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学的体验
——以读儒道经典为例

2015-11-18 21:01刘少雄
新世纪图书馆 2015年10期
关键词:东坡庄子精神

刘少雄

生活美学的体验
——以读儒道经典为例

刘少雄

儒家道家的生活美学,是要将学问知识实践于生活,并将现实生活提升到美善的层次,达到“和”“乐”的境界。儒家认为一切的修养功夫,是以得到心灵的快乐为宗旨,经由“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历程,突破了现实环境和气质生命的限制,精神得以解放,生活优游自在,那就是真正的人间乐事。庄子道的精神,是一种艺术的精神。成就艺术的人生,是要超越人间知识的相对性和概念化的状况,消除人我、物我之隔,得到精神的自由,达到“至乐”的境地。儒道思想的极致,都趋向“和”“乐”之境——自由的精神,融入生活,便有着无穷生机,自能成就如诗如乐的自在与适然,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份美感,创造一种“无入而不自得”的乐趣。本文第一节“儒家的诗化人生”、第二节“庄子的至乐之道”,就是论述以上的内容。最后,则以陶渊明和苏东坡为例,略述后人如何调和二家思想,在生活中实践,成就快乐适意的人生意境。

儒家道家生活美学修养心灵陶渊明苏东坡

1 儒家的诗化人生

儒家的学问,是人间实践的学问。人的所学所思,都应回归于生活,在生活中实践、体悟,以成就更和谐的人际关系,安顿生命,并参与天地之化育①《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按、李泽厚说:“以儒学为骨干的中国文化的精神是‘乐感文化’。‘乐感文化’的关键在于它的‘一个世界’(即此世间)的设定,即不谈论、不构想超越此世间的形上世界(哲学)或天堂地狱(宗教)。它具体呈现为‘实用理性’(思维方式或理论习惯)和‘情感本体’(以此为生活真谛或人生归宿,或曰天地境界,即道德之上的准宗教体验)。‘乐感文化’‘实用理性’乃华夏传统的精神核心。”李泽厚.论语今读[M].台北:允晨文化公司,2000:28.。儒家以为阅读经典,当然可以让人增长知识,启发智能,活络人际的沟通,更重要的是能将知识内化为生命的力量,涵养德性,超越现实环境与气质生命的限制,得到精神上的快乐。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说明了文学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指引我们如何修养,以达到情理兼融、主客合一的理想境界。在创作和阅读的活动中,作者和读者真诚至情的感应,自能激发生命的动能。“兴”,结合了美感经验与道德意识于一体[1]66-100。读者缘情兴感,因情体物,可由作品而照明人生的本质与究竟,观察事理之得失,发现意义,并借着阅读的活动,将自我投入社会的同情共感中,与人产生联系,而彼此的情绪便能得以宣泄、疏导,重回和谐的境地②《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自由的心性因阅读而被激发,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再创造的过程。所谓“诗无达诂”,它容许读者联想,参与个人的经验,引申发挥其意,但也须以文本为依归,不能违逆文体形式的制约和语言结构的规范,且在“知人论世”的前提下,“以意逆志”③《孟子·万章》:“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朱熹注:“言说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按、作者的情志形之于文,读者因文起兴,以己意追索并且体悟作者的意旨,在这顺逆往返的诠释过程中,务必在“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的条件下进行;换言之,诠释必以文本为依据,乃不容置疑。,达到主客融合的地步。换言之,创作与阅读系以情感为主导,而理性规则亦自在其中。

