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芝
经典文本展演评述
——以“趋势经典文学剧场”为对象
陈义芝
如何将经典自时间中解放出来,让读者大众超越现世的物质遮蔽,进入普世意义的心灵境域?剧场展演,以其不同于课室讲授,而有意想不到的新颖磁吸效果,不失为一可行之途。论文旨在探讨:(1)经典何须剧场化?(2)如何选择展演作品?(3)如何使案头文字变身成剧场风景?(4)经典文本展演的检讨。论文提出,经典文本展演不失为一种传播文学的策略和方法,有助于吸引更多的现代人接近经典。
文学经典剧场展演文学传播
2012年开始,财团法人趋势教育基金会推出“经典文学剧场”①“经典文学剧场”至今已推出三剧,各演出2~4场,剧名及展演时地为:《东坡在路上》,2012年10月26日于台北市“国家图书馆”;《杜甫梦李白》,2013年12月28日,于“新北市政府”多功能集会堂;《寻访陶渊明》,2014年12月13日于高雄市立社会教育馆,2015年1月31日于“新北市政府”多功能集会堂。,内容聚焦于古典作家作品及其人生。经典指经过时间沉淀、筛滤,更能显示其独特价值,引发世世代代读者共鸣的作品。现当代的作品,由于时间太靠近,未必能拨云见日确证其光辉,为免认知歧异,优先考虑古典,无可置疑。
世人或将问:古典于当代何干?殊不知古典是可以一再重读的,它已化入个人或集体的潜意识,其细节、层次、含义对映于当代,仍能形成一种宝贵经验[1]。可惜在信息泛滥、电子媒介霸占人们耳目的时代,经典除在学院中维系一涓滴细流的态势,大众一旦脱离学校,大多疏离隔绝。
不能阅读经典的人,经典即不存在于他心中。如何将经典自时间中解放出来,让读者大众超越现世的物质遮蔽,进入普世意义的心灵境域?剧场展演,以其不同于课室讲授,而有意想不到的新颖磁吸效果,不失为一可行之途。换言之,这是一种传播文学的策略、方法,一如制作人陈怡蓁在《寻访陶渊明》公演前说的:“舞台上的所有表演都只是序曲,但愿能引出更多现代‘问津者’,一起寻访陶渊明,重建桃花源的理想国度。”[2]
所谓“展”,除指舞台展示,亦指剧演同时出版的导读书──不仅展现作品,也展出文学家的人生履历。伴随《东坡在路上》剧演而出版的导读书《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的文学与人生》,包含苏轼小传、苏轼人生分期、苏轼作品选,及向东坡致敬的现代诗。其后的导读书《杜甫梦李白》,增加了杜甫、李白诗句的印谱、印说,及导演编撰的脚本。为使大众理解诗文情境,分别商情学者卓清芬、徐国能、林佳蓉、李沅珊、许舜杰撰写解读文字。
苏轼传世作品,有诗2700余首,词300阕,文4200余篇。仕官初期之作挑选《刑赏忠厚之至论》和《和子由渑池怀旧》,着眼于具体人生情节,前者为应试论文,因自创典故而闻名;后者既怀想与其弟苏辙共有的赶考经验,更呈现他对人生际遇的感慨。此后,杭、密、徐时期选读9篇,包括写景、怀友、思家、悼亡、兄弟情深、人生如梦的悲欢愁读怨;黄州时期选读9篇,包括杨花飘零、行路萧瑟、寒食悲凉、大江东去的叹惋;元佑时期选读2篇,优先考虑的是《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及和陶诗;岭海时期选6篇,以艰困、寥落、自我宽解、自求解脱的作品为主。应选而未选的名作虽然不少,例如《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喜雨亭记》《潮州韩文公庙碑》,但苏轼的一生轨迹已清晰浮现。
“在新旧党争的时代,苏轼既不苟从新党又不盲和旧党,想安适坐稳一个位子,当然是难上加难。不断地被诬陷贬谪,使他几乎行遍了大江南北。从陕西的凤翔算起,依序是浙江的杭州,山东的密州,江苏的徐州、湖州,乌台诗案入狱后,先贬居湖北黄州,再转至河南汝州,上表自请居住江苏常州,随即派任山东登州;召还京师后,出任过浙江杭州、安徽颖州、江苏扬州及河北定州的知州。绍圣元年(1094),57岁的苏轼又再被贬南荒,在前往英州、惠州途中,特意与弟苏辙相晤于广西藤州,同行至雷州。然而命运并不就此罢休,最后还须渡海,去到天涯之遥的海南岛儋州。直到徽宗即位,遇赦,才北返:从广西廉州、湖南永州、广东英州、江西虔州、江苏真州一路蹎跋,1101年夏天,这位衰病的老人历尽忧患挣扎,逝世于旅次常州,终结了令后世低回浩叹的一生。”[3]
以上是我在导读书中的一段话。二十几个州的流徙,是剧中必须兼顾以凸显漂泊“在路上”的情节。按此脉络,自能包容其许多名作,达成“趋势经典文学剧场”始终设定的教育意义。
