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还乡记
何葆国
二十多年了,我不愿意再流落异乡,我要回到土楼说出一切真相。
这个雾气迷蒙的阴雨天,我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售票窗口前像田埂路一样蜿蜒着一支排队的队伍。不断有人加塞,终于引起我的愤怒,我走出队列,声色俱厉地吼道:“谁再插队,我就干掉谁!”所有人似乎都被我镇住了,然后我就堂而皇之地走到售票窗口前,迅速插入那个刚刚拿着票离开的黑裙子女人空出的位置。窗口里面是一个嚼着口香糖的年轻姑娘,她似乎不怀好意地斜了我一眼,操着男人般的粗嗓门问:“到哪儿?”
“土楼。”我很有底气地说。多少年来,我每次说到这个词,似乎都会感觉到羞愧,低人一等,从没像今天这样说得气吞山河。
“哪儿的土楼?好几个地方都有土楼,你懂不懂?”女售票员说着嘬起嘴,吐了一个泡泡,那个泡泡似乎吹到了我的鼻尖,然后卟地破了。这公然的讥讽令我有点心慌,脑子里霎时一片混乱,土楼分布在闽西南多个县份,2008年世界文化遗产,一圈圆圆的天空,黄褐色的坚硬厚实的墙壁,粗大壮硕的门闩……
“下一个。”女售票员又嘬起嘴。
“哎,马、马铺!”我终于想起家乡的名字,急忙把几张钞票塞进窗口里,同时把脸挤在窗口前对着女售票员笑了一下,她头上那黄褐色的头发突然让我倍感亲切,我家乡马铺县的西北部乡村,崇山峻岭之间分布着多少神奇阔大的土楼,我的家就在一座叫作知春楼的圆土楼里……
一张车票和几张零钞、几枚硬币被扔在窗洞里,我一把抓起它们,一枚硬币叮当掉在地上,向前滚着跑了,然后消失在一个我眼力不及的地方。我突然想,我就要从一个土楼人无法知道的地方回到土楼,当他们看到我时会有如何反应呢?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我想我可以平静地说出一切真相了。
3个或者5个钟头,这点我无法确定,因为,我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一路狂奔的长途汽车缓了下来,喘着粗气拱进马铺县崭新的车站,哐啷打开车门,像呕吐一样把我们全吐到地上。我又听到了久违的乡音,有闽南话,有客家话,这都是我从小操练的母语。
这时,一辆中巴车开过来,一个胖胖的妇女站在敞开的车门边,一手抓着车里的扶栏,往外面探出半个身子,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喊着:“土楼,土楼马上走!到土楼可以帮你们雇摩托送到各个景区,马上走,马上走!”
“我到土楼。”我兴奋地用闽南话和客家话轮流说了一遍。
“快紧上车。”那个胖女人说起纯熟的闽南话,向我挥手,像是要拉我上车一样,我不想麻烦她,就跑了两步跳上车。
车厢里面只坐了两三个乘客,面目陌生,不知是外地来的游客还是土楼人,没有人用正眼看我。我就随便在靠近车门的一个空位坐下。中巴车开出了车站,停在外面的一条匝道上,那胖女人跳到地上,水泥地面好像震晃了一下,她使用三种语言不停地吆喝着拉客。坐在车后排有个黑脸大汉霍地站起身,脑袋差点撞到了车棚,他冲着司机喊道:“再不走,我不坐你这破车了!”司机是个白眉毛的中年男子,连连点头说:“马上走,马上走!”他按了一声长喇叭,那胖女人就得旨回到车上,中巴车咳嗽般开动了。车门没关,胖女人还是站在车门边,沿路叫客,直到中巴车开出城区,她才回到座位上,开始卖票。
我买了票,顺便问她多久可以到土楼。当我听到她说一个钟头时,不由有点惊讶,记得我以前听我爷爷说过,他从土楼翻山越岭走到马铺城里,至少需要两天一夜,而我父亲说,他那年代简易山路已经开通,但至少也要走半天。我记得我第一次坐一部破旧的班车到城里,整整坐了5个多小时,屁股被震裂成八瓣。现在居然只要一个小时,这说明时代真是在进步了。
“这么快啊。”我说。
“搞旅游嘛,都是好路。”胖女人说着从胸前看不出颜色的售票袋里掏出一只柿饼,一口就啃出半轮月。
“你听说土楼出过一个——杀手吗?”我突然想试探一下面前的这个胖女人。
“杀手?”胖女人被嘴里的柿饼噎了一下,一边吞咽一边问,“杀什么手?”