“诗”之为教,在儒家来说,除了美的层次,显然更有伦理的意义。卡西勒在其《艺术的教育价值》中说:“美的形式是一种自由主动性的产物。因此,在艺术王国里,即使是我们普遍的感情、激情或情感也都要经历一个根本性的变化,被动性转化为主动性,单纯的接受转化为自发……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用那种被动的方式所能得到的,为了认识,为了观察、感受这些形式,我们就必须建造、制造这些形式。这个动态的方向使那个静态的物质方面有了新的色调,新的意义……我认为,正是审美经验的这一特性才使艺术在人类文化中占有了特殊的位置,并使艺术成为构成文科教育体系的一个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艺术是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是人类心智解放的过程;而人类的心智解放则是一切教育的真正的终极目标。”[2]在互为主体的活动过程中,我们主动参与形式的建构,内在质性变化,心智因之而得到解放。由此可见,自由不是任意拆解体制,放纵恣肆,不受约束的表现;它是在形式中运作,化被动为主动,为形式赋予新的意义所展现的一种精神。回到儒家的讨论。礼,是规约人的行为的各种制度、规范及习俗,使人伦世界时刻处于稳定而有秩序的状态,人们的生活能够和谐运作。礼的内在精神就是一种理性,而人在其中的主体意义是不能忽视的。因此,礼不是僵化的形式,它可因人因时而变,以合宜为准则。人若能经常保持活泼的动力,热爱生活,而感情与理性又得到调和,依礼行事,无过无不及,这样的“礼”便不是外加的礼仪规范,而是主体确立的行为准则,自然合于法度,显现了人的自由意志,有着存在的意义。这就是“立于礼”的意思——人的自主性于此得以确立。由“诗”而“礼”的历程,就是让流荡的情绪,经理性的疏导,与客观存在重新界定意义,调和为安稳的状态、合宜的关系,以安顿生命。《礼记·经解》指出“温柔敦厚,诗教也。”意即文学教育能塑造高尚的品格。而且,文学艺术更须落实于人伦生活,才有真正的价值,这是儒家的理想。因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论语·阳货》于叙述《诗》可“兴观群怨”之后会有“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说法了。

“诗”与“礼”本不是完全不相关的概念。诗,情中有理;礼,理中有情;两者都有固定的体制,也有自由的空间。因此,诗的学习,让人有机会体验自由在限制中的意义,如能将这种“创造的勇气”[3]扩而充之,实践于礼,便能为它赋于新的精神与形式,让人随时都能合宜得体,生活更和谐快乐,达到更理想的人伦境界。而这种精神充分发挥,无形地运作,完全融入生活之中,便能创造一种“成于乐”的悠游自得的意境。礼有文饰的部分,而文饰也是艺术之源。因此礼的基本意义,是人类行为艺术化、规范化的统一物。孔子鉴于一般贵族过度着重礼的文饰,徒有形式而乏内容,遂把“乐”安放在“礼”之上,认定“乐”才是人格完成的境界。

孔子的诗教,最终也是一种乐教。“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人对任何事物,与其客观的认知,不如主观的喜好来得积极认真,但最好的是乐在事理的追求中所得到的真知。孔子为何特别重视乐?徐复观说:“因为乐是通过感官而来的快感。通过感官以道为乐,则感官的生理作用,不仅不会与心志所追求的道,发生摩擦;并且感官的生理作用,它已完全与道相融,转而成为支持道的具体力量。此时的人格世界,是安和而充实发扬的世界。”[4]孔子对音乐的要求,兼融了艺术和道德的范畴,是形式与精神合一,美与善(仁的精神)相通所达到的“和”①《荀子·劝学》:“礼以敬文也,乐之中和也。”《礼记·儒行》:“歌乐者,仁之和也。”的境界。

