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动

2015-11-18 21:28娜彧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吃店老爷子姑姑

娜彧

风吹草动

娜彧

我爷爷是个孤儿,据说他在舅舅家长大,上了一点私塾就送去药店学徒。做学徒都很苦,早起晚睡,晨扫庭院、准备早饭,然后倒东家的夜壶、拎出太太的马桶,做的都是佣人的活。。我爷爷后来说,他是不怕苦的,没爹娘的孩子天生是苦的,他只是羡慕东家父慈子孝的大家庭。他一直认为东家人不错,因为他们后来的确也教会了他认药材、熬草药、甚至开方子。你可以想象得出来,我爷爷因此有了自己的理想,他说,为了将来有个东家那样的家,也不能做一辈子伙计。后来,我爷爷果然有了自己的药店,再后来,有了我奶奶和我父亲。我爷爷开始了他这一辈子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我父亲的记忆中,他们家的后院有晒不完的中草药,他喜欢嚼甘草,穿着我爷爷改小的袍子,嘴里嚼着甘草在街上乱跑,三四岁这样,人家都叫他小少爷。就在那时候,我爷爷打算扩张他的药店,并且,他也打算招两三个学徒的,像东家那样薪火相传。

但不久,情况有了变化,他当然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理想才刚刚开始就莫名其妙地阻断了。先是公私合营,他很长时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东西要交给公家,但他后来想通了,在我奶奶去了扫盲班之后他更加想通了,他满腹疑问地交出了自己的药店,又充满信心地想要为公家经营人民的药店。一开始他还是可以在店里管理的,不久公家派人来管理了,我爷爷便彻底地离开了自己家的药店,被安排在了糕饼房——就是小镇上做月饼、馓子这些中式甜点的作坊,但性质也是公家的。每个月也能拿点工资养家糊口。我爷爷后来完全没什么怨言了,他看到不肯交出自己资产和店铺的人的下场,后山上那些年常常都有枪响,好多人跑去看,我爷爷不去,他也不允许自己家人跑去看。那些“地主五类分子”都曾经是他的主顾,熟悉得很。

后来我四个姑姑叔叔先后诞生了,他们都出生在新社会,我爷爷为他们每个人起了很进步的名字:国富国强国芳国英,和我父亲的名字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父亲叫朱建安,后来我父亲上初中的时候被改成了国安。我父亲那时候正是叛逆期,不肯改,我爷爷一定要改,不改不要上学。他认为一家人看着要像一家人。

我爷爷虽然中途理想被折了翅膀,但他一直还是挺那啥的,安分守己地上班下地,毫无怨言。后来因为家里人口多了,吃喝成了问题,我奶奶建议多养几只鸡下蛋。可是我爷爷不允许,因为那时候只允许一家人养一只下蛋鸡。养多了就会想到拿去卖钱,据说资本主义的思想苗头就是这样出现的。我爷爷是有前科的私营主,他看起来的确在深刻地反省和改造自己。我奶奶说,我爷爷比她更像老母鸡,护着家里的一窝小鸡,总是活得战战兢兢,随时一副防微杜渐的样子,恪守自己的本分,不允许家里人干这干那,想法都不行。

你们看看花脸。他常常对家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花脸是我们镇上拾狗屎的老汉,一张斑驳的脸,不知道是不是白化病。他在我童年印象中是一个活着的怪物,拿着拾狗屎的筢子和担子,总是孤独地来往于通过阡陌田埂的那条路。我从未见他和任何人说过话,一直以为他就是孤苦伶仃的五保户,或者是哑巴。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我们镇上解放前最大的地主,他不是一个人,他儿子是八十年代我们镇上中学的校长,他还有两个儿女都在国外(解放前出去的)。那个校长,我印象中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但他的父亲似乎一直在拾狗屎。至今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花脸一直都在孤独地拾狗屎,一直到他去世。他是心甘情愿的吗?他是怕连累家人还是家人怕他连累他们?