2013年我参与选编《杜甫梦李白》诗选,直接在序文《漂泊者的居所》中一一点题,说明选诗理由:
杜甫的代表作,成于30岁以前的甚少,《望岳》峭拔壮阔,既见青年杜甫的人格向往,也显露其诗作磅礡的气象。杜甫赠李白诗共20余首,所选6首,每一首都有朗朗传诵的金句。除前面所举二首,另如“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都是。
杜甫曾应科考不中,应制不取,再献三大礼赋,渴求玄宗青睐。有人或不免批评他老在谋求官职,从而视杜甫为“腐儒”。这是不了解仕进乃古代读书人唯一出路,无官可做,就没有人生抱负可言。唐朝有进取心的士子,一方面耻于干谒,一方面又不得不走上干谒之途,连李白都有干谒之作,何况杜甫“奉儒守官”的家世,给了他很大的功名压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不只是杜甫一人的境遇,还表露了读书人面对穷困普遍的、无可奈何的矛盾意识。但“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作为诗人自画像看,仍然是磊落清俊的。
安史之乱前,唐朝衰败的症象已现,内有骄横淫奢的权贵,外有残酷剥削的官员,穷兵黩武的结果,与南诏(在云、贵、川、藏等西南地区)、大食(阿拉伯)、契丹(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战争,都吃了败仗。兵员折损极巨,暴力征兵制造了无数的人伦惨剧,安史之乱八年,市井荒弃,5000多万的户籍人口流失掉三分之二。《兵车行》《丽人行》《月夜》《春望》《羌村》《赠卫八处士》《新婚别》《石壕吏》《月夜忆舍弟》,情境大小不同,悲慨幽怨的情怀也不同,但纪实、揭露,入神而妙,的确可当血泪斑斑的史料来读。人称杜诗为“诗史”,指的就是这一表现。《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及《北征》,同为这一时期名作,前者100句,后者140句,虽波澜起伏,思想深刻,但毕竟不是易读之作,本书未选入。
杜甫漂泊到四川前,最大的官位不过是一个从八品的左拾遗,但以他忠诚耿介的性格,竟连这一小小官位也保不住。公元759年,不但有战乱,还发生旱灾,杜甫带着家人,先抵达秦州(甘肃天水),再到南边的同谷,日子仍然过不下去,终于跋涉到成都。诗人冯至曾说:“在杜甫的一生,759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最高的成就。”“三吏”指《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三别”指《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本书所选的《江村》《蜀相》《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杜甫抵达四川,筑室于浣花溪畔,所谓“草堂时期”诗作。其一反映难得的愉悦;其二咏叹诸葛孔明功业,寄托有才无命的痛惜;其三以个人之苦联想到天下人之苦,其能赢得“诗圣”之名,正因这等人格境界。
大约过了两年恬适的日子,杜甫再度漂泊。因避蜀乱,先从绵州到梓州,再到阆州,听说严武奉旨回四川,出任剑南东西川节度使,杜甫才又回到草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作于梓州,有扼抑不住的狂喜。《登楼》是归返成都时作,抒吐人事变迁的无限感怆。公元765年春,杜甫的知己严武逝世,杜甫展开最后一段漂泊旅程,《旅夜书怀》《秋兴八首》《八阵图》《登高》《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都属这阶段名作。论诗艺,后世诗人难与比高。
769年他漂流到湖南潭州,很长一段岁月宿泊在江上。770年遇见玄宗盛世红极一时的音乐家李龟年,杜甫写出“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绝唱。《秋兴八首》,叶嘉莹教授有专论。《八阵图》绝句,陈世骧教授曾撰万余言分析。俱见其重要性。