《论语·先进》纪录一段曾点言志的话,最能描述这样的意境:“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诗一般的话语,展现了生活的艺术精神,正是美善之境的至乐形貌[1]469-495。暮春三月,春意盎然,而万物生发,人脱去厚重的冬衣,带着轻快愉悦的感觉出游。地非偏僻,是素所熟悉的沂水、舞雩,自有亲切之情,而无远行的陌生感;人无隔阂,与大小朋友相偕,不是个人的独享,而更愿与众同乐。洗澡,吹风,一路唱歌,一路走回来,其乐融融,这种看似平常的游赏活动,流露了自然适性的心境,表现了彼此谐和的关系,如此生活情趣,确实令人向往。张亨《〈论语〉论诗》分析这种生活美学的境界说:“这一陈述虽然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简单的经验,却具体的描绘出一个理想的精神世界来。因为这些活动并不只是单纯现象,而是感染着活动者的心境,呈现出圆满自足的情趣;这是无目的性,又无所关心的满足;同时也是从其他现实经验孤立出来,不受干预的状态。所以这明显是一种美感经验……自我与外物交融为一体的境界。这自然也是一种道德的境界,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也就是美的最高境界。”[1]96儒家这种将生命的学问融入生活实践中所体验的美感,是诗乐合一的美善之境。一切的修为,是以得到心灵的快乐自在为宗旨,能“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便意谓我们的行为都切情合理,适性顺心,突破了现实环境的限制,也超越了气质生命的局限,精神自由无拘束,落实为一种从容自得的生活态度,那就是真正的人间乐事。孔子赞美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颜回虽过着一般人不能忍受的贫困生活,但他不以为苦,因为他掌握了精神上的自由之乐。这自由的本质,是自主的,是生命内在精神力量所赋予的,不受外物影响,所以颜回终日“不改其乐”[5]。宋明理学家津津乐道的“寻孔颜乐处”,就是这种精神境界。

2 庄子的至乐之道

庄子追求道,所欲成就的是一种艺术的人生。“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的故事①见《庄子·养生主》、《庄子·天道》。,大家都很熟悉。庖丁在技中见道,消解了技术对心的制约,得到因解放而来的自由充实感,这是“道在人生实现的情境,也正是艺术精神在人生中呈现的情境”[6]53。而轮扁运斤斫轮,得心应手,则说明了读书求知,依赖别人的经验,无法使人入道,技艺的精进、真知的体会须从实际工作、生活实践中习得,换言之,人生崇高的精神境界,不能求诸外,藉客观的事理探寻,只能通过一番自觉自证的功夫去成就。

庄子对语言所形成的世界是采取批判的立场的。卡西勒说:“每一种哲学的改革,必先奠基在语言的批判上。”[7]语言符号和意义的关系,庄子比喻为荃之于捕鱼、蹄之于抓兔,因此,“得鱼而忘荃”“得兔而忘蹄”,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他认为使用语言文字的目的在传达意义,因此如已掌握意义,便要抛开语言,没有执着这工具的必要。任何事物被配属以语言符号后,就变成抽象的概念了。名实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人藉助语言文字去认知和沟通,都必须经过概念化的程序,因此语言的世界就是概念的世界。概念与真实之间是有距离的。语言的世界不只是概念的世界,同时也是相对的世界。分类是语言最根本的特性,命名活动本身就是依靠着一个分类的历程。一切名目都是有边际的,有边际就有对立,而且必须藉强调对立才能建立清晰的架构,以展开知识的运作,像“是非”“善恶”“得失”“美丑”等名目,要是对立的两方缺少任何一方,则另一方的概念便无法成立。语言在先验上就布满相对的观念,这观念深远地影响和限制着人的思想行为。我们在采用语言表达某一意念时,无形中就在当下排除了与此相对的其他概念,作了某种价值判断。当价值观念形成,就已产生了偏好和欲望,人便从主体分离,向外追求,有所肯定,也有所否定,而其情绪已不期然地受着语言所操纵,于是,世间情事凡合于己则喜,违于己者则怒,这样长期发展下去,其情形就如庄子所描述的:“心若悬于天地之间,慰暋沉屯,利害相摩。”(《外物》)像钟摆一样,终身不得解脱。

世间万世万物原是浑然一体的,后来介入了语言活动,人类居中调度,才裁定了事物的状态、关系和意义,这种行为基本上是对原来状况的一种否定。世界一旦语言系统化了,就是“有封”的世界,充满着是非对错之分,完整的天机遭受破坏,人世间种种问题于焉产生。庄子面对语言世界中的虚妄、执迷的情状,痛心疾首之余,他开拓出一种超越语言,回归本体的境界。