“在一座土楼里杀了三个人,你没听说过?”我说,“这个杀手杀人后,还在被害人家里不慌不忙吃了一碗饭,然后趁着夜色逃走。”
“什么时阵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胖女人又噎了一下,脖子涨粗起来。
“1989年七八月间,二十多年了,当时在土楼乡村轰动一时啊。”
“1989年?那时我在土楼乡圩上卖水果,我都没听说过,你瞎说吧?”胖女人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
我轻松地微微一笑,看来,我满怀的秘密,她没有缘份分享,我也不想多说了,便带着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独自回味着秘藏的滋味。
这时坐在车后座那个黑脸大汉弯着腰向我走过来,说:“你刚才说什么杀手?去年我一个表哥的同门,被人挑断了脚筋,到现在还没抓到凶手,你知不知道谁干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说,“我刚才说的是知情楼血案三条命,你知道吗?”
“知情楼?我原来家就住知情楼,你别乱说了,知情楼什么时阵发生过血案?我都一直住在知情楼,前些年才搬出来的,你说的什么血案,我怎么都不知道?你乱嚼舌头了。”黑脸大汉凶起脸,像老师训斥学生一样,我多看了他一眼,实在认不出他是知情楼的什么人,既然他断然否认知情楼发生过血案,我也不必多说了。
黑脸大汉回到座位上,和旁边的人说起我所说的知情楼血案的事,他们竟然哄堂大笑,笑得身子东歪西倒。这让我心里有一种小小的忧伤,可是我还不能对他们说,我就是那个杀手。他们的智商仅仅足够他们相信眼前一巴掌远的事情,久远一点的事情他们根本就不敢想象,这又如何奢求他们了解真相呢?我合上嘴巴,闭目,养神。
中巴车到了土楼乡,其实现在已经改叫土楼镇了,当然面前开阔的水泥街道也已经不是我原来所熟悉的那破破烂烂的黄土路,七八辆摩托车像蝗虫一样向我包围过来,争相问我到哪儿,有的人还伸手来抢我身上的双肩包。
“我到知情楼。”我用闽南话说。
这些摩的车手全都被这座土楼的名字震了一下,我原以为是他们想起那个潜逃的杀手,谁知他们居然是没听说过这座土楼,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这土楼乡村混的。几辆摩托掉头围向刚下车的旅客,有个半秃顶的摩的车手突然带着求证的口气问我:“知情楼是不是和知春楼同在幽坑村?知情楼好多年没人住,去年被一个外地人包了,改造成一座旅馆,叫作1314爱情城堡。”
“我不懂什么城堡,反正就是知情楼,你给我送到知情楼就行。”我说。
本来,我应该先回一下知春楼才对,因为,我父亲还住在那里,他或许老得我认不出来了,但是我还是过知春楼而不入,当摩的车手曲里拐弯一阵子之后停下车,告诉我面前就是知情楼,我有点发傻了。
这显然还是一座土楼,比较小型的圆土楼,但是门楣上是一幅巨大的铝塑板广告牌子,分明像是旅馆了。我想起二十几年前,这门楣上刻着楼名“知情楼”三个字,那个情字的竖心旁被人故意打磨掉,据说这是当年知识青年下乡干的,听父亲说,楼里曾经住过一批知青,所以他们就把“知情”改造成“知青”。二十几年前那个黄昏,我从知春楼一路走来,行踪诡异地摸进知情楼。其实那时住在楼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有的在外面建了单门独户的楼房,有的到城里打工,很多人家把知情楼里的房间当作了杂物间,我走进知情楼的楼门厅,那里的槌子上只站立着一只鸡,空空荡荡的天井里一个孩子也没有,但是我听到一间灶间传出小孩的哭泣声,还有他母亲责备的声音。这个落日未尽的黄昏,知情楼屋瓦上被涂抹出一片斑驳。我走到廊道边上,冲着头上一圈圆圆的天空喊了一声:施青青!是的,这个名字,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我至今记得当时喊出这个名字时身体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还有咽喉里的一阵灼热。
“哎,给钱啊。”摩的车手捅了捅发呆的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掏出十元钱给他,并让他不用找了,摩的车手调转车头,呼地开走了。
为什么把知情楼改成1314爱情城堡?这多少有点荒唐。我知道当年人们竞相逃离的土楼前几年变成了世界文化遗产,不仅土楼人回归了,还有很多外地人也到这里抢占商机,很多废弃多年的土楼被改造一番,盛装登场。
我走进知情楼,在这里,我还是愿意把它叫作知情楼,倘若我不这么叫,随着岁月的流逝,所有的人都将不“知情”,而是所谓的“1314”替代了它,真相就永无揭晓之日。那楼门厅现在就是一个接待前台,一个戴眼镜的家伙站起身向我致意,用非常职业化的声音说:“你好,先生,欢迎光临。”