杜甫56岁在夔州看到李十二娘的剑器舞,联想到开元年间4岁时看过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59岁在潭州重逢李龟年,想起十四五岁出入于歧王宅第、崔涤寓所见闻的音乐演出。而今年华已老,抚事慷慨,寄寓了多少时代衰亡盛况不再的欷歔啊[4]。
诗文选定后,导演李易修密集与主要演出者商量,终能循诗文线索,结构出剧情及表演形式。本剧场将诗人的代表作尽可能地揭示,是不同于以戏剧性为唯一考虑的表演。提示浅易的作品,为让观众获得重温复习的喜悦,至于艰深或一般民众完全陌生的作品,如为诗人重要情思结晶,不能不读,则力求深入浅说,使观众有新收获。因此,《寻访陶渊明》一剧安排“课堂报告”时,即不遗漏《形影神》及《自祭文》的情节。演出者在台上是这么说的:
《形影神》是陶渊明50岁左右的作品,以对答的方式表达陶渊明的人生观。这组诗分成3首:第一首是形体赠送给影子,说明人生不长久,不如快乐饮酒;第二首是影子回答形体,影子如名号,一旦身体没有了,名号也就消失了,人应该要立善,遗爱在人间;第三首是神释,也就是精神开释说:喝酒会伤身、短寿,而立善也未必有人赞赏,所以应“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也就是随顺大自然与命运。陶渊明这样的说法超出了儒家的名教说,不与政治势力的价值观合拍;同时也超出了道家学仙养生的形体拖累,可以看出不以生为喜、不以死为惧的态度。
《自祭文》则是他临终前所写的,可以帮助我们对陶渊明的人生遭遇和思想有更深刻的认识,文中讲到,他的生活简单朴实,冬天在户外晒晒太阳,夏天泡泡泉水;整年勤劳的工作,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好忧虑的了;心里面只要能够常常保持悠闲,随顺命运、乐天安分,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文末说:我现在快要死了,但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即使让我活一百岁,我也“身慕肥遁”,“肥遁”就是“飞遁”,也就是仍然向往着远走高飞、隐居遁世。但一个人真的能够超脱吗?台静农老师常常挂在口边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两句,就出自于陶渊明的《自祭文》。人死了以后会怎样?人们并不清楚,这就是人的悲哀。然而如果真的超脱,他就变成神了。陶渊明的可贵正在于他仍然作为“人”的典范,不完全悲观,也不完全乐观,而是化现实界的悲苦,为精神界的微笑。
说法并无新奇处,也不求长篇深奥。长篇深奥的语汇无法透过口耳传输获得感应。据演出后意见调查,这两篇诗文讲述,意外地获得不少观众勾选为印象最深的作品,这说明了观众并不满足于已知,而有“期待视野”(expectation horizon)的需求。
《东坡在路上》公演后,我在报上发表过一首《虚舟──苏轼展演》诗,大量采用具抒情能量的叙事笔法,勾勒剧情。现全录于此,供读者想象:
那晚苏轼来到台北
灯光亮起,寒食刚过
他扎了头巾挂了髯口,用皮黄腔唱道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彷佛一幢小屋正在江边浮沉
一只破灶因潮湿的芦柴冒烟
一口锅干干地吊挂梁上已好几天
仰看淋湿了羽毛的
乌鸦啊
片片死灰
我从幕后走上他的舞台
却见一撑伞女子手持书卷
与临皋亭那沧桑的诗人倏地擦肩
她不免愕然停步,回眸
眼前不是羽衣蹁跹的孤鹤是谁
眼前,如在梦中
彷佛自梦中撑伞行来的女子
转向西湖的山水行去
人影杂沓,消失
剩一湖潋滟一山空蒙,而月光
坐定诗人中秋那张书桌
以蜜柑酒传呼我
这时南管幽怨
有人出场弹唱起琵琶
剧场布幕的夕光映照孟昶的宫闱
摩诃池倾斜了,疏星倒映
试问夜如何?
冰肌玉骨自清凉,他说
原是少年时的记忆
这时二胡将一曲阳关拉成飞雪
拉到燕子楼空佳人不在
兄弟的梦回,亡妻的梦断
堂妹的梦迷,朝云的梦碎
琴音悠悠不绝,不绝地响
天地如霜
白露横江
清风也是一疋拉开的戏幕
一须生一巾生泛舟于赤壁
时序入秋我聆听,他们唏嘘辩诘
人生的变与不变
千年的水光以动画重现
无数的年月逝去了。他知道
我在看他你在看他,我们都在看他
看时间这面巨大的墙,风雨
留下水痕一道道
有人在激湍,有人在危崖
有人仰望山顶的亭宇正在途中
时间是一座魔幻剧场
“有什么歇不得处?”他从远方来
心念一转,挂钩之鱼即得解脱
彩排时正当这一幕导演喊停
和舞台总监比画着,和音乐总监商量着
距离远我听不真切,彷佛是说
“苏轼最后的字要题在哪里?”