庄子向往的世界是语言发生前的世界,那是真实的世界,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大宗师》)、“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天地》)的世界;它超乎概念世界之外,因此,语言无法表述。语言发生前的世界是绝对的世界,它“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所以“数之所不能穷”(《秋水》)。这样的世界不能以语言来“穷分”。语言行为是从“未始有物”(《齐物论》)的浑然状态中,决定一种关系,提出一种说明,据此把世间一切分封成有形的物;而语言分类的性质,本身就受一种“定位”,事物有了“定位”,相对的观念才有它的基点。庄子以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无论精粗,语言都是“期于有形”的。但绝对的世界却“无物”“无形”,自然非语言所能论,亦非意所能致;语言行为与这绝对的世界隔着一道不能逾越的鸿沟。在语言世界里,人受到束缚与限制,要突破语言的藩篱,由“概念”回归“真实”,由“对立”变为“绝对”,人才能得到解放和自由。庄子所体验的绝对真实的世界,他通常称之为“道”。

《齐物论》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绝对真实的世界,天地万物浑然一体,没有主客对待的关系,是道之所在。道不存在于语言世界之中,换言之,道乃无言之境。庄子在这境界里深切体会到“无言而心说”的“天乐”(《天运》)。《知北游》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大圣至人与天地万物冥合为一,天地“不言”,万物“不说”,则得道的人又如何能用言语来表达呢?另一方方面,道“可传而不受”,所以圣人也只能教人以“不言之教”。

庄子体道,主张无言,但他要表现此“道”,传达他的体验,却又不能不言,这是庄子面对语言的两难状况。所以他只好用辩证的方式解说,《寓言》说:“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因为所言者是“无言”,纵然终身都在说话,内容都是“无言”,故曰“未尝言”;终身都说“无言”的话,又不能否定其说,故曰“未尝不言”。如此吊诡,实在非不得已。

再说,道乃绝对真实的存在,是人内在生命中自我主体所体认出来的境界,它超乎语言世界中一切人为的限制,呈现绝对自由的精神;这种精神显然不属于科学的范畴,也无关乎道德、宗教,而是归属于主客两忘的艺术领域──“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种诗的境界。蒲拉利(A.C. Bradley)描述诗的体验说:“诗本质上并不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也不是它的副本……诗原自成一独立、完整与自主的世界。你们如想要圆满俱足地享有诗的世界,便须走进这世界里去,遵守它的律令,而且暂时要把你们在现实世界中所有的信仰、目的,乃至限制你们的特殊条件,悉数涤除隔绝。”[8]庄子体道的精神与此相彷佛。因此,庄子要表现“道”时,所使用的语言往往也是接近诗的语言。庄子用了所谓“寓言”“重言”“卮言”(《寓言》)的方式,而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天下》)来表现,“洸洋自恣”(司马迁语),使人不能胶着于语言文字之迹。诗的境界在言意之外,道的境界也在言意之外。常人处理语言,在于“忘言”以“得意”,但只要还有意念在,则仍未达到“忘我”之境。不管庄子用怎样的语言来表现道体,只要是现实世界里的语言,都很难避免遭受同样的对待,这就难怪庄子有“万世之后而遇一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齐物论》)的感叹了。

天地有大美,与天地往来的人性当然也是美,因此,体道的人生,也应是美化的人生、艺术化的人生。徐复观说:“美的效果必是乐;由大美、至美所产生的乐,庄子称之为‘至乐’……至乐是出自道的本身,因为道的本身即是大美。庄子常将道称为天,所以由道自身而来之乐,亦称为‘天乐’。《天道篇》:‘与天和者为之天乐。’……庄子之道,是艺术精神,要从一般忧乐中超越上去,以得至乐天乐,这便不同于挟带有责任感的仁义之乐。……庄子忘是非等的功夫,实际是成就人生之乐。而乐即是艺术的主要内容、效果。”[6]59-60庄子的“道的精神”,是要在生活上表现为“艺术的精神”。成就艺术的人生,是要使人生得到精神的解放,达到“至乐”的境地。庄子用一个“游”字来象征这种自由解放的精神状态。“游”,是无目的性的快感,无所关心的满足,没有实用功能,也无求于知识,超乎物质世界,是一种纯然的自由精神,依此能与天地达到和谐融合的境地。如何能游?庄子认为需要“心斋”(《人间世》)、“坐忘”(《大宗师》)的功夫——摆脱生理欲望、知识活动,让精神主体得以自由观照,便能“无己”“丧我”,与物相接,就能以虚静之心把握宇宙万物虚静的本质,此时即与之为一体,泯除人我、物我之隔,“与天地万化冥合”。将这自由活泼的精神,融入生活当中,有着无穷生机,自能成就如诗如乐的自在与适然,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份美感,创造一种“无入而不自得”的乐趣。

