了,再说,又能从他嘴巴里掏出什么呢?他转身回家,经过暗香浓烈的缅桂花丛,趟过流浪狗留下的黑色屎尿,还没抵达单元门口就看见她了---就在那里,站在一小片暖黄色的灯光下,孤孤单单的表情就像丢了钥匙的孩子。
“去哪了?”他说。
她一声不吭。
他凑近她。
“你去哪了?”他说。
她还是不吭声。
“我问你话。”
“买东西。”她说。
他一把扯下她的背包。带子噼啪断了。红蓝色的线头摊在手里。
不是古奇。
他扔在地上。粉色亚光背包,丑陋,低劣,猥琐。他的心砰砰跳。他后来形容那种感觉就像你输了一场关键比赛,而且惨遭逆转。他想揍她,往死里揍。可与生俱来的傲慢又回来了,犹如赤条条扎入泳池,浑身上下的血骤然冰冷。
“为哪样买?”
她捡起它。
“多少钱?”
“便宜货。”她说。
“真的?”
“是。”
“回家再说。”
“我不想——”
“走。先回家。今晚,拜仁对皇马。”
“我妈说,下星期送儿子回来。落户就这两天。”
“好。”
“先回家?”她说。
“对。”
“然后呢?”
他呆站着,像站在亨利游泳馆的透明水底。外面的歌舞和喧闹还没消停,听上去像盛大的篝火晚会。他还听见有人往江里扔了什么东西,噗通巨响。没准,是浑身酒臭的马三一头栽进盘龙江。没准。
“先回去,”他说。“我给你带了狗排。”
家就在六楼,窗口亮着灯。
注1:海埂红塔——著名的海埂训练基地和红塔训练基地,是昆明近百只业余足球队周末征战的舞台。
注2:野球——昆明非正式比赛的业余足球队之间的约战,有裁判,提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