是在琼州海峡的波涛里?
是在中原瞭望的山色里?还是
长江溽暑沉沉丹药味的船舱中
当他来到镇江金山寺,面目清癯
雨后的明月像虚舟漂行
卸下槁木般的身体
他,凭一幅画像引领灵魂飞翔
黄州惠州儋州六个淋漓的字
烛照心头
更被书家写在一幅巨大的墙上
而瘴毒在胃中闷胀,堵住了
他最后要说的话
“不料万里生还,却将后事相托……”
灯光亮起,霜降
耳边有女子清亮的
播音:一蓑烟雨
艺文FUN轻松[5]
据导演的演出脚本,开场官生(温宇航饰)扮东坡持伞在雨中,演唱昆曲《寒食雨》,昆曲乃新度曲,演唱完与另一头出场的女子错身而过。两把伞轻轻擦撞,女子瞬间愕视,心想此人莫非苏轼?──这可视为蒙太奇手法,目的在连结宋代与现代。舞台背景映现小屋及雨水的图像,雨水渐渐转成剧中老师(陈义芝饰)手写诗稿《东坡在路上》一字字拆散的字迹。按导演的意思“它们在影像中的纷乱纠缠就如同在诗人脑海中忽明忽灭的灵光般”。接下去的剧情梗概是:
剧中老师答应上广播节目主持人的节目,并为活动写一首诗。主持人冒雨来老师家中讨论广播中设计的内容。在现代时空的舞台,置一桌二椅代表书房,桌椅乃一般家具,非传统戏曲类型。桌子选较长条者,可供后续增加入座人数。广播人的出场,是与昆曲名角温宇航错身擦伞;陈老师的出场,则在二胡与电钢琴配乐中,一面朗读《和子由渑池怀旧》,一面行至桌前。《和子由渑池怀旧》的故事紧接在昆曲之后,有从音声之美转向情节之真的作用,从而开启了苏轼仕途前期诗作的讲述。苏轼中、后期的诗作更为精采,但不能只采口说,于是有王心心的南管演唱、莫岚兰为《洞仙歌》敷演的“花蕊夫人旧事”、游国庆的书法挥毫、《前赤壁赋》昆曲,以及男舞者扮纤夫拉绳,衬托苏轼入赣过惶恐滩的艰辛。苏轼诸多名作,于是按其人生分期或繁或简地一一介绍出来了。
作品解读的方式不采句解而采意释,剧情发展到哪一首,字幕紧跟着映现那一首,讲述者对个别的语词、金句也往往特别强调,使观众加深印象。当剧情回到“艺文FUN轻松”的广播节目时,全体演出人员轮诵现代诗《东坡在路上》。似这等归结、扣合,既为剧情画下句点,兼收推广现代诗的效果。
演员都是素人,并无表演才华,却更自在亲和。古今剧场元素的多元交融,使经典大众化,“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的确是趋势剧场最初订下的目标,也是日益形成的特色。
《东坡在路上》的演出,首创文学演绎,实验性强,观众因新鲜而惊艳。据观众意见调查,到了第三年,2014年12月13日高雄社教馆首演的《寻访陶渊明》比《东坡在路上》,更受到喜爱。显然导演对这种剧场表现已更加得心应手,后出当然有机会转精。其舞台实况约如下:
第一场三位五柳先生(写稿五柳、抚琴五柳、醉游五柳)接力念白《五柳先生传》一文。同一角色分身成三,暗示陶渊明三种情境身分,无论那一种,他都安贫乐道,忘怀得失。三个角色如幻影般呈现陶渊明的内在世界,颇富有表现主义张力。
这出剧一如前二出,结合了吟诵、舞蹈、国乐等表演,教育的主要场景则设定在大学中文系课室,先由制造趣味的学生胡言乱答,再引出有质感的见解。为使古老而晦涩的诗词、枯燥的传授能贴近观众,科白都须铺梗加料,例如:老师(胡衍南饰)讲到主题人物,口气是“今天开始一连三堂课,我们要谈文学史上的狠角色──陶,渊,明!”扮丑学生(杨丰雄、郭岷勤、潘宜彤)谈对陶的印象,随时抛出一二笑点对白:“潇洒啊、装酷啊!”“他读书不求甚解,跟我一样!”“爱喝酒啊!喝了酒就靠腰啊、打老婆啊……咦,他有没有打老婆?家暴专线要记得打113。”这时老师大喝一声:“胡说八道!乱扯一通……”实时制止一群小屁孩的嘻闹。这些台词不是起先就编好的,而是导演与演员沟通,鼓励即兴发挥,不加任何限制,在相互激荡、纷纭歧出的头绪中,从中加以选择。即使当下拍板,也仍未定案,甚至到整排时,也还可再更动。这样的“编剧”,轻松、活泼,各角色都可融入其中。这种表演训练方式,乃1970年代吴静吉自美国纽约带回台湾的,所谓“拉玛玛实验剧场”的演员训练法,影响始自“耕莘实验剧团”和“兰陵剧坊”,及于“屏风表演班”,以至后来出身于台北艺术大学的剧界精英。
