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安农村社教生活

2015-11-18 21:28赵德闻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跳蚤田螺农民

赵德闻

我的长安农村社教生活

赵德闻

1965年秋天,淫雨连绵,足足下了一百多天,老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

一辆大卡车离开西安南郊公路,拐入一条乡村土路。由于久雨,土路泥泞不堪。大卡车变成了老牛车,喘着粗气,走几步停一会。车上是社教队员和他们的铺盖行李。上午长安社教工作团的全体社教团员听了胡耀邦同志的报告,下午就冒雨分头奔赴长安县各乡村。

“前面有个村庄,是不是黑牛坡?”车上有人喊起来。

是的,黑牛坡村近在眼前,但是卡车开不进村去,小路既窄又滑,离村大约还有两三百米路,大家只得下车步行。此时,村里走出来五六个男人,他们是来欢迎我们的。在他们的帮助下,把行李卸下车搬到村里。我的铺盖卷被搬进一间新盖的平房里。这间平房面积大约六七平方米,新砌的土炕占了大半间屋,上面没有吊顶,一眼就望见椽子上的黄土秸秆。领导说这是临时居所,按要求我们必须实行“三同”,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来自大城市,出了学校门,跨进机关门,后来又在厂矿工作,对西北农村完全陌生,对“三同”更是心怀疑惧。如果说唐僧西天取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那么摆在我面前的“三同”会有多少个难关呢?

跳蚤之祸

农村的阴雨天黑得特别早,外面淅淅沥沥还下着雨,屋内的黄土地和半截土炕都是潮湿的,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晚上七点多就上了炕。炕边用土坯垒起的小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幽幽的灯光把我的头影放得很大,映在土墙上,看起来很怪异。我拉开铺盖卷钻进被窝,想躺着看一会书,但灯光太暗,只好吹灭油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得周身奇痒,双手挠个不停。一定有小动物捣乱!起身想看个究竟,但灯光昏暗看不清,便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探照。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让我头皮发麻,心跳加剧。我的腰腹部和大腿内侧竟散布着一片黑点,是跳蚤!据说是血型之故,B型血者的皮肤对蚊子和跳蚤有特别的吸引力,我平时就怕蚊叮蚤咬,不想今夜偏偏陷入跳蚤的重围之中。我咬着牙向跳蚤发起了反攻,但是摁住一两个,跳走一大群;顾了东,咬了西,完全无法招架,眼看着大好皮肤落下了斑斑红点。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我便穿上衣服,决心来个全面大清剿。我将被褥卷起,把炕面上铺着的一层稻草集中起来,点火烧了。但是,“火烧连营”也不解决问题,因为跳蚤们已经占领了我的全身衣裳和被褥的各条缝隙,与我打起了游击战。白天不管开会或者劳动,它们不断地骚扰我,让我疲于应付。到了夜里,躲在被子和褥子里饿了一天的跳蚤又出来大会餐,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可恨的是这小小虫子竟然也懂得“饱暖思淫欲”,有几对跳蚤公然大胆地寻欢作乐疯狂交尾。看来它们真的找到了富庶的塞北江南,而且准备在此安营扎寨繁衍子民了。

几位农民大嫂听到我被跳蚤咬得厉害,拍手笑着说:“这是欺生哩。过几天就不咬了。”可我不能眼看着大好河山任人欺辱,必须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我向生产队讨了一点六六六农药,洒在土炕四周和地面上消灭“敌人”,同时阻止继续增援的“敌人”。经过这一场“化学战”,又经过一个多礼拜的“浴血”奋斗,终于取得阶段性胜利,但是仍须努力追穷寇、扫残敌。这场跳蚤之乱,害得我周身遍布红疹,奇痒难忍,睡不好,坐不安,苦不堪言,大约半月后才渐渐平复。

同住不同暖

单间住了几天后,终于等来了逃离跳蚤窝的机会,我被分配到一户贫农家居住。这是一间很小的偏房,当地叫厦子房,约摸七八平方米,大半间是土炕。与先前那间不同的是炕上多了一张小小的炕桌,这大概是主人特意为两个房客准备的。与我住在一起的是富平县某公社的办公室主任老冀。他四十多岁,却显得老气横秋,脸黑黑的,嗜好烟和茶。他喝的是一种几近黑色的粗茶,叶爿很大,而且带着两三公分长的梗。他把茶叶放入一只大搪瓷杯内,在炉子上熬煮,熬出的茶水有点像酱油。他请我喝,我不敢领情,笑着对他说:“我就怕喝中药。”他知道我不抽烟,但是偶尔买一包好烟,就一定要请我抽一支。盛情难却之下,就会陪他吸几口,不过我总被呛得直流泪,只好割爱把烟摁灭。