总之,除了那些死去的,花脸就是我爷爷引以为戒的活例子。我们觉得花脸跟他完全是两回事,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怕自己成为花脸。

后来改革开放了,说可以做生意了,他不为所动,说:胡扯,国家怎么可能允许搞资本主义?他本来是做生意的,这方面的嗅觉非常灵敏,但就是不肯相信。又过了一段很久,似乎的确气氛有些不一样了,在我奶奶的坚持下,他们俩夫妻便将临街的房子改成了小吃店。一开始不敢怎么大做,就包点馄饨卖卖,包多少卖多少;卖了几个月,平安。然后炒点花生米弄点小菜,腾出一间房子放上四张八仙桌,每天四张桌子都是满的,就周边村子里的那些上街泡澡剪头发的大老爷们,他们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奢侈点来两三片猪头肉,中午再来碗馄饨,可以从上午小吃店刚开门坐到太阳偏西。聊庄稼、聊收成、聊最近的谣传、聊儿媳子孙——我爷爷没事的时候也坐下来喝一点,有事就起来做事,叼根烟,笑眯眯的,即便是忙碌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是有条不紊的样子。他满足于这样的日子,家庭和睦,儿女平安。居然还能做生意,他真的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再后来,我爷爷成了中国第一批万元户,我听说那时候的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七百多万。想象一下,如果我现在有七百多万在手,必定得瑟得不行,买房还是买美元,旅游还是投资,估计要伤透了脑子。细想起来,我爷爷那时候似乎淡定得很,他每天依旧一大早起来打扫庭院(药店学徒时候养成的习惯),然后和奶奶一起准备小吃店一天的备用:一头牛的五香卤肉够吗?两头猪的排骨肯定不够,还有猪肚猪肺猪肠——接下来,乡下农民送上门的蔬菜才陆陆续续到来,然后,店里请来帮忙的两个工人也到了。我爷爷叼着根香烟,永远乐呵呵地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件件琐碎的事情。我爷爷直到六七十岁还是一张干干净净的小白脸,皮肤极好,他从来都是个商人,但一条小镇上的人都以貌取人地叫他朱先生,他也喜欢这个称呼。我奶奶等工人来了后,便开始去河边处理猪内脏:猪肚肺要灌得雪白雪白、肠子要清洗得没有任何味道,这些事情,我奶奶总是不放心请来的工人去做,怕他们弄不干净。他们俩都是爱干净的人,爱干净的人挑剔、敏感、心细,但做事让人放心。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朱先生家小吃店的肚肺汤和红烧大肠以及卤牛肉是三绝。

但他那个小吃店,虽然是一开始的万元户,可是后来,也没什么发展。那些最多花两毛钱坐一天的老主顾们依然坐在那里,这样的话自然就不能做大生意了,有人订酒席他也没地方,也不好意思赶走老主顾,于是,他在后院又盖了两间简易的屋子,专门接待订酒席的人。但不久街上东西两头都开了小吃店,人家是刚造的二层楼,窗明几净,我爷爷家那些酒席的生意就少多了,虽然还有些人专门为了朱家三绝来的,但终究,环境比不过人家,一直都是外卖生意特别好。只有那些喝了十几年小酒的老主顾,仍旧一天不落地上午跑来报到、黄昏时候心满意足地回家。

就这样,朱先生最后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叔叔结婚后,朱先生和朱师娘正式退休了。小吃店传给了我的小叔叔。但我小叔叔哪里看得上这个生意?他先赶走了那些老主顾,将小吃店装修一新地做了两年,生意倒是不错,但他总觉得来钱不快,不久他就去城里做批发生意了,老先生家小吃店正式关门。

那年我奶奶的任务就是照顾我爷爷了,对我奶奶来说这是小菜一碟,他们家原是开药店的,讲究养生,养生中最重要的是食补,银耳汤、薏米粥、百合糯米羹,每天变着花样,俩老人根本不要儿女操心,自己将自己养得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但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我大姑送了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给二老冬补,我奶奶熬了锅老鸡汤,熬了一个下午,整条街上都飘着鸡汤的香味,有人还上门来看看是不是朱先生家的小吃店又开张了?我奶奶一高兴,自己也喝了两碗,却突然脸色发黄、腹部剧痛,到医院说是胰腺癌晚期,之前没发现是因为我奶奶常年吃素没发作,而老鸡汤正好促进了癌细胞繁殖发展,也就是发起来了。我奶奶从诊断出来到去世,仅仅两个月。那两个月我爷爷要么不回来,在医院陪我奶奶;要是回来就发火,吹毛求疵地说家人不关心奶奶的病。那段时间其实我母亲、婶婶和姑姑都回来住在老家里,就为了照顾奶奶。男人们也常常去医院探望奶奶。奶奶差不多一直是昏睡的,因为如果醒来,一定是疼醒了,然后打杜冷丁,又睡过去。他们第一次看我爷爷如此失态,当然也知道情有可原。我奶奶如果醒过来,看到儿子就问老头,老头基本上很少不在;看到老头就问儿子,我爷爷就会立即打电话将刚刚离开的儿子们召回来。那年过年我奶奶没能回家,我爷爷将所有的儿孙媳妇全部召集到了我奶奶的床前过大年三十,他命令家里的女人们煮好饺子下好汤圆带过来,在病房里陪着我奶奶过年。护士不得不来赶我们走,说人太多了。我爷爷不断地跟护士小姐重复同一句话:我们是一家人,是一家人。