有关陶渊明诗文赏析的演出,先以身世介绍与时代背景打底,进而开枝散叶谈《饮酒》《拟古》《杂诗》《感士不遇赋》《归园田居》《归去来兮辞》《咏贫士》《读山海经》等。“陶渊明为何辞官?”提问既是大学课堂实况拟真,也有以多元观点的辩证,调剂单一问答,避免形式呆板的考虑。尽管如此,仍有观众表示:“谈论诗歌时间若过长,会有点乏味。”该剧第三场以“中文之夜”为名,顾名思义着重表演的影音效果:陶渊明的《闲情赋》由程心怡曼妙独舞;《咏荆轲》由蔡家元、陈建松表演武术;陈义芝的现代诗《寻渊明》由声乐家林贝忆独唱加上诗人朗诵。剧中,还情商诗人向阳客串以台语唱诵《归去来兮辞》,及昆曲三人(温宇航、邹慈爱、陈清河)表演《桃花源记》,都颇富戏味,深获赞誉。
谈到戏剧结构,可从情节前后叩应看出。第三场开头的“考前猜题”,以《五柳先生传》文中九个“不”字的分析为内容(钱钟书《管锥编》指出《五柳先生传》的“不”字为一篇眼目),扣合了序场三位“五柳先生”的念白。前者算是铺垫,后者进行诠释,一呼一应,剧情更加圆融。始于古典昆曲,归结于现代诗演唱,赋古典以现代感受,则为制作人一贯的剧场要求──期望达到文学传承的意义。
经典文本展演动员的人力庞大,而且有愈来愈增加的趋势。以《寻访陶渊明》的演出人员为例,主讲者3人,特别客串1人,演员4人,昆曲3人,乐手8人,声乐1人,北管5人,武术2人,舞蹈4人。制作团队包括:制作人、文学指导、导演、编剧、舞台监督、舞台设计、音乐总监、舞蹈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影像设计、水墨、书法、粉笔字、硬笔字,另有财团法人趋势教育基金会投入10多位同仁于幕后协力。总经费新台币500万元,若非有资源丰富、热爱文学的民间基金会不计利益,年复一年制作,不可能累积出成果。回想第一年创始,若非得到“国家图书馆”合办,也不可能打下这等信心坚实的基础。
文学作品,是一盏灯下一人的产物;文学展演则关乎一条产业炼的构成。文学意境可以是教育内容,也可以变成娱乐泉源,“趋势经典文学剧场”的舞台写实而具象征,内容反应生活,又具有想象魅力,剧场元素能引发观众感官享受,因而能吸引观众惊奇的眼光,这是单看文字达不到的。
“传统的东西,唯有跟上时代的脚步,才有机会活下去。”
“本来害怕会是文言文的催眠曲,结果表演方式真是有趣呀!”
“感觉又上了一堂国文课,更了解了陶渊明,有空闲的话,要到图书馆研读一下他的作品。”
观众的回响,证明制作人最初设定的目标没有落空。一种创新的、由素人演员担纲的戏剧表演,为21世纪10年代台湾的文学跨界,迈出了实验性的一大步。
[1]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陈怡蓁,陈义芝.寻访陶渊明·诗文选读本[M].台北:财团法人趋势教育基金会,2014:10.
[3]陈义芝.后记·向东坡致敬[M]//一蓑烟雨任平生.台北:“国家图书馆”,2012:136-137.
[4]陈义芝.漂泊者的居所[M]//杜甫梦李白.台北:大块文化出版公司,2013:7-10.
[5]陈义芝.虚舟:苏轼展演[N].联合报,2013-01-30(D3).
陈义芝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副教授。台湾台北,10610。
Comment on Classic Text Performances:Taking“Trend Classical Literature Theater”as an Object
Chen Yizhi
G252
2015-08-10编校:邹婉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