3 儒道和乐精神的生活实践

过去的中国读书人,出入于儒道,无论是以儒入道,或是以道入儒,他们如能意识存在主体的意义,务必追求精神的自由,自然能在生活情调上融合二家思想,转化为活化生命的质素,重觅新的和谐关系,在伦理与自然间寻得安顿。大家普遍认为,先秦以后,最能实践儒道精神,享受生活乐趣的人物,是陶渊明和苏东坡。他们那种悠闲冲淡、和乐清旷的生命情调,仍为大家所乐道。

陶渊明因与世相违、天性淡泊而作出归田的抉择,躬耕生活充满着苦乐的矛盾。他以坚强的意志、豪迈的性情,担负心理的冲突,并经由生活的锻炼,思想的陶冶,安贫乐道,随缘自适,遂将一切融化成一种悠然的气象,冲淡的力量[9],冶炼出一种独往独来而能与外物旁人相调和的精神。陶渊明《时运》写道:“延目中流,悠想清沂。”诗人在动乱的时世,遥想昔日曾点所说暮春游乐的雅兴,向往平和宁静的社会,渴望相融无间的人情,描绘了心灵归宿的图样。《读山海经》说:“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渊明在优美的景色中浏览书籍,仿佛古往今来的各种景观都来到眼前,怎不感到快慰?这两句写出了田园生活闲暇的乐趣。而《饮酒》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则更表现了与天地一体的浑然之感,一种无言之乐。无论怎样艰困的生活,陶渊明始终保持任真的性情,努力实践儒道的理想,遂成就了他生活意境的悠然、诗歌气格的高妙。

庄子慨叹知音难遇,他不知道他留下的篇章,篇章里的精神,一直长存于天地间。陶渊明是庄子的隔代知音,苏东坡则是陶渊明的隔代知音。东坡贬谪黄州,作《江城子》说:“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他认为自己是渊明的转世,因为他们都能于醉梦人生中保持着明白清醒的头脑,不随波逐流,而最后有着同样的归宿:“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渊明是庄子之徒,东坡当然也是庄子之徒。他是中国文学世界里,最能把握庄子艺术精神的作家,也是中国人文天地中,最能诠释道家生活美学的大师。

东坡思想的主要来源,其实不只道家,还融合了儒家和佛学。他吸收各家思想的精萃,与实际生活结合,化为深刻自然的生命智慧,不尚空谈。他曾用龙肉与猪肉表明他求道的态度:“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10]东坡对探索高深的学理无多大兴趣,也不喜欢在空泛的概念上打转,他的学问多切人事,学思所得总希望能在现实人生中发挥作用。在贬谪生涯里,东坡特别向往佛老精神中“静而达”的境界,乃希望透过深自省察的功夫,体悟悲哀痛苦之本源,进而超越得失祸福,恢复意志真正的自由,于是美恶哀乐全在自我,外界的穷达贵贱怎能影响个人的心境?佛老思想,对他来说,主要是为解决人生的困境而设,使人得到心灵的慰藉;不是为了弃世或逃世,而是积极调和各种情理,回馈于实际人生,创造更和乐美好的生活。他的作品,因事缘情,即景述怀,既属个人真情至性的表现,也有普遍的人间意义。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也无风雨也无晴”“此心安处是吾乡”等,这些充满智慧的话语,都不是抽象的概念,哲学思辨的结果,而是从实际生活中体会的心得。