我奶奶年后不久就走了,我爷爷消沉了一段时间,不长,大约也就两三个月,很快也就恢复了。他到底是个想得开的人,就像当年交出药店,已经改变不了的事情他不坚持。

其实我爷爷本来还有振兴小吃店的打算,我奶奶走了,便只好算了。他天天泡茶馆、澡堂、到老年活动室打打麻将。儿女们逢年过节地就来看他,买点保健品、塞点小钱。他那时候倒也不怎么在乎钱,但都乐呵呵地收下,这让他感觉到儿女的孝心,然后弄个更大的红包,再连自己的一起塞给孙男孙女。他本来就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样的日子也是蛮适合他的。

那几年,小镇上的老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渐渐地都落了土;曾经天天泡老朱家小吃店的那些老主顾,也是隔三差五地就少一个。可是,朱先生还是那样淡定,他每天叼着一根烟,笑眯眯地出入于澡堂、茶馆、麻将室。他最喜欢听人家说他儿女有出息又孝顺,呵呵地笑着,假装客气地说:哪里哪里,都差不多。

事情发生在爷爷七十二生日过后不久,他打电话告诉我父亲,他咳嗽比较厉害,有些时候了。我父亲埋怨他不早说,然后立即回到小镇带他去县里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不怎么好,建议去大医院查,于是,就将爷爷带到了南京的某专科医院检查。

那几天我父亲非常紧张,因为县医院说老爷子肺部有个阴影,又因为常年抽烟,所以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父亲私下里打电话给叔叔姑姑,让他们做好准备,万一有个什么不好的病需要大家一起商议。

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中晚期。但是,医生建议不要开刀了。

不开刀能活多久?我父亲问。

不开刀半年,如果心情好的话。医生说。

那开刀呢?我父亲又问。

开刀就这年纪真说不准,说不定下不了手术台;就算手术顺利,根据我们的经验,最后死于术后感染或者抵抗力下降导致并发症的也很多。不如让他好好过半年。

那要不要化疗呢?我父亲问。

这么大年纪,不建议化疗。怕吃不消。你就跟老爷子说没啥,挂挂水就好了。那医生我还记得,口罩挂着胸前,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说话很自信,看起来的确是经验丰富的样子。

那天,因为姑姑叔叔们全来了,所以老爷子很敏感,问:是不是癌症啊?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估计明年我也差不多该去见你们的娘了。

我爸说,怎么可能?您老那么看得开,怎么会得癌症?医生说是膈肌肿瘤,良性的,靠近肺部,一发炎你就咳嗽。需要治疗一段时间,有时候要去医院输液啥的,你先别回去了,住我这儿。过段时间等炎症好了再回去。

起先一个星期,的确需要常去医院输液,因为虽然不需要开刀,但医生说还是要补充些蛋白质和电解质,因为癌症消耗大。我不大知道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虽然不开刀不化疗,还是要治疗的。

我叔叔姑姑在我家住了三天,每天装作很开心家庭团聚的样子,等我爷爷一去医院,就围桌讨论,老爷子怎么办?就真的看着不开刀?万一开刀就好了呢?医生都说不开,还是不开的好;真的连化疗也不要?不化疗不开刀就这么看着等着?两个叔叔愁眉苦脸,两个姑姑泪水涟涟,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原来方案,他想干啥就让他干啥,一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

我姑姑和叔叔们为了表示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三天后大家都欢天喜地地走了,说让爹安心听话,等病好了就来接他回自己家。就这样,我爷爷在我家住下了。

第一个星期我爸爸天天带他去医院输液,老爷子倒是真的渐渐地不咳了,看起来身体很好的样子,一大早起来就去不远的公园溜达,看看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虾,也看看其他各种各样晨练的人:打太极拳的老头、跳舞的老太、还有在河边啊啊啊地叫的,原来以为是练嗓子的,后来才知道这叫吐旧纳新,将胸腔里旧的东西吐出去,新鲜的空气吸进来。我爸爸说让他也去吐旧纳新,可能对他的肺有好处。他觉得有道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每天早晨啊啊啊地叫十分钟左右,果然精神好多了。哦,那时候雾霾还没这么嚣张。