我看到这是一个细皮嫩肉的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应该大学毕业不久,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
“你需要住宿吗?还是参观?”这个眼镜美男说。
“我不是参观,也不需要住宿,其实——我是重返故地。”我说。
“哦,你是这里的老住户吗?这座楼其实是我姐姐租下来的,开头都是她在经营,我是最近才来帮她打理的,你请坐,喝茶吧。”
我走到廊道边上,往知情楼上下左右看了看,还是一个个房间环环相连,结构没变,但是门框、窗棂等等全都被修葺得整洁、新鲜,还泛着桐油的幽光。二十几年前的知情楼陈旧、破败,充满一种腐朽的气味,我记得那间灶间的半截腰门像豁了牙的嘴,怎么也关不拢,现在所有灶间的腰门都被拆除了,而且门上都贴着同一种字体的春联。
“我们把个别相邻的房间打通,做成比较大的标房,每个房间都做了卫生间,设施齐全,你也知道,这里不是土楼旅游的核心景区,平时客人并不多,主要是周末和黄金周,才会有一些自驾游的客人来住宿,他们大多是通过网络预定的。像今天就没有客人,但这个周六,基本上都订满了。”眼镜美男走到我身边介绍说。
“你知道吗——”我认真地看着他说,“这土楼里发生过一起血案?”
“血案?什么时候?”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眨了两下。
“1989年七八月间吧,有一户人家祖孙三代三个人,被一个杀手无情地杀害。”
“这,太残忍了!这个杀手应该枪毙。”
“可是,这个杀手潜逃了,至今没有抓到。”
“啊?真的啊?你——”他突然盯着我看了一眼,“怎么知道?”
“不瞒你说,我就是那个杀手。”我淡淡地说。
面前的眼镜美男全身哆嗦了一下,眼镜差点掉到地上。这正是我所要的效果。
“你、你这不是开玩笑吧?”他扶着眼镜说。我发现他的脸色刹时苍白了,这也不能怪他,面对一个传说中的杀手,多少人丧魂破胆,他的表现还算是比较镇静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1989年,至今二十几年了,我四处流浪,这事情一直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很惭愧,我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多年,今天我实在无法忍受,我必须说出真相,请你——帮我报警吧,我要自首。”
“你确……确定?”
看着他两股颤栗,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真相总是让人害怕,这也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好意思,我吓着你了?你太年轻了,你或许想象不到世道的残酷、人性的阴暗——这样吧,你电话借我用一下,我自己来报警自首。我没有悬赏花红,要是有,就让你打,你还可以领点钱,可惜他们没有通缉我,这也是我一直很纳闷的事情……”
眼镜美男指了指接待台上的电话座机,眼光躲着我,人也躲进了一楼某个房间。
我拿起话筒,一字一摁,一共摁了三下,拔通了土楼乡的报警电话,开门见山地说:“你好,我是来自首的,我现在幽坑村的知情楼,二十几年前这楼里发生过一起三条人命的血案,我就是那个杀手,我潜逃多年,现在还乡自首。”
电话里响起一个惊讶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刺耳的躁声。我果断地挂断了电话。那个眼镜美男不见了,此时的知情楼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到天井,抬起头望望天空,天空还是像二十几年前那样,圆圆的一圈。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那个黄昏,我在天井徘徊了一会,还是径直走向了她家。她不在家,她父亲说她到马铺城里亲戚家去了,灶间里只有她父亲、她姐姐以及她姐姐那个啼哭不止的孩子。不久之后,他们不幸成为我的刀下鬼。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鲜血的痕迹已经消失,我想在这里向他们表示一下深深的歉意。
我在水井里看到了自己模糊、晃动的影子,这个面目可疑的家伙,谁能知道他就是潜逃多年的杀手?我不由多看了自己几眼,带着一点点的崇拜、惋惜和忧伤。