东坡崇尚自由,他颇能领悟自由的真谛。《书吴道子画后》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东坡认为“豪放”“新意”的表现,都须在“法”“理”之中,而非一空依傍,毫无约束的放纵。前面谈到儒家“兴”“立”之意,大概如是。东坡以此精神用于文艺创作和现实生活,一方面尊重各种体制形式的特性,一方面却在其中探索各种可能,翻出新意;这些运作,始终没有完全破坏原有的规范,反而带来活络的生机。艺术之所以能推陈出新,生活之所以充满活力,是因为有勇于创造的精神。不过,创新不是无条件的,能体认限制之所在,才有自由的空间,而自由也只有在限制中体验,才有真实的意义。

如何在自由和限制中取得平衡,寻觅生命的安顿,得到心灵的快乐,一直是东坡关注的人生课题。写于元丰六年的《临江仙·夜归临皋》呈现了一种自我观照的精神:“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彷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夜饮“东坡”,直到更深人静才独归住家临皋亭,结果家童已熟睡,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来应,只好倚着拐杖站在门外,静听不远处的江水声。“倚仗”,乃人老的事实,是无法躲避的意识,再听着无情的江水在身边不停的流逝。昔孔子在川上,而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叹(《论语·子罕》)。滚滚江水本来就容易令人惊觉时间的消逝,更何况又值夜深人静,酒醒之后,无家可归,东坡的感慨焉能不深?“长恨此身非我有”一句,出自《庄子·知北游》的一则寓言:“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写身不由己的苦恼,整天为口腹之欲,追逐名利,如此奔波劳碌,何时能“忘”却这一切,重获心灵的自由?“夜阑风静縠纹平”,是眼前实景,也象征心灵逐渐得以平静,从而兴发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感想。就像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一样,驾着小船,远离尘世,浮沉江海之间,逍遥地度完下半辈子。最后两句,应该不是消极的隐退思想,而是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与老庄“随缘自适”等观念的结合,好像陶潜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精神得到真正的自由,自然能超越涓涓时间之流,纵身于广阔的江海。东坡贬谪黄州,身体受到限制,不得自由,但经过几年的生活实践,认真思辨,逐渐体悟到生命在有限中得到自由的意义,更能以宽广的视野,省思生命的本质,得以平和的心境面对人生的困顿。

东坡《书与范子丰》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宋神宗元丰五年之前,贬谪黄州的前期,东坡实际上是“闲而不适”,无法游心于物;到后期时,东坡文学才出现真正的闲情。这首《临江仙》是关键。因为它揭示了由“身闲”到“心闲”的秘诀:能“忘”才能“游”,身心才能得“闲”;能“闲”才能观照万物,无入而不自得。这充分发挥了庄子“坐忘”的精神,也把握了“闲情”的要义。

《记承天夜游》:“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写与人同乐,发见自然美好的意境,是东坡闲适文学的代表。《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一首写林间散步,其中“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两句,是东坡难得一见的细笔,也流露了他闲适的心情。因为只有闲适的心,感官敏锐,才能细细体会大自然之中和谐、美丽的一面。元丰七年,东坡四十九岁,奉调汝州(河南临汝)。四月离开黄州,十二月行至泗州,友人刘倩叔诚意邀请他游都梁山,喝茶、聊天,东坡写下《浣溪沙》这阕词:“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上片写郊野所见的景致,下片写一起喝茶食野菜的生活趣味。茶,是上好的花乳,茶汤上浮着一层雪白的泡沫,兼有视觉之美。菜,是初春应时、新鲜清淡的野味。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口腹的享受,而是老朋友一起闲话家常。“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认为,清闲的欢愉是人间最有情味的感受。