西北的冬天是很冷的。房东家的女主人每天晚上会给我们的炕洞内点燃一把麦秸。所以尽管屋外北风呼叫,窗纸沙沙地响,睡在炕上倒挺暖和,不过到了后半夜,麦秸烧过的余温早已一点不剩,感觉寒气逼人,好在我们的被子褥子都比较厚实,掖紧了就不会冷。可是住在隔壁平房里房东侄子一家就没那么幸运了。小夫妻俩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和一个一岁多的女儿,一家四口身上盖的只有一条很薄的被子,炕上连褥子都没有,当地人把这叫做“溜光席”。当我问起时,憨厚的小伙子不无调侃地笑笑说:刚睡下时,土炕烧得热热的,光身子睡在苇席上,脊背就像烙烧饼一样烫,可是到了后半夜,炕温下降,睡梦中的四个人就会上演“拉被拔河赛”。

吃“水围城”

房东家是贫农,老夫妻俩带个十岁的小儿子住正房。房子是老式砖木结构的大平屋,土改时分的。夫妻俩待人挺和善,男的有点木讷,手里总捏着旱烟袋。女的有点胖,脸色黑里透红,头上总戴着一条黑黜黜脏兮兮的蓝花布巾。这就是陕西八大怪之一,叫做“帕帕头上戴”。那天轮到在他们家吃饭,女主人特为我们烙了玉米饼,接着又端给我们一人一碗淡黄色的稠糊食物。知道我是大城市来的,她笑着考问:碗里是啥?咋个吃?我瞪眼摇头,老冀不吭声光抿嘴笑。女主人一本正经地拿了醋瓶往食物的四周浇了醋,说这饭的大名叫“水围城”。接着她端起自己的碗,示范我把嘴凑近碗边顺势用调羹将食物连醋一起拨进口中,同时嘴里吸气,发出“嗦”的响声。此时我才看明白,原来碗里的食物只是玉米面糊糊而已。不过加了土制柿子醋,倒也别有风味。

那时村里的农民都很穷,每天吃两餐。社教队员轮流到贫雇农家吃饭,按规定每餐饭要付给半斤粮票、两毛钱。就这么一点回报,也给贫雇农家带来惊喜。因为他们平时吃的就是自己种的玉米、红苕,少量白面要留到农忙时才吃。农村人口是不发粮票的,我们给了一点粮票,他们就可以买一点白面过年包饺子吃。

缺油少盐

长安县位于西安南面,平原间丘陵,土地肥沃,还有浐河、沣河、灞河等流过,但是人口较密,每人只有几分地。地少,顾上种粮食就顾不上种油料作物,不种油料作物,哪有油吃。每户每年只有过年时才能分到一斤油,因此食油就特别金贵。为了招待我们,有的农户用布包棉球蘸了油在锅里擦一下,这样烙出的玉米饼有一股菜油清香,看上去还有光泽,增加食欲。也是为了多种一点粮食,整片土地不种蔬菜,只在地边角插种,所以很少有蔬菜吃,寒冬季节更少。

那一天,农户搬出两小盆菜招待我们,一盆是干辣椒面,一盆称作“浆酸菜”。我怕辣,就只能吃浆酸菜。吃了一口,不但酸而淡,而且还有一股腐臭味,这是什么菜?后来悄悄问农村来的社教队员才知道,原来是用红苕叶子发酵后做成的。其制作方法竟与我们宁波农村用番薯叶做猪饲料完全一样。这浆酸菜既无油也无盐,油少可以理解,盐为什么不放呢?后来才知道,他们吃的盐是用自家鸡下的蛋拿到集市换来的,自然得省着吃。这倒挺符合现在营养专家少吃盐的要求。我们进村这段时间正是青黄不接,麦子早已吃完,我们吃的主食多是玉米窝窝头,最好的是玉米饼。不过,玉米吃多了加上浆酸菜的掺和,“老魏”可不乐意了,饭后胃里涌起一阵阵酸水,真不好受。

抢种小麦

正是小麦播种季节,可是队里的麦子都还没种,错过了季节种不上麦子,来年吃什么?雨下下停停,黄土成了胶泥,牛拉不动犁,耕不了地,麦子没法种。怎么办?农民和生产队干部都急得嘴上起泡。后来,队干部与社教工作队商量,决定动员全部劳力,人工挖地种麦。社教工作队要求全体队员也一齐投入抢种麦子的劳动。社教工作队是以农村干部为主工矿企业干部配合的架构组成的,工矿干部中多数也来自农村,所以队员中绝大多数人干过农活或者熟悉农活,挖地种麦问题不大,而对我这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锄头把都没摸过的城里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难题。我学着农民的架式咬着牙举起锄头用力挖下去,只有半个锄头挖进土里,再使劲掘泥,可是锄头被泥咬住,要费大力气才能拔起来,然后还得抖几下才能把锄头上的泥抖掉。就这样挖着抖着,力气花了不少,累的黄汗直流,效率却低得可怜。好在多数人都比我干得好,一天下来挖了十几亩地。夜里我睡在炕上浑身酸痛,疲乏得没有一点力气。幸好老天怜爱,第二天下了大雨,无法下地干活,只能等雨停了再干。这样干干停停,总算种完了麦子,而我也连滚带爬地好不容易闯过了劳动关,只是原来就不肥的腰围又小了一圈。过年回家时,妻子看了很是动情,说吃不好还要干重活,身体会垮掉的。她要给我准备点营养菜,我说规定要“三同”,不能特殊化。她想了个好法子,把猪肉切成丁炒熟拌到酱菜里,用一只深色玻璃瓶装起来,让我藏在箱子里,吃完饭回来吃一点,补充营养。

