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书

张敏华

母亲书

张敏华

1

眼前这片墓园，我宁愿不知道——

墓碑跪着，被描红的

几个汉字仍然活着，昼夜打磨

一张嵌在劣质大理石里的旧照片

——这天堂的身份证

提一盏灯，我弯腰和你面对

月白风清的墓园

半白半黑的面影纷纷登场

我凝神于你的出现——

虽然只有转瞬即逝的一次

我愿意看你睡去，幻想你

穿过那片透亮的树林

遥远的天国，太阳还是那个太阳

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

——我更愿意看你睡去！

那样安然，躺在月光怀抱的守夜中

如记忆所恢复的生命延续

夜未央，情未了，你只是我面前消失的

一个背影，我还会再次遇见你

为你找到被我赎回的今生

2

得知你患病住院的消息，我连夜驱车前往

病床上的你，因脑梗失去知觉——

我轻轻按摩你僵硬的手

你知道吗，这是你儿子

从有记忆起，第一次抚摸你！

接到妹妹说你去世的电话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痛苦的心阵阵紧缩

车灯撕破茫茫黑夜

我来到你身边，为你守灵——

我想对你说：“死亡，就是回家。”

——黎明村，早晨六点

你出殡的那一刻，房前的蝉突然知了

这是向天国启程的时刻，露水浸透的

九月，我披麻戴孝

四十七年，我没有喊你一声“妈妈”

现在，当你走向另一个世界

请原谅我，我还是喊不出一声“妈妈”

这是最后的燃烧，这是你发出的

最后的光，返照落单的灵魂

一截时光，经历了怎样的断裂？

掩面的悲伤，沙哑——

我必须为你交出人世间的恩怨情仇。

3

记忆被时间劫持——1964年10月5日

法院（64）民巡第52号调解书

宣告你和父亲离婚

而你还怀着身孕，七个月的妹妹——

那一天，离我出生557天

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二十七岁的

父亲，至今没有再婚——

“一个人的苦难，加速了另一个人的幸福”

当我二十九岁做了父亲

我才领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父爱！

童年生活的苦涩总是指向自身

在别人眼里，也在我内心深处

我是一个没妈的孩子

母亲，这原本属于人之天性的称谓

对我而言，却是那么惊心

每当夜晚降临，昏黄的灯光下

我看见父亲穿针引线的

身影，一双笨拙的手缝补着

他的辛酸，压抑，挣扎

我的孤单，忧郁，自卑

4

记得工作之后，你每次来单位看我

虽然我为你泡茶，和你聊天

陪你吃饭，给你零花钱

但内心并不欢欣，因为你的到来

更让我想起伤心往事——

为了让父亲不得安宁，

你诬陷父亲私藏爷爷的手枪

还叫人挖地三尺，父亲因此被戴高帽

批斗，关押，你还鼓动别人

去撬开爷爷的坟墓

哦妈妈，你虽已离开人世

但我还是恨你，恨你的冷漠，自私，残忍

命运也不眷顾你——

你像村口的那棵苦楝树

在叶子尚未落尽时，被砍下！

5

在你简朴的葬礼上，你的弟弟，

我的舅舅，用满口上海话对我说：

“侬娘一生命苦，悲惨！”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舅舅

一个憨厚的老人，我们一见如故

后来舅舅从上海来信，将你的身世

告诉我——姓氏刘，生于1946年，

江苏无锡南门外坊前人

生父姓李，兄弟姐妹六人

生母嫌你又是女孩

两个月大时送给荣氏企业申新三厂

一位纺织女工做养女，

1948年，你随养母到上海浦东

十八岁那年，你为逃避去北大荒

经人介绍，插队落户到嘉兴与父亲成婚……

而现在我想告诉你，妈妈

在四十八年之后

我的女儿，你的孙女，一个十八岁天真

烂漫的九〇后，赴上海求学——

这是宿命，还是那割不断的情缘？

妈妈，我们经历了太多的偶然

那种不可预知的偶然

无论我们是向左还是向右

登场还是离开，仿佛都

天生地生活在历史坚硬的裂缝中

一生的等待，是否只是一次次离别？

一生的离别，如何用日月紧箍？

妈妈，秋天来了，银杏树上

每一片金黄的叶子

开始威胁我对你的思念和忧伤

妈妈，我知道冬天一定会到来

有今生，就注定有来世

你走后，我已偷偷咽下多少泪水和黑夜

妈妈，我饿了，我冷了——

在大雪来临之前，我饱受冻馁

6

几年的天国生活，我想你是愉快的

至少比在人间活得要好

而且在每个早晨，都能听见

你的儿子对你的

问候：“妈妈，早上好！”

十月怀胎，我的心跳动在你的心房

你的乳汁，酿造我的血，我的泪

催生延续我生命的精液

天地万物，把生死挤压出来

你和我——我们，仿佛宇宙存在宇宙

妈妈，当春天来临，当一弯新月挂在天空

你是十八岁的新娘

当一切结束，当你度过真实的一生

妈妈，你是六十四岁的新娘

——现在我冷，冷到极点，难以忍受

耗尽一生的光阴，妈妈，你经历的

只是尘世间若有若无的得到和失去

就连这些得到，也存在于你身外

因为你生来就存在于自身之外

很多时候，我一直认为你还活着

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对你的爱，是那样胆怯

对你的恨，又是那样盲目

——我用一生的忏悔，求上帝救赎！

无眠的夜晚，我用法术现身见你

把我的灵魂附在你的魂灵之上

为你输血，用我的血

再造你的血——血有了感情

我们就又有了生死之爱

7

妈妈，你真的走了。离开你的日子

我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上班，务虚的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

下班，太多的应酬，让我

陪父亲吃饭也成为一种奢侈

自从你走后，我和身边的草木交上了朋友

我在露台上种草，植树

寻花，但不问柳——

身边的这些草木

教会了我如何与泥土相处

现在我只能把对你的爱，纯粹到

苍天下的每一个女人

努力做一个仁慈的人，

使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

——仁慈，是维持生命的脂肪

妈妈，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的未来

命运像一条黑色的尾巴闪到了身后

当夕阳点燃河流，草地，村庄

妈妈，你是否知道——

—离别，才是人生唯一的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