离开水井往祖堂走去,这里正对着土楼大门,原来是土楼办理红白喜事的公共场所,现在被改造成茶室,茶几上的茶杯全都空空的在等待茶水的注入。我对茶不感兴趣,虽说在我们土楼乡村,茶叫作“茶米”,意思是像米一样不可或缺,但是在我流落他乡的二十几年的日子里,能有水喝就不错了,岂敢奢望喝茶。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杀手是没有资格喝茶的。
我往楼梯走去,这座知情楼一共有两座公共楼梯,我记得她家就在左边这座楼梯的旁边。那一天她不在家。要是她在家,会怎么样呢?或许血案就不会发生了。因为,她是那么的善解人意,那么的温柔单纯,虽然她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她不会嫌弃我,更不会对我恶语相向或者冷言冷语,我相信她会安慰我、鼓励我,让我好好复读一年,然后她愿意在大学等我……然而,她不在家,一切都改变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知情楼门口来了一部车,不是警车,而是一部小工具车,车上下来一个警察,一个老警察,看样子不大像警察,制服上有两只纽扣没扣,走路的样子也像是一个酒鬼。
但我还是迎着他走去。
他站在廊道上,指着我说:“刚才是不是你打派出所的报警电话?你胡说些什么呀?烧酒话!”
“我二十几年在这里杀了人,我是还乡回来自首的。”我说。
老警察盯着我看了一眼,哈哈大笑两声,说:“你这个呆子,回来了?你老爸找了你好几年,我刚刚就在你大哥家喝酒,所长说有人乱打报警电话,让我来看看,原来是你啊!”
“我是来自首的,二十几年前我在这里杀了人,我是一个畏罪潜逃的杀手……”
老警察笑得弯下了腰,然后喀喀喀地咳起来,说:“你真把我笑死了,你还杀人?杀过鸡没有?杀过蚂蚁没有?我叫你哥来……”
我突然一阵发呆,不明白这个老警察怎么笑成这样?杀手还乡自首,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世间的人啊,他们不明白真相,却又不愿意去探究,总是这般地浅薄。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老警察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向我走来,眼光在我全身上下看了又看,像是审视一个嫌疑犯一样。这就有点职业精神了。我任由他的眼光把我全身打成筛子。
“小弟,你觉得开这玩笑很好玩吗?我就这个村子的人,我家住知情楼,你当年离家出走,你知道吗?你老爸有多焦急,实际上他同意了你去复读,他找我借钱,我都借给了他18元,那时18元多大啊……”
“警察同志,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你赶快,把我抓起来!”
老警察抬起手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还有口水,他还打了一个酒嗝,整座知情楼都飘起了客家米酒的酒气。其实在流落异乡的许多日子里,我时常想起这种米酒的气味,多希望能在这种气味的怀抱里迷醉,最好不再醒来……
这时,知情楼大门走进了一个人,我认出这是我衰老的父亲,但他的脚步还是相当稳健,他从通廊上一个跨步跳到天井,朝我走来。
“爸……”我怯怯地叫了一声。
一只巴掌从空中向我突袭而来,从我脸颊边横扫过去。它没有准确命中目标,只是挟裹起一阵风。
“你爸早死啦,我是你大哥!”
大哥?我愣了一下。脸上就被重新飞来的巴掌击中了,劈啪一声,响亮的声音飘荡在知情楼的上空。
“你这个不孝子,二十几年,连个音信也没有,回去在老爸的香火牌前好好给我跪一天!”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膊,那个老警察也上前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就这样我束手就擒了。这就对了,我早应该被抓起来了。我说:“这一天早就应该到来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我相当失望,他们不是把我押解到公安局,而是把我送到大哥家里。他们不相信血案,更不相信真相,你说现在的人怎么啦?是什么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变得如此肤浅?
也许我应该立即结束这个故事了。几天之后,大哥居然通过关系把我送到了马铺精神病院。我注意到那个胸前高高隆起的已经发福的女院长,最突出的地方别着一张胸牌,姓名居然写作:施青青。她看我的眼光满怀悲悯,那一瞬间,我几乎快要相信了,我是真的有病。好吧,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就让真相永远烂在我的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