口福咋不享

旧社会每遇天灾,总有大批邻省河南的灾民逃到这里来,陕西关中的农民是从不逃到外乡去的。倒不是这里农民都很富,而是当地农民好像习惯了贫穷,普遍存在只求过得去的保守思想。也可能是被优良的自然条件宠坏了,反正不怎么下苦也有饭吃,何必起早贪黑受苦受累。他们祖祖辈辈都是春耕忙一阵,夏收雇“麦客”,秋天撒下麦子,就等着来年吃新麦。冬天无所事事,晒太阳、窝热炕、“谝闲传”(闲聊),这就是一冬的活。

长安县紧邻西安市,水利、电力、肥料等条件都很好,可是他们照样贫穷。贫穷和落后是一对难兄难弟,这在他们的生活习惯上都有反映。他们养鸡就为下蛋换盐吃,自己从来不吃鸡蛋,更不用说杀鸡吃了。一次邻居家鸡窝倒塌,压死三只鸡都被他们在后院挖个坑埋了,我觉得很可惜问为什么不吃?主人说:“鸡肉有啥好吃的。”(这可能是一种调侃,当时实行公社化,限制小自由。)

有一回,沣惠渠一处水闸内侧的小河快干了,几个小伙子捞了不少鱼和黄鳝。几条鱼被悄悄分掉了,半水桶黄鳝却不知如何发落。有人竟提议倒到河里放生算了。我说这可是好东西,饭馆里的鳝糊、鳝丝价钱很贵呢。他们问自己能不能做。我一时来了兴趣,虽然吃过但从未烧过,凭想象讲起了炒鳝丝的方法:先拿开水倒到水桶里,把黄鳝烫熟,然后捞出来,去掉黄鳝的头、骨和内脏,再把黄鳝肉切成丝,加韭菜或青菜,上锅炒,爱吃辣的放点辣椒面。不过最好下锅时要放点油,还要放点生姜丝去腥。小伙各人分了七八条回去如法炮制。第二天对我说:“咱没油,水煮也好吃,味道美得很。”

长安县水利条件好,所以有的地方种水稻。这让我想起家乡宁波农村的一句童谣:“昼过昼过,田螺幽过;太阳落山,田螺摆摊。”而且想起儿时同小伙伴一起拾田螺的快乐情景。这里的水稻田里有田螺吗?有一天傍晚我经过一片水稻田,下意识地在稻根旁寻找田螺,竟然找到了,而且还不少呢。于是我顺田间小路边走边拾田螺,走完这片稻田时,我的两个外衣口袋已经装满田螺。回到住处,我拿田螺给房东家的孩子看,问他这叫什么?他说:“罐罐牛。”我听了大笑。这个名字太好了,既形象又好听。我问房东老人吃不吃这东西。女主人竟奇怪地反问道:“这东西人还能吃?”我说:“不但能吃而且还名气很大。你们听说过上海大世界吧,大世界门口有一家饭店就专门烧田螺卖,吃的人还要排队哩。”他们听得目瞪口呆,只说了两个字:真个?

我把拾回的田螺放在洗脸盆里养着,过两天是劳动节假期,我要把田螺带回家,让妻子烧一只美味的红烧田螺解解馋。

田野遇见大灰狼

江南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可是西北还是很冷,农民们缩着脖子,双手笼在袖子里,蹲在向阳屋檐下晒太阳。几个月下来,我们已经同农民打成一片,经常在一起“谝闲传”(聊天)。那天早上,我和几个农民干部在村口等人去开会,突然一个农民压低声音手指前方说:“灰狼出去了。”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约不到百米的野地里,一头青灰色的大狼不慌不忙地走开去,还几次停下来回头看看我们。过去只在动物园看到过狼,在野外这么近距离见到野狼,这是头一回,心里不免有点忐忑。我问:狼不会过来吧?农民老李说,不会。它出去找吃的了。他说这头狼的窝就在村北不远的老坟堆里。原来是四只,两只大狼两只小狼。一天黄昏,村里的五保户李让、李忍兄弟俩闲极无聊,趁狼爸狼妈出外觅食的时候,爬进狼窝,把两只小狼逮了来,分头装进两只运猪仔的小竹笼里,摸黑又把装着狼崽的竹笼,一只挂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上,一只挂在村西头的白杨树上。半夜时分,狼爸狼妈回到狼窝,不见了两个小宝贝,赶忙四处寻找。突然,它们听见村东头有狼崽哀叫声,连忙跑到村东头老槐树下,狼又不会爬树,急得围着老槐树团团转。这时它们又听到村西头传来另一只狼崽的哀叫声,又连忙向村西头急奔过去。就这样,它们在这条二百多米长的村街上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回往复不停地狂奔,直到东方发白雄鸡报晓。母狼终于不堪疲劳,倒在老槐树下死了。后来,两只小狼也被狠心地处死了。于是,原来欢乐的四口之家,只剩下了郁郁寡欢的公狼。我听完这个故事,心里着实难过了好几天。直到现在我还会常常想起它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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