东坡的闲情、闲心不只在贬谪黄州时期出现,后来在朝在野也一直维持着。东坡于返京后,任翰林大学士,仍不忘黄州故事①《如梦令·寄黄州杨使君二首》:“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手种堂前桃李,无限绿阴青子。帘外百舌儿,惊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此时的“黄州”,对东坡来说,是他心灵向往的处所。东坡呼唤这曾有感觉,无非提醒自己:居士心境仍须在,归去之心不可忘,要时刻保持超脱现实的理想心情。在官场中,仍怀闲适心,保持灵明的心性,才不会被物欲所蔽,真正做到超然物外。白居易《中隐》说:“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东坡处闲,无非是要达到“心远地自偏”的境地。惠州时期的东坡,以“随缘委命”“随缘而乐”的人生态度,在穷困艰难的生活里依然寻得许多乐趣。他自种蔬菜,夜半闻雨,想到菜叶将得到滋润,就无比欢欣。品尝岭南特产荔枝,觉得为了它的美味,值得长作岭南人。而在他的眼中笔下,温暖的惠州百花鲜艳,名山古剎别有可观,总令他流连忘返。而流连之际,却也时能解悟。一日,他徒步上山,山径陡峭,走到半路时,发觉脚力不济,想在路边休息,又忍不住仰望远处的目的地松风亭,忧虑如何才能到得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开了:为什么非要到达某个地方呢?旅途中有甚么理由、甚么地方是不能休息的呢?抛弃了执着心,生命也就能随遇而安了。于是,东坡说自己“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②见《记游松风亭》。。东坡《自评文》:“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东坡行文收放自如,而其修养得来的生命意境,生活中的表现,何尝不也如是,悠然而自得?

东坡图像,在一九四七年出版的林语堂《苏东坡传》一书中有很生动的刻画。“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爱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11]林语堂的说法,正是儒家“知而好之,好而乐之”的最佳演绎。他写东坡传多少带有自我认同的意味③余英时《试论林语堂的海外著述》:“林语堂写《苏东坡传》多少带有一点自我认同的意味。东坡的‘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和‘一肚子不合时宜’大概都是他所能认同的;东坡旷达不羁、自然活泼和‘幽默’的品赏更是他所欣赏的。……在汉学界,这部书的生命力则是林语堂著作中最为旺盛的。”余英时.历史人物与文化危机[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5:134.。林语堂所向往的是艺术的生活,他认同东坡的就是他的自由精神和生活趣味。读书之乐,就在于能读出作者的生命,也读进自己的生命里。

1937年,林语堂撰写《生活的艺术》,介绍给西方读者一种悠闲的生活情调,说明中国人享受生活的乐趣。他说:“不说老庄,而老庄之精神在焉;不谈孔孟,而孔孟之面目存焉。”[12]中国的艺术精神源自孔孟老庄思想,已广泛而深刻地融入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谁能真正享受生活?孔孟老庄之后有渊明,渊明之后有东坡;他们都见证了内在生命自由的意义。而东坡之后,现在的我们,又应如何继承传统,转化创造,我们这一代的文明呢?传统的经典,自有古人热爱生命的精神存在其间,穿越时空,虽古犹新,在物质文明极度发展的21世纪,它仍有焕发生命的力量。

阅读经典,学而习之,不是很快乐的事吗?

[1]张亨.《论语》论诗[G]//思文之际论集:儒道思想的现代诠释.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97.

[2]恩斯特·卡西勒(Ernst Cassirer).艺术的教育价值[M] //语言与神话.台北:久大、桂冠联合出版,1990:167-171.

[3]罗洛梅.创造的勇气[M].新北市:立绪文化公司,2013.

[4]徐复观.由音乐探索孔子的艺术精神[M]//中国艺术精神.台北:学生书局,1979:12-13.

[5]曾昭旭.气质之困限与成全[M]//论语的人格世界.台北:汉光文化公司,1987:111-112

[6]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之呈现[M]//中国艺术精神.台北:学生书局,1979.

[7]Ernst Cassirer.The Philosophy of Symbolic Forms[J]. Languag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8(1):136.

[8]施友忠.从文学批评观点读庄子[J].中外文学第三卷. 1974(7):6-17.

[9]郑骞.陶渊明与田园诗人[M]//景午丛编上集.台北:中华书局,1972:33-43.

[10]苏轼.答毕仲举书[M]//苏东坡全集前集卷三十.台北:河洛出版社,1975:372-373.

[11]林语堂.苏东坡传[M].台南:德华出版社,1979:3.

[12]林明昌.林语堂与《生活的艺术》[M]//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台北:远景出版公司,2004:421.

Experience of Life Aesthetics:A Case Study of Reading Classics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Liu Shaoxiong

G252 B2

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台湾台北,10617。(

2015-08-10编校:刘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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