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我父亲算了下,如果按照医生说的,最多还有四个月了。但他看着老爷子,一点也不像还有四个月就不行的人,而且,精神越来越好。他后来还自己在旧货商店买了把二胡,每天在公园里叫完了以后拉两小时二胡。渐渐地,他周边聚集了一帮爱唱戏的中老年妇女,他拉她们唱。他也不像刚来时候老想着要回去了。我妈妈天天买菜前先问他要吃啥,他要吃啥就买啥,附近没买的去远处菜场,无论如何得买到。没几个月了,得让他心满意足地活着。

他天天上午在公园度过,下午睡个午觉,然后去周边的麻将室转一圈,有打的就坐下来打一将(四圈),没打就坐着看,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晚饭后看完新闻联播,出去散会儿步,回来洗洗准备睡了。他不大喜欢看电视,除了新闻联播。半年过去了,老爷子不但没走,还胖了点,脸色白里透红。

后来居然出了点事情,我爷爷和公园里一个六十多岁的寡妇比较默契,两人总有心有灵犀的感觉,有时候下午睡觉之后就不去打麻将了,夹着二胡还去公园。他去,那奶奶肯定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流言就出来了,估计来自于其他跟着他唱戏的女人。七十二岁的老人了,我父亲开始不大相信,后来他在一个下午悄悄地跟踪了自己的爹,果然看到他们俩在公园的某个不大有人的角落在长椅上相拥而坐,面对着小河。

这下我父亲懵了,然后赶紧逐个打电话给兄弟姐妹,商量的结果:既然现在身体恢复得不错,还是送他回家吧,免得闹出点事情来不好收拾。

然后我那能说会道的姑姑“喜气洋洋”地来接我爷爷了,我爷爷说,我没说要走啊。我姑姑说,接您去我家住段时间,也该我尽尽孝心了不是?

我爷爷说,我住老大这里挺好,不去。

我姑姑假装很懂事的样子,私下里跟我爷爷说:您老在老大这里也有大半年了,您想想,老大是您儿子没问题,可不还有儿媳妇;对,我嫂子孝顺,不多嫌你,可您不还有其他儿女?我们也过意不去啊,本来老二说让你去他家住,被我抢先了。您先去我那住几个月,再去老二家住几个月,三姐也巴不得你去,小五子开批发部,比较忙,您不去没关系。然后,咱再回到大哥这里,你看好不好?

我爷爷沉默了,因为姑姑说得比较在理。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天早晨,我爷爷说:走,现在就走!我回自己家,哪儿也不去。他说要走,便立即要我姑姑收拾东西。

我爸爸说,去医院检查下再走?老爷子不大高兴地说:没病去那地方干啥?找病啊?

我爸爸看看他,的确也不像得肺癌的,就说,那您如果万一有啥不舒服的,就给我打电话。

就这样,我爷爷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我爷爷走后三天,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找到我家,问我爷爷在家吗?我爸爸心里当然有数,但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我爸爸回老家了,他一直嚷嚷着要回老家呢。那女人愣了愣,她一定想问:真的?但她终于没有问,说了句谢谢,就走了。

被医生判了只有六个月活期的爷爷活了五年,精神抖擞地活了五年,我爸爸和姑姑叔叔们因为不放心,常常回老家看他,每次都很放心。他们怀疑,是医生弄错了,误诊吧?

但是,就在第六年春夏,我爷爷突然又开始咳嗽不止,比上次还要严重很多。他打电话给我爸爸,我爸爸自己安慰自己:六个月换来六年,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我爷爷不肯检查,只愿意输液。说也奇怪,输液一个星期之后,跟四年前一样,精神又好多了,也不咳嗽了。我爸爸去问医生,医生说有时候心情也会对癌症病人的发病有很大影响,你父亲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病情,生活又比较顺利,心情好也许癌细胞就不活跃。这不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当然是好事。我爸爸连声说。医生不知道,我爷爷的病情在我父亲的心里,就像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一样,只要不爆炸,他就一直担着心。

我妈妈对爷爷说,您安心地在我这再养些时候再回去,您老就有点气管炎吧,身体好着呢。我妈妈说我爸爸多操心,只要老爷子身体好就行,不能就当没肺癌这回事?我爸爸想想,也是,总之现在一切都好,不好的时候再说吧。

人怎么这么容易自寻烦恼呢?他自己嘀咕了句,也算是反省了。

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担心的时候没事,放下了事情就来了,他们也不知道那个护士怎么会跟老爷子聊上的,那时候本来守候在爷爷身边的我爸上厕所去了,那护士来帮爷爷换水,说这是最后一瓶了。我爷爷随口问了句:小姑娘,挂的都什么东西呢?护士说,就是一般针对肺癌提高身体免疫力的营养液。她不知道老爷子不知道自己得癌症,还有些讨好地说:您老心态好,像您老这样没开刀快六年了身体还这么好的肺癌病人几乎都没有……

我爷爷当场就崩溃了。本来那是最后一瓶输液,完了就回家了。但是,当我父亲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发现我爷爷脸色青灰,然后,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他咳出了一口鲜红的血。

本来在门诊输液结束准备回家的爷爷直接被送进了病房!

我叔叔姑姑连夜全部赶来了。但我爷爷闭着眼睛,不和任何人说话。那天,他没开口说一句话,躺在病床上,眼见着突然就瘦成了皮包骨头。

第二天,他拒绝再输液,不肯和医生合作,医生问什么都不说话。我姑姑赶到医院,苦口婆心地劝他保重身体,一定要和医生合作,癌症没什么,很多人后来都好了。最后说,医生当时也说您只能活六个月,您看,都五六年了,您不还是好好的?

于是,我爷爷终于说话了:我养了五个儿女,五个儿女明知道我肺癌没一个说要给我开刀,都眼睁睁地等着我死。公私合营的时候我没死,斗地主的时候我没死,闹饥荒的时候我没死,你妈死的时候我也没跟去。现在,你们要我死?我就遂了你们的心愿,我也该死了。

一直到那时候,我父亲才知道我爷爷不是因为自己得癌症了,而是伤心儿女们的不孝。于是,他们轮流解释,当时医生的话。

医生?我又不是医生的爹,他当然不管那么多。你们就没一个人想过给我开刀把癌拿掉吗?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父亲从来没见过我爷爷如此脆弱,也觉得自己不对,和姑姑叔叔商量,给老头子开刀。

医生说,都快八十的人了,你不怕我们都怕。

我父亲又跟我爷爷说,医生不肯开刀,您年纪大了,开刀说不定就下不来了,不开只要心态好就没事。您看,您没开刀五年都活下来了,要是开刀真说不准。您现在要平稳自己的心态,像从前不知道的样子,医生说再活个十年八年都说不定。

我爷爷不说话,掉过头去,看着窗外,不肯吃饭不肯喝水不肯打针输液。

最后我父亲又找医生商量,开刀可以,要签生死状,也就是,百分之八十会死在手术台上。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商量了一下,签字了。他们总不能看着父亲就这样不吃不喝地伤心而死。手术,毕竟还有百分之二十的生还可能、

老爷子知道要手术之后,明显态度好转了,他配合医生治疗了,看起来心情很愉快地开始进行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他吃饭了,虽然吃得不多;也和子女说话了,还交代了些后事,他似乎自己也知道的,下不了手术台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心情明显好起来了,有时候,他下床活动的时候还去其他各个病房转转,跟人聊聊天。他说老伴虽然没了,但他有五个子女,八个孙男孙女,这些年也不孤单。人家说他好福气,他就惯常地谦虚着说,也很烦,每个子女都像管孩子一样管着你。我爸爸亲耳听到他和隔壁病房一个家属的聊天,人家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开那个大刀?这不遭罪吗?不如当没事一样好吃好睡地过。他说,是啊,我也说不要开,可孩子们不同意,硬说开刀有开刀的好处,有一点希望都要开刀,开刀后说不定还要化疗呢,唉,都进棺材的人了还这样折腾。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如果不是他表情很幸福,我父亲真要怀疑是自己逼他开刀的。

但是,我爷爷没有等到开刀的那一天,他死于一次胸穿之后第三天。胸穿是手术前必须要做的,确定癌症发展状况、活体检查、为手术难度定位。我爷爷为什么做了胸穿不久就死了,医生并没有特别说明,他年纪大了,的确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如果不死,本来预定再过一周就可以手术了。他是在睡午觉的时候没气的,说没就没了,都没来得及抢救。那时候,在病房陪着他的姑姑去了趟医生办公室,回来后要告诉他好消息,看他闭着眼睛,以为他睡着了。为了不打搅他睡觉,特地走出房间在走廊上给我父亲和叔叔们打电话汇报:爹不用手术了,活体检查报告下来了,不是肺癌,是支气管肺囊肿!

都说人死了灵魂就飘起来,我想我爷爷那会儿一定跟着我姑姑飘到了门外,他听到了这个好消息。他不一定后悔,他飘在天花板上,等他的儿孙们匆匆赶来,看到他们的悲伤,然后,心满意足地飘走找我奶奶去了。

猜你喜欢
小吃店老爷子姑姑
小老爷子的指甲刀
折纸圣诞老人
左西右东
提前练习
提前练习
姑姑出嫁了
解梦
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